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記憶並不如煙——《往事並不如煙》未載的故事
作者:江迅
二OO五年七月下旬,《往事並不如煙》作者、“中國頭號大右派”章伯鈞的女兒章詒和參加了第16屆香港書展的文化論壇,和龍應台、蘇童、南方朔、陳冠中一起登場,探討跨疆域寫作。行事低調、很少接受采訪的章詒和的出現,轟動書展,造成引人矚目的“章詒和熱”。
以優美文筆記述非人歲月的感人故事,被譽為“知識界的榜樣”,章詒和的經曆告訴人們:記憶是可貴的,而價值連城的是良知,她與讀者的互動,在香港書展勾起盛大的集體記憶。作為書展主辦機構的記者,《亞洲周刊》資深特派員江迅陪伴章詒和六天,聽她講了很多沒有寫進書中的故事,對她進行了專訪,並將以下文字特供本報發表。
沒有寫進書裏的故事
章詒和自稱“沒有其它本事,就會講故事”。她講的“最後的貴族”的往事“並不如煙”,而是打開一個民族集體記憶的鑰匙。7月下旬,她從北京到香港參與香港書展的文化論壇和講座。作為主辦機構的記者,陪伴她六天,最享受的就是聽她講了不少故事。這些故事,她都沒有寫進已出版的書裏。
故事一:馬連良為翡翠青蛙而死
文化革命期間,京劇大師馬連良多次被抄家,家裏幾乎什麽都沒了。很少有人知道,馬連良有個“致命一擊”。他愛好收藏翡翠,他家的翡翠青蛙,據說是全中國最好的翠,全綠,青翠,當時價值上千萬人民幣。抄家時,他將它東藏西藏,沒處藏了,就扔到家裏的魚缸裏,以為這裏安全。其實還不如不扔,一扔,水將那隻翡翠青蛙映得格外豔麗,紅衛兵一眼就瞧見了。馬連良看見紅衛兵眼神有異樣,就匆匆走向魚缸,用手向魚缸裏一揣。那青蛙很大,一手揣不住,而後他就背著手。這種時候,演員的本事都沒了,難以處變不驚。人家說,這翡翠青蛙“價值連城”,假如出手,連房子在內,所有被抄家的東西都能換回來。此時馬連良很緊張,這一動作,那一神態,令紅衛兵立刻意識到什麽,紅衛兵訓斥地一吼:“你過來!”說著,一把拉過馬連良放在背後的手,又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翡翠青蛙。馬連良說:“這不值錢,不值錢,是玻璃做的。”他就這麽說謊。紅衛兵知道這肯定是好玩意,於是往地上一甩,用腳碾成粉末。
馬連良被致命一擊,不久便去世了。人的生活方式、生活愛好是十分頑強的。章詒和說,藝人往往不經意間,將生活的藝術積澱為文化的蘊涵。馬連良一生從事美的事業,一生愛好隻是美:京劇的美,天幕的美,行頭的美,聲腔的美,乃至生活的美、情趣的美以及美食美景。一個愛美的人,卻被醜類戕害了。
故事二:藥學權威挨批鬥回家首先想到的是咖啡
中國有個非常有名的藥學權威,就不說他名字了。他是一所醫學院院長,又是另一所醫學院顧問,早年從德國回來報效祖國,文化革命時兩所醫學院輪流批鬥,他被紅衛兵鬥得一塌糊塗。一次批鬥回家,很累,問兒子:“咱家還有咖啡嗎?”兒子回答,還有一點兒。
他說﹕“你能給煮一點嗎?”家裏咖啡壺早就被視作“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用品”被抄走了,於是,兒子就用炒菜的鍋煮咖啡。小孫子在邊上:“爺爺,爺爺,你喝什麽呀?我也要喝一點。”爺爺用小杯子,給他喝了兩口。小孫子說:“怎麽這麽好喝呀,這是什麽東西呀?”他媽媽在一邊說,這是刷鍋水。
那以後,小孫子就天天在家門口等爺爺挨鬥回家,一見爺爺就嚷嚷,要喝刷鍋水。生活方式就這麽頑強,挨批鬥回家,第一件事想到的是咖啡。西方教育給他們的一點東西難以磨滅。章詒和說,人類生活的這種感官享受,這種情感欲求和實惠的物質生活,絕對不是生物性的,而是內含很多文化的、很社會化的東西。什麽時候想起他來,章詒和總好像背上挨了一記黯然銷魂掌。
故事三:史良挑鞋和喝紅茶
