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談了程偉元和高鶚為《紅樓夢》作的序,這次談曹雪芹自己寫的序。
1927 年,胡適先生買到了《紅樓夢》的一個手抄殘本, (這次是真的買到的,有收藏者和提供者真名實姓,不像程偉元,是從“鼓擔”上找到的)。這個殘本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因殘本中有這樣一句話,“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紅學家們遂將它稱之為[甲戌本]。在曹雪芹生活的年代,甲戌是1754年。所以,這個殘本就成為迄今為止,最古老的《紅樓夢》抄本(對於抄本所依底本而言)。[甲戌本]的價值不僅在於它的古舊,也在於它包含了一千五百多條人們從未見到過的批語,更在於它正文之前那個獨一無二的序言。在[甲戌本] 中, 這個序言叫“凡例”。
[凡例] 較長,不擬在此全文轉抄:隻錄些我個人認為重要的章節,與朋友們探討。
(一) 書名的變化
“《紅樓夢》旨義,是書題名極多:一曰《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
這是[凡例]的開頭。重點介紹《紅樓夢》的三個書名。《紅樓夢》是最熟悉,最常見的名字。第五回寶玉在“太虛幻境”聽到的曲子就是“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特別是從刊印一百二十回本後,《紅樓夢》已成為家喻戶曉的書名。《風月寶鑒》未曾見到,隻是在十二回賈瑞病重時,跛腳道人持一鏡來,上麵即鏨有“風月寶鑒”四字。該道人一再強調,不可正看“風月寶鑒”,其實是作者著書的立意和對讀者的告誡。《石頭記》,顧名思義,石頭的故事。從無才補天的頑石,到經曆溫柔富貴的寶玉,再到刻有無盡“荒唐”的大石頭,真真實實的石頭故事。《紅樓夢》的早期抄本,多用《石頭記》為名,應該是曹雪芹對“枉入紅塵若許年”的“石頭”的特殊情感吧。
“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撿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
《金陵十二釵》應是《紅樓夢》早期創作中用過的名字,而且曹雪芹對它也很喜愛,以至寫進了正文。第一回寫道,“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這個過渡性的書名在最後定稿時才被《石頭記》取代。這可從甲戌本中得到證實:“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書不再用十二釵為名,但故事依舊是“親睹親聞”的幾個女子。正如[凡例] 所述,又“豈止十二人哉”? 其實,曹雪芹是在告訴人們,他不僅僅是在寫金陵的的那幾個晶瑩如玉的美女,他是在寫他所見到的整個婦女世界。今天我們用現代大名詞“偉大的現實主義”來為曹雪芹加冕,他當年一定不知這是什麽意思。但他的創作本身,卻明確地顯示出他的感情和他的睿智---- 清澈如水的女兒們,將在以男人為主體的傳統社會中,身遭殘害而玉損香消。所以,整部紅樓,用脂硯齋的話講,是在“為閨閣立傳”。
(二) 內容的界限
“此書隻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
此書不敢幹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隻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
中國自古文字獄害人。清初女真族始承大統,為遏製漢人政治上、文化上的反叛,文字獄更到了變本加厲的地步。盡管評話小說屬於“稗官野史”之流,不在嚴密監視之下,但不意味著就可掉以輕心,更莫說暢所欲言。曹雪芹生於官宦家庭,家族的興衰與皇室的更迭密切相關,雖無資料證實曹家衰敗與文字有關,但皇族的權力角逐造成曹家大難臨頭,卻是不爭的事實,也是雪芹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在這種環境下寫紅樓,他不僅要提醒自己,也要告誡讀者,更是向統治者告表白,“此書隻是著意於閨中”,“此書不敢幹涉朝廷”,“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可見恐懼之深,憂慮之重。
然而,如果我們僅僅這樣看待這段文字,我們就被曹雪芹“蒙騙”了。正像脂硯齋時時提醒讀者的,曹雪芹的筆墨甚為狡猾。經常是“一聲二歌”、“一石二鳥”(戚蓼生語)。我們讀紅樓時,也經常能體會到曹公行文的絕妙之處。那這一段“凡例”呢?想一想他所以要“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表白自己,無非是因為那個無所不用其極的專製權力的存在。多年前讀過一篇考紅的文章(是個名人,但記不住名字了) ,說他每讀此段,總會會心一笑。當時還不懂為什麽,經曆多了些後,才領悟到什麽是曹雪芹所言“不得謂其不備”。在盡最大的可能保護自己的同時,隱於無形地針砭時政,乃紅樓又一精髓也。
(三) 末世的挽詩
[凡例] 的最後,附有七言詩一首。這是在所有版本的《紅樓夢》中獨有的。
浮生著甚苦堪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我希望所有的《紅樓夢》愛好者們記下這首詩,因為在我看來,它不僅是《紅樓夢》中的,而且是所有考紅評紅詩文中最好的一首。它經典了《紅樓夢》的精髓,也吐露出創作的心血。前四句,集中概括了《紅樓夢》的“末世”主題,與“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遙相呼應。迷幻縹渺的古今一夢,無論是紅樓的故事,還是雪芹的身世;或廣而大之,是所有官宦大家族的興衰,都被定格為瞬間的“荒唐”。當我們理解了終日的鶯歌燕舞、盛席華筵不過是貴族之家死而不僵的掙紮,那麽“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色空輪回,便是一切終將歸於“散場”的讖語;是曹雪芹認定的,大廈坍塌的必然之路。
“字字看來皆是血”,字字亦有千斤重。一本紅樓,凝結了曹雪芹十年的心血。其實,今天的考證顯示,曹雪芹在創作《紅樓》中,消耗了豈止十年的生命?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未竟的事業。從[甲戌本] ,到 [己卯本] ,再到 [庚辰本] ,曹雪芹的多次改寫,脂硯齋的幾次再評,便是證明。曹雪芹深深眷愛著那些“啼血”的紅顏們,也深身眷戀著帶給他“衣錦年華”的貴族生活;但他卻無力挽救和改變那一切必然消亡的命運。唯一他所能做的,也是他真正做到的,是將自己的“情癡”化作筆墨,抱恨著書;為這個“萬豔同悲”的末世,譜寫出“千紅一哭”的挽歌。可惜的是,“書未成,雪芹淚盡而逝”。
每次讀這個序言時總在想,還有比《紅樓夢》更好的作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