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糧油布都靠限量供應的那個年月裏,戶口幾乎是人們生存的唯一保證。在我們那裏,按照戶口供大米的標準是:青少年女孩每月二十七斤,男 孩三十二斤,成人是每月二十九斤。這定量讓80後出生的人聽到可能會覺得不可思議,眼珠子都會往下掉:這麽多,怎麽吃得完啊?
如今,一個三口之家每月要是能把一包二十五磅的米吃光就算多的,但那是個缺肉少油的年代,按人頭每人每月隻供四兩油,一個月也就一兩次 能聞到肉香,一日三餐完全靠米飯充饑。發育期的男孩在外麵瘋玩半天回來,一頓就能風掃殘雲地讓半斤八倆下肚,就連一些長得很秀氣的女孩 子,眨眼的功夫就咽下半斤也不是什麽危言聳聽,越是沒油沒旦白質飯量就越大。
姥姥回城後我家麵臨的最大的挑戰就是缺糧。我家沒有男孩,母親過日子又比較仔細,總是細水長流地每日悠著定量下鍋,我們從沒有暴飲暴食 的機會,在媽媽嚴格把關的訓練下,我們的胃已經適應了某種不飽不餓的定量。沒有糧食供應的姥姥回來後打破了我們的生存平衡,每個人都得 少吃一口給姥姥勻糧,後來我的姐姐下鄉,家裏又少了一份供應,缺糧就更加嚴重,那種總是差欠了一口的感覺有時讓人渾身不自在不舒服。
有一陣子,姥姥總是吃得很少,媽媽詢問時她會說:“這胃切了一大半,多吃了會脹氣不舒服。”我知道她是找借口,是怕孫女們會挨餓,因為 在鄉下時她可以喝兩大碗粥的。
到了這所新公社後,我才知道原來的區真是很大,那裏光是給吃商品糧的孩子開的機關小學就有幾百個孩子。而新公社看起來就像是以前區裏的 大隊,說是小鎮其實連街道都沒有。幾棟稍稍像樣一點的房子就是學校,衛生院,供銷社和糧店。小學,初中,高中基本上就連在一起,學校邊 上除了一條小河就是農田。農民收割後,姥姥就到地裏去拾些遺留的穀穗,她那時貧血還很嚴重,遇到母親不放心阻攔,她就會對媽媽說:“你 讓我去撿點回來吧,那樣我吃得也會安心一些。”
這世界好人真的很多,就在我們嚴重缺糧時,撿穀子的姥姥遇到了糧店的主任,天上就那麽難以置信地掉下了餡餅。有天,主任的女兒上學時送 來一張紙條,說讓媽媽盡快去糧店買碎米,一斤糧票可買一斤半。原來,糧店每三個月就會有一批碎米因為量少不公開出售,知道姥姥沒戶口後 主任每次都特意給媽媽留一些。感謝我們生活中的又一個貴人為我們解決了糧荒。每次收到條子,母親就會匆匆地趕往糧店,把全家那個月的口 糧全部買成碎米。
雖說是同一種物資,碎米做出的飯口感比整米差太多了,連吃一個月後很難裝出歡喜的表情。姥姥有時會很難過地歎氣,說:“我不該這麽冒失 地回來,讓你們跟著遭罪。”爸爸就會安慰她說:“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喝米湯也香”;媽媽會笑說:“碎米還可以少嚼兩口,省點力氣!”日 子雖然艱難一些,但一家人共渡難關時,幸酸裏也有很多的歡樂。
學校是公社裏最大的單位了,可能是因為這個公社又偏又窮,比較適合地富反壞右改造思想,老師們幾乎都是不同時期從全國各地下放而來的牛 鬼蛇神。這批老師後來被稱為精英,在78和79年把很多有幸在那裏念高中的農村學生送進了全國各重點大學。物理老師是出身不好的本地人,文 革前研究生畢業,找了鄉村沒有文化的女子結婚,他愛人後來在學校食堂幫忙工資很低,孩子又多,算老師裏麵生活最困難的;外語老師是安徽 人,原北外的高材生,他長得很像電影春苗裏麵的那個教授,就是搖頭晃腦地講“馬尾巴的功能”的那個人,老師們的孩子中不乏調皮搗蛋的, 背後都叫他馬尾巴。當然,78年前他從未教過英文,78年卻把一位從未學過英語的學生送進了他的母校。這麽一所鄉村中學的老師絕大多數都有 本科以上的學曆,也難怪頭兩年高考創下奇跡。79年後這些老師幾乎全部調走回到了不同的省城,因為我家下放得早,我們的朋友們都在當地, 城已經不在我們的記憶裏,母親最後選擇留在縣城。
公社的高中當時還沒有條件給農村的學生提供住住宿,一部分住在山裏的學生得來返斤二十裏的山路上學。在貧困的山區公社呆過後我才明白, 即使後來統一高考,大家拿著同一份考卷,並不意味著我們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很多比我聰明,比我有才氣的農村同學因為生活條件的艱難和限 製沒有考上大學,我隻是幸運而已,每每想起他們心裏就會多一份謙卑,少一份張狂。
由於公社裏吃商品糧的孩子不那麽多,下學後農村的同學們又急急忙忙地趕回家。我們的玩伴很局限,而且黑五類多,大家誰也不嫌棄誰,我反而 過得很開心,雖然紅太陽的光輝還沒有沐浴在我的頭上,我從來沒有機會參加少先隊,紅小兵,紅衛兵,但是誰還在乎那些啊?親愛的姥姥回家了, 同伴們互不歧視地玩在一起,帶著一顆年輕快樂的心,即使肚子不那麽飽,抬頭看到的總是一片藍藍的天!
沒有戶口問題的老師家裏雖然不太缺糧,但卻缺菜。每個地方都會有革命方向的微小差異。新公社好像對村民們的自留地有很大的限製,直接導致 老師們無處買菜。村民們隻有在菜吃不完時才會想起來提一籃子上街,那時還不知冰箱為何物,有菜賣時一次也不能買太多。在我的記憶裏,等米 下鍋的事少見,等菜下鍋卻是常常有的事。
終於有受夠了的老師鼓起勇氣去找公社書記,拿回了批文:每家允許養五隻雞,開一小塊菜地生產自救, 大家的日子才好了起來。
說起開荒種地,知識分子的迂腐也表現得好笑極了。因為公社隻限製了雞的數量,並沒有給出開荒的具體指標,拿回批文的老師就自己估摸著在河邊 開了一塊不大不小的菜地,膽小怕事的老師們就嚴格地拿那塊地的大小當聖旨對待,居然拿尺去丈量。不久,河邊就看見方方正正,大小完全一樣的 一溜菜地了,那些年裏,牛鬼蛇神都循規蹈矩,不敢有半分的出格,有時演繹出不少讓人笑不出聲的喜劇。
姥姥很會種菜,74年後我們不光是物資生活好了很多,精神生活也豐富起來。有天我下課回家,姥姥很神秘地讓我猜媽媽買了什麽新東西,說:“你 不會哭吧?”姥姥真是太了解我了,看到它,我真的哭了,喜悅的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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