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偷內衣的人

本文內容已被 [ 王六一 ] 在 2010-03-02 12:25:33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小說] 偷內衣的人


王六一

(一)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的一天,崔捷做完實驗回到宿舍,朝陽台上隨意瞟了一眼,卻發
現自己早晨晾出去的胸罩不見了。

陽台是筒子樓樓道盡頭伸出去的一小塊水泥版,上邊能站三、四個人,崔捷的寢室
就在旁邊,陽台上有兩座樓房之間的穿堂風,她們常把衣服晾在那兒。崔捷想那東
西可能又被風吹掉了,她走過去查看,發現她和許童童的手絹還好好地夾在晾衣繩
上,夾胸罩的木頭夾子也在繩上,唯獨那東西不見了,樓下的地上也沒有。

此刻她正肚子餓,於是她打開宿舍的門鎖,先從抽屜裏摸出兩塊餅幹墊墊肚子,然
後又出了門。在樓梯上她碰上正上樓的許童童。

嗨童童,我晾的那什麽讓風吹走了,快幫我找找去!她把手裏的餅幹塞在許童童手
裏一塊,兩個人三步並做兩步奔下了樓梯。

二人在兩座樓之間的空地上尋梭了半天,也沒見那東西的蹤影。午飯時間就要到了,
樓裏走出許多端著飯盆的學生。兩人隻好放棄尋找,也朝食堂方向走去。

從食堂吃完飯回來,崔捷不甘心,仍在走廊和陽台那兒尋尋覓覓。正好隔壁七七級
的大姐們陸續回來了,其中一個叫羅嬌燕的問她:

小孩兒,你找什麽呢?

我找我晾的衣服。

什麽衣服?

就是,就是穿在胸前的那個。那件內衣其實應該叫做乳罩,但是七七、七八級的女
生在那個年代都有意地回避任何跟性沾邊的東西,她們給它取了一個中立的名字:
胸罩。

羅嬌燕嘿嘿笑了:那個我們也丟過。

是嗎?後來找回來了嗎?

沒有。你過來你過來。羅嬌燕推開她們的房門,示意崔捷進去。

崔捷走進去,幾位大姐有的把飯帶回來,正在宿舍裏吃,有的攤開被子,正準備午
睡。崔捷坐在一個大姐的床上。

羅嬌燕把房間裏每個人都掃了一遍,說,你們猜怎麽著?那個小偷又行動了。這小
孩兒今天就又丟了一件。

然後她轉向崔捷:我們也丟過幾件。那是幾月份來著?

應該是十月吧?另一位大姐回答。

對。哎你們說這是不是巧合?七八級入學以前沒出過這事啊。

崔捷插進去說,你是說,有人在偷這類東西,而且這個小偷可能就在我們七八級?


嗯,那玩意在農村的時候就有人偷過,誰知道進了大學還擺脫不了這種流氓!

崔捷朝羅嬌燕點點頭,朝大姐們笑笑,回到自己的房間。

同房間的幾位都躺下午休了,崔捷放輕腳步,走到自己的鋪位上也躺下。

那天晚上寢室裏開臥談會的時候,她把白天發生的事和隔壁聽來的說了,大家都說
那以後就把內衣晾在寢室裏邊,小偷總不至於為了一件舊衣服把鎖橇開吧?

晾在屋裏的決定實施了沒多久,就看出問題來了。同寢室的邢德蘭和趙冬梅二人喜
歡在宿舍裏自習,而晾衣服的繩子就走在兩張書桌上邊,有時候誰的內衣擰得不夠
幹,水就會滴在她們的書本作業本上。以前她們兩人就抱怨過,毛巾的水總滴在桌
子上,於是大家都把毛巾晾在自己床頭。床頭就那麽點地方,已經沒有地方再晾內
衣了。還有內衣每隔兩三天就要洗,冬天房間裏陰冷陰冷的,衣服到時間不幹,就
沒有幹淨的換。所以這個措施實施了沒幾天,大家就把它徹底忘在腦後,又把內衣
晾到通風的陽台上去了。

很快到了期末考試,考完了大家一窩蜂地回家過春節,直到二月底,學生們又回到
學校裏。

崔捷和許童童坐了一夜的火車,感覺身上很髒,所以一回到學校她們馬上去澡堂洗
了個澡,洗澡的同時把兩件內衣就手洗了,回來又晾在陽台上。

這是一九七九年的二月。大學的空氣裏充滿了新鮮、積極、向上的氣味。崔捷覺得
每個明天都是令人向往的。早晨一起床,她腳上就像安了個彈簧,抓起單詞本揣進
懷裏,就到操場上去跑步,邊跑邊背昨天新學的單詞。操場上已經有很多和崔捷一
樣的莘莘學子,壓腿的,做太極拳的,練單杠的,兩個化工係的男生邊跑邊互相提
問物理化學的公式和定理。

