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二)

  下班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半了。聽說學校十點整準時熄燈,我上樓的時候,樓道上還有人走動。等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寢室門口,卻發現門已經被反鎖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無人理會。敲了近一分鍾,門猛然開了,寧安安穿著睡裙,冷冷地盯著我:“為什麽敲門?難道你沒鑰匙?”

    “門反鎖了。”

    她依然冷著臉:“難道你沒聽說這樓裏去年發生過強奸案?門不反鎖,出了事怎麽辦?如果以後你非要玩到十點之後才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我自覺理虧,深更半夜的也不想大聲爭辯,隻好實話實說:

    “我沒貪玩。我剛找了一份工,要幹到十二點才下班。”我心裏有些委曲,眼淚便在眼眶裏打轉,但臉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繃得緊緊地,不肯讓她看出來。

    她怔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把我拉進門,問道:“不夠錢用啊?”

    我抿著嘴,沒有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歎了一聲,“去睡吧。以後我告訴她們晚上別反鎖了。”

    怕弄出更多聲響,我不敢洗臉,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鋪,鑽進被子。睡不著,為著即將到來的未知開銷、為了存折上寥寥無幾的生活費。值得慶幸的是咖啡館月中發薪。我隻用再幹兩個禮拜,就可以拿到第一份工資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場上跑步、背單詞。看見馮靜兒也在操場上,身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生。

    跑步路過她們時,那男生向我“Hi”了一聲。他穿著一件白背心,露出結實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碩,像是體育係的。

    “小秋,今天的精讀課你去嗎?”見我過來,馮靜兒沒話找話。

    “去啊。”

    “你高考外語是多少分?”她忽然問。

    “九十五。”我說。

    她臉色微變,懷疑地看著我:“真的?”

    “嗯。”

    “聽說你們那裏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試。從入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應付高考。沒有音樂課、沒有圖畫課、也沒有體育課。”

    我不禁啞然。

    ——生活中常能見到這種人,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她更聰明,隻有人比她更刻苦。何必戳破?我隻好點頭:“我們那裏的高中,就是這樣。”

    “我爸就在英文係。”她說,“他不教精讀。四年級的時候,你可以選他的‘當代英國小說’。他主要帶研究生的課。”

    “是嗎?你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馮教授是博導。”男生更正。

    “你叫他馮老師就行了。”

    “好哦。”

    “你爸是幹什麽的?”她忽然問。

    “我爸也是老師,教中學。”我說。

    “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徑的捷。”

    “你好。請問你是哪個係的?”

    “國經係。”

    “他是我們高中的高考冠軍。”馮靜兒甜蜜蜜地看著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卻偏要到師大來。他這人,根本不把大學當回事兒。”

    “師大的國經係也很強啊。”

    “他剛上高三的時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肅然起敬。

    “不耽誤你晨練,課堂上見!”看見我一臉欽佩,馮靜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這學期一共選了五門課,基本上每天都有課。尤其是周二,上午一門,下午一門。上完課已經四點了。我匆匆吃過晚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咖啡館。

    小童見到我,悄悄地說,“別惹小葉,她心情不好。”

    “怎麽了?”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點半來,偏偏今天沒有來。”

    “現在還不到六點。”

    “那人非常準時的。每次來的時候都正好五點半。”

    他說得不錯。整整一個晚上,西裝青年都沒有露麵。小葉心不在焉,小童隻好讓她擦桌子、掃地、煮咖啡。不敢讓她配飲料,更不敢讓她收錢。小葉也不介意,便時時機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鏡子般閃亮。

    接下來的兩周,西裝青年還是沒有出現。小葉的情緒漸漸由魂不守舍變成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的主要談資。

    我漸漸有些擔心,懷疑那人的消失與我不小心將咖啡潑到他身上有關。有可能因為我的粗心,導致他不再喜歡這家咖啡館。北京的咖啡館成百上千,就是這附近也有十幾家,價格更貴,服務更好。他大可不必每次都來這裏。

    周末,小葉因感冒請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時,早班的人告訴她,她們在早上的時候看見了西裝青年。

    他大約改變了作息,晚上不再來咖啡館了。小葉於是便和早班的人換了班。就在她換班的那天晚上,我又看見了那個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純黑色的西裝,製作和裁剪都極度合體;仍然攜一隻黑色的手杖,斜背一個看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點過後是咖啡館最忙的時段,有七八個人排隊買咖啡。西裝青年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到臨窗的座位坐下來,而是規規矩矩地排在了隊伍的最後。他知道何時應當享受特殊服務,何時不應當。——在這樣繁忙的時刻,他顯然不想打擾到我們。

    站了幾秒鍾,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門走去。

    沿著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見玻璃門外有一位精神矍鑠、滿麵紅光的老者,如他一樣穿一身筆挺的西裝,正健步向咖啡館走來。西裝青年及時地趕到門邊,替他拉開了門。

    “瀝川!”老人一麵笑,一麵走進門來,和他握手。

    “龔先生。”他的神色顯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見。你父親好嗎?”

