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它闊別了二十多年後我越洋跨海萬裏迢迢從楓葉國度飛回,又來到了那個小院。
大門換了,老式簡單的鐵門換成了雕花染色的新鐵門,門框上貼著對聯,顯得頗有生氣。
可一走進院子我就呆了,除了中間一條小路還能讓人不用跨越障礙地走了過去,院子裏幾乎到處都是舊家具,瓶瓶罐罐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隻是沒有綠色,整個院子了無生氣。我睜大眼睛極力在牆根院角尋找那棵葡萄藤,可它在哪裏?
沿著小路我走進那棟曾經象征著地位與特權的兩層磚樓,她從一樓一個暗暗的房間裏慢慢地走了出來,看到我便念著我的名字說:“你來了,好啊好啊。”
我眼前的那張臉斑斑紋紋,目光渾濁,上下唇隨著每一次呼氣吹鼓了起來。幾年不見她又向著衰老狠狠地邁出了一大步,我不禁鼻子一酸。
曾經,這是幹休所裏一個多麽生機盎然的小院,二老健碩,兒孫繞膝,滿園姹紫嫣紅。
她,我的婆婆,是我見過的最身強力壯又勤勞能幹的女人,五十多歲了幾個兒子做體力活還都不是她的對手。 拖著兩三個小小孫女包辦一家三代人一日三餐的買做收洗,這樣繁重的家務不僅在她的手裏運籌得遊刃有餘,還居然獨自一人在前院栽滿了花果,在後院種滿了蔬菜,順手又養了一池魚。
前院有顆葡萄藤,因為凝集了她的能量,碩大成蓬,茁壯無比,翠綠的藤葉不僅為小院庇滿濃蔭遮陽擋雨,還爬上二樓大陽台的一側,築起一道擋風的牆,它是小院留在我記憶深處最美的圖畫。
我那時多半是在暑假回去, 夏天的葡萄吊在綠葉飄飄的藤棚下,那樣的密啊,宛如一串串的綠寶石,或者是紫水晶,我們隻需一伸手就能摘到,專挑那紫得發黑熟透甜透了的葡萄粒吃。兩三歲的女兒夠不到院子頂上的葡萄就上陽台摘,摘下來用小手把葡萄皮撕開,舉著晶瑩的果實送到我的嘴邊說: “媽媽你吃。”那個時候的媽媽是遠道來的“客人”,小姑娘會用好東西來招待呢。
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公公丟下婆婆而去,失去了依傍的她離開了那個小院,輾轉著去其他城市為兒子們帶他們的孩子,直到兒孫們更遠地離她而去。
等她拖著一雙浮腫的腳,帶著一顆衰竭的心髒再度回到小院時,多年失去她嗬護的葡萄藤早已凋零,步履尚且艱難的她再也無力重建小院昔日的蔥蘢。
她的生活在醫院與藥店之間周旋,衡量身體好一點的指標是還能自己燒飯給自己吃,不太好的時候則需要住在同一個城裏的子女來送藥喂飯,隻是她固執地拒絕與子女同住或者請人照料。
此刻的我,已經成了一個來自天邊的匆匆過客,坐在那沒有了葡萄藤庇蔭的小院裏,靜靜地聽著她嘮叨那些“哪年哪年某某某。。。” 的遙遠回憶,聽她訴說那些鄰裏之間大大小小的恩恩怨怨,聽得很耐心,還做著適當的回應。她說過她獨處小院最難受的事就是沒有人說話。
她長歎了一口氣對我說:“日落西山的日子不好過啊!”語氣裏沒有抱怨,沒有要求,也沒有遺憾,隻有對自己老去的無奈。
這也許是人生最艱難無助的一段歸程。“有些事隻能一個人做,有些關隻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隻能一個人走。”文化程度不高的婆婆顯然明白智慧才女龍應台點破的這個理。
我能留給她的還是再一次的背影,我能帶走的也僅隻是那棵留在心底的,凋零了的葡萄藤。
還有那時不時的自問:當我生命的葡萄藤也走向凋零的時候,我,又會是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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