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婆子(二)


 

 
 
   後來幾年裏,翠雲接二連三地生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中國農村的生育高峰期,因為三年經濟
 
困難期間農村不但沒有孩子出生,還餓死了許多人,那時政
 
府鼓勵多生孩子,一開始對生孩子的婦女還有工分補助。按
 
理說,他家有了三個孩子後能分到五口人的糧,糧食緊張的
 
狀況應該會得到緩解,不過,他家因為工分做不上來,年年
 
超支,不但年終分配時拿不到一分錢,還要被隊裏將口糧賣
 
到糧管所裏去,讓他自己拿錢去買,他沒錢買時就將'計
 
劃'賣掉一些議價,再用賣糧的錢去買剩下來的糧,這樣的
 
做法在當時叫“殺貓兒喂貓兒”,老小多的超支戶那時大都
 
是這樣做。這樣一來,糧食就仍然不夠吃。又由於年年分不
 
到錢,家裏的零花錢就更緊張,有時養的兩隻老母雞抱窩不
 
生蛋,連買一盒火柴的二分錢都沒有,每回燒飯時,翠雲都
 
是拿一個草把到我家灶膛裏“過火”。為了節省一些點燈的
 
油,晚上翠雲大都是到我家油燈旁邊“借光”為孩子們補衣
 
服、納鞋底。
 
 
 
    他家五口人,每年可以分到十丈多一點的布票,分布票
 
對他家來說就等於是“分紅”,因為一尺布票可以賣到二角
 
錢,實在需要給孩子添件把衣服時就賣掉些布票,再用賣布
 
票的錢買幾尺花布。高得財從來沒添過新衣服,他的那一身
 
軍裝一直穿了好多年,黃色被洗成了灰白,上麵還補了不少
 
不同顏色的補丁,夏天,他都要打幾個月的赤膊,隻穿一條
 
短褲頭,烈日下也隻披一塊見方不足三尺的白粗布披肩,那
 
塊布,既能當上衣,下河洗澡時還能當毛巾。翠雲在穿著上
 
麵的花費要比得財“奢侈”些,因為,年輕的婦女不能像男
 
人那樣打赤膊,在漫長的夏天裏,她們至少每人要有兩條可
 
以換洗的短褲和兩件短袖洋布上衣。我們那裏都習慣將短褲
 
叫“昆子”(昆字還應該有個衣旁),那種短褲較寬大,是
 
可以單穿著幹農活的,與現在的內衣是兩碼事,那時農村中
 
的婦女還不知道什麽是內衣。生過孩子的女人,穿的褂子舊
 
一點破一點也不大要緊,唯獨她們的昆子要結實,馬虎不
 
得,有時候在田裏幹活一不小心將舊昆子繃開了一條縫,就
 
不得不用手捂著屁股跑回家去換衣服。那樣令人十分尷尬的
 
事那些年時有發生,記得翠雲就碰到過不止一次。那時,做
 
昆子的布全是用的洋布(一種較薄的棉布),一是圖價格便
 
宜,隻有三四角錢一尺,二是圖熱天穿在身上涼快,但不經
 
穿,看起來還是好的,其實已經沒得“身份”了,經不起折
 
騰。
 
 
 