北京有一家老字號鞋帽店,在王府井大街,叫盛錫福。一天章詒和隨母親去買鞋子,一進門就發現史良(著名“七君子”之一,曾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在那兒。章詒和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一地都是鞋子,全擺著讓她選,而且全是白鞋。試鞋子的鏡子是擱地上靠著牆的,一溜四周排開,所有的服務員都在為她服務,為她試鞋。當時,服務員還從其他店鋪調來鞋子讓她選,其實史良也隻是買一雙鞋。章詒和說,後來在美國、在香港、在上海,都沒見過這樣的場麵。現在大陸喜歡用“極致”形容事物,當時史良挑鞋的場景,可謂是一種“極致”了。
史良的生活比較洋派,她愛喝紅茶,一定要切檸檬,要知道那是在50年代初,北京沒有幾家人是這樣吃的。她非常獨特,總要將檸檬片的肉和皮撕開,把檸檬肉放進茶裏,把片皮放在盤子裏,其實這皮是很有味的。我們總說,她怎麽這樣吃的?當我母親把盤子要收走時,她就說,別收走,別收走,這是我的。我們全家就看著她,她把檸檬皮貼滿臉,說美容。她不管,一臉的檸檬片就出門去了。這故事我當時就想寫,後來還是舍去了,因為有點顧慮,按級別規定,史良是國家領導人,我寫了,怕人家認為她太“資產階級化”。
故事四:胡適對趙元任妻子說:你要寫下去
名望極高的語言學大師趙元任,他妻子楊步偉寫了一本書,楊步偉一輩子都是賢內助,替人張羅,替丈夫張羅,替丈夫的朋友張羅。楊步偉做得一手好菜,為人仗義熱情。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中國最優秀的一批留美知識分子,從大西洋回到中國,最後一餐飯是在趙元任家吃的,菜是楊步偉做的。楊步偉說,你們都寫書,是不是我也寫一寫。一天中午,她沒有事做,就拿了紙寫,寫什麽,就寫怎麽做兩個人的飯,怎麽做七個人的飯,怎麽做14個人的飯,就寫這些。寫著寫著,胡適來找趙元任的,他見趙先生沒在,卻見楊步偉在寫東西,於是問:你寫什麽呢?楊步偉慌忙要將寫的紙收起來,說,你不能看。胡適問,為什麽?楊就說,我在寫我自己。胡適一聽,出乎意料,大感興趣,便說,一定得給我看看。胡適是什麽人哪,而她是什麽人哪,是家庭婦女。胡適把寫了的稿子拿走了,邊走邊看,看了兩頁,激動不已,又轉頭回來,對楊步偉說,你要寫,你要寫下去,寫得太好了。胡適非常吃驚。一個家庭婦女,寫的是油鹽醬醋,枝枝葉葉,也有意義嗎?也有價值嗎?原來,我們大家都可以寫。
在真實麵前不可退讓
讀章詒和筆下的故事,不哭也難。《往事並不如煙》寫的大都是政壇名人,如史良、羅隆基,也有活躍政壇的文化名人,如儲安平、張伯駒,以及廁身政壇側幕或後台的文化人,如聶紺弩、翦伯讚。剛出版的《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中的京劇藝術大師馬連良,是章詒和筆下第一個戲劇舞台上的登場人物。章詒和說,前一本書的人物,寫得太苦,是哭著寫的。於是就寫一個藝人吧,她選了馬連良。馬和羅隆基他們相比,與章詒和不算太接近,章家和馬家也並無多少深交。有距離,寫起來也許能讓她輕鬆一些。但沒想到,越寫越是和淚而作,她同樣抱頭痛哭,以致難以續寫。她投入的是真情,唯有真情才能動人。要讓讀者淚落一滴,作者淚滿一斛。《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至少有兩個情節讓讀者哽咽不已,為之泫然。其一是馬連良之死,寫的是時代的殘暴。其二是梅蘭芳夫人對馬連良夫人的無私援助,寫的是人性的溫馨。
《一陣風,留下千古絕唱》講述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絕的章節﹕馬連良參加抗美援朝慰問演出,竟然要索取演出報酬每場1070萬元(人民幣舊幣),甚至還“討價還價”;章伯鈞請馬連良吃飯,馬竟然將廚師、廚具、原料、作料全部帶到章家,並將章家廚房擦洗得幹幹淨淨,案板洗得發白;反右期間,他被迫奉命批判他的弟子李萬春,可說了兩句便沒詞了,散會之後又馬上請李萬春在鴻賓樓吃飯,表示歉意。藝術上他追求盡善盡美,卓然成為老生泰鬥;生活上,他極會享受,精於吃食,衣履整飭,愛好收藏,甚至吸毒。章詒和的細節和故事,使這位已去世近40年、幾乎被人遺忘的京劇大師重新複活。在章詒和的筆下,馬連良才有了呼吸、才有了脈搏、才有了情感,有了靈魂。
