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偶遇思澤
大學生活一晃過去了三年半,最後半年,我心中總有一縷揮之不去的惆悵。惆悵什麽?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身邊的人仿佛個個腳步匆匆,神色匆匆。每日裏我仍舊繼續著那一成不變的‘四點一線’的單調行程,宿舍-教室-食堂-圖書館。
我越來越不喜歡周末。一到周末,圖書館不開放,教室裏冷冷清清,同宿舍的其他小姑娘們(大四時我和日語專業新生住一屋)早早放飛自己,各奔東西,逛街購物走親訪友,不到大半夜不見蹤影。無處可去的我常常一個人呆在宿舍裏,猶如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形單影隻。
又一個周末的傍晚,孤零零的我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看書聽收音機,“零丁洋裏歎伶仃”,耳朵裏忽然傳來幾聲不輕不重的Ko-ko-ko 敲門聲。我以為幻覺,支起兩耳細聽,Ko-ko-ko聲又起,我興奮地一個鯉魚打挺,撲向房門,打開一條縫,往外一瞥,兩個陌生男青年,我大失所望,不加思索“砰”地關上門,同時武斷地吼一聲:“你們要找的人不在。”
兩陌生人毅力恒心可圈可點,連續敲了五遍的門,態度一致,永遠的不急不緩。那時的我很矜持,很保守,不與陌生人打交道,但還是耐心開了三次門縫,每次拋下“你們要找的人不在”,擲地有聲,關上門。後麵兩次門都懶得開了,躺在床上扯著嗓子:“還是你們嗎?你們要找的人不在。明天來吧!”
隔了會兒,沒了任何聲息,我正得意終於把兩瘟神打發走了,相同頻率的Ko-ko-ko敲門聲再次響起。煩死人,我火了,房門洞開:“你們今天是跟我較上勁了,我們前世有冤後世有仇嗎?看仔細了,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不在?”
“你怎麽知道我們要找的人不在?”兩男生終於有機會開口了。
我極其不屑地說:“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宿舍裏隻有我一人,我又不認識你們。難道你們找我不成?”
“是,我們就是來找你徐夢露的。”
“有沒搞錯,你們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真找我啊?你們是誰呀?我認識你們嗎?”我當時糊塗了,一塌糊塗了。
“貴人多忘事。”
經多方提醒,我才逐漸理出個頭緒。
不久前的一個傍晚,我到校門口公交站送客,一個“四人幫”時期在老爹手下受過訓的速成赤腳醫生,後考上大學畢業赴京工作,因到福州出差順道關心關心恩師的醜女。
說來那天也怪,公交車遲遲不來,等了一個多近兩個小時才送走曾經的半途而廢的赤腳醫生。(為什麽不打的?當年有嗎?)
我心急火燎大踏步回教室,可惡的英美文學讀書報告還沒完成,“分、分、分,學生的命根”,能不急嗎?腳下生風如急先鋒,不想後麵傳來更緊迫的腳步聲,伴隨著“同學!同學!”的呼喚聲。
看看周圍,四下裏沒有其他人。腳步聲呼喚聲已到背後,我一個緊急‘刹車’,再一個‘U-turn’,麵前是一個同樣緊急刹車的男青年,高高個子,身材修長,下身著當年風靡全國的喇叭褲,上身穿軍人工作服襯衫,下擺是現在‘金正日’夾克款式,穿戴上是徹頭徹尾的社會青年裝扮。
軍裝在當年很長一段時間是倍受全社會青睞的所有人追求的最派頭最流行的服裝,不是一般人想有或有錢就能得到的,隻有有門路的才能弄件把秀一秀。但進入80年代中期,軍裝逐漸開始成為社會青年流氓爛仔的行頭裝扮。
在昏暗的路燈下,隻覺得這‘社會青年’鼻子很高很挺,好帥好酷,但有點流氣,好像膚色也比常人的深些。
我冷冷地問道:“是叫我嗎?”口氣中有一絲好奇一絲厭惡一絲不耐煩,滿腦子是如何炮製完成那份兩三千字的讀書報告,時間緊任務急,已經浪費不老少的時間了,現在橫刺裏又冒出個不速之客。
“這位同學,你走路跟一陣風似的。我從大門口就開始追趕。剛才我們都在公交站送人。”
我皺著眉反唇相譏:“你趕上了,證明你像兩陣風。車站就寥寥無幾5-6個人,你也在其中?對不起,天色太暗我沒看到你。”心裏暗想誰是你同學?誰知道你是誰?套什麽近乎?