崔捷身高一米六九,在係裏七八級女生裏數第二,她相貌端正,前額寬闊,頭發整
齊地在腦後梳成兩個刷子,她彈跳力極好,上中學時就常拿個三項全能第一回來,
進了大學也一直保持著晨練的習慣,她看上去健康、精幹。

許童童不愛運動。她外貌很漂亮,進校第一天就有人幫著拿行李,剛進宿舍就有人
來認老鄉,排隊買飯票有人在前邊招手要給她代買。她會拉小提琴,第一學期琴放
在家裏沒帶來,但新年晚會前就有本市的同學把家裏的提琴拿來請她表演。許童童
不僅美麗,頭腦也非常清醒,她對到她跟前來的男同學都很禮貌,卻都保持著一定
距離,不溫不火。平常去上課,做實驗,打飯,她隻找崔捷一起去──她早看出她
的這個老鄉是個正直、忠誠、值得信賴的好同學,入學不到兩個月,她們就無話不
談,除了晨練,她們幾乎一整天都走在一起。

崔捷帶著一身汗水回到宿舍,進寢室前,她的目光再次瞟向陽台──怎麽?昨天晚
上晾出去的幾件內衣又不見了?

果然又丟了四件,許童童的胸罩,內褲,崔捷的胸罩,內褲。

許童童一聽,馬上急得要哭:那是我姑新給我買的!都是最高級的小白羊牌的!

崔捷坐在床邊想了一會,然後對許童童說:咱們報告指導老師吧!

剛好那天晚上在階梯教室開新學期報到會。指導老師叫李西雲,是七五級工農兵學
員,今年不過二十三歲,比隔壁七七級有兩位大姐還年輕,可她黨齡已經五年了。
她聽著兩個女同學敘述完,安慰她們說,也許不一定有人偷,也許讓風吹走了,她
還保證一定向學校保衛科報告此事。

開完了會,在回宿舍的路上,二樓化工係的一個女生走上來對崔捷說,她們也曾丟
過“那東西”,是晾在宿舍外邊的晾衣繩上的時候丟的。

崔捷和許童童住在四宿舍的二樓。這一層住的幾乎全是計算機係的女生,七六級,
七七級和七八級的。走廊的另一端有兩個寢室是化工係一個冷僻的專業──染料中
間體的女生們。這棟樓的三樓全部是化工係的女生,一樓是化工係七八級的男生們。
計算機係的男生們則住在對麵的五宿舍。兩樓中間隔著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兩個籃
球場,幾個單雙杠,幾條綠地,綠地旁邊就是五排晾衣繩。

晾衣繩搭在女生宿舍這一側,好像當初搭晾衣繩的人就知道男生不愛洗衣服,幹脆
把它們都搭在女生這邊。

崔捷在路上邊走邊想,這麽說是有一個人,有收集這類東西的愛好。聽羅嬌燕的意
思,這個人應該是個男流氓,是啊,很難想象一個女生會去收集別人穿過的內衣,
即便偷來穿在自己身上也舒服不了。羅嬌燕還說七八級入校以前沒發生過這類事。
那麽,這個人是七八級的?也不一定,也許是校外的小偷,隻是碰巧在七八級入校
以後才盯上了這棟女生宿舍?不對,校外的小偷不太可能這麽確切地知道我們回校
的時間,再說外來的人經過樓下門衛時必須登記。隻有我們樓裏的人,才能在大家
回校的當天晚上就準時來到我們樓上……

她正想著,係學生會主席王朝陽走上來找她商量去郊外一個水庫野炊的事,她的思
路就被打斷了。

晚上熄燈後崔捷躺在床上。上床許童童從蚊帳裏探出頭來:崔捷你說,真有人偷咱
們的內衣嗎?

不等崔捷回答許童童又說,如果是那樣的話可就太惡心了。我怎麽想怎麽覺得怪,
你說他把咱衣服偷去幹什麽?

