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我們介紹了常常醉倒在美女身旁酣然而睡，卻相安無事的“阮竹林”的生平和逸事。從中諸君已經足以看出，阮籍深得老莊之道，師法自然，蔑視常規習俗，是個不折不扣的聽老莊的話、跟老莊走、做老莊的好戰士的“三好標兵”。這個成績全A ，GPA 4.0的老莊的“三好學生”的思想和人生境界，在他的作文《大人先生傳》中，表述發揮得淋漓盡致。
《大人先生傳》一文以問答的方式，籍借著筆下虛構的“大人先生”（見下文）與同樣虛構的“君子”、隱士和樵夫的對話，充分表述了對世事的見解和處世的態度，抨擊了現行禮法製度的虛偽，體現了逍遙自在的自由人格。即使單叢文學的角度看，這篇文章也是一篇極其優美的駢散相間的賦，文辭華麗，內涵豐富，意境深邃，應該得分A+，大可與他的前輩、“才高八鬥”的曹植大師PK一番。
在《大人先生傳》中，阮籍首先虛構了一個“以萬裏為一步，以千歲為一朝”的道行高深的長者 – “大人先生”。這個“大人先生”有人認為是以當時蘇門山的隱士孫登（阮籍和嵇康都曾向他求教過）為原型的，也有人認為是以阮籍本人為原型的。以漁樵子拙見，其實這兩種說法都對也都不對，因為這篇文章名為“傳”，其實既不是傳記更不是劇本，筆下的“大人先生”隻是為寫作方便而虛構的，是阮籍心目中所追求的抽象化、理想化了的人物，也是他用來封緘批評者口舌的擋箭牌。漁樵子妄自臆測，大約阮籍是受了曹植的影響，所以《大人先生傳》與曹植《洛神賦》中描寫洛水女神宓妃的手法（有興趣者可參見拙作“《蕩氣回腸，千古華章 – 回味〈洛神賦〉》）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 換言之，曹子建筆下的洛神也並不一定是以皇嫂甄宓為原型的，而是他心目中所神往的理想化了的完美女人形象。
言歸正傳。《大人先生傳》中第二個出場的是一位正襟危坐的君子，他給大人先生寫信，闡述君子的風範、對大人先生的悖謬行為提出了批評和譴責。他說，君子是天下最尊貴的人。那麽什麽樣的人才算是君子呢？一個君子要“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則磐折，拱若抱鼓，動靜有節，趨步商羽，進退周旋，鹹有規矩；心若懷冰，戰戰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擇地而行，唯恐遺失；誦周禮之遺訓，歎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禮是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 … … 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 … 育長妻子，卜吉而宅，慮乃億祉 … …”。總而言之，一個君子要循規蹈矩，謹小慎微，崇尚先賢，修身立命，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小的時候要成為當地的“童星”，長大了要做中央常委起碼是省部級高官，開寶馬，住豪宅，養二奶三奶，流芳後世。而你這個“大人先生”披頭散發，居住在大海當中，身處困苦之地，遠離君子，行為可笑，又不能使自己成為名人達貴，我實在不讚同先生的所做所為啊！
大人先生是怎麽回答的呢？大人先生長歎一口氣，說：大人是“與造物同體，天地並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散聚，不常其形 … … 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將為汝言之。”意思是說，有道行的高人與造物主同為一體，與天地一起產生，逍遙自在浮遊在人世，與自然之道一同形成，變化多端，沒有一定的形態。… … 這些本來就不是象你這樣世俗的人所能理解的。還是我來給你上堂課吧。
於是，大人先生就開始逐一反駁“君子”的論點。他說：“往者，天嚐在下，地嚐在上，反覆顛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動，山陷川起，雲散震壞，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擇地而行，趨步商羽？往者群氣爭存，萬物死慮，支體不從，身為泥土，根拔枝殊，鹹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伯宗忠而世絕，進求利而喪身，營爵賞而家滅，汝又焉得挾金玉萬億，隻奉君上，而全妻子乎？… … ”。 大意是說，天、地、山、川、雲、雷都在運動變幻之中，你怎能不失法度讓它們不動呢？上下四方都沒有治理，你怎麽能走路都合樂律呢？世間萬物爭相生存而憂慮死亡，身不由己，有怎麽能約束自身，修養德行呢？以前趙國的大將李牧戰功卓著而遭殺戮，晉國大夫伯宗忠心耿耿卻被滅族，進取謀利而喪命，追求官爵而滅家，你又怎麽能成為“官一代”、“富一代”，住豪宅、驅寶馬、養N奶、送子女留洋呢？
