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婆子

作者: 荒村一叟


     二婆子是春節前被發現死在家裏的,究竟是哪一天死的,誰也說不準。她兒子一家常年不在家,那座局部三層的鄉村別墅成年地鎖著門,她一個人住在路邊的那間不足二十平米的車庫裏。那些日子,車庫的卷簾門一直關著,與她住在一條巷子裏的人都以為她出了門,臘月二十八的那天,兒子一家從外麵回來才發現她死在鋪上,還被老鼠啃掉半邊臉和一隻眼睛。

 
 
     二婆子娘家姓鞏,這個姓我們這裏極少見,因此,村裏人隻知道她年輕的時候叫翠雲,不知道她姓什麽。因為她的男人排行老二,背地裏都叫她二婆子。她的老家在淮安那邊,離這裏有幾百裏遠。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嫁到我們村的,那時,村裏有一個比我大五歲的鄰居家的兒子剛從部隊退伍回來,一個家在淮安的戰友替他介紹了這門親事。我那個鄰居姓高叫得財,因為在他前麵還有個哥哥,他是老二,小名就叫二夥,又因為他到了十多歲時還光著屁股在巷子裏跑,大家都叫他二侉子,我那時還小,喜歡跟在他後麵瘋玩,對他還挺崇拜,都是叫他二哥哥。高得財在我還上小學時就當了兵,聽說還上過朝鮮戰場。挺幸運的是那場戰爭結束後他又毫發未損地回到了祖國。他退伍時已經二十六七歲的老小夥子了,如果不是他的那個戰友幫忙,還真不容易找到對象。
 
 
     高得財退伍回來時,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三年大饑荒時,老實巴交的父母一直沒出去逃荒,因此都未能熬過那一劫。那時,他哥哥已經結婚多年,也剛從江西回來沒幾年,他們結婚後挨肩兒生了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是在江西生的。一家五口住在他家老屋裏,那三間住了幾代人的草屋也已殘破不堪,那時連肚子都顧不過來,哪有心思顧到房子?因此,高得財從部隊回來時,除了穿著一身軍裝和一個**員的頭銜別的就一無所有了。他將翠雲帶回來時,沒地方蹲,就在哥哥家的堂屋裏搭了張板鋪,兩個人睡到了一起就算成了家。翠雲比得財小六歲,記得初來的那會兒白白胖胖的,像個瓷娃娃。好在那時候搭個土舍子也花不了多少錢,隻要有力氣。他的哥哥嫂子覺得當務之急必須幫他們先搭個小舍子,讓他們搬出去,住在這裏太不方便了,夜裏動靜大一點倒是還可以忍受,畢竟孩子們都熟睡了,就怕他們在白天裏一些親昵的動作會影響到孩子。
 
 
 
     人民公社那會兒,一年四季都沒得個閑時,雖然上一天工隻能得到幾角錢的報酬,但還是要天天去混,否則連口糧、燒草都買不回來。因此,哥哥嫂子隻能利用起早帶晚的時間幫他搭舍子,白天舍不得歇工。好在高得財幹起活兒來還挺潑皮,那時候在部隊不是行軍打仗就是搞建設搞生產,個個都能幹,而且不怕吃苦。翠雲是個鄉下的姑娘,幹活兒也還算利索,兩個人夫唱婦女隨地忙了二十多天,終於有了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家。不過,那兩間草蓋的茅屋也算不上是個“家”,充其量隻能算是個“窩”。四麵牆全是用的是從人家舊屋上拆下來的舊土墼(蘇北農村裏的一種體積較大的土坯)砌起來的,南牆留了個小方洞就算是窗戶,屋頂上沒用一根木料,那時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隻化了十元錢買了幾根比撐船的篙子粗不了多少的小毛竹,上麵胡亂地蓋了一層稻草。唯一的一副屋門是用蘆葦編成的芭門子。
 
 
 
     搬家前,他嫂子幫他泥了一個鍋腔就算是他們用來燒飯的土灶。搬家的那天十分簡便,基本沒什麽東西可搬,哥哥隻給了他一副擱鋪的床板、一張破舊不堪的書桌和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小板兒飯桌。那張破書桌已經有了些年代了,聽說還是當年奶奶的陪嫁,搖搖晃晃地不說,還少一個抽屜。將其安放在外間的北牆邊就算是堂屋裏的家神櫃,高得財還特地花一角多錢買了一張毛主席畫像貼在北牆上,才使得屋裏有了一點“家”的感覺。那種專門用作家堂的毛主席像,兩邊還連著一副對聯:“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全靠**”。他們用砌牆剩下的幾塊舊土墼在房間裏擱了一張鋪,說是房間,其實兩間屋是通聯的,並沒有什麽隔斷。那張吃飯用的小桌子因為少一條腿,高得財不得不到供銷社裏買了一根鍬柄栽上去,好在隻有兩個人,糊弄著也勉強能用。當然還要花一點錢添置一些鍋碗瓢盆之類的物件,此時,高得財從部隊帶回來的不多的一點錢已全部用光了,那一年,我也跟大家庭分了家,和老伴還帶著個孩子在他家草屋旁邊搭了兩間規格差不多的房子。後來我們做了幾十年的鄰居。
 