崔捷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隻附和著她說,是有點惡心。是啊,那人要這些衣
服做什麽用呢?崔捷眼前出現一個男生,晚上躲在蚊帳裏,從枕頭底下摸出偷來的
內衣,把它貼在臉上,輕輕地磨梭,也許還貼在他身上別的什麽地方……崔捷想到
以前在公安局的布告上曾經看到過“猥褻”這個詞,那時她還不認識第二個字,回
到家後查了字典。想到這兒崔捷很不安,這個人如果光把我們的內衣偷回去欣賞,
那雖然惡心,但對我們還沒有本質的傷害。但是如果他起別的歹心呢?比如強奸?


崔捷睡不著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都對大家說了。

對麵床上的邢德蘭發話了:他怎麽光偷你們兩個的?我們的怎麽從來沒丟啊?

崔捷馬上說,隔壁七七級的也丟過兩次,還有化工係一個女生今天告訴我,她們寢
室也發生過這事。下邊崔捷還有一段話咽了下去,那就是邢德蘭不愛洗澡,也不愛
洗衣服,頭發常散發出餿味兒,她被偷的幾率當然小。

睡在刑德蘭上床的趙冬梅說,不是已經報告保衛科了嗎?那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上次偷咱食堂菜的小偷他們不是抓住了嗎?放心吧,肯定在即日內破案,然後物歸
原主!

我才不要他髒手碰過的東西呢!許童童叫道。

(二)

每到上午第四節課的時候,崔捷肚子就餓了。她常在書包裏揣幾塊餅幹,下課的時
候拿出來墊墊,這天她往嘴裏送餅幹的時候,眼睛正碰上教室另一側王朝陽的目光,
她清楚地看見王朝陽咽了一下口水。崔捷想,他比我更餓。不是說女孩子發育早嗎,
記得中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女生普遍都比男生高,現在他們普遍都比我們高了,
肯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難怪每天中午一進食堂男生們都是一陣歡呼,排隊買飯的
時候也都是他們搶在前邊。她幾乎想把餅幹送給王朝陽一塊,但又感覺那麽做太難
為情,最後她還是把餅幹送給了坐在後邊的許童童。誰知許童童不領情,她有更好
吃的東西:大白兔奶糖。許童童真是被寵壞了,每次放假歸來,她的包裏都裝滿了
好吃的,山渣糕,鐵蠶豆,泡泡糖,麥乳精,還有姑姑給她買新衣服,爺爺奶奶送
她去火車站。

那個偷內衣的人,會不會是衝著可愛的許童童去的呢?有沒有這種可能:那個人隻
知道許童童住四宿舍二樓,不知道確切住哪個房間,於是他撒開大網,凡是這層樓
上晾出的內衣他都收集,因為裏邊總會有一件是許童童的吧?那個化工係的女生,
正是染料中間體專業的,和我們住同一層樓。這麽說,至少他不知道許童童是計算
機專業的。

上課的玲聲響了,崔捷趕緊把包餅幹的紙包塞進課桌,老師走進來。

可是崔捷沒法集中注意力,她的思緒仍在內衣問題上信馬由韁。

如果我關於許童童的假設成立,那麽這個人一定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他的行動是有
目的的,圍繞著許童童進行的。這個人一定是計算機係或者化工係的嗎?不,也不
一定,聽說對麵五宿舍還有什麽師資班的,和水利係的一些學生。嗯,有一件事我
可以做,我可以查訪二樓所有的女生寢室,調查到底哪些寢室丟過內衣,什麽時間
丟的。然後我再到三樓,看看她們是否也丟過內衣,這樣做至少我可以把範圍縮小。
有了這個計劃,崔捷才感覺心裏有了點底,才能把注意力轉回到課堂上。

等到崔捷已經能聽見前座男生的肚子叫的時候,終於下課了。大家衝出教室,有人
還去謝謝那個老師沒有“壓堂”,跑得快的已經搶到食堂去排隊了。

食堂大得足以容納一千名學生同時進餐。一排七個打飯口都被七六級的人占上了,
他們從來都比七七、七八早下課,大概是沒人用心學習,老師也對他們放任自流了
吧。崔捷排在隊伍的後邊,望著洶湧的人潮,她又開始琢磨那個偷內衣的人。她認
出旁邊隊伍裏幾個化工係的男生,上次開全校學生會幹部大會的時候見過他們中的
幾個。他們都剃著平頭,平常愛在樓下打籃球,臉曬得黑黑的,崔捷想起邢德蘭的
一句俏皮話,“好像一個媽生的”,不由得一笑。那人會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嗎?崔
捷看著他們年輕、充滿希望、又有點稚氣的臉,無法相信。

當天晚上崔捷走訪了二樓兩個計算機的寢室。出乎崔捷意料,她們都說沒有丟過內
衣。

第三天中午吃完午飯,崔捷在食堂外邊被李西雲老師叫住。李老師說,我聽說你這
兩天到處問有沒有人丟過內衣?要相信領導、依靠組織嘛!你作為學生,首要任務
是學習,調查這類事情是保衛科的責任。再說你到處問,會在同學中造成不好的影
響你知道嗎?