章詒和說,馬連良的那種生活方式被改造,生活空間被擠壓,最後,他所喜歡的,他的習慣,他的毛病,全部都被改造。她說:“故事雖然說的是馬連良,實際上在那樣一個時代,這樣的問題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雖然是寫馬連良,又像是在寫自己,於是寫啊寫,我會抱頭痛哭。哀傷的不是一個人,哀傷的不是我自己,哀傷的不是馬連良,而是那樣的環境中所有的中國人,令人至悲至痛。”
低調的章詒和在香港期間,一再拒絕傳媒訪問。以下是記者獨家專訪問答的摘要。
現在的小說三頁之後一定上床
Q:馬連良的這些細節都納入你的審美視野,你如何理解這些世俗欲望?
A:當下,一些人鄙棄了人類、曆史、民族、國家等厚重觀念,這是對過去政策的報複。
什麽上升了呢?一篇短篇小說完全說泡吧。感官的享受,人的情感欲求,實惠的物質生活等世俗性社會事物,統統納入作家審美的新視野。這好不好?沒什麽不好。這對不對?沒什麽不對。它屬於個人生存的正當而合理的要求。要不,怎麽我那麽喜歡馬連良。我不隻是喜歡他的《借東風》,喜歡他的《趙氏孤兒》,我喜歡他生活的樣式,沉醉於他的泡澡,遛彎,修腳,下館子,抽大煙,擺弄翡翠、鼻煙壺。但是如果過度釋放這樣一些世俗的、欲望的,屬於人之本能的東西,是否會產生返祖現象呢?
一位編輯告訴我:現在讀小說,無論中長篇,三頁之後一定上床。我不知這是文學墮入生物境地,還是生物提升到文學天空。不過,你要把欲望下麵掩蓋的利益關係開掘出來,對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社會,人與內心的關係,做出既符合現實也符合曆史邏輯的解釋,那麽,就需要多維視角了,單純世俗視角是不夠的。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認同。這理性不就是思想、曆史、道德、政治和哲學嗎?文學至少要有一點思想。但是我反對大陸一些人提出的“文學重返思想”的口號。我說這些,並非標榜自己具備“理性認同”和“人文關懷”。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像發黃的一片葉離開老樹而飄落,而這樹早已是無花又無果了。
有責任把那一代人紀錄下來
Q:你怎麽看待你的作品被禁?
A:中國大陸的查禁製度是不言而喻的。當初寫了有關父輩幾個故事請朋友看,替我掂量一下,寫得行不行?順便也以這樣的方式,寫文章吧,給自己過60歲生日。沒想到被朋友介紹給一本雜誌,刊出了。刊出後,沒想到被人上了網。上網傳開後,沒想到有出版社的人說經過刪節處理可以編成書,出版了。出版後,沒想到暢銷。暢銷後,沒想到被禁。被禁後,沒想到有那麽多的盜版,有人算了一下,120萬冊至160萬冊。大陸的《往事》被禁和盜版後,沒想到獲獎。獲獎後,沒想到授獲者被官方傳詢,獲獎人被列入“資產階級自由化代表”。
八個沒有想到吧,就是這樣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我卻有個信念,在可能的情況下,自己要堅守原則,有些可以退讓,有些是不可以退讓的。不可退讓的重要一點是,在真實麵前是不可退讓的。這個社會假東西已經很多了,大家一起再做假,寫一些假東西,換取很實際的利益,這很可悲。我們有責任把那一代人紀錄下來。壓抑下人成長的非常快。如果沒有“反右派”,我不知道我會成為什麽樣的人;沒有獄中10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能懂得社會。
我生活在故事和細節裏
Q:作品中你評論不多,隻是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為什麽選擇這種書寫方法?