     翠雲在這方麵倒也不大在意,她的表現常常比別的婦
 
女還要“侉”一些,她不但會在大庭廣眾的場合中旁若無人
 
地給孩子喂奶,甚至晚上在外麵納涼時幹脆光著上身,在皎
 
潔的月光下,她的兩個大白**常常讓那些在一起納涼的光棍
 
漢們想入非非。為此,後來隊裏有人在背地裏給她起了個諢
 
名,叫她“侉婆子”,當著她的麵就叫她“二婆子”,時間
 
長了,她父母給她取的那個很好聽的閨名就漸漸地被人們淡
 
忘了,三十歲還不到的她在遠處看就像是一個老婆子了。那
 
時有了兩三個孩子的農村婦女大都是這樣的,有一句俗話叫
 
“蓬頭赤腳領兒女”,她們短暫而苦澀的青春年華隨著一個
 
個孩子的降生很快就成了遙遠的記憶。
 
 
     我當村支書的那些年,高得財被隊裏照顧安排到集體
 
豬場上養豬,其實也說不上是照顧,活兒特別髒不說,還隻
 
能拿到一個半勞力的工分。隻是活兒輕巧一些,能擠出一點
 
時間來照看孩子,那幾年,他家孩子的狀況實在是慘不忍
 
睹,最大的一個才六歲,一個四歲,一個兩歲。他們夫妻二
 
人上了工,家裏就靠那個六歲的兒子帶兩個小的,有時負責
 
帶弟弟妹妹的“大人”隻顧自己出去玩了,四歲的弟弟就跟
 
著他,還不會走路的小妹就在床上哭得死去活來,有一次還
 
被老鼠啃掉一個小腳肢頭。高得財當了“豬倌”後,家裏的
 
情況就好得多了,他可以將那個最小的帶到豬場裏,上午該
 
幹的活兒幹完了還能回到家裏燒中飯,翠雲從田裏回來也就
 
能吃到了一頓現成的。隊裏對他能做到這樣人性化的安排,
 
也算是仁至義盡了,那時對退伍回來的軍人沒什麽特別照
 
顧,隻是到了舊曆年底,村裏會象征性地敲鑼打鼓送幾張年
 
畫和一張“光榮人家”給他們。像高得財這樣的**員每年還
 
要繳五角錢黨費。這段時間裏,雖然翠雲做的工分比得財
 
多,但得財卻包攬了全部家務活,他不但會洗衣做飯,還會
 
縫縫補補,當了幾年兵的人大都會做些針線活,不過,人們
 
一見到那種粗針大線就知道是出自男人之手。
 
 
 
     他那個豬場,隻養了十多頭“長壽”豬,那時集體養
 
的豬,大都是喂的粗糠和青飼料,一年到頭不長肉,出欄的
 
周期很長,年年虧損,其目的隻是為了能得到一點豬糞作肥
 
料。豬場裏也隻有高得財一個飼養員,沒人管,特別“自
 
由”,為此,高得財的這份“工作”還挺讓人羨慕,甚至還
 
有人妒忌他,捕風捉影地說他的壞話。有一次,生產隊長向
 
我反映:說有人看見他偷豬場裏的精飼料烙餅給他兒子吃,
 
我起初並不相信,就叫他先別聲張,等我調查核實一下再
 
說。我找得財個別談話時,他承認確有其事。平時豬場並沒
 
有精飼料,那一回是因為有一頭母豬下了崽,隊裏用五十斤
 
大麥軋了些粗麥粉,為子防止被養豬的人拿回家去煮粥吃,
 
送到豬場後,生產隊裏的會計還特地親自動手摻了一些粗糠
 
進去。我問他既然已經摻了粗糠怎麽還能吃,他說:“實在
 
沒辦法,那天家裏又斷了炊,孩子們在豬場哭鬧得凶,就每
 
人烙了一塊餅給他們,其實那裏麵摻的糠不多,孩子們吃得
 
還挺香,不過我向你保證,總共就那麽一回,除了那一次,
 
我可從來沒往家裏拿過一回東西,這事你可以再調查。”我
 
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也沒要他在支部會上作檢討。那時我
 
想,就是像董存瑞、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人物如果還活著,碰
 
到高得財目前這種情況,也是難免會犯一點小錯誤的。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被調到公社工作,大女兒已經
 
出了嫁,其餘的幾個孩子也都在外麵上學,桂貞一個在家裏
 
種了五六畝承包田,到了農忙時還常常會得到得財夫妻的幫
 
助,翠雲替我家栽秧也從來不要桂貞還工。每年過春節時,
 
我都叫得財寫一份報告,替他找公社民政科爭取二、三十元
 
錢的困難補助。其實那時他已經算不上是困難戶了,跟大多
 
數農民一樣,至少都能吃上飽鈑。他家的三個孩子都沒上多
 
少年學,家裏沒有吃閑鈑的,勞力多,除了種承包田還能搞
 
點家庭副業,後來,國家對農村退伍軍人還多少有了一點生
 
活補助。因為兩個兒子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他家還跟隊裏要
 
了一塊宅基地,新砌了三間簡易的磚瓦房,接著又化了兩千
 
元錢為大兒子“買”了個貴州的媳婦。翠雲還經常跟人說,
 
她是沾了計劃生育的光,如果不是趕上了計劃生育讓她做了
 
結紮手術,後麵還可能有兩三個孩子,那樣的話就更夠他們
 
折騰了。
 
 
     後來 ,他的大兒子分出去了,住進了新屋。沒過幾
 
年,又將那兩間住了二十多年草屋改建成瓦房,雖然砌的仍
 
然是最簡單那種平瓦空心牆,但卻比原來的土屋寬敞明亮了
 
許多。記得當年我和他做鄰居時,他一家五口人在悶熱的夏
 
天裏都是擠在一張不是太寬的板鋪上,高得才常常通夜在露
 
天外納涼,莊子中間新建了一座水泥板橋,到下半夜時橋上
 
還躺滿了納涼的人。那時沒電,沒辦法,橋上麵有點河風,
 
蚊子也比在巷子裏少一些。有一回聽到翠雲對桂貞說:“現
 
在算是過上好日子了,不愁吃,不愁穿,住得又寬敞,每年
 
還能餘點錢為兒女們辦事情,真想不到還能有今天。”
 
