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體沉默。
半晌,我回過神兒來。問道:“後來呢?”
“後來就住院了。我們來送你的時候,先到了他那裏。他的臉被罩子扣著,誰都不讓看。也不說話。但,當我們離開時,他說了好幾遍不想讓你知道。”
“誰在那兒照顧他呢?”
“一塊插隊的一個同學。”
“你們後來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他後來招工回城了。臉上。。。反正能夠看得出來。”
開學返校後,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快樂無憂。一靜下來,他那俊俏的臉龐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多次問自己:他愛我嗎?肯定愛。那麽先別管他受傷與否,我愛他嗎?我不知道。還有,如果我愛他,他要上不了大學,我能不能接受?答案是:不能。可是他現在毀容了呀。。。
翻來覆去,想得頭疼。不管怎樣,下個暑假先見他一麵再說。我分別給大提琴和笛子去了信,讓他們暑假一定把他帶來見我。
79年暑假。他們都來了。王子仍舊沒來。
“別瞪我呀!你見不著他了。”笛子說話從來都是一驚一咋地。
“什麽意思?”
“他旅行結婚去了。”
“旅行結婚?跟誰?我認識嗎?”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學校裏的出名人物。
“你不認識。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兒。王子受傷前,身邊一堆一堆的,可沒有她。他受傷後,她們都跑了。她卻來了。照顧了他好幾個月。”
我呆住了: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臉部燒傷,後果難測。她就不怕他變成《夜半歌聲》裏的宋丹萍?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我戀愛、失戀、畢業、工作、結婚、生女、考研、讀研。。。其間和別的同學也偶爾見麵,就是從未見過他。
轉眼就到了89年春夏。學校裏的運動如火如荼。我本來就愛湊熱鬧,此時更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一天,傳達室通知我去取電報。我害怕是留在父母那兒的女兒有事,就急急忙忙跑去拿。到手一看:“十分惦念見電速歸”,落款卻是他!
真是知己莫如。。。他也?他怎麽知道我一定會陷進去?反正學校停課,先回家看看。
王子終於來了。十幾年未見,他身子板兒壯實了,神態成熟了。唯一不變的,是他那爍爍的、清澈的眼神。舉手投足間,他優雅隨和,從容大方。相比之下,我倒有些扭捏做作,渾身上下不自在,也不敢看他。
杯觥交錯其間,我偷偷地觀察了他的臉:頜下、發跡邊的瘢痕依稀可見。麵部皮膚稍厚,稍緊。笑起來,有點像做過拉皮手術的“麵具臉”,但沒有明顯的瘢痕。不知道的人絕對看不出這張臉曾經“燃燒”過。“很不錯了!”,我心中十分感激當時護理他的同學、他現在的妻子。
飯局後,同學們有意把我倆單獨留下。可是,說兩句就沒話可說了。他看哪兒我不知道,但我總是看我手中玩弄的發卡啊、夾子啊什麽的。以後每次回鄉,都是這樣。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往。他工廠的同事們都知道他有個“紅顏知己”,常常求他寫條子來找我。甚至有人來之前都不找他,打著他的名義就來了。他常常感到很抱歉。我告訴他,反正我們家已被同學朋友鄉親們封為“北京辦事處”,懸壺濟世,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
出國前,我最後一次回鄉探親。按照大提琴早些年規定好了的“男生做飯,女生打撲克”的慣例,我們聚集到小號家。也是按慣例,吃飯時他坐在我的旁邊,一杯接一杯地替我喝酒。喝到最後,除我之外,大家都暈暈乎乎。我們之間最小的小妹妹,已經離了兩次婚的小提琴深有感觸地說:“我發現,一輩子有人替著喝酒,也是一種幸福。”
王子顯然喝多了。小號扶著搖搖晃晃的他進了臥室。良久,小號出來了。對我說;“他叫你呢!”
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小號的臥室裏連把椅子都沒有。我扭身回到客廳,搬了把椅子進去,坐在了門口。我把門微微敞開,一眼望著躺在床上的他,一眼望著坐在客廳裏的同學們。
他似乎有些神誌不清,伴著嗚嗚的哭聲,一聲大一聲小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心如刀絞,但我坐著不動。使勁兒抿住嘴,一聲沒吭。
漸漸地。他的聲音小了,沒了。我走到床前看了看他,他已經睡著了。
“咱們走吧!”我回到客廳,對同學們說。
大家穿好衣服,又一起回到臥室門口,望著睡在床上的他。
“保重!再見!” 我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