A: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不像有些人有非常深刻的思想,要著書和立說,寫一個東西傳世。我覺得我的環境是非常特殊的,踫到了如此之多的非常優秀的人,他們有非常非常多的故事,他們自己就是故事,這些人聚起來,不像我們現在一天到晚就討論深刻的理論,他們充滿著故事,他們講故事也講理論,但可惜的是,他們講的理論,我不懂。他們可以和我父親講四小時佛學,和我父親講四個小時的抗日戰爭的故事,他們故事中的人物,我沒見過,也不知道是誰,那可能是更有價值的曆史的真實的,或者是涉及到他們的本質的一些東西,遺憾的是,當時我還小,還不懂,不懂就記不住,我懂的就是這些故事,就是這些細節,我是生活在細節中,生活在故事裏,我隻知道要寫出這一代人的故事。
Q:有讀者對你幾十年前細節的記憶存疑,你如何回應?
A:我不懂文學,所有的就是一種記憶,記憶很珍貴,他們有值得你去記憶的東西。因為1957年的事情(指反右運動)發生時,我十四五歲,那以後,我一直處在被歧視、被排斥、被擠壓、被孤立,後來是被管製的狀態,沒有人理我。當時最大的快樂,就是家裏來朋友,大人說話,我就在旁邊聽。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每一天都是空的,天天就和儲安平啊,康同璧啊,羅隆基啊,陳銘樞啊這些人在一起。
我被判刑的第一天早上醒來,看見窗戶外那一片天空,37年來我還記得那天空是什麽顏色。由顏色想到我的家,由家想到我的母親。什麽都可以忘記,那是不會忘記的。
當時不像現在那樣豐富多彩,有那麽廣泛的社會交往,有千頭萬緒的工作,還有人情應酬,每天接很多電話,看很多手機短信,生活繽紛五彩,整天鬧哄哄的,記憶力肯定就不如我。
其實,我寫的與我所接觸的相比是掛一漏萬。他們聊天是幾小時幾小時的,我隻是記住了我當時懂的部分,大部分的話我聽不懂。恰恰就是那零碎片斷,我記住了。我寫的隻是多少多少分子之一。還有,這些人物的細節就是與眾不同,有些故事我就是不敢寫。就說張伯駒撒尿,他家當然有廁所,可他出門轉過去就撒尿,可不管你,回到屋子裏還當著你的麵扣褲鈕。這樣的細節,你能忘嗎,絕對忘不了。
同時在寫四本書
Q:有讀者指你的作品是“反黨宣言”,你又如何回應?
A:我講的故事都是陳年舊事,相當遙遠了。我對說好(指作品是“裏程碑”)說歹(指作品是“反黨宣言”)的所有讀者表達深深敬意。我認為我寫的細節和故事是真實的,可能別人認為不真實,我的真實隻是事物的一麵,別人講的故事是事物的另一麵。比如我看這杯子,寫的是這隻杯子的這一麵,別人寫的是杯子的那一麵,還有人寫杯子的另一麵。
這樣加起來,這杯子不就很完整了嗎?我從來不說,我寫的這杯子是唯一真實的,別人寫的是假的。
再說,作者是作品的起點,讀者是作品的歸宿。閱讀是對創作的“再創作”。人家看你的書,就很好,至於他說不好,這是他的權力,我看不慣一些作家容不得別人說作家不好,還調動所有的力量對說不好作反駁。人要什麽都能容,我年齡大了,遭遇的事情也多了,什麽東西都能吞得下。
Q:你目前的寫作情況如何?