什麽不好的影響?

本來很小一件事,讓你弄得很大,大家都知道了,沒丟過的也人人自危,互相猜疑,
你身為學生幹部,連這點都沒想到?!

那我不再調查了,等保衛科的結論。崔捷低著頭、用腳搓著地上的石子說。

李西雲轉身要走。

李老師,我越想越覺得這是我們內部的人幹的!崔捷又加上一句。

李西雲掃了一眼周圍走來走去的學生,嚴肅地說:別瞎想了,回去午休吧!下午不
是還有課!

一個春天平安無事。崔捷參加了校田徑隊,為夏天的全國大學生運動會做準備,功
課的忙亂也使她漸漸忘了內衣的事情。在運動會上崔捷拿了個三項全能第二,還和
另外三名女生得了4X400米接力第三名,她很高興。

參加運動會時崔捷還認識了化工係一個叫馬忠民的老鄉。馬忠民是從插隊的農村考
上來的,比崔捷大四歲,他穩重,沉著,說話像個老大哥,運動會時汽水和麵包送
來時他總是等別的同學拿完了,才上去拿自己的一份,因此崔捷對他印象很好。有
那麽一兩次聊天的時候,崔捷很想把自己心中關於內衣的疑慮說出來,但卻怎麽也
無法在他麵前說出“胸罩”二字來。

秋天開學的時候,七六級走了,七九級來了,二樓所有的寢室都住滿了。七九級的
女生都是應屆高中畢業生,其中有兩個據說才十五歲,她們唧唧喳喳,見什麽都新
鮮,給這棟樓注入了一股活力。她們入學後頭兩個月沒出事。崔捷不禁想到,那個
小偷會不會是七六級的,直到十月份的一天,那人又出現了,而且是一次大規模的。


那一天崔捷她們下課回來,就看見七九級的女生們站在走廊上議論著什麽,有的手
裏拿著濕衣服。看見崔捷她們走過來,她們便上來七嘴八舌地說,我們衣服丟了。
崔捷問,是不是內衣,胸罩和內褲?頓時她們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

崔捷一問,她們共丟了七件,三個胸罩,四條內褲。一聽崔捷說這類事情以前也發
生過,一個十五歲的小女生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崔捷趕緊說已經報告保衛科了,
正在調查。

那天晚上崔捷敲開羅嬌燕的寢室門。她請羅嬌燕一起到大操場上散散步。

怎麽了小孩兒?一到操場羅嬌燕便笑著問。

崔捷卻笑不起來。那個偷內衣的,又出現了,她焦急地對羅嬌燕說。

羅嬌燕道,我聽說了。就為這個你就急成這樣?

頭兩個月沒事,我還在想那人可能是七六級的,他們走了就平安了,可這才幾天啊,
又出事了!而且還是大規模的!你說他是不是我們中間的一個?你說他會不會是針
對許童童的?你說他到底想幹什麽?崔捷急著把自己的想法都倒出來。

羅嬌燕拍拍崔捷的肩膀。我母親是學心理學的,這個偷女人內衣好像叫戀物癖,有
這麽一種人就有這個心理疾病,一輩子都改不了,走到哪兒偷到哪兒。

崔捷聽著,又說,我害怕會出什麽別的事,比如強奸。

不要害怕。你是個運動健將,還怕他?他能不能打過你還是個問題呢!再說隔壁還
有我們!萬一出什麽事你就喊,我睡在門口,聽見喊聲我就過去。你知道我們插隊
的地方,有個副隊長總想欺負我們,我們齊心合力,團結一致,就沒讓他得逞。首
先你要在精神上戰勝他。

黑暗中崔捷望著羅嬌燕那張自信的臉,心裏慢慢鎮定下來。

第二天羅嬌燕陪著崔捷去找李西雲,把七九級失竊的情況做了報告。李老師決定在
全體計算機係女生中進行徹底調查,同時通知化工係領導和指導老師們。

(三)