“我看見你也注意到你了。你也是師大的吧?外語係的?”
我一聽此公說‘你也是師大的吧?’心裏咯噔一下,看來這小子不是周邊工廠的工人,差點製造了一起冤假錯案。
“哦,那你也是師大的?”
“是,藝術係美術專業的,今年大四。你呢?”
我心想,今天怪哉,公交車遲遲不到,又遇到個黑乎乎的家夥還是個包打聽,打破沙鍋問到底了。罷了,罷了,哪有時間跟一個陌生人扯皮,趕緊打發了事:“我也要畢業了。遇到你很高興。再見!”說完,我拔腿就走。
“你叫什麽名字能告訴我嗎?我叫&$#@。”
我根本沒聽清楚他叫什麽,懶得再問也沒時間糾纏那不重要也沒意義的名字,本來就不認識,與什麽萍水相逢沒關係和什麽點頭之交不沾邊,管他的。隨口漫不經心回應:“我姓徐。”
別係的大四學生天天過著神仙的日子,愁的是時間不知怎麽排遣。而可憐的我所在的外語係卻有著上不完的課,寫不完的讀書報告,更有背不完的單詞,課餘還要一頭紮到圖書館查閱資料寫論文,愁的是怎麽擠出時間。那夜幕下曾經發生過的偶遇轉身便淹沒在繁忙的課業中,然後被無情的英語單詞排擠出記憶圈。
現在,眼前敲了6遍門被我吼了6次的兩個男生中的高個子就是那天的包打聽了,黑乎乎的,鼻子高挺,喇叭褲,有點流氣。我猶猶豫豫:“你真是那天那個藝術係的大四男生?你叫。。。。。。?”
“那天白說了。我叫思澤。”
我不明白:“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記得當時我隻告訴你我姓徐。”
思澤無比自豪:“問啊。外語係大四姓徐的女生就兩位。一個戴眼鏡的是你徐夢露,另一個沒戴眼鏡是徐露。”
就這樣,畫畫的思澤走進了我的世界,那原來一成不變的大學生活不單調了,但那一絲惆悵仍然揮之不去。
周末,思澤時常帶著我這裏吃點新鮮,那裏看點奇景,東邊玩玩,西邊逛逛。時間過得飛快,在校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下)戀愛啟蒙
那個周末的晚上,思澤說:“徐夢露,今天晚上天氣不錯,還有點月光,我們到長安山走走吧。”
校內的長安山長滿了高大的相思樹和茂密的灌木叢,我之前隻和上鋪美女茜兒來采過一次野果。很多校內文學愛好者以此山賦詩填詞,大作文章。我來自於大山,對一幹年輕文人拿這麽塊彈丸之地賦予如此的深情和厚愛和心血嗤之以鼻!這輩子沒見過山總還聽說過三山五嶽,還有‘威震四方’的黃山,再不濟還有不遠的江西廬山福建武夷山及福州郊外的鼓山。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屁顛屁顛地跟著思澤來到長安山,淡淡的月光從相思樹葉中漏下灑在彎曲的小路上。兩人找了張長椅坐下,不著邊際胡吹亂侃著。四周不停傳來吧唧吧唧聲和其他什麽哼哼嘰嘰聲,我總覺得周圍有點異樣,眯著眼往四下裏一看,嚇一跳,媽呀,周邊有這麽多談戀愛的?一雙雙一對對的摟抱在一起,或站或坐或躺,我隻覺得臉發燙心狂跳,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坐下,坐下,站起來,局促不安。
難怪放著張長椅沒人坐,還以為自己運氣佳,來得正是時候,原來是太暴露。難怪有那麽多人對長安山歌功頌德,樂此不疲,推陳出新,原來這裏是戀愛的搖籃和聖地。 自己原來的疑問終於找到了一個圓滿的答案。
我尷尬地打破沉默:“哎呀,思澤,走吧,走吧,我們這樣很流氓的。別人在談戀愛,我們一邊當電燈泡?多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他們談他們的,我們坐我們的。這裏人多,蚊子不會專咬我們,分著吃,多好!”
我堅持要離開這是非之地,不做流氓和電燈泡。
思澤拗不過我,無可奈何轉移陣地。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繼續跋涉。我走在思澤的背影裏,茫然踏著思澤的腳印。思澤突然轉身說:“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是一座平緩的山,在微弱的月光下滿地矮小的灌木叢裏隆起一個個小土堆。兩人找了個土堆旁邊有一大塊光滑的石板條頂部坐了下來。思澤緩緩說道:“徐夢露,這裏不流氓了吧?”
