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上海”憶舊：愚園路483弄78號

來源: 漁樵耕讀於 2010-11-15 17:37:17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閱讀數 : (1037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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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兼以此文紀念一生忍辱荷重、飽受病苦、卻豁達樂觀的祖父汝南公）

           這裏說的“舊上海”，是相對於眼下日新月異的“新上海”而言的，指的是三四十年前中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漁樵子不是上海人，也沒有在上海上學或工作過，但上海是兒時去得最頻繁的城市，從小學到高中，至少每年在那裏過一個寒假或暑假，因此對“舊上海”有一點感性認識，“舊上海”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美好的記憶。

          兒時每年放假都去上海，是去陪伴孤身一人在上海的祖父。祖父之所以孑然一身在滬，是因為在“舊舊上海”時，他追隨幾個堂兄弟，從老家去十裏洋場的上海合夥集資開辦了一個電器小作坊，即後來在長寧區中山公園對麵的“上海人民電器廠”。時隔不久，即被“公私合營”最終被“國營”了。堂兄弟們都散夥離開，祖父投資較少，膽子也小，留在了工廠做了“職工”（當然給他定的工資要比普通職工高一截）。文革期間被老家的革命派揪回老家批鬥，打斷兩根肋骨，送進醫院治療，從此嚇得不敢回老家，一直孤身呆在上海，逢年過節由兒女家人輪流去上海看望他。作為長孫、也是唯一的孫子的我，自然去看他的次數最多，而且從三年級（十歲）開始就獨來獨往，不再由大人引導了。

          從老家宜興去上海，隻有不到兩百公裏的路程，卻需要一整天才能到達。通常是早晨先坐長途客車途經顛簸崎嶇的“太湖十八灣”到無錫，約六十公裏，曆時兩個多小時；然後趕到無錫火車站排長隊買火車票乘火車，加上等待時間和車程，抵達上海閘北火車站時，通常已是傍晚時分。再從閘北乘坐15路電車到達靜安寺，最後從靜安寺步行或換乘20或21路電車去目的地–愚園路483弄78號。

         愚園路483弄78號是滬西多見的一幢三層帶花園的大洋房，在“舊舊上海”時，是一戶達貴富豪之家的私宅，後來不知什麽原因，這座洋房歸落到了人民電器廠的手中，做了職工宿舍，住了一些家眷在外地的“單身職工”，爺爺也一直住在這裏。這個地方鬧中取靜，離繁華鬧市區的靜安寺、南京西路近在咫尺，卻是庭院深深，一點沒有車馬之喧。整個樓房就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也算是大的，前麵有院子和一個花壇，樓分上下三層，木質地板，轉盤樓梯，一樓有大客廳、洗漱間，娛樂室（乒乓球台、電視）、鍋爐房（老虎灶）、衝（涼）澡間和廁所；二、三樓各有一個裝有鐵扶欄的陽台。老實講，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在那個年代條件這麽寬敞而功能齊全的職工宿舍，還是比較少見的，也有點近乎奢侈了。

          爺爺和我就住在一樓由客廳改成的“臥廳”，廳裏還住了一個患有肺氣腫的丁伯伯。我很喜歡住在這個“臥廳”裏，因為大門外就是前院，可以在那裏看花壇裏的牽牛花，看書，收聽收音機裏周伯春、姚慕雙的獨角戲，剝毛豆，吃晚飯，乘涼，看星星，聽大人門海闊天空的閑聊。

         爺爺那時已六十多歲，雖然麵色紅潤，聲音洪亮，卻身軀佝僂，弓背駝腰（強直性脊柱炎），左手四指橫斷缺失（工傷），又患有帕金森氏症，所以步態踉蹌，手指顫抖，實在是一個病魔纏身、生活不便的老人，隻是我那時年幼無知，體會不到爺爺病痛折磨的困苦、樂觀豁達的人生態度、和堅韌不拔的意誌毅力。