兩係指導老師的調查結果再次出乎崔捷的意料:二樓幾乎每個寢室都丟過內衣。上
次崔捷走訪時,其實並沒有問到那兩個寢室所有的人。很多女生覺得這不是什麽光
榮的事,丟就丟了吧,正好買新的,所以就沒張揚。平時功課緊,作業重,很快大
家就把它忘了。事實是,二樓幾乎所有寢室都丟過,而且大多發生在二樓東西兩側
兩個水房裏和陽台上,時間主要是夜裏,白天上課時也曾發生過兩三次。三樓也失
竊過四五次,也都發生在夜間。

一天晚上許童童從外邊回來,她慌慌張張地跑進門,一進門就把門插上,然後靠在
門上氣喘噓噓地對屋裏的室友們說,我被跟蹤了!

怎麽回事?大家問。

許童童長長出了一口氣,放低聲音道:我從機房出來時教學樓裏已經都黑燈了。我
看見走廊有個人影閃了一下,也沒多想,可能是打更的人上來檢查。但是我從四樓
往下走的時候,就聽見後邊有腳步聲,很輕,噠噠噠,我就停下來往樓梯上邊看,
什麽也沒看見,我接著下樓,然後又聽見後邊,噠噠噠。我就趕緊跑,差點兒在樓
梯上摔著,跑到樓下收發室,看見那個打更的坐在椅子上打盹。我接著跑,出了教
學樓很遠,到了有燈光有人的地方,我朝後看,什麽可疑的人也沒有。我就按平常
速度走回咱們樓,可是一進樓道,我就覺得那個腳步聲又來了,噠噠噠。你們知道,
咱一樓樓道裏有一段正好這兩天燈壞了,我一到那兒就跑起來,一直跑上二樓,我
轉身進了水房,想看看是什麽人在跟著我。我聽見那個腳步上了樓,我探出頭去,
看見地上一個人影,恍惚是個男的。但是那個腳步到了二樓就停住了,我想是他察
覺出我停下來了,於是他也停下來了。我就呆在水房門旁邊,等著。等啊等啊,然
後我慢慢探出頭去,地上的人影沒了。我就一口氣跑進屋。

大家聽了這一長篇敘述,麵麵相覷,幾秒鍾沒有反應。然後邢德蘭開了口:你庸人
自擾吧?也許教學樓那邊是一個和你一樣晚上上機的女同學,讓你嚇得不敢下樓呢!
這邊樓梯上可能就是收發室大爺出來查夜!

你瞎說!我進樓時看見收發室裏孔大爺在看報紙,他還抬頭看了我一眼。

崔捷沒說話。她馬上聯想到那個偷內衣的人,那人也愛在夜裏行動。她上去拍拍許
童童的肩膀,然後摘下她肩上的書包,接過她手裏的一卷穿孔紙,放到她床上。

明天我們去保衛科,現在先安靜下來,洗臉,睡覺。她對許童童說。她陪著許童童
到水房打了水,然後看著她洗完,上床躺下。

第二天下午她們來到學校主樓。主樓前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廣場上有一座毛主席揮
手的塑像,高高地站在大理石的基座上,主樓是塔式結構,很像崔捷在照片上見過
的莫斯科大學主樓,五十年代興建的很多大學的主樓都是這樣一個模式。她們二人
在樓裏轉了半天,也沒摸著保衛科的門。崔捷拉著許童童來到學生處。學生處屋裏
坐著胖胖的鄧老師,夏天參加全國大學生運動會時是她帶隊,崔捷因此認識她。她
很熱情,領著崔捷她們到了一樓後勤處的門口。原來保衛科在後勤處裏邊的一間屋
子裏。

屋裏坐著兩個中年男人,一黑一白。黑的那個是科長,姓王。他攤開一本工作日記,
聽著許童童的敘述,邊抽煙邊在紙上隨便劃拉了幾下。

他撣撣煙灰,慢慢說道,這個事我們可以調查,但是你提供的線索太少,還有就是
你怎麽確實知道有人跟蹤,有沒有這個可能,你疑神疑鬼,自己嚇唬自己,啊?

許童童急了,哎你怎麽能這麽說……崔捷馬上接上去:王老師,你也知道,我們樓
裏這兩年發生了多起盜竊內衣的事件,那個人,我們計算機係和化工係的調查結果
顯示,很可能就在我們樓裏,就是我們中的一員。現在這個人想把他做的壞事升級,
他偷許童童的衣服還不夠,還要跟蹤許童童,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領導重視嗎?你
知道,每次發生偷衣服的事件,我們,尤其是七九級的小同學,都非常害怕,覺得
住在宿舍裏不安全。國家花這麽多錢培養我們,學校難道不應該保障我們的安全嗎?


