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對我說,對紅樓後四十回判給高鍔,一直很好奇,希望能再聽聽我的看法。其實,有關紅樓夢後四十的的討論,我在以前寫過的幾篇車軲轆話中都有涉及,如[程甲本],[紅樓夢的幾個序言]等。所以,這篇文章對圍繞在後四十回的疑問,再重新整理一遍。重點集中在四十回出現和認識上,而不討論它的文學價值和在《紅樓夢》傳播中所起的作用。
(一) 後四十回的出現
從1912年有正書局印刷出版八十回《紅樓夢》開始,斷斷續續幾十年,人們發現了《紅樓夢》的各類早期版本。經專家對這些早期版本研究考證,多數認定曹雪芹生前並未完成《紅樓夢》的創作,曹雪芹的稿本隻存有八十回,而不是我們現在見到的一百二十回。那麽,流傳了一百多年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是怎麽來的?又是誰撰寫了後四十回?
讓我們把目光轉回到1791年。曹雪芹死後二十七年,市麵上出現了第一次印刷出版的《紅樓夢》,就是被現在的人們稱為“程甲本”,全套一百二十回的。一個名叫程偉元的人在書前寫了序言。序言說:《紅樓夢》
“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隻八十卷,殊非全本。......不妄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 無全璧? 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與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起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及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全書始自是告成”。
所以,程偉元就是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的出版發行人,而他在序言中提到與他共同“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的合作人,就是當時閑居在家的舉人高鶚。在第二年再版時,高鶚也寫了個序,他是這麽講的: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
從這兩個序言中,人們得知《紅樓夢》“原目”就有一百廿卷,是程偉元先後找尋到失散的後四十回,經高鶚加工整理,抄成全部後出版。結論是,後四十回是原著的一部分,所以,它和前八十回出於同一作者,曹雪芹。這個結論被當時的主流讀者所接受,一直到清末民初。
(二) 史料的記載
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出版後,一些學者對程高的話表示懷疑。從程高的時代到清末民初,一百二十年間,不斷有人提及後四十回作者是誰這個問題。下麵是幾個主要的事例。
1。 與程偉元、高鶚同時代的舉人張問陶,妹妹嫁給了高鶚。在1791年程甲本出版的前兩年,寫過一首詩,後來輯在他的詩集《船山詩草》中,叫“贈高蘭墅鶚同年”,
蘭墅是高鶚的字。詩題下麵張問陶自注:“《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個注有可能注於寫詩的時候,也可能注於詩集編輯的時候。但無論何時,這首詩和這個注不會晚於高鶚的有生之年,高鶚應該讀過。依張問陶與高鶚之間詩友,同年(舉人),姻親的三重關係,張問陶寫下這個注,應該不是空穴來風。
2。乾隆年間的進士,第一個寫出係統的《紅樓夢》書評《閱紅樓夢隨筆》的作者周春,在“紅樓夢記”中寫道,“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餘雲:‘雁隅以重價購抄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時始聞《紅樓夢》之名,而未得見也。壬子冬,知吳門坊間已開雕矣。茲苕估以新刻本來,方閱其全”。這段話被現今的紅學家多次引用,它的重要性在於揭示了在程甲本開印的前一年(庚戌),已有一百二十回手抄本出賣,而同時八十回本《石頭記》也是高價求售。怎麽解釋這個現象呢?總不會是一個曹雪芹寫了兩個不同的《紅樓夢》吧。
3。十九世紀的大經者俞樾,以乾隆朝才出現的科舉考試要考五言八韻詩的事實,結合後四十回有關科場考作詩的描述,說後四十回“為高君所補可證”。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引用過這個例子,但又說不可靠,因為科舉考五言八韻詩起始於乾隆二十一、二年,曹雪芹還活著,還在寫紅樓,也有機會運用為創作素材。我感覺若曹雪芹從未有過考科舉的經曆;或他死前幾年科舉新製才出現,他根本沒有機會嚐試,他是否能寫出那樣的過程也是值得懷疑的。所以,我還是把這條列在這兒。
4。清末民初的清史藝文誌的編輯者巴嚕特恩華在《八旗藝文編目》中記載:“《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漢軍曹霑著,高鶚補著”。同時期的畫史編輯人李放在《八旗畫錄後編》卷中寫道:“繪境軒讀畫記雲:‘(曹霑)工詩畫,為荔軒通政文孫。所著《紅樓夢》小說,稱古今平話第一’。漢軍高進士鶚,酷嗜此書,續作四十卷附於後,自號為紅樓外史”。兩個人,兩個不同場合,都說高鶚續補了後四十回。
一百二十回的程甲本麵世後,確實為《紅樓夢》的普及和轉播起了正麵的作用。但乾隆嘉慶年間那種“開口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枉然”的紅學熱,隻是把《紅樓夢》做為酒餘飯後的消遣讀物;學者們也隻是津津樂道地索隱故事的來源,而不是對作者、對小說研究考證。所以,除了零星的言詞論及到續作與原作的不同外,更多數的讀者反倒接受了程偉元、高鶚序言中的謊言,接受了後四十回這個事實。
(三) 新紅學派的貢獻
一九二一年後,以胡適為代表的新一代紅學家,在對索隱派的批判中,涉及到了對後四十回的考證。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用了相當的篇幅討論後四十回的作者是誰。胡適並不想全盤否定高鶚的功績,隻是如實地考證了續書的事實。按他的話講,就是“隻是要證明《紅樓夢》的後四十回確然不是曹雪芹做的”,“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這話自無可疑”。
新紅學派的另一個祖師爺,受了半輩子窩囊罪的俞平伯,在胡適之後,出版了《紅樓夢辨》,用了比胡適更多的篇幅,從小說的故事情節和前後矛盾上,舉出多達二十條的例證,揭示後四十回對前八十回的篡改。他說,“我為什麽不憚煩勞,要去批評後四十回呢?這因為自從百二十回本通行以來,讀者們心目中總覺得這是一部整書,仿佛出於一人之手。即使現在我們已考定有高氏續書這件事情,也不容易打破讀者思想上的習慣。我寫這節文字,想努力去顯明高作的真相,使讀者恍然於這決是另一人的筆墨了。”換句話說,就是做紅樓考證的“撥亂反正”工作,還後四十回的本來麵目。
周汝昌,新紅學派的集大成者。也沒有忘記在他的經典之作《紅樓夢新證》中,為高鶚續書的結論,釘上最後的一顆釘子。他比胡適俞平伯更有利,因為到他寫書剖析後四十回時,幾個版本的脂硯齋評本已經被發現,他有了最新的史料。他認為,“隻有通過這些偶爾幸存的批語,我們才可以擺脫開高鶚續書的影響,從而認識曹雪芹的真書和高鶚的偽書不同畢竟何在。”對照脂批,他找到了至少二十四個可定後四十回為“偽書”的證據,算是對高鶚最後的蓋棺論定。
必須申明一下的是,一直有紅學家堅信程偉元講的是真話,後四十回確實是曹雪芹所著,高鶚的所作所為僅僅是對散亂的原著做了修補,這也正是張問陶所言“俱蘭墅所補”中“補”的真正意義。在維護《紅樓夢》完整性的訴求中,這一觀點正越來越多地被人們所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