    “挺好。”

    “你呢?”他打量著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請您喝杯咖啡嗎?”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嗎?”

    “哦,不要。無糖黑咖啡。”

    “請往這邊來。——我知道臨窗有個位置很安靜。”

    他將老人引到了臨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過來排隊。

    原來他的名字叫“瀝川”。

    他排了大約三分鍾的隊,終於來到我麵前。

    “你好!”我說。他的臉像一道陽光照射過來,我嗓音不自覺地有些發顫。

    “Hi.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譯:能否給我來杯大號冰拿鐵,加上生奶油,上灑一點肉桂粉?此外還要一杯大號無糖黑咖啡。)

    純正的美式英文,我傻眼了。

    他的笑容中有一絲捉弄:“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譯:我以為你願意我說英語……)

    “神經!”我心中暗想,就因為潑了一次咖啡,犯得著這麽整我嗎?

    “Of Course.(譯:當然)”我保持鎮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譯:請稍坐,我會把咖啡端給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waiting.(譯: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這裏等著。)”他鍥而不舍,一定要看到我的難堪。

    “一共三十七塊。”我終於改口中文。

    他遞給我一百塊錢。我將零錢找給他。

    他將一張錢還給我:“多找了十塊。”

    “對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聲問,“他要的是什麽?”

    我大腦一片空白,紅著臉說:“太複雜,一時不記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what's your order again?(譯:對不起,您要的是什麽?再說一遍?)”

    他低聲複述了一遍,我終於聽清:“Got it, thanks.(譯:明白了,謝謝。)”我轉頭對小童道:“大號冰拿鐵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許肉桂粉;還要一杯大號黑咖啡,無糖。”

    小童配飲料神速。我把他要的東西放在托盤上,他一手拿著托盤,一手拄著手杖,徑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覺得他跛得比往常厲害,擔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會全溢出來。對腿不方便的人來說,端飲料實在是個危險的動作。可是他總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兩人在窗邊低聲地聊了約三十分鍾,老人站起身來告辭。那個叫“瀝川”的青年依舊陪他走到門口,替他拉開門,目送他離去。然後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工作。

    整個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魚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兩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沒有幹完。

    我突然意識到他為什麽會喜歡這裏。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獨,孤獨的人會願意待在有人的地方,特別是像咖啡館這種看似人多,卻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

    下班的時候我收好工作服,換了件尋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館。

    北京的深夜寒冷幹燥,我的家鄉卻溫暖濕潤。麵臨太多人生變化的人常常會忽略氣候的轉變,就像今天,北京人一定會記得帶上件外套吧,而我卻隻能抱緊胳膊走在昏黃的街燈下。

    不遠處就是車站,夜班車每小時一趟,我又錯過了十二點的那一班,這意味著我要在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待五十分鍾,才會等到下一班。我曾經打算買一輛自行車。小童警告我,說像我這樣的女孩,深夜乘公汽要遠比騎自行車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單詞。除了洗臉刷牙上廁所,我利用所有的時間背單詞。掏出單詞本,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我開始念念有詞。

    沒過幾分鍾,一輛車忽然停在我麵前。一個人探出頭來,向我“Hi”了一聲。是那個“瀝川”。

    “Hi.”我回了一聲。

    “上車,我送你一程。”他說,接著車門打開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車內很寬敞。

    “你住哪裏?”

    “S師大宿舍。”

    “係上安全帶。”

    我係了半天,係不上去,隻好問:“怎麽係?”

    他打開車門,拿著手杖跳下車,來到後座俯下身幫我找到銜口,當地一聲係好,然後又走回駕駛座。

    “謝謝你。”我小聲說。

    “不客氣。”他發動車,在街上行進。

    美男在側,我隻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有五分鍾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你是英文係的嗎?”他終於問。

    “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嗎?”

