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網友大坐家寫了篇很好的文章《解讀“舉案齊眉”》,詳細講解了東漢初年梁鴻與孟光的故事,並著力批判了“夫為妻綱”的封建倫理規範。這個故事我以前讀過;而引起我的興趣去讀這個故事,卻是年輕時讀紅樓的收獲。讀大坐家文章時,我第一反應就是想起了《紅樓夢》的故事,立馬用紅樓的話回了坐家兄的帖。這兩天有閑,就再車軲轆一遍老話,算是給坐家兄好文的續貂。
紅樓中,兩次提及梁鴻與孟光的故事,一次是寶玉在“太虛幻境”,聽看警幻仙姑新排演的《紅樓夢》詞曲時;另一次是在和林黛玉談及林薛(寶釵)關係的時候。
第一次,是對這個典故的通常引用,指夫妻和睦的關係;而第二次引用的就很奇特,用到了兩個爭奇鬥豔女孩的和解上。
[《紅樓夢》曲]的引子唱後,就開始了對“金陵十二釵”命運的揭秘。第一曲,應該是唱黛玉或寶釵的。可這曲有點怪,不像後麵的,每曲都可以對應紅樓中的每個女孩;而是通過寶玉的口說出他對兩個女主角的感情和終結。曲子的題目也怪,很傷感,叫“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隻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金玉良姻”,是寶玉和寶釵的婚姻:寶釵是金,寶玉是玉;“木石前盟”是寶玉和黛玉從前世到今生的愛情。這兩句,其實把三角關係說得明明白白,他“隻念”和黛玉的感情。可感情和婚姻是兩回事,最終是與寶釵結為夫妻。這種結局,造成了他心靈深處的失落,表現為“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雪,就是薛;念念不忘的還是孤獨傲世的“寂寞林”。當然,和寶釵的婚姻,也不是壞事,僅僅是“美中不足”而已;但不管她對他有多好,或他們的感情有多好,“縱然是齊眉舉案”,還是忘不了對林妹妹的真情實意!
其實,在這裏用“齊眉舉案”,我理解,並不是要表達金玉的感情;隻是借用這個人們熟知的典故,說明釵玉最終成了親。所以我上麵說這是引用“齊眉舉案”的通例。從這個典故上,今人看到對婦女的欺壓;古人看到夫妻相敬如賓;而曹雪芹,看到了一段沒有感情的婚姻和被婚姻掩埋掉的真實情感。不然的話,他不會把這首提綱挈領的曲子稱做“終身誤”的。紅學家們從這個曲子裏,考證《紅樓夢》的結局,做足了功課。因和這篇車軲轆話關係不多,就不多言了。
第二次引用,曹雪芹借《西廂記》故事,用這個典故開了個玩笑,把正話反說了,把人物對象也改了。
紅樓第四十九回,寶玉發現黛玉不再計較寶釵對她的態度,而且與寶釵的關係明顯親密知心,感到好生奇怪,就找黛玉問個究竟。他們曾在一起看過《西廂記》的戲本,對《西廂記》的故事都很熟識。《西廂記》中,使女紅娘,往來於鶯鶯小姐和張生之間,傳遞書信。紅娘看出了鶯鶯小姐假意拒絕,真心喜愛張生的心理,以及主動約定幽會時間地點,卻責罵紅娘多事,還威脅要報告老夫人的自相矛盾的做法。紅娘要向鶯鶯捅破這張薄紙,所以唱出了“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不再是孟光單方麵敬效梁鴻,而是梁鴻為求好孟光而舉,孟光也因喜愛梁鴻而接----反說了“舉案齊眉”的故事。
紅樓是這麽寫的:
[寶玉說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幾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 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
從這段文章裏,可以看出,他倆說的“舉案齊眉”的事,並不是指他倆的關係,不然黛玉早就惱了。以前寶玉曾引用《西廂記》的詞句,調笑黛玉,結果惹得黛玉大怒,寶玉是記憶猶新的,所以他不會再引火燒身。那這個孟光梁鴻,是不是說寶玉和寶釵?也不是。如是,該是黛玉問寶玉,戲謔寶玉才對。以前的故事裏,黛玉可沒少用這類話題試探寶玉,折磨寶玉。倆人引經據典,不是影射寶黛,也不是金玉;小三角,剩下的就是釵黛關係。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寶玉並未指名道姓,黛玉心裏卻明鏡般的,馬上明白寶玉問的是什麽。笑著回答:““這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
原問是《西廂記》的詞,好在改變了以往的一方高高在上,突顯了兩相情願。寶玉問得好在哪?好在寶玉明白了黛玉和寶釵間不再是爭風吃醋的情敵關係,而是黛玉接過了寶釵高舉過頭的誠意;好在寶玉將這個影射夫妻關係的傳統典故,轉化為兩個朋友的親密無間和相敬如賓。更好在寶玉強調了“是幾時?”,讓黛玉有機會向他講述對寶釵改變認識的過程。黛玉遂“細細”告訴寶玉自己說錯了酒令後,與寶釵的長談,以及病中寶釵送燕窩等事。末了,[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他藏奸。”] 紅樓中很少描寫黛玉有心情歡快的時候,這一段故事,卻接連幾次敘說“黛玉笑了”,因為她放下了身段,平和了心態;因為她重新認識了寶釵,得到了一個好朋友。
脂硯齋在這段故事後有評道:“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細心看不出。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到底是曹雪芹創作的知情人,能細心體會作者的“章法”。雖說有些玩笑的意味,也是很簡單的文字;但用“孟光接了梁鴻案”這種通俗的故事,來了結釵黛間小女兒的“對抗”關係,使小說開始向更深的主題邁進,確實顯示了曹雪芹奇異的創造構思和高超的文字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