王科長使勁看了崔捷一眼,皺起眉毛:你們入校以來不是很安全嗎?除了小偷小摸,
出過什麽大事兒?我們保衛科的工作做得夠好的了!一點懷疑,還沒有證實,就扯
上國家人民,小小年紀不要隨便引伸,上綱上線的!他把抽屜用力一關,好像在給
他的話加上一個驚歎號。

崔捷和許童童望著他,不敢再說什麽。

旁邊坐著的那個白臉開口道:這兩位小同學,我們也非常想保障你們的安全,我們
的工作就是這個。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們一定展開調查。我們也會和你們係裏
聯係。你們是哪個係的?

他在小本上記下計算機係和二人的名字,就把她們客氣地送到了門口。崔捷出門前
看了一眼那個王科長,他嘴裏叨著煙,低著頭正在自己抽屜裏不知翻什麽,根本不
朝她們這邊看。

出了大樓,二人在門外的花壇邊坐下,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自行車、麵包車、運貨
小卡車。崔捷對許童童說,看見沒有,他們也沒辦法,全校這麽多學生、老師,你
讓他們怎麽找?況且咱們這事比起機械係自殺的、土木係打架的,隻能算件小事,
畢竟沒有人身體受到傷害。我覺得咱們得自己動動腦筋。

許童童點點頭。嗯,我也在想這件事。我總覺得是咱樓裏的人幹的,你想啊,他如
果是外邊的人,進進出出這麽多次,樓下孔大爺早注意到他了,孔大爺還是比較認
真負責的……

就是啊,咱們想到一塊去了!崔捷臉上露出喜色,就是一樓化工係那些人中的一個。


這個範圍也不小,一樓刨去收發室和化工係學生會,從東到西共有十四個寢室,按
每個房間六人算,就是八十四人,許童童算著。

哎,我有一個主意!崔捷眼睛一亮,我給他寫封信,“幫助幫助”他。

你寄給誰呀?許童童問。

嗨,縫在胸罩上。崔捷微微一笑。

嗯,這個主意不錯。許童童想了想,也笑了。咱就說咱受不了他總這樣了,咱投降,
請他高抬貴手放過咱們……

兩人說幹就幹,馬上拍拍屁股站起來回係裏。晚上崔捷打開係學生會的房間,兩人
商量了半天才定稿,考慮到縫在胸罩上的紙條不能太長,她們又把重複的地方做了
刪節,最後寫了這樣一封信:

同學,我們知道你有難言之隱,無法麵對周圍的人,我們同情你。但是,你的行為
也給我們造成了傷害,每次內衣丟失,都加深了我們的不安全感。我們想從正麵幫
助你,結束這一不正常的活動,如果你願意,可以給我們門下放個紙條,約個時間
麵談。我們的房間號是216。

崔捷把紙條疊成一小塊,用塑料包好,縫在內衣的隱蔽處,掛在水房裏,木頭夾子
剛好蓋了住那個紙條。

每天下課回來,她們都要去水房看一眼那件內衣。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二
人不由得有點著急。終於在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五晚上,那件東西消失了。這時二人
又開始擔心紙條會帶來什麽後果。

星期天晚上,二人從市內回來。她們去一家有名的館子吃了餛飩,又到書店買了一
大包書回來。路過水房的時候,眼尖的許童童忽然注意到水房的晾衣繩上搭著崔捷
的那件胸罩。她們急忙跑過去,取下胸罩。紙條沒了,但是也沒有回條。

這是什麽意思呢?二人鎖著眉頭走回寢室。

(四)

“紙條”過後,很久沒有再發生丟內衣的事,一直到三年級上學期,崔捷又開始聽
說周圍有這種事情發生。

冬天的一個下午,崔捷感冒了。她頭疼得無法去上課,喝了板藍根衝劑,一個人躺
在宿舍裏胡思亂想。大家都上課去了,宿舍樓裏靜悄悄的,隻有水房兩隻漏水的龍
頭傳來單調的嘩嘩聲。突然她想到此時此刻是那人動手的最佳時機。於是她來到走
廊上。

走廊上空無一人。她進到水房,確定了水房裏晾著幾件內衣。從水房和走廊方向看
不見陽台的一個角落。她穿上大衣,戴上圍巾和口罩,藏在那個角落裏,透過陽台
肮髒的門上的破洞,能看見整個走廊以及水房的門。