    他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點頭。

    “英文係一年級。”我說,“該我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他嚇了一跳:“我好像沒問你的年齡,你為什麽要問我的名字?”

    “公平起見。”

    “王瀝川,”他說,“你是哪裏人?”

    “我是外鄉人。我不喜歡北京人。”

    他笑了起來。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說的是北京話。”

    “我爺爺、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說,北平人。”他說,“你在北京沒有一個親戚朋友?”

    “沒有。祖宗八代都沒有。”

    “那麽,你的家人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地生活嗎?”

    “我是成年人,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

    “嗯,這話聽上去像是美國人說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剛問了我兩個問題,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

    “是嗎?我問了兩個問題?”

    “是啊。”

    “好吧。”

    “你喜歡北京嗎?”

    “還行。”

    “為什麽你特別喜歡來這個咖啡館?”

    “因為……”他想了想,“停車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個常常空著的殘障車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上下車時,他的左腿的確行動不方便,但他好像已經習慣了。雖然有些笨拙,很多動作一瞬間就完成了。“你還有問題要問嗎?”他轉過頭,用一種奇怪地眼光看著我。

    我不能看他的臉,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張既充滿個性、又無可挑剔的臉。即便是側影也是那樣完美,可以用來鑄成金幣。

    “沒有了。”我兩手一攤。

    “你對陌生人的好奇心就隻有這麽多嗎?”

    “隻有這麽多。對不起,”我不得不指出來:“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他笑了,放慢車速。開了不到十分鍾,就到了我們學校的大門口。門口有門衛,任何車輛不能入內。

    “謝謝你,停在這裏就可以了。”我連忙道。

    “你住的地方離門口遠嗎?”

    “不遠,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煩他。

    他找了個地方停車,然後下了車,道:“不介意的話,我能送你到宿舍門口嗎?現在太晚,就是學校裏麵也不一定安全。”這話若是別人說,便顯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卻說得既誠摯又坦然,一副十足的紳士派頭。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顧,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這裏,而你走著走著突然失蹤了。從法律的意義上來說,我就是第一號嫌疑。”

    我看著他,無聲地笑了。

    走了幾步,他又說:“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這條路看上去很黑,兩邊都是樹林。我寧願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為什麽這個人總是這麽客氣呢?我大聲說:“當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實並不慢,但顯然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來過這裏?”我問。

    “沒有。”

    “可是,你一定上過大學,對吧?”我又問。

    “為什麽?難道我看上去很有學問?”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國外讀的書。”

    “哦。那為什麽你又回來?據我所知,這裏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國。”

    “那我就算少數人。”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初次相識的人來說,都不合適。所以我克製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這條路十分漫長,能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可惜,宿舍已經到了。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真誠道謝。

    “晚安。”他淡淡地說。

    他目送我走進大門,然後轉身離去。我知道他還要獨自走至少半個多小時才能走到校門口。我突然有一種想要陪著他走回去的衝動。但我克製住了。
我以為第二天還可以見到瀝川,他卻沒有出現。我對他了無期待,更無非份之想。在我看來,他的好意來自一種教養,是他慣常的處事態度,並非隻針對我一人。自從見他第一麵,彬彬有禮就是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不過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請他喝咖啡,以示謝意。

    漸漸地一個月過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沒有見過瀝川。倒是又有傳聞他曾數度在早餐時間光顧,我從不上早班,對此無從可知。小葉倒是時時上早班,可是運氣不佳,一次也沒碰到。再老的顧客不經常光臨,也會被人遺忘。何況這條街俗稱金融街,俊男靚女並不少見,大款遍地都是。漸漸的,小童的談資轉向一位中年禿頂開著保時捷跑車的男士。而門邊的停車場日漸擁擠,老板終於將兩個殘障車位減少到了一個,且大有取消之勢。小葉為此據理力爭。說殘障車位的存在,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懷和文化素質的本質體現,也是本咖啡館的特色之一。這麽說,足以證明小葉對老板的商人本質太不了解。還是小童靈機一動,挽救了她。小童說,其實可以把殘障車位與老年車位合並起來。因為這裏還有不少開車光顧的老年人。一個位子,老年人和殘疾人都可以停車,矛盾就解決了。