         每天早上，爺爺會給我一兩塊錢、一兩張肉票、蛋票、或豆腐票去附近的烏北（烏魯木齊北路）菜場買小菜。烏北菜場很近，就在愚園路和烏魯木齊北路的交叉處，出了弄堂口向南走幾分鍾就到。烏北菜場的食品雖然很多要憑票供應，但品種很豐富，雞肉魚蛋樣樣都有，豆腐百葉烤麩絲瓜毛豆雞毛菜一應懼全，應該說，上海居民還是很幸運的，他們的食品供應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都大大高出周邊地區乃至全國。晚上，爺爺通常會燒出一兩個經濟實惠而又色香懼全的菜，如毛豆子炒肉絲、紅燒烤麩、沙鍋豆腐、百葉結煨肉，絲瓜蛋湯等。有些時候，爺爺會用我們帶給他的太湖白蝦幹燒一個白蝦幹蛋湯，然後滴上一兩滴白麻油，鮮美無比，噴香撲鼻。過年的時候，還能吃到肉細味鮮的黃魚和帶魚。大年夜晚上，弄堂裏到處都飄溢著仝黃魚和帶魚的香味。夏日傍晚時分，我和爺爺通常會在前院支個小方桌，一邊乘涼，一邊吃飯。爺爺燒的這些菜，至今我都非常喜歡吃，遺憾的是，太湖白蝦已瀕臨絕滅，白蝦幹恐怕早已“白蝦一去不複返”，所以我也隻好“漁樵卅載空悠悠”了。

         樓裏住的人，五湖四海，大多數是來自上海周邊地區的職工，如崇明、嘉興、寧波、紹興、無錫等的人。也有少數是來自遠方乃至南洋的人，如印尼的“小華僑”和山東大漢的陰伯伯。假期裏，經常會有一些跟我年齡相仿的孩子從外地過來探望他們的爺娘親人。小朋友們講著各自的方言，樓道裏一時吳音越語四起，鬧熱非凡。樓裏的大人們也都不稱呼我們的名字，而是以我們的家鄉相稱，如“小紹興”、“小寧波”、“小崇明”、“小無錫”、“小宜興”等，倒是簡單明了。整個愚園路483弄78號，儼然是大大上海中的一個小小的“聯合國”，非常特別有趣。

          那時的上海，對外地的小朋友來講，是很有吸引力的。吸引力之一是西郊的動物園 –西郊公園。也許是我暈車的原因，兒時記憶中的西郊公園很遠，從延安西路乘57路公車，要超過半個小時才能抵達。西郊公園中非洲獅、東北虎、泰國大象、長頸鹿、猴子應有盡有，海獅、海豹、水獺、河馬一應懼全。印象中獅虎山、猴山、大象廳、海族館前總是人頭簇擁，笑語四起。整個動物園不僅動物品種也很多，占地也很大，一天都玩不過來，所以稱之為西郊“公園”倒是比較合適。

           吸引力之二是十裏長街的南京路和外灘。從靜安寺往西到外灘，20路21路電車通常要開二三十分鍾，足足有十幾裏路。閑得無聊的時候，我就去南京路逛一逛，從靜安寺沿著靜安公園、中蘇友好大廈、人民廣場、中百一店，食品一店、西藏路、國際飯店、南京東路走到外灘，沿路人流熙熙攘攘，商品琳琅滿目，車水馬龍，一邊逛一邊看，走到外灘，常常已是兩腿酸軟麻木。我的“鐵腳板”行軍功夫，大約也是那時在南京路上練就的。外灘有很多氣勢恢宏、風格各異的西洋式大樓和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形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此外，外灘還有另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黃埔江邊的“情人牆”。夏日的晚上，成雙成對的情侶，在昏暗的路燈下相依相偎，私語切切，站滿了長長的江堤，形成了一道密閉透風的“情人牆”。其他人想要擠到江邊去看看輪船，都很困難。