A:我正在寫,同時在寫四本書。我會刻苦閱讀,辛勤寫作,以此回報讀者。至於寫得好與不好,是另一回事。直到我死,或者被人弄死,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從前我也把事情想得很好,結果受盡苦難。你別以為總有明天。第一本書中的人物,都沒有寫完,每個人都留有長長的尾巴,每一篇都可以寫“續”,我很想繼續寫個“補”。每個人都有很多遺憾,完美的人生幾乎是沒有的。
最美麗的人一個個都走了
Q:過了半個世紀,你筆下這些曆史人物的內在美還存在嗎?
A:最美麗的人一個個都走了,這種美麗,不是今天所謂穿得漂亮,掙的錢多。梁漱溟(國學大師、現代思想家)長得不漂亮,但他卻非常美麗,是發自內在的美。陳銘樞(原國民黨將軍),他常常來我們家,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很有風度,總是肩很平,胸很挺,行走邁標步(標準步伐),給人那種男人的儒雅和陽剛的感覺,他長得並不漂亮。他坐下後,就與我父親談故事,談了故事談詩詞,談完詩詞談佛學。 上世紀80年代以前的電影,一寫國民黨高級將領竟全是土匪,個個是草包。父親多次對我講,你看到了沒有,這就是國民黨的將軍,有些時候你不能看宣傳,要自己去感覺這個人。那一代人帶著他們的聲音永遠逝去了。今天的大陸,當然有很出色的人,但從整體來講,有頗多令人失望和遺憾的。我不是追究個人,而是認為這與體製相關。知識分子常常作為一個社會良知的代表,要發出一種最正直的聲音,要為很多事情去鳴不平,要告訴世人他發現而別人還沒有發現的東西,包括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由於教育製度和其他方麵的製度缺陷,這樣的知識分子在大陸確實有,但不是很多。更多的是在一種統一模式下,思考如何生活得更好,如何以自己的知識去換得社會的承認,這叫“尋找自我價值”,用不同的方法去換取利益的最大化。
每一個人都應該寫
章詒和正是讀了楊步偉的書,獲得啟發,受到鼓舞,於是就寫下她所知道的父輩的故事。
章詒和說:“人人都應該寫,不是因為我書中的那些人物個個有名才寫,普通人所承受的苦難,比我的父輩,比張伯駒、羅隆基更多。我在監獄裏10年。那些普通的右派,普通的所謂‘曆史反革命分子’,普通的小業主,普通的地主,他們的子女非常棒。在監獄裏,我知道了許多普通人的生活,我真正懂得人要為別人活著,要為世界上的苦難活著,是在監獄裏。即使我很苦,但這個民族原比我的苦多得多。”
因此,她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寫,不是隻由偉人寫,名人寫,要人寫,普通人都要寫。曆史是由普通人組合起來的。中國現實的發展,不能有記憶的斷層。往事並不如煙,現實並不如煙,未來更不如煙。中共拒絕對反右運動的記憶,拒絕對文化革命的記憶,拒絕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主戰場的正麵作用的記憶……拒絕往事,拒絕曆史,這是缺少自信的表現。
現在有些人特別希望抹去記憶,要大家都朝前看。這樣的民族會不斷地犯相同的錯誤。中共要讓記憶砂子般在風中流失,記憶的砂子卻滲透到千家萬戶。章詒和說:“拒絕遺忘,拒絕記憶斷層,文化才能傳承下去,才能弘揚開來。這個社會是屬於普通人的,不隻是名人、要人和權貴們的。如果人有種種記憶,到了一定階段就會開口。”
章詒和在香港
往事並不如煙。香港對章詒和而言,也是一種記憶。
六歲的章詒和,曾跟隨父母在香港住了三年。她在培正中學讀附屬的小學一二年級。當時家在勝利道,拐個彎就到了學校。她說﹕“對我而言,香港是一種感情。”
