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貼出後,有朋友提出了很好的一個問題。即國內近年校訂刊印的脂硯齋評本中,“虎兔相逢大夢歸”這句話是“虎兕相逢大夢歸”(兕,Si 4聲,犀牛類動物),是程偉元高鶚後來給改成“虎兔”的。我的論證應該是基於曹雪芹的原文,而不是程高改篡後的文字。質疑得好,但是,是一個誤解。真實的情況是,在十一個脂評本中,除了[己卯本]和[夢稿本]用“虎兕”之外,其餘全用“虎兔”;特別是研究價值最高的[甲戌本]和[庚辰本],均用“虎兔”。我查閱過這兩本的影印本,都是“虎兔”,所以不是到[程甲本][程乙本]才改的。
國內新版的脂本,用“虎兕”替代“虎兔”,隻反映了紅學界幾位主要人物的意願,是不尊重古籍的一種做法。我個人感覺是:一,“虎兕”是錯的。但講起來話很多,可以另寫一篇車軲轆話了,也太枯燥,放下不講。二是甲戌本和庚辰本是脂評的主幹,如果這兩本和其它的七本都用“虎兔”,為什麽要改成“虎兕”呢?其實這改動正顯示了幹擾紅學研究的門戶之見,而這種門戶之見對以後的紅學發展隻能起到負麵影響。好了,書歸正傳。
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在孝賢皇後的兩個兒子先後病逝後,孝賢皇後本人也在隨乾隆巡幸山東德州時,突然身亡,年僅三十七歲。死後諡號“孝賢”。對於她的死,民間傳聞甚多,有說是被乾隆逼死的,也有說是投水自盡的。從她死後乾隆的表現來看(如寫感情深沉的悼亡詩賦,舉行極隆重的葬儀,多年不再立皇後等) ,乾隆逼死或下令殺害的可能性極微。但若依據官方的文獻,說是重病身亡,也很難解釋清楚。因為她剛三十七歲,也沒有患什麽重病的記載,前一天還隨皇太後去了幾個地方,怎麽會突然死掉呢?而且,乾隆的這次出遊,目的是為了讓孝賢皇後散心,遠離親子喪生的環境。孝賢皇後能出遊,就必定不會有致命的重病。所以,民間傳聞的投水自盡,很可能就是事實的真相。
她為什麽會跳河自殺呢?幾個月前,繼她的大兒子永璉在幾年前病逝後,年方兩歲的小兒子永琮的喪生,對孝賢皇後無疑是最大的打擊。精神處於極度憂鬱、甚至是發瘋的狀態,應該說是任何人都會出現的症狀。母親失去兒子的刻骨傷痛,絕對是人倫情感上最致命的創傷。這是感情因素,再看政治因素。在激烈傾軋、你死我活的後宮奪嫡之爭中,失去了親子,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切!孝賢皇後晚年的榮華富貴,應全部寄希望在自己兒子的身上。因此,我寧可相信傳說中她和乾隆皇帝激烈爭吵後,一怒投河自盡的說法。從乾隆寫追思賦中自責的口氣看,乾隆對她的死是有責任的。但為了維護皇帝的尊嚴和皇後賢淑的形像,官方一定會掩蓋死因的真相,這也是在考慮之中的。
曹雪芹的爺爺曹寅,受恩於康熙皇帝多年。曹寅死後,他的兒子們繼續得到康熙的恩眷,一直到雍正上台。是雍正把曹家懲治到衰敗的境地,到乾隆初年,乾隆皇帝又給與曹家另外一次沉重打擊,以至徹底破敗。從衣錦繁華的童年落魄到 “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現狀,曹雪芹不可能對雍正、乾隆兩朝有任何好感。創作《紅樓夢》,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機會:用元春這個藝術形像,把被皇家掩蓋的事實用隱晦的方式揭露出來,也算是替自己和父輩的遭遇,出了一口惡氣。盡管他在書中口口聲聲地表白,“此書不敢幹涉朝廷,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但對當朝統治者的諷刺和鞭笞,卻一直貫穿在《紅樓夢》之中。所以,用賈元春的死,去影射孝賢皇後的遭遇,既是對乾隆皇帝的虛偽的揭露,也是對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報複。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紅樓夢的政治和曆史意義顯得格外醒目。
孝賢皇後死於1748年。六年以後(1754年,甲戌年),第一個《石頭記》[甲戌本](指[甲戌本]的底本,以後不再強調。嚴格地說,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道的第一本) 問世。在這個早期的本子中,曹雪芹提到了 《紅樓夢 》的創作過程是“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也就是寫了十年,自然包括了六年前孝賢皇後猝死的時候。所以,從時間上看,曹雪芹是有機會把孝賢皇後之死寫進《紅樓夢》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曹雪芹是否有可能詳細了解孝賢皇後死因的第一手資料,而不是取材於街頭巷尾的無稽之談。
孝賢皇後的弟弟傅恒,在乾隆朝官至戶部尚書,軍機大臣,加太子太保,是乾隆的心腹寵臣。他的兩個侄子,其實也是孝賢皇後的侄子,明義、明琳,都是曹雪芹的朋友。在曹雪芹朋友們的詩文中,記載了曹雪芹曾多次去明琳的養石軒飲酒、賦詩、作畫,和明琳的交情是很深厚的。從明琳處,曹雪芹能聽到有關孝賢皇後和乾隆皇帝的逸聞逸事,當在情理之中。往更深處考量,如果孝賢皇後真是死於非命,作為最親近的娘家侄子,既不會不知道真相,也不會旁若無事、泰然處之的。他們在感情上,言語中對孝賢皇後的懷念和對乾隆的不滿,不正是曹雪芹寫作的素材嗎?