她在那裏不知站了多久,那人並沒有如期出現,倒是陽台上的風吹得她感冒加重了,
她又開始咳嗽,嗓子疼。她隻好回到寢室,重新蓋好被子。

保衛科那邊沒有消息,李西雲在係學生會幹部會上也不再提起這件事,它好像食堂
飯菜裏的老鼠屎,屢禁不改,慢慢地成了同學們生活的一部分。

轉眼到了四年級上學期。國慶節晚上,本市的同學都回家了,家在外地的或者去開
晚會,或者去看電影,進城玩的也不少。崔捷因為在機房調程序誤了電影,晚上九
點多獨自回到寢室。她從抽屜裏找出幾塊餅幹吃了,又喝了點水,正在猶豫是不是
去開晚會的時候,邢德蘭晾在毛巾架上的一條內褲提醒了她那塊尚未痊愈的毒瘡。


快四年了!這個人到底是誰,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呢?他是怎樣度過這擔驚受
怕的四年呢?憑直覺崔捷感到他活得並不快樂。不僅不快樂,他活得很壓抑。明知
道不被社會認可,他卻違背自己的良心,在一種變態的欲望的驅使下,一次又一次
地把手伸向他不該觸摸的東西。今天晚上,謎底該揭曉了。

崔捷推開門,走廊裏很安靜,隻有水房的漏水聲和樓上不知哪間寢室傳來的英語九
百句的廣播聲。她走進水房。在水池和牆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空間,崔捷勉強可以蹲
下。她回房間找了張不要的打印機打出的匯編碼,墊在屁股底下,這樣就不至於蹲
得腿疼。她走回水房門口,確定了從各個角度都不容易看到水池後邊的那個角落。
她搬來一把椅子,把水房的一個燈泡擰鬆。在一個十五度燈泡的昏暗燈光下,那個
角落就愈加顯得黑暗。做好了這一切,她回寢室吃了兩塊餅幹,喝了點水,上完廁
所,脫下腳上的鞋,隻穿襪子,準備與罪犯決一死戰。

崔捷坐在水房潮濕的地上。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過去。中間有個人進來潑了點髒水,
然後她聽見一些人開晚會回來的聲音,有人進來打洗臉水,卻沒有人發現她。她也
在寂靜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畢竟白天在機房調了一天程序。

突然,崔捷在一陣悉蟋聲中醒了。她猛地睜開眼睛,清楚地看見一個人正把幾件內
衣揣進褲子口袋,然後快步走出水房。崔捷要站起來追上他,腿卻忽然麻得要命。
她踉蹌走到門口,隻見那個背影下了樓。崔捷咬著牙,克服著腿麻,穿著襪子追下
樓梯。

那人走在一樓走廊上,很沉著,很自如,崔捷忽然覺得他的步態很熟悉,但又一時
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一樓走廊裏燈光明亮,為了不讓他看見,崔捷不敢再往前追,
她躲在一扇半開的門的後邊,清楚地看見那人進了103的房門。

崔捷的心跳得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終於抓住他了!

從那天起,崔捷開始注意化工係七八級每個男生的背影。她還把印在腦海裏的背影
畫下來給許童童,讓她也幫著觀察。那人大約一米七五的個頭,很瘦,後腦勺凸出,
留著分頭,有點駝背。

化工係的一場籃球賽,她們也湊在場外,為了找到那個背影。

老師公布了畢業實習的項目和名單。過完春節,崔捷和許童童直接去了外地。直到
五月下旬她們才回到學校,準備畢業答辨。這一天春光明媚,楊樹上滿是嫩綠色的
新葉。崔捷和許童童端著飯盆去食堂。化工係的同學們也都從外地實習回來了。在
人群中崔捷看見馬忠民,他曬得更黑了。遠遠地他也看見了崔捷,向她點頭微笑,
臉上兩隻明亮的眼睛放出光彩。崔捷和許童童打完了飯端著飯盆找空桌,她們以前
常用的桌子已經被八一級的小孩兒們占上了。她們隻好到化工係的地盤上暫時落腳。
就在這時,一個人落入崔捷的視野。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他鼻子很尖,眼睛很細,眉毛很淡,前額很低。他似乎比那天
晚上更駝背。朝同伴笑的時候,他的笑容裏似乎也帶著辛酸。他轉過身去,拉開一
隻焊在水泥桌下的鐵凳子,坐下,吃飯時他整個臉幾乎都埋在飯盆裏,一副專心致
誌的樣子。崔捷抓住許童童,指向那人。許童童注意到她的手在顫抖,幾乎端不住
飯盆。

整個午飯崔捷味同嚼臘。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人身上。她看見馬忠民也在那張桌子上,
而且他們顯然認識。終於食堂裏的人漸漸散了,隻有馬忠民一個人坐在那裏慢慢咀
嚼。

崔捷走過去。怎麽樣啊老鄉?