章詒和應香港《亞洲周刊》和香港貿易發展局邀請,參加7月下旬的第16屆香港書展的文化論壇的。在北京她受當局監控。她的《往事並不如煙》出版發行後被當局所禁,另一部《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出版再度被禁,15萬冊書全被封存在書庫裏。她能不能到香港令人擔憂。邀請方和她取得默契,她的行程保密,以免幹擾。於是,香港書展盛傳有一位隱名的“神秘嘉賓”,這位嘉賓的名字,在未抵達香港前不予公開。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掩人耳目,她先說坐火車來香港,而後再改乘飛機,啟程日子也一改再改。19日下午3點10分,她步出停靠在香港機場的飛機艙,給接機的記者打電話:“我到香港了,剛下飛機。”聽到那熟悉的聲音,記者長長籲了一口氣。她的身影出現在接機大廳出口閘,神色有點疲累,但一見到記者就興奮地趨前擁抱:“半年沒見了,你好嗎?”。
“你千萬別激動”
在章詒和入住酒店的第一刻起,香港傳媒就對她“窮追猛打”,先後有20多家傳媒向主辦機構提出對她作采訪,她都婉言謝絕了。在她出現的每一個公開場合,總有讀者拿著她的書求索簽名,合影留念。她每次坐在下榻的酒店大堂,都不時有讀者拿著剛從香港書展買的她的書要她簽名。書展期間,她與龍應台、南方朔、陳冠中、蘇童一起參與了《探索跨越疆界寫作的秘密》論壇,她單獨作了《疆界並不如煙——何必跨疆界》講座。今屆香港書展由《亞洲周刊》主辦論壇和講座,香港貿易發展局透露,參加論壇和講座的讀者多達2000多人,是書展舉辦以來最多的一屆。有文章稱,以往15屆香港書展五六百個論壇和講座,從來沒有那麽多的讀者聽眾。在論壇和講座上,每每講到往事,她常會哽咽,令讀者聽眾與她一起感受往事。不少讀者向她提問時,不經意間會對她傾述自己幾十年來在中國大陸經曆的磨難,讀者說著說著抽泣了,章詒和說:“你千萬別激動,你哭我也會與你一起掉淚的。”
一個來自北京的作家,一部講述往事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在香港如此受到讀者擁戴。章詒和的作品,給讀者帶來了曆史的真實和沉重,集體記憶並不如煙。
喜歡香港的自由
酷暑驕陽,章詒和與來自南京的作家蘇童,一起考察了灣仔舊區。舊樓,寺廟,街市,窄道。90年樓齡的石水渠道藍屋是香港灣仔舊區地標。在藍屋,她見到木樓梯,便蹭蹭上樓梯席地而坐,興奮地拍照。她說,找回了童年的感覺,當年她就是穿著木屐上下樓梯的。
談到香港,章詒和說:“我很喜歡香港這座城市,主要覺得生活在香港很自由,這是一座城市很重要的部分。一座城市不在乎有多少立交橋,也不在乎有多少高樓和大廈。香港能讓人自由,不僅是我們這一代,而且上一代,父輩這一代。自由是香港的一個傳統。1947年的時候,數百名文化精英都來到香港,她能吸納各種人,吸納持不同政見的人,持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香港都能接納。”
心跳兩百進了三家醫院
五天的活動令她有點勞累,她在香港終於病倒了,半夜被急送就近的銅鑼灣聖保祿醫院,再轉公立律敦治醫院。在救護車上,經測檢,章詒和心跳210下,血壓極低,血含氧量極低。急救人員搖頭:“不可思議,她怎麽受得了,命很硬。”章詒和卻對記者說﹕“我能扛,別擔心。這麽大歲數了。這是10年監獄磨難留下的病。”
翌日傍晚,她堅持如期坐飛機返回北京。機組人員特別讓她平躺在最前麵一排座椅上。當晚她被送進北京協和醫院。第二天中午,她給記者電話報平安:“我沒事。別告訴香港的朋友們,免得他們擔心。”不到20小時,她竟然進了香港和北京的三家醫院。
◆ 章詒和小檔案
章詒和1942年9月6日生於重慶,安徽桐城(今樅陽)人,“中國頭號大右派”章伯鈞次女。1954年起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1960年起就讀於中國戲曲研究院戲曲文學係,1963年起就職於四川省川劇院藝術室。
1968至1978年,以“現行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1978至1979年,獲平反、無罪釋放,恢複名譽,後在四川省文化廳劇目室工作。1979年起就職於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碩士生和博士生導師。2002年至今,退休,寫作。
摘自《亞洲周刊》201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