          說起來我也很沒有出息，“舊上海”對我的吸引力之三，是豐富的食品。除了前麵提到的肉魚蛋等主要食品外，其它副食品和糖果水果糕點，也很誘人。南京路上其實最吸引我的是食品一店裏琳琅滿目的各類糖果（如牛軋軟糖、奶油椰子硬糖，水果糖）、餅幹（華夫餅幹）、和各類西式蛋糕，以及邵萬生南貨店的各類特色食品，醉泥螺，糟雞，鯗魚，蝦籽醬油等。當然，這些東西當時在上海以外其他地方看不到，當然也是我買不起的東東，隻能望梅止渴。也許正是這樣，記憶才如此深刻。當然，其他一些價廉物美的東西，如副食品店的糖蒜頭、醬黃瓜、紅腐乳，城隍廟的五香豆，比較“高級”一點的水果（國光蘋果和芝麻香蕉），以及夏天裏的奶油冰棒和赤豆冰棒，還是吃了不少。

            吸引力之四是豐富的都市精神生活。相對於那個年代普遍單調的生活，上海人的生活花樣還是多一些。上海有很多城市公園，如靜安公園、中山公園、黃埔公園、豫園等，雖然都不太大，但總有地方可去。其次，上海有很多娛樂設施，象電影院、大世界、遊泳池等。另外，上海還有規模很大的文化設施，如上海圖書館、上海博物館等。中山公園是我經常去玩的地方，因為它位於爺爺所在的“上海人民電器廠”的對麵，也是20路21路電車的終點站，從愚園路無論坐車或步行去，都很方便。印象比教深的是公園裏經常有帶紅袖標的“聯防隊員”來回巡視，重點防範在公園裏談情說愛的青年男女的“越軌之舉”。孔老師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盡管防範嚴謹，戀愛中人在情深意濃之時的越軌之舉屢有發生，漁樵小子我就親眼看到一對青年男女大白天在在中山公園的樹蔭下隔著手帕接吻，到也佩服他們的勇氣和浪漫。夏天我最願意去的地方是靜安寺附近的“紅都電影院”（舊舊上海時的“百樂門”原址），因為電影院裏開放冷氣，而且還是軟座椅，既看了電影，有享受了冷氣和軟椅，實在是最佳的消暑方式，可惜不能天天去。還記得最後一次在“紅都”看電影時，是1978年的夏天，高中的第一個暑假，看的是剛剛上映的墨西哥電影《葉賽尼亞》和《冷酷的心》，精彩非常，而且電影中男女主角比“中山公園”裏的“越軌之舉”熱烈而大膽得多的表演，一定也讓很多觀眾臉紅耳赤，呼吸急促，包括情竇將開的少年郎在下。仔細想來，我也的確比同齡的人要早熟一點，這大概也與自己童年時在外灘、中山公園、和紅都電影院受到的“啟蒙”不無關係。

           上海不是我的故鄉，愚園路483弄78號也隻是我這個外鄉少年的一個“定點旅館”，但“舊上海”卻給一個異鄉少年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記憶和憧憬。時隔三十多年，祖父早已駕鶴西去，但陪伴祖父在愚園路和舊上海生活的點點滴滴情景，還常常能想起一些。前兩次回國，一直有心卻沒空去“老根據地”看看。這些年上海的發展一日千裏，眼下已經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新上海了，真不知道靜安寺周圍的烏魯木齊路、萬航渡路、愚園路一帶變成什麽樣了。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外鄉之客漁樵子願藉王摩詰這首《雜詩》，借問一下來自靜安寺一帶的上海本土人氏：依依愚園路，如今健在否？483弄78號，現在尚存嗎？誠願它們與滬上的文化、民風、方言、食品、傳統一起長存，不要湮滅在鱗次櫛比的鋼筋水泥森林裏。也誠願生前在愚園路483弄78號這座幽宅深弄裏生活了四十餘年的祖父在天堂安息！

                       （西元二零一零年十一月九日、十三日初稿於往返飛行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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