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吧,忘了吧,這錐心的痛苦。那次久別重逢時,你說“不思量,自難忘”,我心中一驚,想要伸手捂住你的嘴,豈知,下半句是“千裏孤墳,何處話淒涼!”。當時連你都不知道自己已患了絕症,卻為什麽說出這麽不吉利的話來?
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你我之間的依戀,相知相惜,不思量,自難忘,銘心刻骨。
是的,無論何時,何地,幾乎是每一天,一首歌,一句話,一陣細雨,一朵白雲,不思量,不思量,你就會出現,一如十五歲時我第一次見到的你。在去太原的列車上,你帶著清華的校徽,穿著樸素的藍布衣,但卻是那樣的與眾不同:長身玉立,儒雅斯文,臉上掛著大哥哥般親切的微笑,眼裏透出無限的關切。。。
怎能忘啊,怎能忘,怎能忘19年後我再次見到你的那個細雨蒙蒙的下午,我撐一把小傘,踏著泥濘的小路,懷著急切、忐忑的心情,走進你的小屋。啊,一眼就看到了你,十九年未見,你竟然絲毫未變:長身玉立,儒雅斯文。臉上親切的微笑,眼中無限的關切,居然與19年前一模一樣。奇怪,那天明明是細雨霏霏,而你卻仿佛站在陽光裏,想起來整個屋子都充滿陽光。你放起了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如泣如訴的小提琴撥動了我的心弦,從此,每當我聽到這首曲子,就想起了那個下午,那間小屋。
離開了那間充滿陽光的小屋,我又踏著泥濘走在霏霏的細雨中,第一次發現這細雨竟是是如此富有詩意,從此我便愛上了細雨。雖是乍暖還寒的早春,見到你的激動和狂喜卻驅散了寒冷,我從身到心都是暖暖的,而你卻在當晚送來了禦寒的厚衣服。我留你坐一會兒。我們聊了許多,臨走時,你說,仿佛江州司馬夜聽琵琶。我怔住了,從此《琵琶行》、江州就在駐紮在我的心中。幾年之後遊九江,雖沒有你相伴,但感覺上你卻是與我同行。
怎能忘啊,怎能忘,怎能忘漓江兩岸,象鼻山下,我們流連的腳步。靈渠、大圩、興坪我們相依相隨的身影。
靈渠的四月,風和日麗,渠水清清,桃紅柳綠。你挽著我的手臂,走在紅桃綠柳間,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雄渾厚重的男中音喲,出自你口中,卻在我胸中轟鳴。
大圩的春天,碧綠的山坡上杜鵑紅得無比嬌豔,采一把抱在懷中,臭美的看著清澈的湖水中自己的倒影,你無限欣賞的說“人麵桃花相映紅”。此後每當我捧起一把鮮花,都會在心中期待著你的讚美。
回家的路上,你我依依,想著將要分別,不由愁緒滿懷。你安慰我說,我會去北京看你,送你什麽呢?送一擔茶葉好了,你隨即唱起了《挑擔茶葉上北京》,那高亢雄渾的男中音啊,又一次讓我陶醉。
明月當空,明媚的月光照在你江南才子清俊的麵容上,像極了孫道臨在《早春二月》中扮演的肖澗秋,儒雅中帶著憂鬱,你悄悄為我唱起了《月光下的鳳尾竹》,我感動得淚濕眼簾。
怎能忘啊,怎能忘一次次欣喜若狂的相見,一次次痛斷肝腸的離別。
我們相聚時,緊緊相擁,幾個小時不放手,生怕對方會突然消失。而每次離別都是肝腸寸斷。
忘不了那次你送我,我站在車廂門口,看見你被一群當兵的擠得遠遠的,你雖遠離車門,但你頎長的身影鶴立雞群般的顯眼。你著急,卻沒辦法接近車門,你這個儒雅秀才哪裏是當兵的對手。車開了,你跟著車跑,一邊跑一邊擦眼淚,這一幕成了我一生中最難忘的記憶。我心中好痛啊,淚如雨下。一路上雨下個不停,車窗上的雨痕一如我的淚痕,點點滴滴,一直淌到深夜。車窗外視野所及之處,到處都是碧綠的春草,而“離恨恰如春草,愈行愈遠還生”啊。
為了去機場送我,你竟然騎自行車走了90裏山路。你一介書生,身體瘦弱,這90裏地你是怎樣騎過的呀。每念及此,我的心又是痛,痛得不能再去想。
又是一次分別,你念起了柳永,“淚眼執手相望,卻無語凝噎”,我淚眼婆娑,此一別,“縱有萬種風情,更與誰人訴說”啊!
是的,你我相處的幾十天,濃縮了人生最美好的精華。忘了你,讓我到哪裏去找北國之春,南國之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月光下的鳳尾竹;忘了你,讓我何處去尋楊柳岸的曉風殘月,潯陽江畔的琵琶聲聲;忘了你,《梁祝》的琴聲將會喑啞,山坡上的杜鵑將會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