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者》讀後的反思 戈壁柳
胡發雲是中國當代最具反思力度和深度的作家之一。在社會上充斥著鋪天蓋地的迎合商業炒作的男歡女愛文學作品時,在文壇中許多作家回避可能敏感的話題,致力於寫一些頌揚太平盛世的文章時,胡發雲卻推出了一係列思索挖掘當代曆史盲點的中篇小說。《隱匿者》就是其中的一篇佳作。
文革已過去三十多年了,當年揪人的和被揪的,打人的和被打的,抄家的和被抄的,搶房的和被搶的,高升的和下放的,現在都進入了中老年。這一段諱莫如深的曆史卻被打了包很少觸及。那些把卞仲耘打死在操場上的,衝進老舍家抄家的,在台上按彭德懷腦袋高呼批鬥口號的,割斷張誌新喉管押送她赴刑場的,砸文物破四舊的瘋狂的革命派們,在全國範圍不下上千萬。如今他們忽然銷聲匿跡,好象從人間蒸發了。這些隱匿在社會各處的隱匿者,他們為什麽沒有勇氣站出來懺悔?他們的內心世界是什麽樣的?他們經受什麽樣的社會的,世俗的,道義的壓力?《隱匿者》抓住這個被許多人刻意回避不敢觸及的社會現實,勾畫出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
副市長吉為民就是這上千萬隱匿者之一。他工作勤奮,深入群眾,廉潔奉公,從基層一步步升到現在的職務。但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他為了證明自己革命曾經打了認真辦學的中學校長索一夫導致校長自殺。三十二年的漫長歲月中吉為民隱瞞了這段殘忍的過去,直到索一夫的女兒在報上發表了一篇回憶,抖出了這段往事。她的問題像一把利劍,刺中了吉為民的靈魂。
“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這樣的隱匿者?以致我在和別人交往時,常常會毫無緣由地想到:他會不會就是打我父親的那個人呢?他會不會是一個曾經傷害過別人,但卻裝得若無其事的隱匿者呢?”
要想懺悔必須麵對社會的,道義的,家庭的,仕途的巨大壓力和代價,文章對吉為民的思想矛盾作了淋漓盡致的刻畫。
“勇於承擔自己的罪惡或過錯,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一方麵,你拯救了你的靈魂。另一方麵,你就要開始接受世俗的懲戒,甚至毀滅。。。。。。”
女兒一直像亞瑟相信蒙泰裏泥神父一樣相信自己,最後卻發現這個道貌岸然的神父競是一個撒謊的家夥。。。。。。
更令人恐懼的是,當一個人終於有了勇氣,從隱匿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陽光下,所有那些躲在陰影中的人,都會向那個人吐去最刻毒的唾沫,要將他淹死。而那些旁觀者也會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淹死。
《隱匿者》並不局限於吉為民個人的思想掙紮和得失權衡,它進一步探索隱匿者的社會基礎。幾十年過去,隱匿者們散布在社會各個角落,占據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崗位。他們盤根錯節,互相包庇,隱瞞這一段曆史。如果一個人站出來懺悔,勢必牽連出其它人。其它人會怎麽樣呢?他們會不會認為你出賣了他們,傷害了他們,甚至也毀滅了他們?他們有沒有承擔的能力?他們會不會矢口否認這件事?會不會說你是誣陷?還有你的家人,孩子,朋友,他們會有怎麽樣的感受?對他們的正常生活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正像老市長所說:“我們都是隱匿者喲,你隻是一個小隱。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朝廷。……這麽些年來,我們要是在每一件事上,都像聖徒一樣跟自己的失誤和罪過過不去,那麽,我可以說從中央到地方就剩不了幾個人了,也就沒有今天的穩定也沒有了今天的進步。”
老市長道出了嚴峻的現實:“實際後果是,你一說出來,你就更沒有資格了,連原來的資格都沒有了。而那些不說的人,卻比你更有資格呢。”
《隱匿者》的高明之處,在於它跳出了個人恩怨,把我們引入更深層的思索。我國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運動中,你鬥我,我鬥你,這場運動你整別人,下一場運動別人整你,整人的和被整的已經沒有明確的界限。在那種以革命的名義的教育下,人性得到極度的扭曲。把一個無辜的人置於死地可以毫無愧意,為仕途可以出賣自己的朋友和親人,為求自保而附和惡勢力迫害多年的老同事。這些年來哪個人的內心深處沒有隱匿著一些難於啟齒的傷痛?老市長一段振聾發聵的內心獨白說得很坦率:
“你想想,這幾十年來,顛顛倒倒黑黑白白,有幾個人敢說自己一世清白?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沒幹過一件昧良心的事?從紅軍整肅‘AB’團起,到解放以後的曆次運動。除非你是桃花源中人。誰都難免做幾件甚至幾十件傷天害理的事。……57年劃右派,光我的筆下,就劃出去幾百。大多是本市名人。這當中有自殺了的,離了婚的,發了神經病的……這當中,有些是上麵要我劃的,有些是我看著不順眼的……我就不知道這事罪孽深重?我就不知道這事越往後越要挨子孫罵?我也想過,像你這樣,對自己來一次自我清洗,將當初那一批人集合起來,當眾向他們說清實情,脫帽謝罪,請求原諒。追悼會的時候,讓他們好說,這個小老頭,還算是一條漢子,敢做敢當。可這事能做嗎?……我能做嗎?我做了,其他的人怎麽辦,我當時的那些上級怎麽辦?不是將他們晾在台上了嘛!”
當年和吉為民一起毒打校長的另一名高幹子女張小娜道破了其中的玄機:“我們後來吃了那麽多苦頭,我們的爹媽吃了那麽多苦頭,誰又給了我們一個道義一個姿態?……我還沒有去追查那些什麽隱匿者呢,她倒查起我們來了。……你要為他們負責,誰來為我們負責?我們十五六歲,毛丫頭毛小子的,一顆紅心,滿腔熱血,一點私心雜念都沒有。我們是跟毛主席幹革命呀!”
問題就在於這一切陽光下的罪惡,恰恰是在革命的名義下幹出來的。法國大革命時被雅各賓派送上斷頭台的著名政治家羅蘭夫人,臨刑前在自由神像下留下了一句令人深思的名言:“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有了這一頂革命的光環,隱匿者們拒不懺悔就心安理得,他們封鎖消息不讓真相大白就名正言順,受害者就必須照顧革命大局永遠含冤受屈。而像吉為民這樣受不了良心譴責,勇敢地站出來坦承的少數隱匿者,必然受到威脅,打壓,抹黑和圍剿,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一個不懂得懺悔和反思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以敏銳的觸覺和深入的思索揭示社會的進步和弊病,是文學家義不容辭的社會責任。索爾仁尼琴說過,“在我的生命盡頭,我希望我搜集到並在隨後向讀者推薦的、在我國國家經受的殘酷的、昏暗年代裏的曆史材料、曆史題材、生命圖景和人物將留在我的同胞們的意識和記憶中。這是我們祖國痛苦的經驗,它還將幫助我們,警告並防止我們遭受毀滅性的破裂。”《隱匿者》不僅給我們文學的享受,而且給我們思想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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