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個自視很高的人。雖然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得不與他不太喜歡的人為伍,他總是保持著他的清流身份,用他的話來說,不會淪為他們中的一員。當然也因為他的一身傲骨,使他在文革中吃盡了苦頭。
飯桌上的邊吃邊聊,是我們一家人團聚談天的唯一機會,也是我們聽父親談他的往事的一個小小的故事會。父親是他那個村子的驕傲,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重點大學,那時的發榜,是在報上刊登的。臨到畢業,淘汰了不少,能真正畢業的,剩下的也不多了,畢業也是在報上登的。有好些同窗,不是去投身了革命,就是中途退了學,但這些人後來都比父親混的好,有的還成了他工作上要去匯報的上級領導。父親雖是請高,卻也不會瞧不起他們,他常說,人各有才,在這方麵不行,那方麵一定行,也是各盡其才了。
父親的工作,用現在的話說,是個油水極高的活,他一個章子蓋上去,那工程就包給誰了。因此免不了有人行賄。那年頭的房地產不象現在這樣火爆,有個包工頭給父親悄悄蓋了一所小屋,扔下鑰匙就走。父親當然不會接受,後來這小屋也不明不白地充了公。我們聽父親談到這裏都隻罵他傻。
父親一生清淡,我們都讀小學,中學了,家裏還沒有一個衣櫃。每到春天返潮,我們這些小孩的工作就來了,要把那些冬天的衣物從一個一個的皮箱裏翻出來,拿到太陽下曬,然後又放進箱子。母親抱怨多年,要購置大衣櫃,父親總是一笑,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要衣櫃幹嘛。倒不是舍不得花錢,實在是父親覺得這是一俗人的念想,於是就苦了我們這些俗子俗女,還有我們的俗媽。後來終於有了一個很大的衣櫃,還有一個父親同事實在看不下去送我家的一個五屜櫃,這兩個櫃子就成了母親的心愛之物,直到父親去世,不管多老多土多舊,都舍不得扔掉。
父親的自傲,既是優點也是缺點。那年上麵要發展高知入黨,申請表都放到了桌上,填完就得,無非走個過場,可父親說我不黨不群,隻盡力作好我的工作,於是錯失了以後升官的良機。這件事當時並沒啥,文革中自然就成了罪狀之一。
其實父親的自傲也隻是在口頭上轉圈,在晚飯桌上兩杯酒下去後在我們這些孩子們麵前吹吹,工作中同事以及上下級關係,他還是知道怎麽處理的。否則他工作這麽多年,走南去北,也不知會得罪多少人。
因為工作的需要,父親長年出差,一年中有一半在省裏各處跑。那年月下麵的招待也不象現在這樣送手機送iPhone,也就管吃管喝,回來也就帶些小吃之類的小玩藝,就是這些,也使得我們在鄰居的小孩和同班同學中享有一定的威望。拿這些小玩藝去籠絡人心,也換回了不少的羨慕。
父親的帥氣不是吹的。有個商人給父親燒製了一個瓷象,這個禮物他倒是收下了,搬家多次,母親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直到今天拿出來看,還是驚歎父親當年的英帥。可惜在生我時這個DNA的排序弄錯了,沒有遺傳給我。
父親生活簡樸,他的收入在那個年代也算不錯了,我們的孩童時代基本沒有饑餓的記憶,但他在穿著上從不講究,不管是上京匯報,還是到省裏各處出差,老是那套藏青製服,就連那年受邀上京觀禮,也是穿著那件製服就走,母親要給他做一套新的,反被父親訓斥。這點倒是遺傳給了我。我第一次買了一雙新解放鞋,不敢就穿,要洗了曬曬了洗,去掉了那新氣才敢穿出去。
父親是文革中受到第一波衝擊的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批鬥時還搞了武鬥,踢壞了他的腿,會後被關進小屋,不讓看醫生。直到晚年,這腿痛都折磨著他。那幾年父親所受的罪,不提也罷。後來是下放到五七幹校,喂豬,挑糞,他一直堅挺著,從不象某些人那樣對工作組媚言屈膝,那也是他最後才獲得解放的原因。說是解放,也就是發配到外地基層單位去管理兩台機器,值夜班。他搞了一輩子機器,現在要坐在機器旁“管理”,也算是學以致用了。
