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27年《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問世,紅學研究中最熱門的話題就是“脂硯齋”這三個字。上世紀80年代後,由於思想解放和文學商品化的推動,更是到了凡是研究 《紅樓夢》的,“ 沒有不知道脂硯齋的”的地步。(馮其庸語)。紅學大師周汝昌更把脂學和曹學, 版本學,探佚學歸結為紅學研究的四大分支。而在這四大分支中,脂學又是連貫其他三學的關鍵,是重中之重!目前的現實是:研究曹雪芹的身世離不開脂硯齋;研究後四十回的真偽離不開脂硯齋;研究各種版本的異同,也離不開脂硯齋。用專家的話講,脂硯齋是打開紅樓迷宮的鑰匙。脂硯齋和脂學成為了真正的“顯學”。清代竹枝詞講“ 開口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枉然”,到現在真成了“開口不談脂硯齋,讀破紅樓亦枉然” 。這就是這年紅學研究的現狀。毫無疑問,它是過頭了;但也反映了脂硯齋和脂評的重要作用。如果說,紅學研究是一麵大旗,那脂硯齋則是支撐這麵大旗的旗杆。
我在以前寫過的幾個短文中曾簡單地介紹過脂硯齋和脂評。這篇短文所談的,很可能與以前講過的重疊。我將盡力不重複以前寫過的重點,特別是歐陽健對脂硯齋的辨偽。就簡單地“就脂話脂” 吧。
首先要問的是:誰是脂硯齋?他和曹雪芹有什麽關係?目前紅學界尚無定論。最早提及脂硯的是名叫 裕瑞 的皇室宗親。在他的 《棗窗閑筆》 談到 《石頭記》時,“曾見抄本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的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 《紅樓夢]》”。裕瑞生於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 ,死於道光十八年 (1838年) ,和曹雪芹不在同一時代,多數話是他從他的前輩親屬中聽到的。而 《棗窗閑筆》是在1957年才被人們知曉。由於發現的比較晚,胡適的 《紅樓夢考證》 ,俞平伯的 《紅樓夢辨》及周汝昌的 《紅樓夢新證》第一版都不曾提及。周汝昌在 《新證》的第二版中,對其真實性是懷疑的。所以盡管這個資料透露了鮮為人知的信息,在紅學研究中的影響卻不是很大的。因此脂硯齋為雪芹之叔說,一直未能得以紅學界的公認。
《甲戌本》的收藏人名叫劉銓福,清末人,大收藏家。他在《甲戌本》裏麵寫過五個跋語。其中一個說:“此本是 《石頭記》 真本,批者事皆目擊,故得其詳也”;“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從不臆度”。他是另一個講脂硯齋是雪芹同時人,且批書從實的人。問題是他講這些話是因為他知道這些細節早於他讀到 《甲戌本》,抑或是他讀完 《甲戌本》的感受。就不得而知了。很明顯,其作用是大不相同的。如果是前者,無疑他的話可作為紅學研究的寶貴資料。但如果是後者,那任何一個讀過脂評本的人,都有可能做出類似的判斷,其史料價值就不複存在了。而我的觀點傾向於後者。在芹脂的關係上,他僅用了“同時人” 這個詞,並未講出更多的“秘聞”。
胡適是《甲戌本》的發現人。他對脂硯齋崇拜有加,傾向性是極大的。而與他早年誌同道合俞平伯,到晚年卻站在基本否定脂硯齋的立場上。這應和他從五十年代開始,長期作為“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紅學代表人物”(毛澤東語) 而反複被批判有密切關聯。令人感興趣的是周汝昌對脂硯的看法。他之所以否定裕瑞的《棗窗閑話》,是因為他認定脂硯齋應該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與雪芹一同經曆過“秦淮舊夢” 的知己。敦誠悼雪芹的詩中有“新婦飄泠目豈暝”句, 周汝昌認為這個新婦就是脂硯齋。如果進入到樓中,脂硯齋便是史湘雲。由於周汝昌在紅學界的泰鬥地位,所以許多通俗文化作品多采用他的這一觀點。但我們在脂評本中所見筆筆皆是的內證,如自稱為“老朽”,“朽物”,及“命其刪去” 等,均不象一個舊時代女人的口吻。 周先生從年輕時代的 《新證》 到幾年前以近九十高齡完成的另一考紅大作 《紅樓十二層》,一直堅持“妻”說而不變。其“咬定青山不放鬆” 之韌,旁人所不能也。我認為,除非有新的史料能證明芹脂關係,裕瑞的 《棗窗閑筆》 是唯一明確指出脂硯是雪芹之叔的史料,我們還是應該回到尊重史料的立場上。
二.脂硯齋做了什麽? 有十一種早期抄本《石頭記》上載有脂硯齋的批語。被紅學家稱為脂評本,簡稱脂本。這裏又分為兩種不同的脂本。一是書名上明確些寫了“脂硯齋” 三個字的抄本,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甲戌本],[已卯本]和[庚戌本]。[甲戌本]僅存十六回,[巳卯本]僅存四十一回,[庚辰本]存有七十八回,均是殘本。另一是書名未標明脂硯齋評,書中卻含有與以上三個脂評本相同的批語。如《戚蓼生序本石頭記》 ,後因被有正書局石印出版,又稱《有正本》;《蒙古王府本》; 《鄭振鐸藏本》;《蘇聯列寧格勒藏本》 等。這些多是八十回本,比較完整,且均以《石頭記》 為名。隻有一個例外,就是《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本]》,稱為《夢稿本》, 是脂評本係統中唯一的一百二十回本,且以 《紅樓夢》為名的抄本。 與不是脂評係統的程偉元,高鶚一百二十回刊本《程甲本》相比,脂評本的特點就是書名為《石頭記》,而且沒有後四十回。脂硯齋以親身經曆小說中眾多曆史事實以及深知雪芹創造理念、深知曹家家世為由,在這些早期的抄本上留下了近八千條批語。如僅以標有“脂硯齋重評” 之名的三個抄本計算,也有四千六百條之多。這就是脂硯齋對《紅樓夢》的貢獻。
