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裏,我才發現姥姥的身子骨大不如從前了。七十年初中期,村裏對地富分子的改造好像不如以前那麽嚴格了,早晨出工已不再點名,病了也可以 向大隊告假留在家中。那幾個月裏,我就去大隊部替姥姥請過幾次假,每次都是因為姥姥腹痛,而且痛得雙手捂著肚子,豆大的汗珠子從額頭上往下掉, 看得我好緊張害怕,但她總是說:“不礙事的,我躺一會兒就會好。”
那年的深秋,姥姥先是感冒了好幾天不太舒服。有天吃晚飯時,她肚子又疼了,急急地對我說:“快過來扶我到床上,”我剛放下碗筷要去扶已經站起 來的她,就見她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沒了氣息,推她喊她都沒有一點動靜,以為她死了,我嚇得大哭大叫,飛奔去大雜院叫桃枝的媽媽。桃枝媽媽一邊 跟著我跑一邊安慰我說:“別哭,別哭,你姥姥可能又是肚子疼昏死過去了,出工時犯過兩回的。”
一進門,桃枝的媽媽就跪下,很有經驗地掐姥姥的鼻下,姥姥鼻下的肉都被她的指甲劃出了血印,真是謝天謝地,姥姥醒了過來。
那是我第一次經曆親人在我麵前“死”去,很震驚。好多個晚上都睡不著,老在想如果我睡著了,姥姥再昏死過去沒人掐她會在我的睡夢中死去,有時 半夜醒了還條件反射地摸她的鼻子。姥姥半夜被我弄醒就會笑我說:“小祖宗,你能不能讓姥姥睡會?放心吧,你不長大出嫁姥姥是不會死的。”
看見我在給媽媽寫信,姥姥警告我說:“可不許跟你媽說這事,她膽子本來就小,現在又丟了工作夠難的了,你就是寫了,姥姥也不給錢你發信”
我是鐵了心要告訴媽媽,有天我騙姥姥說,天冷了,不想呆在鄉下了,姥姥就拿錢給我買了長途汽車票讓我回去。到家就看見爸媽在打包,才知道我家 被下放到一個更小的公社中學了,一周後就要搬家。
媽媽很奇怪我會提前回家,一問我就生氣地哭了:“你不能不管姥姥啊,她真的會死在那裏的,死了我們都不會知道的!”爸媽聽了也覺得嚴重。那天 晚上,家裏開會討論:怎樣才能把姥姥接回來。爸爸腦子比較靈活,想了想對媽媽說:“這次搬家是一個機會,你可千萬不要再走上層路線了,公社, 區裏,縣裏都不要去問,一問,人家說了不行你就沒了退路。等到了新的地方,你回鄉下跟支書求求情,隻要他肯放人,就悄悄地把人接回來再說。” 大家都覺得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本來,我是打算第二天就回鄉下去的,聽說要搬家要離開這個我生活了十來年的小鎮,心裏竟然生出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依念。。。。。。。在這裏, 我度過了我的整個童年,快樂的不快樂的記憶都會跟隨我一生!
我告訴媽媽,我要在家裏住一周等他們搬家的那天再走。 那一周,心情複雜地把區裏每個地方都轉了幾圈,每一個地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座曾經美麗得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十來年的功夫已經麵目全非。
要走了,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上,做了許多不同的夢。早晨起床,舊夢依在,趴在我睡房的窗口向外尋覓:那曾經的桃園,曾經的粉色,曾經的 童話世界早已消失。。。。。。桃花不知何處,人麵陌生冷漠。
沿著曾經的桃園走向小河邊,瑟瑟的秋風,穿越沒有收完的甘蔗林的枯葉,發出讓人心裏惶惶的聲。 小河上遊的水力發電站一如既往地在瀉水,瀑布般的水流也一如往昔地借著落差疊落在河麵,但濺起的已不再是當年珍珠般的泡泡而是些黃色的水霧, 挖防空洞時把大量的黃土倒在了河的兩岸,壓住了河岸原有的的小鵝卵石。一下雨,清澈的河水就變成渾濁的深黃色;河下遊的那座百年老石橋的古樸 也掩埋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裏:深挖洞廣積糧,六個大字,紅色,油漆在灰色的石橋上異常顯目!
上得橋來,訓練有素地左看右看,慌張地跑過橋後才敢定神眺望,公路兩旁早已無樹,兩側風景一覽無餘。高中部最先入眼的是菜地和甘蔗林,初中部 是一些就建在公路邊上,學工學農後廢棄不用了的歪歪斜斜的工棚。那曾經有過的槐花的清香,扶桑的美色依依稀稀還在夢裏。。。。。。
唯一沒變的是那座水庫,任然一眼望不到邊,依然碧波蕩漾,堤壩上的青石板還是靜靜的躺在那裏任憑著風吹雨打,那些刻著字的古老的石板也許曆 經過大清,就那麽默默無語地看著共和。看在NN年前大家同祖同宗的份上,小埠頭上善良寬厚的老祖宗們任然承受著後人們洗衣時一棒又一棒的敲打, 卻大愛地保護著他們那些被時代的濁浪淘得有些愚昧的子孫。水庫後來再也沒有淹死過人。
離開小鎮的最後一天,去水庫看了那塊救過我的墓碑最後一眼,向那善心的老祖宗作了最後的告別。
我回村十天後,媽媽也回到了村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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