那年代經常要填各種表格,父親在職務一欄就填“學徒工”,領導說他有抗拒情緒,父親回說,我現在幹什麽工作就填什麽,不能來假的。好在那位領導級別比父親小,也是知道象這樣的人物終將調回機關,也就不難為了。也有那些混混痞子之人,看父親單身一人,工資又是該單位的一號,經常來借菜票,明知是有借無還,父親也不與計較,隻要開口就拿給他,也不知道這些人還記不記得父親在那裏時對他們的好。
全家最焦慮於父親狀況的莫過於母親了。她從不求人,但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四處托人,終於弄到一張大醫院的住院接受單,我受全家重托,坐火車去接父親回家住院。找到那位領導,他也是爽快,立刻放人。於是父親回到了我們身邊,住進了醫院。那段日子,全家都很高興,隔天就往醫院跑,坐在病床前和父親聊天。父親其實也沒什麽大病,無非老人通見的高血壓之類,白天就看醫院外麵天空的白雲蒼狗,晚上就靜夜思過。
可惜他並不真正思過,談起那些整他的人,口誅完張三,再誅李四,我們看他多年在外受苦的份上也就稍加勸止,並不多說。父親也有可愛之處,說著說著,詭秘一笑,從枕頭下摸出一瓶二兩半裝的小酒,醫院不能喝酒,他就利用醫院中午查房鬆,帶著那瓶小酒,去醫院外麵的路邊攤,點兩個小菜,喝上幾口。我們正色勸他,高血壓,酒要少喝。父親回說,我知道,我知道。下次去看他,他就不提酒的事。趁他不注意,悄悄伸手到枕下一摸,那小酒瓶還在。唉,老人呐,又受了這麽多年苦,由他去吧。那四個月,父親過得很開心,氣色也好起來了。在醫院裏除了服藥,護士詢問,醫生檢查,啥事也沒有,那是真正的靜心休養,可惜他並不靜心。
再後來,政策進一步落實,父親就回到我們身邊了。父親的晚年過得並不愉快。多年來在他身心所留下的傷口,並沒有結疤,對於社會的越來越亂,時不時要當著街上公眾的麵,大聲斥責一番。特別是離休以後,心理上不平衡,酒桌上談笑風生的時候少了,多半時間都聽他在針貶時弊。我們勸他少操些心,安靜地享受晚年,機關裏也組織老幹部去黃山,廬山,北戴河旅遊,那陣子他心情就會好許多。可旅遊不能天天有,作子女的也不是天天都有好事匯報,一遇有不平之事,或是在收音機裏聽到什麽壞消息,他又開始憂國憂民了。
我雖時常勸他,可內心裏對老一輩知識人的以憂國憂民為己任的責任感,也不得不由衷佩服。我們這一代就差多了,至於我們的下一代,可能就連什麽是國什麽是民都說不清楚了。那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樓,那比黃金還貴的樓價,應該就是國了吧,那鱗次櫛比的一間間KTV,洗腳城,按摩中心,應該就是民了吧。這是對於窮人而言,對於那些拜“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國策之賜而富了起來的雷迪絲和尖頭門,他們的國,就是那隻有貴族才能進得去的高而富俱樂部,騎馬俱樂部,射擊俱樂部,他們的民,就是那花大錢買醉的越禁越歡的天使之城吧。看到象父親這樣老一輩人與現代社會發展的巨大反差,真不知是應為他們悲哀,還是為他們慶幸。
父親走了,帶著對晚年鬱鬱不得誌的不忿,帶著對社會亂象的無奈,還帶著他生活一生為人的堅韌和正直,以及他引以為傲的清高,當然還有親人對他的愛。
父親走時,我遠在他國,不在身邊,昨夜,父親節前夕,我靜靜入睡,等你來我夢中,你還是沒來。今天,我這不孝之子,拜在你的瓷象前,願你在天國過得安詳。天國裏俱是清高之士,你應能交到許多朋友,與他們談笑古今。天國裏也不象醫院,是容許喝酒的,我敬上一小杯茅台,請父親原諒我的不孝,也祝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裏的生活,就象這杯茅台,醇香,醇濃,醇蜜,你就在天國之上,注視著你所憂著的國與民吧,注視著你關愛著的後代子孫,把你的堅韌正直之氣,透過浩瀚的星空,帶給我們克服艱辛前行的力量和勇氣。來年,我們再來陪你喝酒,向你匯報我們對人生的感悟。
浩浩正氣兮,感天地之泣涕,
悠悠吾心兮,獨滄然而淚滴,
遙遙之祝兮,新酒痛憶舊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