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開放恢複高考三十年之際,《僑報》舉辦了征文。我的一個朋友得知消息後,竭力鼓勵我投稿。開始我有點膽祛,耽心自己文筆不行。在朋友再三鼓勵下壯膽投了稿,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文章上報。這裏貼的是我的原稿,刊登時報社編輯作了些文字上的修改。
我的77級三部曲
(一)
三十年前中國領導人的一項重大決策,改變了許多年輕人的命運。我既在其中,又不在其中,既是77級,又不是77級。
這是怎麽回事?嗨,那得從頭說起。
1964年,我考上北大,上學才兩個月就被莫名其妙除名。當時北大是全國高教係統社教運動試點,社教工作組一進校就殺氣騰騰開除了一批入校新生,我被除名時連原因都不準告訴我。多年後我才知道原來我父親所在係黨支部書記因為自己小舅子沒考上高中,聽說我品學兼優十分嫉妒,寫了我一份誣告材料,憑空編了我六大問題,象學習目的不端正,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與右派父親劃不清界限等。這事本來就很荒唐,因為他和我從無來往,對我根本不了解,風馬牛不相及,他寫我材料簡直匪夷所思。當時北大社教工作組竟然不經核實取消了我的學籍。
我不明白為什麽一個三好學生莫名其妙被開除,為什麽美妙的宣傳和殘酷的現實完全對不上。我看報紙,找不到答案,我聽廣播,找不到答案,我翻遍雄文四卷,找不到答案。為了尋找真理,1965年我報名去了新疆建設兵團。
當時有許許多多表現和成績優異,因家庭原因無法考上高中和大學的青年,為了換取組織的信任報名到了新疆。他們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把青春都獻給了革命事業,黨組織再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們,就象祥林嫂拿出積蓄捐了門坎,認為自己贖了罪,閻羅王再不會來找麻煩一樣。
戈壁的風沙和嚴酷的現實粉碎了這種幼稚的幻想,家庭出身的緊箍咒從他們呱呱墜地起就纏住他們,到哪兒都不會改變。遠離家鄉,繁重的勞動,無情的歧視,缺油少鹽喝包穀糊,看不到前途,看不見希望,知青們這才知道自己隻不過是被清掃出門的垃圾而已。然而,離城容易回城難。隻有夜深人靜時蜷縮在地窩子的舖板上,思念故鄉的親人,兒時的夥伴,校園的往事,帶點甜蜜,又帶點苦澀。
文革中,這些常年被無產階級專政鐵拳掃蕩的狗崽子們的命運更加淒慘。我進疆時的老搭檔副班長(我是班長)和幾個上海知青感歎在邊疆找對象難,賭氣說這輩子不結婚了,就為此他們被打成反革命集團。副班長承受不了折磨在禁閉室上吊自殺,他的屍體被剁成5截,埋在沙包裏。當時我背著家庭出身和北大開除的雙重黑鍋,受的衝擊可想而知。那個年頭,能熬著活下來是我們唯一的願望。什麽招工上調,什麽推薦上大學,輪不到我們這些賤民。
(二)
就在這時,平地一聲驚雷:恢複高考了!年齡放寬,老三屆年齡都能考,我上學早兩年,恰恰是六六屆年齡,也能考。
上天有眼啊,給咱們平民百姓放開了一條路!如果黨委推薦,我連邊都沾不上,可如果參加高考,我十拿九穩進入新疆前幾名。咱要求不高,考個師範學院就行了。隻要能考上,考個師專也行。
順利報好了名,心裏真是樂開了花。
高考越來越近,考生們夜以繼日補課,複習,要把荒廢了多年的功課補起來。高考中斷了十一年,現在第一次恢複了老百姓有權參與的平等招生方式,誰都想上學。對失學多年的老三屆,這個機會更加珍貴,說不定就是末班車啊。
我倒是胸有成竹,有時忍不住來點胡思亂想。
十多年了,現在又將重上學堂,這不是夢吧?
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好象收到了錄取通知書。。。真的嗎? 讓我看看。。。上卡車了。。。林帶,渠道,沙包,戈壁,漸漸遠去。。。再見了,和我一起度過苦難日子的農場兄弟們。上火車了。。。過了吐魯番。。。過了黃河,長江。。。故鄉啊,我回來了。
高考前一天,專區招生委員會發了一份電報到墾區招生工作組,上麵寫著:
“不準戈壁柳進考場。”
為什麽?為什麽!
猶如五雷轟頂,所有的幻想,美夢,期待,全部完了。十多年哪,才盼到這一個機會。我急急找到招生工作組的人,問為什麽我不能上考場。他冷冷地回答,
“你不是老三屆,這次高考沒你份。”
“可其它不是老三屆的知青為什麽就能參加這次高考?”
“你已經考過一次,你心裏應該清楚為什麽。”
是很清楚,就為我被北大開除這個“曆史問題”,我連參加高考的政審都通不過。可中央不是說重在表現麽?我這十幾年的表現還不夠過硬麽?不信你可以問問這裏各級領導,他們可以作證。
沒用。什麽重在表現,這全是假的!