馬忠民嘴裏含著飯抬起頭來,哦,還好,這不剛實習回來……

我們也是剛回來,真累。噢,這是我同學許童童,也是咱老鄉。

許童童你好,其實我早就知道你,那年你在台上拉小提琴,那個曲子叫什麽,毛主
席的光輝把爐台照亮,拉得真好!馬忠民和所有男同學一樣,一見許童童就被她牢
牢地吸引住。

崔捷站在一邊看著,等著馬忠民把話說完。然後她盡量裝做隨意地問,你們桌上,
剛才坐在這兒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哪兒?哦,哦,他叫鄭少軍。你打聽他幹嘛?

鄭少軍?哦──我認錯人了,我還以為……崔捷拉著許童童走開,邊走邊向馬忠民
揮揮手。

第二天崔捷和許童童把她們摸清的全部情況向李西雲匯報了。然後她們找到馬忠民,
把實情告訴了他。馬忠民的臉色隨著故事的起伏迅速變化著,聽到結果後他沉著臉
說,我說這小子怎麽經常半夜出去!我問他幹嗎去了,他說他腸胃不好,蹲廁所去
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李西雲找到崔捷和許童童,告訴他們鄭少軍最後一次作案的時候,
讓他的同屋馬忠民抓了個正著。化工係領導正在研究如何處置他。

六月底的一天崔捷在食堂門口看見一張很小的布告,大約十六開的紙上寫著下列字
樣:

化工係七八級染料中間體專業學生鄭少軍,求學期間多次小偷小摸,屢教不改,經
係黨委研究給予行政警告處分,特此公告。

小偷小摸?屢教不改?崔捷對布告上的措辭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她還是感到一陣輕
鬆。四年了,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要馬上找到許童童,告訴她這個好消
息。她又想到已經畢業離開的羅嬌燕,她要是知道了這個消息也一定非常高興。

很快公布了畢業去向,許多同學便離開了學校,回家過最後一個暑假,機房和宿舍
裏常顯得很空曠。崔捷拉著許童童在校園裏閑逛。

七月初的一天她們到主樓學生處去拿畢業證書。學生處那個胖胖的鄧老師一眼認出
崔捷。

哎呀呀,崔捷,馬上就要畢業了,我還記得那年你剛入校的樣子,才十七歲,蹦蹦
跳跳的,時間真快!

崔捷笑了,我們還會回來看你的,鄧老師!

那是啊,可是那時候你就是代表單位來出差了,和現在就不一樣了!鄧老師笑著說。
哎你們兩個今天忙嗎?我能不能抓你們一個差?

崔捷和許童童對視一下。當然可以,我們現在什麽事也沒有,正閑得發慌!

噢,那正好那正好,崔捷我知道你的字寫得不錯,你們就幫我抄畢業證書吧!化工
係的,早該發了,我和小劉一直忙不過來,這兩天光準備他們的檔案袋了。

於是她們坐下來抄畢業證書,並且注意到旁邊桌上堆得小山一樣的檔案袋。

隔壁有人過來叫鄧老師去開會。鄧老師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她們兩人。

崔捷和許童童同時抬起頭來看對方。

她們不約而同地放下手裏的筆,奔向那堆檔案袋。崔捷馬上分配角色:你翻那摞,
我翻這摞!

過了幾分鍾,許童童壓低聲音道,找到啦!

崔捷馬上湊過去。她們打開鄭少軍的檔案袋。

“鄭少軍,1960年3月15日生,本人成分:學生,家庭出身:革幹,家庭住址,X省
X市X街X號,父親,XXX,X局X處幹部,母親,XXX,某廠會計科職員,弟弟,XXX,
……,舅舅,XX,XX大學化工係黨支部書記。”

看到這裏崔捷和許童童再次對視,兩人都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她們接著往下看。


“畢業去向:X市X局X處。” 許童童不禁輕聲叫起來,跟你在一個城市啊崔捷!

她們把整個檔案袋翻遍了,也沒看到關於那張處分的記錄。

(本文故事、人物均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2009年8月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