比起明琳隻是曹雪芹的詩朋酒友來說,他的弟弟明義,則是曹雪芹著述紅樓的首批讀者,甚至可能是創作的知情人。現存於北京圖書館的海內孤本 《綠煙鎖窗集》,是明義自編的詩集。其中有[題紅樓夢]七絕詩二十首;在這二十首詩之前,明義寫了一段小序,文史價值極為珍貴。全文抄錄如下: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餘見其鈔本焉。”
這是最早的有關曹雪芹著《紅樓夢》的直接論述。我在拙文[明義] 中,對這個序言和詩做過一般性介紹,所以不擬在此重複。隻就與這個考證有關的要點,談些感想。
首先讓我們看“曹子雪芹出所撰”的“出”字。有兩個可能的解釋:一是“寫”出,一是“拿”出。第一個,寫出,句子為“曹子雪芹寫出所撰”,明顯是不通的。第二個,拿出,句子為“曹子雪芹拿出所撰”,句子通順,意思明確 ---- 曹雪芹拿出所寫的《紅樓夢》。這是唯一的一個人從曹雪芹本人那裏得觀《紅樓夢》!我們知道敦誠提到過“不如著書黃葉村”,建議雪芹專心寫書;我們也知道脂硯齋在《紅樓夢》上留下了大量的批語,顯示他是早期讀者之一。但都沒有文字證明他們直接從曹雪芹那裏看到過《紅樓夢》,隻有明義的序,記下了他和曹雪芹通過《紅樓夢》而接觸的證據。那麽,他是在什麽時候看到曹雪芹的《紅樓夢》呢?
“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這句話雖沒有明確很地交待明義看到《紅樓夢》的時間,但卻提供了重要的信息。書還沒有傳世,知道這本書的人是很少的,因此隻在非常接近的朋友中間傳閱,明義就是其中的一員。專家們的考證顯示,《紅樓夢》不是一次性完成後發表的;是在很小的範圍內,曹雪芹一邊寫,好友們一邊評,分期創作的。因此,上麵的一段話,也可做為明義是曹雪芹早期創作知情人來解釋。我甚至懷疑他看到的比大名鼎鼎的脂硯齋還要早。有一個證明。[甲戌本]是人們所知道最早的《紅樓夢》,其書名是《石頭記》。在[甲戌本] 第一回中,有一段講《紅樓夢》書名的變化過程。從《石頭記》到《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再從《風月寶鑒》到《金陵 十二衩》。然後,出現了一句隻存於甲戌本的話,“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甲戌本]以後的抄本,如[庚辰本]、[己卯本]等,多以《石頭記》為名,一直到程偉元刊印出《紅樓夢》。明義序中提到的是《紅樓夢》,而不是《石頭記》。這個《紅樓夢》顯然不是程偉元的刊本《紅樓夢》,那麽,隻能是那個“仍用《石頭記》”之前,甚至早於《風月寶鑒》,由吳玉峰所題的那個《紅樓夢》了。
明義所寫的二十首讀紅詩,有些相關的內容是現在的《紅樓夢》所沒有的,有些甚至在最完整的脂評本----庚辰本上也沒有。這說明他讀的是很早期的一個鈔本。。“餘見其鈔本焉”, 這個鈔本,不是人們平常所說的抄本,即手抄本;這個鈔本應是作者在稿本上做完修改後的謄清本。具體到《紅樓夢》,由於寫作時間長,鈔本不一定是最後定本(我相信根本就沒有最後定本),在鈔本上還有繼續的改動。能看到早期鈔本的人,一定有機會把自己對小說的評論寫下來,回傳給曹雪芹,就像脂硯齋,畸笏叟一樣。所以,明義才不無自豪地說,“餘見其鈔本焉”。
寫了這麽多,就是想證實曹雪芹是有條件得到孝賢皇後身前故事和死因的。最後要談的問題是,將孝賢皇後、傅恒家事與紅樓聯係在一起的,並非起始於今天的探討。其實早在清末民初,索隱派“統治”紅樓研究時,已被人津津樂道了多年。其它的,還有順治皇帝和董小婉,大學士納蘭明珠家事等附會。但由於當時沒有確切的史料,或離曹雪芹寫紅樓的時代太遠,所談及的不外乎隻是酒餘飯後的八卦。第一次與傅恒家事有關的文字出現在[庚辰本] 中:在準備元春省親的第十六回,趙嬤嬤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旁,有一句批語“文忠公之嬤”。文忠公是孝賢皇後弟弟傅恒的諡號;在這裏,如果把賈璉乳母趙嬤嬤指為“文忠公之嬤”,就說明,在批者的心中,賈家是文忠公傅恒的家。所以,元春就是文忠公的姐姐孝賢皇後。
《綠煙鎖窗集》的發現,為明義和曹雪芹的關係,提供了新的佐證;也證明元春形像中藏有孝賢皇後的影子,非無稽之談。隻是紅學研究的主流陷入“自傳說”太深,不願展開更深的研討和考證。 在這一點上,我十分欽佩我的父親,雖然他隻是紅學的業餘愛好者。早在七十年代,當他讀了明義的材料後,就明確地告訴我應該從明義的研究中重新定位“自傳說”。《紅樓夢》不僅僅是衍生於曹家的故事,她有更廣泛的故事來源,也必定包含更深刻的曆史意義。隻可惜他因病過早地放棄了紅學研究,而我的水平相差太遠,無力承擔這大任,一晃三十過去了。寫這文章,對父親是個紀念;對我自己,就算是濫竽充數,聊以自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