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雋永——悼丁聰先生
作者:陳四益
丁聰先生去世的消息,毫不令我意外。他靜靜地躺在醫院裏已經一個多月了。十天前,丁太太打來電話,說這一次恐怕比較“麻煩”。我懂她的意思。多少回,他大難不死,雖有凶險,終於化險為夷。但這次,一直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不醒,剛剛退燒,鬆了一口氣,不料又燒了起來。結果實難逆料。
丁先生和丁太太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從不願麻煩別人,也從不肯做勞師動眾的事情。丁太太說,如果丁先生這次在劫難逃,也不打算開追悼會或向遺體告別。懷念他,就請好其書,好其畫,從而想見其人。老朋友,大多已屆高齡,大熱天往返勞頓,於生者有傷,於死者何益?一動不如一靜,或可寫一些文字,留下他生活的痕跡,留下一片情誼。至於一群不相幹的人,行禮如儀,鞠躬如也,了無意趣。她勸我不要去醫院探望,因為探望昏迷不醒的病人已經沒有意義。
人生如寄。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存留在這個世上的,也不過是短暫的過客。誰都會有歸去的時辰,即便現在烈火烹油,勢焰熏天,就算留下一座巨大的墳塋,一處高聳的墓碑,甚至營造起宏偉的殿堂,並不能為他的生存再添輝煌。我活過,我做了,我無愧,這就夠了。何必管那些身後的哀榮。這是人的睿智,也是經曆了曲折人生的徹悟。
造化弄人,這是一句老話,誰不曾受過命運的播弄?丁聰先生的一生,有太多的事是他萬萬不曾料到的。
丁聰出生於畫家之家。父親丁悚是海上名家。丁聰從小喜歡畫畫,我看到過他四歲時畫的一張京劇人物,很驚異於他把握形象的能力。可是,畫家的父親卻堅決反對他走上繪畫的道路。這大概就叫“幹一行,怨一行”吧。可是萬萬不曾料到,父親的堅決反對,反倒促成了丁聰的決心。我不知道當他飽嚐繪畫道路的無盡艱辛之後,是否領悟了父親用心之苦,但我確實知道,在他晚年,時時懷念著反對他學畫的“老丁”。不過他不曾後悔。他說:“我就是要畫!”
丁聰提著畫筆走上了抗日的戰場,丁聰提著畫筆參加了反獨裁、爭民主的戰場,丁聰進了被通緝的黑名單,逃亡香港。他當時的漫畫直到前些年還被台灣一家報紙整版刊出,編者寫道:要知道國民黨為何丟掉了大陸,請看丁聰的漫畫。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當他歡天喜地慶祝“解放”,熱情洋溢投入新社會的建設時,他忽然變成了“人民的敵人”——欽定的罪名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反動派”。就像當年發配寧古塔、充軍伊犁,他被發往北大荒,丟下了結婚一年、剛剛生下“小小丁”的太太。他到老也不曾明白憑什麽落下來這個罪名,到老也不曾明白怎麽可以無根無據隨便入人以罪。但是他不曾頹唐。他說:“我還是要畫!”。
戴在他頭上的“帽子”摘掉了,他回到了北京。滿以為從此就“回到了”人民的隊伍。但他很快就發現,無形的帽子仍如達摩克利斯劍,高懸在他頭上。果然,一到“文革”,他又被一頓“橫掃”,勞動改造去了。他在“幹校”養豬,不再希望這個千辛萬苦爭取來的“新社會”會有根本的改變,以為此生將終老是鄉,不再有重操畫筆的希望。可他萬萬不曾料到,竟會有那一聲驚雷,那一道電閃,刺破長空。他終於放下了喂豬的料勺,又拿起了畫筆。他還是要畫,隻要一息尚存。
如果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是丁聰創作的第一個高峰期,那麽,從七十年代到本世紀初,就是丁聰第二個創作高峰。中間數十年的磨難,使他曾經追求過的夢想幻滅,但成就了他對社會更為深沉渾厚的理解與剖析。這或許可說是造化那一點殘酷的公正。但這公正卻不是人人都可領有,得到的人要付出血和淚的代價。
丁聰是厚道人,他的畫筆雖然犀利,但待人卻萬分仁厚。丁聰是和氣人,平日裏對人總是笑臉相迎,但骨子裏卻剛直不阿。為此,他吃盡苦頭。“反右”的時候,要他檢舉一位朋友的反動言行,他不能無中生有,也不能落井下石,於是,他自己成了右派。“文革”之世,又有人強逼他交代一位朋友的“罪行”,並列舉此人種種“劣跡”以作“誘導”。丁先生聽後說:“這個人真壞。”逼他的人大感興趣,催他趕快交代此人“壞“在哪裏。丁先生慢悠悠地說:“我同他相交那麽多年,他做了那麽多的壞事,居然一點也不告訴我!天底下竟有這麽壞的人。”為此,他挨了一頓鐵棍,打得頭破血流,回到家中。此事若非丁太太談及,誰也不會知道。人的骨氣,人的品性,時窮乃見。就在鼓勵告密的時代,他也堅守著做人的底線。
丁先生生命的最後兩年,最遺憾也最痛苦的,是他已無法作畫。常坐輪椅,反應也不如先前敏捷,但他謙和仁厚風趣之性不改。今年春節前我和妻子去看他,他始終含著笑意。別後,丁太太問他,剛才來的那位女士是誰?他脫口道:“陳家長”。丁太太既是他認可的“家長”,那麽我的妻子自然是“陳家長”了。春節後我去看他,他依舊是笑意盈盈。丁太太問他是否認識我。他用上海話回答說:“假使我勿認得伊,格末還認得啥人”。聽到這話,我萬分受用。每次見到他,都能感覺他拳拳的情意,也總是歎息自己的無力,既不能紓解他的病痛,也不能給他什麽寬慰,隻能從心底為他祝福,期望好人平安。幸好我同他合作的全部作品四卷五冊,已在他生前結集印出,書名都是他親筆題寫。開作品研討會的那天,丁先生大病之後,仍興致不減為每位到會朋友在書上簽名。遺憾的是書已出版三年,稿酬分文未付。合同俱在,出版社的爽約令我無顏麵對常年臥病的丁聰先生。丁聰先生的去世,使我背負了沉重的、無法償還的感情債務。丁先生就這樣走了,靜靜地、無聲無息,像一片秋葉搖落,像一朵白雲飄逝。不設靈堂,不作告別,平淡得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就是這平淡,才顯出了雋永。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活在親人們、朋友們、讀者們的心底,才是真壽者。那些鬧鬧嚷嚷的告別,字爭句奪的訃告,人分九等的葬禮,不知究竟是為了死者還是活人。
古人稱德劭之人離世為鶴駕西歸。借此美好願望,妄撰一偈以送丁公:來也無跡,去也無蹤。白雲蒼狗,秋月春風。難合時宜,命蹇途凶。寵辱無係,貴賤等空。秉性堅貞,恥為附庸。行我所行,攻我所攻。九死未悔,有始有終。嗨!君今跳出苦海去,還望天上人間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