兩人繼續著沒有主題的漫談。思澤說他今後要有一個很溫馨的家,有自己的房子,最好有兩個孩子等等,問徐夢露對今後有無什麽計劃打算?我幹巴巴說茫然,沒想過,誰知道將來能怎麽樣又會是怎麽樣。還嘲笑思澤早早就決定破壞計劃生育,不是遵紀守法的良民。
思澤不斷地長籲短歎,我傻乎乎地問:“你幹麽?不舒服啊?”
思澤長呼一口氣,悠悠地問道:“徐夢露,你知道這裏是哪嗎? 聽說過我們大學後麵有一個公墓嗎?我們現在就在公墓。你知道我們坐在哪嗎?墳堆的墓碑上。”
我跳了起來,拍拍屁股:“不會吧?你開什麽玩笑?”
思澤關切地看著我嚴肅道:“沒開玩笑。”
“真的啊?我看看墓碑上寫什麽。”我興奮地彎下腰,就著那慘淡的月光,趴在墓碑上研究是哪位作古的前輩被褻瀆打擾了。思澤完全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兒?身處死人窩裏,她一個小女子盡然如此鎮定自若?天下真有不怕死人不怕鬼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畢業告別時,思澤滿臉無奈又深情地問我:“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呀?”
我傻不愣登應答:“你怎麽老說我沒長大呢?我過了20歲生日,還不大?你說幾歲才叫長大?不過,思澤,你說我們以後還有沒機會見麵?”
思澤肯定地說:“那還用說?太空中的兩顆星球還會相撞,何況我們是在同一個地球上的兩個大活人?”
一別15年,思澤的話倒真的應驗了。
與思哲分別11年後的我
那年我回到母校進修,同班同學來自各大中專院校的老師, 恰好有一女同學與思澤同校, 八卦中我了解到思澤在國外8年抗戰,最後當了‘海龜’,有一個溫馨的家,有兩個孩子,有了自己的房子。
聊起無知單純的年代,思澤頗多感慨。
“徐夢露徐夢露,當年我煞費苦心,可你永遠像個沒長大的淘氣小妹妹,調皮小跟幫而已。你怎麽就沒意識到我對你情有獨鍾呢?你怎麽就感覺不到我的心呢?”
我真情相告:“我不敢也真從沒往那方麵亂想過,我也不相信我有那麽好的狗運。你個美術係的才子,人又帥又酷,哪輪得上我啊?我有自知之明的。我才不當癩蛤蟆,也不做那白日黃梁大頭夢。”
“帶你到長安山見習一下別人是怎麽談戀愛的,希望對你有所啟發能讓你開竅,你忙不迭地催促離開,說那是是非之地,流氓行為。”
我無比驚訝:“什麽見習啟蒙的?思澤,你是有目的的?當年那麽年輕,你怎麽想得出那餿主意? 看人家談戀愛還不流氓?那後來你帶我到公墓去也不是偶然了?”
思澤樓著我的肩膀不解地問到:“你怎麽就不像其他女生一樣,怕死人怕鬼怪呢?那晚,多麽希望你嚇得魂飛魄散往我懷裏鑽,可一切沒按預定的劇情發展,你是一反常態的從容鎮靜。你膽子怎麽那麽大?不可思議。”
我不由得佩服當年思澤的苦心和鬼頭了。
在那種魑魅魍魎百鬼夜行之地,足以使任何一個女孩兒花容失色,驚慌失措,鬼叫鬼叫地往男孩子懷裏撲,有的很有可能還暈過去,搞得男孩子不得不犧牲初吻給女孩兒做人工呼吸。如果是有情人,一切都那麽自然,水到渠成,心上人已主動投懷送抱,從此每年的這一天到這公墓敬上一柱香,一賠罪打擾了先考先妣的寧靜,二感謝他們的威力促成婚姻之美。
“徐夢露,你真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
我嘿嘿嘿壞壞笑言:“你還記得我父母是在醫院工作的吧?中學時有一年半載的,我常與死人為鄰。我臥室樓下一板之隔就是醫院臨時停屍處,也就是太-平-間。”
思澤永遠不會知道,我也有膽小的時候:怕蟲子,不管是飛的,還是爬的。他更不會知道,我有恐高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