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毛子是在村裏的一個死水溏邊。
村裏人把不流動的小堰溏叫死水溏,會在裏麵洗洗豬菜,農具,也會擔些死水溏的水澆澆菜地。夏天,大人們還會把光著身子玩得一身泥的孩子拖到水邊衝洗, 晚上,放牛回家的大孩子也會把牛趕進溏了涃涃水後才拴進牛欄。村民們從不飲用溏裏的水,即使是下大雨,也會舍近求遠地跑到很遠的小河邊挑吃水,說是小 河裏流動的水是活水才能吃。曾有些困惑地問姥姥:“沒有小河圍繞的村子怎麽辦?” 姥姥笑說,“沒有就會有沒有的法子,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呀?”嘿嘿~~ 姥姥總有很多土話聽起來有些粗俗,細細想想很有些寓意。
死水溏常常會聚些半大的孩子在那裏撈豬草。有一天,我陪桃枝來到溏邊,一個長得很英俊的半大小夥已經先到了,看見我,衝我笑笑,說:“又回來看大婆了?”
村裏人背後是不是叫姥姥地主婆什麽的我不知道,老老少少當麵都叫她大婆,不知是不是因為當年姥爺有娶小的原因。可能村裏難得來個外人,人們似乎都認識 我,雖然很多人我都不認識。
看見毛子我就斷定他是支書的兒子,也衝他笑笑,回他說:“你也打豬草啊,你是震東大叔家裏的吧?”因為他和村支書震東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到出來的,絕對不 需要現在流行的親子鑒定.
他臉紅了,搖搖頭說:“不是。”
“不是啊?那你是支書家的親戚?”這世上大概沒有比我更傻的了,桃枝不停地拉我的衣角我就是沒明白。
“也不是,”他很不自在地回我,然後就對桃枝說:“我撈完了,先走了。”我看到他的藍子才裝了半滿。
沒等他走遠,桃枝就忍不住笑了,很神密地貼著我的耳根子說:“他不是支書家的,是富農水蛇腰的兒子,他媽,偷人。” 見我還不明白,桃枝也急了:“偷人, 偷人就是破鞋,明白了?”我點頭,其實沒完全明白。
回家的路上,還在想這偷人和破鞋的聯係。村裏長得最耐看的兩個男人就是桃枝的爸爸和支書了,印象很深的。要說民兵連長木火不是支書的兒子我還信,因為木火 長得像他媽媽。可是,毛子怎麽可能不是支書家的?想著,想著,突然就有些開竅了:難得毛子的媽和支書犯有作風錯誤?
鄉民們用詞遠遠比城裏人色彩鮮明。那時的城裏,哪怕是小地方如我們生活的區裏,對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用詞都是很隱諱的,紅杏出牆這種古代和當代正流行的說法, 文革時期是不用的,人們發明了一個不帶色的中性的專有名詞:作風錯誤。通奸的,曖昧的,造成了些風言風語的男女行為好像通通歸於這類錯誤。
回家後向姥姥考證:“那個毛子,是不是他媽破鞋,偷人,和支書犯作風錯誤生的?”姥姥很不高興地瞪我一眼,說:“別聽人瞎說,你不可以跟著別人罵她的,記 著了?”我點頭。姥姥歎了口氣,說:“水蛇腰的命真是又苦又冤,她一個富農家的小媳婦,你就是借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去偷支書啊!可村裏沒有人說支書一 個字,私下都叫她破鞋。”
原來,水蛇腰是鄰村一個地主家的小女兒,上麵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姥姥改造的那一片地區,平日裏出工,收工,地富分子的子女稍稍見些歧視,但階級鬥爭並不 狂熱。但一旦到了兒女婚嫁的年齡,階級陣營可謂分明。地富的女兒還有可能嫁過貧下中農為媳,因為成份是以男方家為主,貧下中農的女兒是絕對不肯嫁到地主富農 家的,地富家的兒子們的婚事都是通過一種不成文的形式解決:換親或者轉親,完完全全地門當戶對。
換親比較簡單,兩家地富的女兒互嫁給地富的兒子,親上加親,彩禮也互免。有時A家的女兒和B家的兒子年齡不相配但和C家的合適,C家的女兒又正好可以嫁入B家, 這樣三家以上協議互換的就叫轉親。
水蛇腰在很小的時侯就被轉親說給了毛子的爹,長大後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反悔不肯從親,她是老幺,長得又非常漂亮,仗著自己平日裏有些得寵,哭也哭了,鬧也鬧了, 可她爹媽就是不理會,逼急了,她在過門前的那天早晨,一瓶敵敵畏(一種殺蟲濟)灌了下去。因為被人發現得早,沒死成,在公社衛生院洗了腸肚回來關了幾天 還是嫁了,也不怪她爹媽很心,因為轉親就像珠子串在一條鏈子上,鏈一斷,所有的珠子一起掉。
姥姥說要說偷那也是支書先偷的她,至於後來是不是兩情相悅就說不清了。有時就那麽巧,支書名正言順的五個孩子裏,沒有一個完全像他的。可這毛子,鼻子眼睛, 眉毛嘴巴,就沒有哪樣不像支書。這麽個活廣告在身邊走來走去,支書的老婆沒法不生氣,有時婦女們在一起出工,看見水蛇腰,她就拖下鞋子朝她扔去,水蛇腰總是 忍氣吞聲地走開,姥姥總是替她難過。
當我問道為什麽村裏人叫她水蛇腰時,姥姥笑到:“她總在河邊挑水,你去看看她挑擔子走路的背影就知道了”村裏在河邊挑吃水的女人隻有兩個,一個是姥姥,另一個 就是水蛇腰。我第一次看到她挑水走路的樣子就笑了,這外號也太形象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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