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紅樓夢研究的深入化和廣泛化,越來越多的人們不僅對《紅樓夢》本身,而且對《紅樓夢》的考證有了了解和研究,包括了對各類版本的研究。而對《紅樓夢》的版本研究,一直是紅學眾多研究方麵的重要一環。從胡適先生發現脂硯齋[甲戌本] 到現在,專家們將各類版本大致分為兩大係統。一是全書一百二十回,以附有程偉元序的[程甲本]為代表的《紅樓夢》刊印本係統;另一是全書八十回,以帶有大量脂硯齋評語的[甲戌本]為代表的《紅樓夢》抄本係統。這兩個係統有交集;但在本源上,卻是相互排斥的。在我的其他文章中,如[程甲本],[脂硯齋]等,曾介紹過各版本的特點和區別,這裏就不再一一說明了。本文著重介紹的是在幾個重要版本中各具特色的序言。
[程甲本] 是第一次印刷出版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出版於1791年冬,當時的書名是《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因為第二年又出了大量修改後的第二版,為區別兩者的不同,以後的紅學研究家胡適先生將它們定名為[程甲本]和[程乙本]。在曹雪芹死後的近三十年中,《紅樓夢》一直是以手抄本形式流傳的,並且是不完整的八十回。《程甲本》的出版,使《紅樓夢》的推廣加速,起到了積極正麵的作用。但也因續書者的篡改和發行人的謊言,使《紅樓夢》蒙受了巨大損失。出版人程偉元為新出版的《紅樓夢》寫了個序言,他是這麽說的:
“《紅樓夢》小說本名《石頭記》,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書內記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金,不脛而走者矣。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隻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隻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撼。不妄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餘卷。一日偶與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起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及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紅樓》全書始自是告成。書成,因並誌其緣起,以告海內君子。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小泉程偉元識。”
序言雖短,信息量卻很大。讓我們仔細地解讀一遍,便知道它的妙處所在了。
首先,涉及到書的作者和書名的變遷,一實一虛。實者,《紅樓夢》即《石頭記》,為自己新版的書名立論,正本清源,無可指摘;但真正要表達是“這本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就是原為八十回的《石頭記》”。讓讀者產生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此書即彼書”,真乃實中之實。而虛者,是含糊曹雪芹的著作權:“作者”是“相傳不一”,曹雪芹僅是“刪改數過(遍)”的人;具體到著者是誰,“王顧左右而言它”,不置可否。受這句話的影響,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對曹雪芹的著作權持懷疑的態度。
其次,埋下伏筆“然原目一百廿卷”,為續後四十回造文字根據,卻不談從何而知“原目”是“一百廿卷”和什麽是回目的具體內容。在此序之前,“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這句話,,從未見讀於文人書記,也無人閱讀過八十回以後僅有章回名目,而無文字內容的後四十回。實屬欺人之談!
第三,放出煙霧,迷惑讀者。先是收集到二十多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合起來近四十卷,加上已有的八十回正文,正與前說“一百廿卷回目”相呼應。世界真有這麽碰巧的事?先收藏了二十多卷,再購得十餘卷於“鼓擔”;而新買到恰恰是原先沒找到的,不多不少,也不重疊,按程偉元的講法,“尚屬接榫”。這就有一個問題了,二十多回與十多回之間的“接榫”,是簡單的一前一後呢,還是複雜的參差交錯呢?總不可能原缺第幾回,就買到了第幾回吧。
最後,東西都到手了,剩下的就是順理成章地“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複為鐫板”的修補、編輯過程。當這個過程完結之後,“《紅樓》全書始自是告成”。辛苦自不必說,但最為重要的是,如何認定新發現的後四十回是原存八十的後續,如何認定前後兩部分出於同一作者之手,這樣關鍵的問題和應有的嚴肅認真的考證過程,全不見提及。為什麽?不是不欲,實則不能矣!取而代之是沒忘記給自己做個廣告,“凡我同人,或亦先睹為快者歟?”,倒是很有蠱惑性的。
程偉元的這一包裝,對程甲本的銷售大有幫助,一個月內,初印的百部全部告罄!這個序寫於 1791 年,是《紅樓夢》早年流傳中非常重要的文獻。在它以後,各類出版商再版[程甲本]時加上的形形色色的序言,都不過是這個序言的“鸚鵡學舌”。在考證出[程甲本] 的後四十回確為高鶚所作後,再回頭看看程偉元寫的這個序,真不得不佩服他說假話的技巧和膽量。我對這個序言的評價不同於對[程甲本]本身,[程甲本]對《紅樓夢>>的傳播和普及,有相當重要的正麵作用;但這個序言確確實實是混淆是非和自欺欺人的。
冬去春來,在對[程甲本]大規模修改的基礎上,幾個月後程偉元又推出了[程乙本]。再版通常要有序。這回,作序的人不再是程偉元,而是和他經營續書的同夥,後四十回的撰寫人高鶚。高鶚的序言是我要介紹的,有關《紅樓夢》的第二個序言。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嚐鼎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冬至後五日鐵嶺高鶚敘並書。”
高鶚寫得非常簡單,但繼續了謊言,盡管不像程偉元那樣露骨。非常有趣的是,盡管他是後四十回的作者,他卻把續書的主要功績計在程偉元的頭上。是程偉元出示了他所收集的“全書”,又是程偉元向他提出“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的邀請。而他隻是在審視這部“稗官野史”後,發現“尚不謬於名教”,於是乎“欣然拜諾”。一個閑置在家的舉人老爺,看不出《紅樓夢》的精深神奇倒也罷了;隻是對自己辛苦的再創作,都報以“波斯奴見寶為幸”的態度,就讓人很難理解了。如果續書隻是為了消遣時光、遊戲筆墨,那的確與曹雪芹“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創造動機和經曆截然不同,其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相比起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也就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在[程乙本]正文之前,還有高鶚寫的七條引言。比較詳細的介紹了“整理”和出版後四十回的經過,胡適先生認為其重要性大於他的序言。仔細讀下來,感到與程偉元的序相差不多,除一兩條涉及到書中具體章回的改動外,其餘都在程偉元序中提及過。因篇幅關係,這裏就不再引述了。
上麵那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出自於《紅樓夢》早期抄本[甲戌本](其底本有可能是最早的鈔本),那上麵也有一個序言,而且應該是《紅樓夢》的最早的序言,待下篇再做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