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逝世以後,他的生前好友敦誠寫下了兩首悼亡詩,以寄托對曹雪芹的懷念。
挽曹雪芹
(一)
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回故壟孤兒泣 (前數日,伊子殤 ,因感傷成疾),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唯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二)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三年下第曾伶我,一病無醫競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
從這首詩中,我們讀到了這位故人對雪芹如泣如訴的思念,以及對雪芹過世如怨如恨的無奈。在詩中,他以李賀的文采,劉伶的狂放,曹植的憤世,嵇康的傲骨來形容雪芹,更以典故中學生對先生的敬佩和懷念來昭寫他的心跡。“三年下第曾伶我, 一病無醫競負君”, 他甚至責備自己沒有能夠在雪芹病重時,伸以相援之手,實在有負雪芹對他多年的深情厚誼,確是感人至深。他的哥哥,敦敏,也寫了一首憑吊雪芹的詩。詩的末句“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失落和無奈的感受令人難以忘卻。
到目前為止,還沒任何人能比敦敏,敦誠讓我們知道更多有關曹雪芹的信息。因此,更多地了解敦敏,敦誠兩兄弟,是非常有益於紅學研究的,尤其是對雪芹身世和著書過程的研究。
敦敏,敦誠兄弟是曹雪芹同時代的人。生於皇家,是英親王阿濟格的五世孫。也就是說,和當朝皇帝乾隆是遠房堂兄弟。兄弟倆平生沒做過什麽大官,卻都喜歡詩詞文章,出版過自己的詩集。敦敏的叫[懋齋詩鈔] ,敦誠的叫 [四鬆堂集]。據周汝昌先生考證,當他們年輕的時候,在當時專門為宗室弟子所辦的學校中學習時,認識了曹雪芹。曹雪芹在這個學校中做什麽,目前還不是很清楚。但職位不是很高,很可能隻是一個一般的助理人員。但由於與雪芹有共同的文學愛好,他們又非常敬佩曹雪芹的博學廣識、工詩善畫、狂傲不羈,所以盡管他們是皇族,卻和平民的雪芹成為忘年的朋友。敦誠有一句詩,“接離(注1) 倒著容君傲”,可見他對雪芹的欣賞和寬容。這種友誼一直保持到雪芹去世。
在敦誠的詩集中有一首叫“寄懷曹雪芹” 其中有一句“揚州舊夢久已覺”,並自己加注“雪芹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 。這是所有文獻中唯一一次明確指明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並且在江南住過。也是第一次讓人們知道曹雪芹的名字是“霑”。因此,[四鬆堂集]的文獻價值是極高的。讓我把這首詩抄錄如下,供大家吟誦。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君又無乃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覺,且著臨邛犢鼻kun (注2) 。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穀披笠樊。
當年虎門眾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離(注1) 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鬆亭樽。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最後一句“不如著書黃葉村”,多少年來,紅學家都用來引申為雪芹著書《紅樓夢》的證據。
敦誠寫過傳奇戲本,名為[琵琶行傳奇]。曹雪芹為這個戲本寫過題詩,但敦誠隻記下了如下兩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較蠻素鬼排場” 。這是除《紅樓夢》以外,雪芹傳世的唯一詩句,雪芹的奇思神筆可見一斑。後來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用這兩句補出全詩,謊稱是新發現的雪芹詩,在70年代引起轟動,造成一段公案。我在[有關曹雪芹的兩首假詩]中,介紹過了。
曹雪芹晚年的生活是很困苦的。這除了他在紅樓夢中自己講過“繩床瓦灶”, “蓬牖茅椽” 外,也可以從敦誠兄弟倆的詩句中表現出來。敦誠說他是“舉家食粥酒常賒”,敦敏說他是“賣畫錢來付酒家”。可見雪芹捉襟見肘的困境!他經常不得不為無食無酒去找朋友去借,或去富人家賒求,而能得到了除了“殘杯冷炙” 外,還有刻骨銘心的“新愁舊恨”。雪芹就在這種困苦的環境中,憶“秦淮風月”,哭“燕市悲歌”,愁“舊知今雨”,寫“廢館頹樓”。終於完成了《紅樓夢》的寫作。盡管身邊的世界無情地遺棄了他,而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了那個永垂無價的瑰寶。而我們能知道這一切,還多虧敦誠敦敏兄弟留下的這些價值極高的詩集。
在雪芹生命的最後一年,敦敏在春光明媚的早春二月,給他寄去了一首小詩,用以代為請帖,邀請雪芹前來賞春: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晨。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紅學家們無法得知曹雪芹是否應邀去見了敦氏兄弟,但卻以此詩判斷出雪芹的卒年。而我, 卻默默地祈願雪芹能如邀前往。想一想,如能在生命最後旅程中,和幾個平生摯友把盞話舊,開懷痛飲;賞花觀景,吟詩作畫。把自己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眷戀和對朋友真摯的情感,以“如鐵”的“詩膽”,去“擊石作歌”, 再留下一曲千古絕唱,豈非美哉!
注(1):上四下離,帽子的意思。
注(2):左衣右軍,褲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