第二天,各團場考生興高彩烈地走進考場。我怔怔地望著他們,兩腿發軟,好象在一艘冰海沉船上望著他們上了救生艇。
眼前一片漆黑,完了,全完了。
現在,我隻有一條路,反正已經豁出去了。
向中央告狀,要求平反冤案,重返北大!
(三)
在千千萬萬含冤受迫害的人中,我算是幸運的。1979年,我的申述信引起了國務院的注意,調查人員查明了這是一樁莫須有的冤案。緊接著,北大複學通知下來,要求我比新生提前三天去北大報到。
已經耽誤了十五年,光陰如金。我決定用報到前一個半月時間突擊自學大學前二年課程,要求插班77級學習。77級中有不少老三屆,我們有共同的生活經曆。79級的新生太年輕了,和他們在一個班,我恐怕要成出土文物呢。
也不知那一個半月是怎麽過來的,天天起早摸黑自學,眼睛都熬紅了。憑心而論,那種狼吞虎咽的學法是不紮實的,最多是似懂非懂而已。
顧不上了,先混過去再說,以後再慢慢消化。
八月底,我又到了北京。
十五年過去了,又看到北大校門,圖書館,未名湖,水塔。景色依舊,人物全非。當年天真幼稚的學生,現在成了飽經滄桑的中年人。當年階級鬥爭炮聲隆隆的校園,現在是外語聲朗朗,學生專心攻讀學問的場所。變了。
係裏告訴我, 79級招了三個專業, 問我要去哪個專業。
我的回答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外。
“我要跳77級學習。”
係主任詫異地看著我,
“他們已經把基礎課學完了,你跟得上嗎?如果到時間跟不上,隻有退學,不能留級。你可要想想好,到了那個時候,就不是政治迫害嘍。”
“我想好了。如果跟不上,我甘願退學,不會怨你們的。”
“那。。。你跟係裏管教學的副係主任聯係一下。他要考核一下你的實際水平,如果他簽字同意,我們再給你辦手續。”
當天晚上,我到了副係主任辦公室。
副係主任先簡單地問了問我自學過哪些課程,然後問了些這些課程中的問題,都是些基本概念,我還能對付。
二十多分鍾後,副主任問起我文革中的經曆。然後,話題轉到了文革中的北大。再往後,聊起了中國知識份子的骨氣和遭遇。再往後,我們幹脆探討起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究竟有沒有空想社會主義的成份。
一晃,快十一點了。
哎呀,我是來考核的還是來聊天的?怎麽把正經事擱一邊呢?
副主任在表格上簽了字。
“你已經通過了。”
第二天,係裏同意我插入77級。
就這樣,一年半前我和77級失之交臂。現在鬼使神差,還是進入了77級。
(四)
三十年,在曆史的長河中隻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三十年,在人生的旅途中卻是一段舉足輕重的曆程。
三十年前這一重大舉措,顛覆了蔑視科學踐踏知識的荒唐教義,回歸了尊重知識珍惜人才的正常倫理。青黃不接出現斷層的科技界,輸入了有真才實學的新生力量。模式化八股化的文藝界,冒出了生機勃勃的新芽。各行各業的領導團隊中,湧現出體諒民間疾苦的新麵孔。
三十年前的這一變革,也成了許多年輕人的人生轉折點,包括我這個不算太年輕的。沒有那場變革,也許我現在每天早上隻會挪開雞窩前的破磚,把手伸進去摸摸雞屁股裏有沒有蛋,而不是坐在計算機前設計複雜的科研程式。沒有那場變革,也許我還在戈壁灘上徘徊,挖掘殘存的紅柳根帶回家燒火取暖,而不是處理浩瀚的全球衛星定位係統(GPS)數據,從中挖掘出地球內部變動的微弱信息。
有人會說,這是你堅持不懈努力的結果,是金子總要發光的。我卻認為不是這樣,至少不完全是這樣。更重要的是機遇。
有許許多多和我同齡的或者更年輕的,他們更聰明,更有才華,也更勤奮努力。然而由於體製的人事的種種原因,他們沒有我們的機遇,他們的才華被埋沒了。
我們是幸運的,然而更多的人卻是沒有我們這麽幸運。
為了他們,我們努力工作,努力回饋社會。
為了他們,我寫下這篇文字,呼籲社會更多地關懷這些弱勢群體。
附錄: 《僑報》得獎名單
30年前,一個決定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命運,這就是大陸恢複高考。被稱作77級的這批人參與、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曆程,他們身上也濃縮了一個時代的風貌。為紀念大陸恢複高考30年,本報特地組織了此次征文活動,引起海內外讀者的熱烈反響。這些稿件充滿了激情,文字水平也表現出很高的造詣。
經過來自洛杉磯、北京、紐約、舊金山等地的專家、資深報人共同評選,此次征文活動獲得圓滿成功,共評選出一等獎一名,二三等獎各兩名,優秀獎十名。名單如下:(略)
圖片來源:http://cimg2.163.com/cnews/2007/6/3/2007060311133449737.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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