接著，大人先生繼續講曆史故事來開導“君子”說：“且近者，夏喪於商，周播之劉，耿薄為墟，豐、鎬成丘。至人未一顧，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誰將與久？是以至人不處而居，不修而治，日月為正，陰陽為期，豈吝情乎世，係累於一時，乘東雲，駕西風，與陰守雌，據陽為雄。誌得欲從，物莫之窮。又何不能自達而畏夫世笑哉？” – 說近代以來，夏朝被商朝滅亡，周朝被漢朝替代，商朝的都市耿、薄成為廢墟，周朝的京都豐、鎬淪落為荒丘，你說你的封爵領地將會和誰一起長久呢？所以有道之人沒有固定的住所棲身，不特意學習《論共產黨人的修養》而能自律，以日月作為紀元的依據，以陰陽作為時間的周期，怎麽會貪戀人世，束縛於一個時代呢？他乘禦東雲，駕馭西風，以陰柔的姿態處世，以陽剛的氣度自強，誌向所往，無可抵擋，怎麽會不能顯達而被人譏笑呢？
然後，大人先生開始給“君子”灌“迷魂湯”- 一番玄之又玄的修身、自治、安邦之道。他說：“昔者天地開辟，萬物並生。大者恬其性，細者靜其形。陰藏其氣，陽發其精，害無所避，利無所爭。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為夭，存不為壽。福無所得，禍無所咎；各從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 …。”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以不變應萬變，一切師法自然，無為而為，無為而知，天下就太平了。
最後，大人先生終於露出了他的廬山真實麵目–老子的忠實學生，開始給“君子”布道，灌輸老莊“聖經”，抨擊君子的禮法。他說：“夫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 … 奇聲不作，則耳不易聽；淫色不顯，則目不改視。耳目不相易改，則無以亂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也。今汝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趨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殘也。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此非所以養百姓也。於是懼民之知其然，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財匱而賞不供，刑盡而罰不行，乃始有亡國、戮君、潰敗之禍。此非汝君子之為乎？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 – 大意是說，如果這個世上沒有“官一代”，那麽百姓就不會抱怨；沒有“富一代”，窮人就不會去爭奪；如果不製作奇淫的樂曲，人的耳朵就不會去改變聽的習慣；如果沒有鮮豔奪目的顏色，則人的眼睛也不會改變觀看的內容。耳聽目視的愛好不改變，那就不會擾亂人的心神。現今你們通過設置賢良而讓人比高低，通過競技能而讓人爭上下，通過爭權奪勢來輔助君主，通過寵幸高貴而互相欺壓，致使天下人競相效仿，這就是世間上下相互殘殺的緣由。竭盡天地萬物的精華，而用來滿足無休無止的欲望，而不是用來養育百姓。懼怕百姓知道真相，就用重賞來哄他們開心，或者用嚴刑來恐嚇他們。如果財物匱乏而無法提供獎賞，刑法用盡而不起作用，那會開始有國家滅亡、殺戮君主和潰敗的禍害發生。這些不正是你們這些君子的所做所為嗎？你們這些君子的所謂禮法，實在是天下亂稱賊子、禍亂危難、死亡潰敗的伎倆罷了！而你們卻把它們視作美好的德行、不可更改的人間正道，這難道不太荒謬了嗎？
這番話簡直就是他的老師老子《道經》第三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 …”和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 … …”的翻版！（待續）
（二零一零年 九月三十日草成於“師陶園”）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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