孟梁山怎麽也沒想到﹐從離開村子﹐踏上去美國的飛機﹐他就幾乎沒有舒坦過。
在村子裏幾十年中﹐他一直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什麽出頭露臉的場合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聲音﹐甚至連他的麵目也看不清楚﹐因為常常被一團不斷噴湧的煙草濃霧遮掩著。直到十年前﹐兒子從省城的大學畢業﹐考取了美國大學的研究生﹐村裏人才開始想起了他﹐越來越多的議論到他。兒子爭氣掙臉﹐在美國拿到了碩士﹑博士﹐找到了工作﹐娶了媳婦﹐半年前還生了個
這種老孟家幾輩子沒有過的榮耀﹐一離開縣城就蕩然無存了﹐沒有人認識他孟梁山是老幾。似乎人人對他都不屑一顧﹐又好像人人全用奇怪的眼神在瞄他。他感覺到一種孤獨無助的軟弱﹐到哪兒都用雙手把背包緊緊抱在胸前。這不光是怕丟掉錢包﹑護照﹑機票和給孫子的紅兜肚﹐而是隻有這樣才能稍稍緩解緊張不安﹑手足無措的壓力。
在飛機上他始終保持這一姿勢。周圍都是人高馬大的洋人﹐顯得他那麽單薄瘦小﹐就像是蹲在一群騾馬中的羊。說起來好教人沮喪﹐他生在山東梁山地區﹐卻沒長成武二郎的威猛﹐偏偏像那個不足為人道的鼓上蚤時遷。村裏人說他滿腹<<水滸>>故事﹐然而全無一點鋼性。不過﹐這也好﹐絕不會惹是生非。
飛機平穩地飛行著﹐機艙裏很少有人走動﹐幾乎沒有人說話﹐然而發動機的轟鳴聲和略顯憋悶的空氣卻攪得他頭昏腦脹。向窗外望去﹐長長的翅膀似乎在顫抖。不知怎麽搞的﹐飛機顛簸了幾下﹐翅膀看上去忽忽悠悠煽乎得更加厲害。老天爺呀﹐它結實嗎﹐該不會斷吧﹖他恐懼地死死盯住翅膀。忽然﹐他看見一個極其可怕的現象﹐他堅信整架飛機上隻有他一人看見了。路見危難一聲吼﹐他不由自主地蹦起來﹐扯著嗓子緊急通知﹐飛機漏油啦﹐飛機漏油啦﹗洋人們莫明其妙地看著他﹐幸虧有幾個年輕同胞作翻譯。空姐弄明白後﹐和顏悅色地告訴他是眼睛的錯覺。雖說沒人嘲笑他﹐可他很不好意思。本來很有些像梁山好漢的行為﹐突然變得十分可笑。不過他還是半信半疑﹐親眼所見﹐怎麽會是錯覺。他並沒有因此安心﹐十幾個小時一直沒閉過眼。
當他驚魂未定走下飛機﹐正要向兒子訴說﹐兒子卻一臉不耐煩地拉起行李大步走了﹐害得他一路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