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一生很少生病,好像隻有兩次與醫院結過緣,兩次都是在她勞動改造的第三個年頭裏。
第一次是到河邊挑水時姥姥摔了一跤,開始隻是感到右腳疼痛,幾天後腫了起來才到公社衛生院去看看。不像現在,我們想到大醫院掛個專家門診號挺 不易,心甘情願地想交那幾百元都難;那時,公社衛生院就有不少很好的醫生,從上麵大醫院下放來的,五分錢一號。專家看了後說可能是腳掌骨裂了, 建議姥姥到縣醫院去照光。姥姥嫌麻煩,問那專家:“礙大事不?”那老醫生就說:“不照光也行,隻是右腳短期內不能承重力。”還給了些紗布條讓 姥把腳裹起來。
那些日子裏姥姥就裹著腳出工,隻是沒法去河邊挑水了。那年的夏天,我回去時看見她在門前打死水溏的水往缸裏倒很吃驚,才知道她的腳還沒好利索。
問她為何不托人寫信告訴媽媽,姥姥笑說:“你媽能回來給我挑水啊?你可千萬別告訴她,她自己的事就夠她煩心的了。”
那個夏天,我試著替姥姥挑水,反反複複往返於小河邊。那時我才真正明白為什麽河邊挑水的盡是男人。晴天還好,下雨後的鄉間小路泥濘不堪,男人們 挑水時都打著赤腳,說是赤腳不粘泥,又防滑。我怕小石子紮腳,總是穿著膠鞋。
記得哪是個雨後的黃昏,當我擔著小半桶水在坡上奮力地想抬腳前行時,膠鞋被泥巴黏住,一使勁一隻腳就出了膠鞋,踩了一腳泥的腳又沒法再穿進鞋 裏,一急就忍不住蹲在那裏大哭了起來。。。。。那時,畢竟隻有十來歲,經不住事兒!
哭著哭著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放下水桶停在了我身邊,是桃枝的爸爸發叔。發叔一把拉我站起,命令我說:把泥巴腳抬起來。我抬起腳後,他拎起我的 半桶水就往我腳上澆,看我穿上膠鞋後才把空擔子擱我肩上,說“這不是小孩子的活,以後別挑了,明兒起,我每天挑水時會給大婆順一擔過去”。
發叔是那種話不多的人,這許諾一堅持就是三年。姥姥很不好意思也很不安,怕連累他,多次對發叔說:“下雨就煩勞你幫幫忙,平時還是我自己挑吧, 久了,會有人說你閑話的。”
發叔大笑道:“我家幾代貧農有什麽好怕的?誰願意嚼舌根子就讓他嚼去”。後來,村裏還真有了些閑話。
桃枝告訴我說,先是大雜院裏有人傳話給她媽,說:“你男人每天給地主婆擔水,小心被腐蝕了”後來就傳成了桃枝的爸媽拿了地主婆的好處,再往後 就更離譜了:說大婆的女兒也就是我媽私下在給發叔發工資。
有一天,村裏的婦女們一起鋤草,中間休息,一大幫姑娘媳婦坐在樹蔭下納鞋底。桃枝媽大咳兩聲站了起來,說“我知道這中間都是誰在嚼腮邦子,你們 看看大婆,這把年紀了,臉上還有疤,還能腐蝕誰啊?地主婆,地主婆怎麽了,不是人啊?你們有誰看見大婆傷過人,幹過破壞活動?”坐下時還發狠話 說:“以後誰要敢亂嚼讓她全家爛舌頭,有那閑心閑力氣就叫自家的男人也幫人挑兩擔,也讓人家腐蝕腐蝕,發發工資。”
姥姥每次提起桃枝媽就大笑不已,說“看她平時秀秀氣氣,斯斯文文,那天潑辣得讓所以的人刮目相看。”不過,效果挺好的,發叔後來照樣挑水過來, 姥姥再也沒有聽到過閑話。
多年後,政治氣氛鬆了,因為姥爺有錢寄回,有段時間我家裏生活條件很好,姥姥很想認發叔為幹兒子,提過幾次都被母親否了,媽媽對姥姥說:“媽, 咱家這成份您就別折騰了,您又不是沒看到,從解放到現在,每隔幾年就一場運動,您可別害了人家!”
母親雖然不同意拜幹親,心裏一直是拿發叔當幹弟弟看。桃枝的哥哥長生腦子很靈光,當政策剛開始容許農民致富時就想到跑運碎石的生意,但苦於沒錢 買手扶拖拉機,母親知道後,傾囊相助買了拖拉機送他,他後來成了最早的萬元戶,還把手扶拖拉機換成了當年好氣派的東20拖拉機。後來,發叔不光堅 持把錢還回來了,每年過大年都會來城裏給姥姥拜年。
每次拜年時,發叔都會提醒長生不要忘了姥姥和我媽媽,說姥姥和媽媽是他生命中的貴人,姥姥則常常提醒我說:“在你最難最難的時侯幫你的人才是真 正的貴人。”其實,不用姥姥提醒,那個雨天,那貴人的形象就留在了我的腦海裏,一生都不會忘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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