    小葉知道,若是沒有殘障車位,那位叫瀝川的青年肯定不會再來這個咖啡館了。他每次來都開車,說明他工作的地方離這裏很遠。他的腿又不方便,絕不會為一杯咖啡不辭辛苦地走過來。更何況北京的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葉請小童吃飯。第二天小童對我說,小葉喝了很多酒,一邊喝一邊哭,實在可憐。他卻為小葉感到不值:這女孩陷入情網不可自拔,如癡如狂地暗戀人家半年,到頭來竟連人家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訴小葉那天晚上瀝川送過我,或至少告訴她那個人名字叫王瀝川;我想了想,沒有開口。我很同情小葉,但小葉不是我的朋友。小葉很少主動和我說話,有一次我收錯了錢,正碰上她心情不好,被她狠狠地責備了一頓,弄得我很狼狽。其實這裏人人皆知她收錢經常出錯,大家都嚇得不敢讓她摸收銀機。何以我錯一回就那樣不可饒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過分了,又來請我喝咖啡。總之,她是個很情緒化的人。而我,母親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我從小就像個男孩子,不容易動感情。

    這一個月,我迎來了開學以來的三次測驗。盡管我很努力地背單詞,可是我花在學習上的時間比起同寢室的同學還是太少。平均分隻有六十五——聽力馬馬虎虎,精讀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學生生涯中從未遇到過的分數。我感到羞愧,感到恥辱,情緒低落到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寢室裏的女孩。因為她們的分數都比我高,對分數的態度卻是清一色的不在乎。隻有像我這種從“地區高中”考進來的人,才會對分數斤斤計較。

    她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天天上自習,倒是不停地參加舞會,看電影,逛商場。馮靜兒是最輕鬆的一個。她所有的時間都在談戀愛,且經常逃課。而她竟是全係最高分。她說如果保持這個優勢,到了年底她可以同時拿四種獎學金,最高的要數“鴻宇基金”,這種基金發給全校成績最好的十個學生。我這麽需要錢,卻與獎學金無緣。

    我不是個好學生,不過,是個好女兒。我終於可以寄錢回家了,還替弟弟交了學費。餘下的錢,除了生活費之外,我還買了一個隨身聽,一隻口紅。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員工化妝,我便一直用著林青的口紅。等我要還給她時,她說送給我了。還不好意思的說,其實已經過期了。“化妝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她還勸我不要買劣質的化妝品。我買了一個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塊錢,已經覺得很貴了。不過她說,顏色還行,和我的肌膚倒也搭配。足見我的審美能力不差。我隻好告訴他,我父親是上海人,自願到雲南支邊,為了和我媽結婚,跟我爺爺鬧翻了,從此再也沒回過上海。

    就在考完第三個測驗的那天晚上,我輪休,沒去咖啡店。寢室裏忽然來了一大群男生。我隻認識其中的一個,路捷。原來路捷的寢室和我們的寢室是“友好寢室”。而我多半在晚間打工,錯過了友好寢室的諸多活動。聽寧安安的介紹,友好寢室的主要交流項目是男生陪女生看電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尋找發展“友誼”的機會。經過幾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數計係的男生——人稱“小高”的——獲得了魏海霞的芳心。當然,追求蕭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寢室之內。蕭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從食堂旁邊的熱水房提至少兩次開水,以備早晚洗漱之用。 蕭蕊從不提開水。總有人替她打好,送到寢室。此外,她口袋裏總是有巧克力,也是別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東區的學生舞廳。舞池大約就有一個禮堂那麽大,上麵懸著彩燈,前方有樂隊,有歌手,有時唱抒情小曲,有時是瘋狂搖滾。音樂響起,大家紛紛入池,拉著手,起勁地跳著。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嶽,哲學係三年級。他說他學的專業隻有考上博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標是博士學位。

    如果把跳舞當作一種體育的話,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天分的。我喜歡遊泳,也喜歡排球,還學過一點太極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舞步。修嶽問我願不願意和他一起上晚自習,因為他老聽我抱怨考試成績。

    “玩就玩,學就學。你不能把這兩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不好,學也學不好。”他認真地建議。

    修嶽有資格這麽說,是因為他是他們係的學習部長。早有教授看好他,免試入讀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聽說你常常出去打工?錢大致夠用就可以了,不要為了打工而犧牲學業。”他又說。

    “哦。”

    “我外語早已過了六級,不過口語不好。尤其發不好卷舌音。”

    “真的嗎?”我說。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顆鵝卵石放在舌頭下麵練習卷舌。”他看上去一副堅毅之色,“對了,周五晚上的英語角,你去嗎?”

    “不去。在什麽地方?”