三,脂評都講了些什麽? 幾千條批語,多數是讀了小說後的感受。從幾個字的,到大段的議論。這和其他古籍書上的批語並無二致。脂評之所以重要,之所以引起紅學家們的深刻注意,並不是由於這些占大多數的一般批語;而是為數不多的,卻對研究 《紅樓夢》有指導意義的特殊批語。紅學家們將他們歸納為以下幾個重點:
1.雪芹的生平和家世:最著名的就是那條幾乎每個紅學愛好者都耳能詳熟的“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 的這條了。再有,在元春省親一文中批道:“借省親寫出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直接把曹家在江寧接駕康熙南巡與小說聯係起來了。又如,在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時所計劃改變的五件事處,有批道,“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令餘悲慟,血淚盈麵”,完全是一個過來人的感受。還有多條批語直接談及到曹寅及往事,就不一一列舉了。
2.與雪芹分享著書:對正文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 ,脂硯批語曰:“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係誰撰? 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弊了去,方是巨眼”。 正麵直接了當地肯定了曹雪芹的著書權。 [甲戌本] 第一回正文中出現了一所有抄本都沒有的一段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這其實是曹雪芹將脂硯寫進了《紅樓夢》正文中了。[甲戌本} 第一回回前有個獨有的“凡例”,凡例後有首七律詩,現抄錄如下: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這首詩是曹雪芹所作,還是脂硯所作,紅學家至今不能確定。如果是雪芹所作,為何其他版本均未收入?若是脂硯所作,則足以證明他在紅樓成書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這首詩和詩前的凡例,是成就甲戌本價值的一個重要因素。
3.佚文與續書: 有條脂批:“餘隻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 又道:“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 在有關湘雲的結局上,有批道:“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這幾件事,我們在現今的後四十回上都是看不到的。在寶玉的結局上用了“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 “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 等處對看,可為後生過分之誡,歎歎“等。家敗後,寶玉貧困寒酸的生活境況,也是在現今的後四十回中找不到的。更重要的,是讓讀者知道了後幾十回的手稿遺失了。 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 就隻能是別人的續書了。
4. 秦可卿死因的揭秘。可參看拙文《秦可卿》,就不再贅言了。
四, 如何看待脂硯齋和脂評?從《甲戌本》一出現,脂硯齋就被紅學家奉若神明。紅學研究就開始圍著他轉。隨著幾十年的新發現和深研究,圍得越來越緊,轉的越來越快。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有人對脂硯齋的地位發出了挑戰。認為脂硯的文筆拙劣,脂評疑點太多。但範圍還是局限在,脂硯是否應該享有如此高的地位及對脂評的研究是否壟斷了紅學研究等問題上。到了九十年代,歐陽健才明確地提出把脂硯從紅學研究中掃地出門。他的觀點受到了以維護紅學大廈基石為己任的為數眾多紅學家的抵製。但從他的大作 《還原脂硯齋》 問世以來,還未見全麵反駁的文章來回應他的挑戰。或許一個重大的辯駁正在醞釀之中,我期待著這紅學研究中新的暴風雨的來臨。相信經過風雨的洗禮,紅學愛好者們會更清晰地看到一個真實的脂硯齋,更深刻地了解這二十世紀紅學研究特有奇觀的真相。
脂硯齋的文學水準遠不能和雪芹相比,這從脂批的文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脂硯卻無愧地寫到:“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 。後世紅學家也逐漸把芹脂並列,如鄧遂夫先生幾年前校訂的[甲戌校本],就在作者欄下明確寫上了 曹雪芹 脂硯齋 。換句話說,《石頭記》的作者是曹雪芹,而經過脂硯齋評過的 《石頭記》 ,作者則就是曹雪芹和脂硯齋了。那要是有更多的人再去評呢?“茜沙公子情何限,脂硯先生恨幾多”,你是相信脂硯齋真的和中華文化最珍貴的遺產《紅樓夢》相輔相成,相映生輝呢?還是相信這一切其實都是從某個紅學家開始的“紅樓夢魘”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