 
 
     又過了些年,我替桂貞在鎮上找了份“工作”,在鄉
 
派出所食堂煮飯(那時公社又改成了鄉政府),家裏的承包
 
田全部讓得財家代種。那幾年,他家靠種田還發了點小財,
 
就是人也比在大集體時更辛苦了些。那時農業機械化才剛剛
 
起步,隻有耕田、灌溉和脫粒用上了機器,像收割、栽秧這
 
些大宗農活都仍然靠原始的人工來完成。還有,那時每年都
 
有河工任務下達到村,任務是按照承包田麵積平攤下來的,
 
不給工錢。他家田種得多,分的任務就大,得財每年冬天都
 
要出去無償地挑個把多月的河,他本來就算不上是個大勞
 
力,個子不高,長得又單薄,現在又有了一把年紀,挑不動
 
也隻能硬撐著。不過,苦雖苦一點,種田的收入卻不少,苦
 
了幾年,二兒子也結了婚,二媳婦是明媒正娶的本地人,當
 
然花的錢也比娶大媳婦要多得多。
 
 
 
     正當形勢越來越好的時候,高得財又經曆了一場“劫
 
難”。那年他的大孫女兒已經三歲,大媳婦又偷偷地懷上了
 
二胎,秘密暴露後,不敢在家中久留,一抬腳就逃到貴州的
 
娘家,大兒子送走了媳婦後也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打工了。
 
鄉計生辦的人就將高得財“抓”了起來,說是要跟他拿錢派
 
人去貴州“抓逃”。他因為不肯出錢還吃了些拳腳。那天,
 
我聽到消息後,特地趕過去看他,他被關在計生辦大樓樓梯
 
下麵的一個不足兩平米的雜物間裏,水泥地上隻有一攤稻
 
草,以前聽說這間“禁閉室”裏曾經將一個媳婦超生的老頭
 
關了一個多月。見到我時,他眼裏噙著淚水,沒跟我說一句
 
話。我找到那個主任,我說:“你們千萬別把當普通群眾一
 
樣對待,當年他‘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時你們還
 
都沒出生。”我那時是鄉裏的中層幹部,雖然“級別”要比
 
那個主任高一些,但他那時手裏有“尚方寶劍”,事關“國
 
法”,不便多什麽,那時計劃生育可是個敏感的“雷區”,
 
弄得不好會惹火燒身。每當到了吃飯的時候,桂貞都從食堂
 
裏盛一大碗飯送過去,隻關了三天就放回去了。
 
 
     後來,媳婦在貴州給他生了個孫子,計生辦要拆他大
 
兒子的房子,我又幫他解了一次圍。那回我直接找了分管計
 
劃生育的鄉長,我說他那房子拆下來值不了幾個錢,不如由
 
我做他家的“工作”,讓他一分不欠地將超生罰款繳上來。
 
那時超生二胎的罰款標準雖然也隻有三千元,但在那時可是
 
個天文數字,差不多要賣一萬好幾千斤糧食。他的兒子出了
 
一千,得財也出了一千,還差一千是我借給他的,過了二年
 
也是得財還的。後來,翠雲美滋滋地抱著孫子跟桂貞說:
 
“受點兒罪,花掉些錢還是值得的,要不哪有孫子抱?”
 
 
 
     我退休的那年,得財查出了晚期肺癌。拖了不到一年
 
便走了,最悲痛欲絕的當然是二婆子翠雲。那年得財67歲,
 
翠雲剛過了60,其時,他的一切身後事都安排妥當了,就連
 
最小的女兒也在前些年成了家生了孩子,他走之前最放心不
 
下的也就是這個跟著他過了將近四十年貧苦日子的女人。再
 
往前走,前途一片光明,滿以為,人老了卻苦盡甘來,還能
 
會有一段好日子過,哪曉得,天不遂人願。走的人苦,未亡
 
人注定會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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