    “西區花園。”他色帶驚奇,一個學外語的人怎麽可以不去英語角。

    “這個周五你有空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練完了口語我們還可以和路捷他們一起看電影。夜場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次吧。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試,我得好好準備。”

    “別老想著學習,要勞逸結合。特別是臨考的時候,要好好放鬆。”

    “我還要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堅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頭錄相廳看錄相,嗑了幾斤瓜子,喝了一箱汽水,一直鬧到半夜一點,友好寢室的活動才算結束。

    我一直想著自己的成績,心事重重。

    從此之後,我每天五點鍾準時起床背單詞。除了打工上課,一切業餘時間我都在學習。

    借著深秋夜晚的路燈,我可以看見草上的白露。咖啡館的員工每四個小時有十分鍾的“Coffee break”。考試的前一天,我便要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個角落裏,隔著窗戶看颯颯秋風,清掃漫長的街道。夜燈高照,點點幾個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著咖啡,忽然有個人影向我走來。

    我再次看見了瀝川。

    這回他穿著咖啡色的外套,純黑的高領毛衣,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他的肌膚很白,臉上輪廓鮮明。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多看他的臉。好像剛剛洗過澡,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水汽。頭發又濕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發膠的廣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個單詞——“dashing”——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人都叫他“西裝青年”。穿西裝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適的一個詞當是“時尚男生”。說他是男生,因為比起街上的時髦青年,他又多了一股書卷氣。

    “Hi!”他說,“How are you?(譯:嗨,你好嗎?)”

    “I am fine.(譯:還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譯:介意我坐在這裏嗎?)”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 Please si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譯:不,不介意。請坐。我去端咖啡給你。你今天想要點什麽?)”還沒等他回答,我趕緊加了一句:“這次我請客。謝謝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時地改回中文,因為我的口語僅限於咖啡館常用水平。越過這個範圍,有可能出洋相了。

    “哦……別客氣。你坐著,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點什麽嗎?”他一麵把裝著電腦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麵問。

    “什麽也不要。我是coffee break,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徑自去買咖啡。然後,我看見他付了錢,徑自走回來。

    “你的咖啡呢?”我問。

    “你的同事堅持要替我端過來。”他臉上倒無異色,隻是話語中帶絲尷尬,可能小葉過分殷勤,令他不自在吧。我回頭,果然看見小葉滿臉通紅,猛然省悟這是幾個月以來她第一次見到瀝川。

    小葉端著咖啡走到我們麵前,暗暗地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知趣地說:“你看,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這位是小葉,葉靜文。M大中文係高材生。她會背《長恨歌》。而且她的外語特別好,比我這外語係的還好。”

    他淡笑,說:“這咖啡館真是藏龍臥虎。葉小姐,每次都麻煩你端咖啡給我,真不好意思。”

    我鬆了一口氣。顯然,他不是個無動於衷的人——他認識小葉。

    我站起身來,連忙到收銀機前替代小葉的工作。小葉坐了下來,和他閑聊,她的笑容無比燦爛,我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個小時,方回到櫃台,臉上桃紅未釋。

    小童過來打趣:“這回你總算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了吧?說說看,他是哪家的公子?年紀輕輕,就這麽有範兒?”

    小葉說:“不知道。我沒問。”

    “連他姓什麽都沒問?”

    “我問了,他說姓王。……就這麽多。”

    “他是幹什麽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問這些細節幹什麽?”

    小童還想細打聽,小葉忽然問我:“小秋,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別說謊。他主動過來找你,顯然認識你。”

    “他當然認識我,我曾把咖啡潑到他身上嘛。”

    “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願意說,我為什麽要替他說。

    小葉懷疑地看著我,顯然不相信我的話。然後她背過身去,想了想,忽然又轉過身來,冷冷地說道:“你該不會對他有意思吧?”

    “什麽意思?”我不動聲色。

    “我一直以為鄉下的女孩很純真,看來不是這樣。你勾引男人挺有一套,哦?”她的聲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齒般地在我耳邊回旋。然後她忽然又笑了,抬起頭。我看見瀝川向櫃台走過來。

    “Hi.”小葉說。

    “Hi.”

    他迷惑地看著我們。我和小葉同時站在收銀機前,他不知道應該和誰說話。

    “王先生,你還要咖啡嗎?”小葉甜蜜蜜地問。

    “是的。不要加糖。”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嗎?”

    他看著我,過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能請你看電影嗎?”我繼續說。

    他微微一愣:“看電影?什麽時候?”

    “十二點。”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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