 
  
 
    記得我搬過去時正是酷署難耐的三伏天,他家早去了個把月。之前,他家因為沒澡盆,高得財每晚都是在河裏洗涼水澡,沒看見翠雲下過河,不知道她是怎麽洗的澡。後來,我們家帶去了一個澡盆,雖然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大澡桶,隻是一個稍大些的圓木盆,但勉強能坐得下一個人洗熱水澡。每當我們這邊洗過了,翠雲就過來借澡盆,以後習慣了,我家洗完後都將澡盆放到門外由她過來拿,不過高得財一次沒用過。他說:“哪有在河裏洗得痛快,還要煩神叨叨的燒熱水。”
 
 
    我們都在一個隊裏上工,我是標準的“大勞力”,樣樣農活都拿得出手,雖然由於營養不良,那時隻有一百二十來斤的體重,但力氣還真不小,二百斤的擔子擱的肩上能健步如飛。特別是我會罱泥,那時罱泥是一項按工效記工分的農活,每天能拿到二十多分工。在這方麵,高得財不如我,他幹農活算是半路上出家,不會罱泥,也沒罱過。那時不會罱泥的男人是二等勞力,隻能跟在半勞力後麵做雜活,隻能拿到罱泥的一半工分,有時連一半都拿不到。因此,一年做下來,我能掙到五千多工分,他隻能掙三千多一點。翠雲在婦女勞力當中還算得上是個大勞力,就是載秧栽得不如我們這裏的女人快,可能是淮安那邊水稻種植麵積不大,平時栽得不多。不過,栽秧都是大兵團作戰,水平差一點也能跟在後麵濫竽充數,也不會去扣她的工分。
 
 
 
     第一年,隊裏年終決算時,我家除了扣去三個人口的口糧燒草錢還分得了五六十元現金,他家的工分錢剛好夠買兩個人的口糧燒草,沒分到一分錢。第二年遇到了一場水災,雖然對水稻的產量影響不是很大,但棉花田卻被淹得絕了收,隊裏的工分單價每分工隻有三分多錢,我家也沒能分到一點餘糧錢,他家反而成了“超支戶”,那時,像我們這些剛從大家庭中分出來的小夫妻大都沒搞過什麽家庭副業,又不會養豬,頂多養幾隻生蛋的母雞。隊裏分紅拿不到錢,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裏沒一點零花錢,更談不上有錢去買點青菜、胡羅卜等副食品用來緩解糧食的不足了。因此,那一年是我的人生最低穀,高得財比我過得最更艱難,我畢竟還有父母、弟、妹的一個大家庭在旁邊,多少能得到點濟助,他家可是道道地地的孤軍作戰。
 
 
 
     我老伴的娘家也在本村,因為是農曆八月裏出生,小名叫桂貞子,她沒上過學,談不上有大名,“桂貞子”一直被人叫到現在,聽說翠雲在家中還上過一年多的小學,隻是聽她說學過的那幾個字也差不多都還給了“先生”。因此,兩個女人在一起倒並不缺乏共同語言,又是在一個生產隊裏,又是鄰居,除了睡覺不在一起,其餘時間基本形影不離,白天在一起上工,晚上在一個油燈下納鞋底,也算得上是“閨蜜”了。我對得財仍然很敬重,還像小時候一樣叫他二哥哥,不過對於他的處境我沒能力幫他。
 
 
     那一年,兩家的日子都過得特艱難,每人一天隻有不足一斤的口糧“計劃”,沒錢買代食品,隻能天天喝薄粥,那時每人有二分地自由地,可以種點糧彌補口糧的不足,但得財家兩個人隻有得財本人有自由地,翠雲沒有,據說是因為她的自由地“計劃”還在她淮安的娘家,這裏不能重複。因此他家的糧食老不夠吃,到了月底分糧的前幾天,就常常斷炊。有的人家小夫妻帶著兩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因為小孩子也能分到一份口糧,家裏的糧食就會寬鬆些,得財隻有兩個“大口”,都是大勞力,越吃不飽飯量就越大,記得那時他們兩人一頓能喝一大鍋子粥,比我家三口人喝得還多。我家的情況雖然稍微好一些,但也不是沒斷過炊,那時到了月底,隊裏都差不多有一半人家的米壇子見底。每當到了家裏沒有一粒米的那幾天,都是得財拎著一個淘米籮兒,低聲下氣地跟人家借一點混一頓。我家是首當其衝,但也隻借一兩回,每回一斤米,而且一分了糧就還,也到他的哥哥家借過幾回,後來他的嫂子不肯借給他了,說是有兩回借了不曾還,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記得有一天實在借不到了,兩個人還堅持跟大家一起上了一天工,中午人家放工回家都能喝上幾碗粥,他們就上鋪睡會兒覺,然後再上工。那天我罱泥,隊長安排得財跟我拿船,拿船的活兒雖然沒有罱泥費力氣,但也要不停地撐船,一船泥罱滿了也要同罱泥的人一起攉泥,那天他跟我說:“我對不起翠雲,跟著我挨餓,我曾對她說過。‘你如果嫌這裏苦,你就回去重找個人家吧’她不肯走,說:‘一女不配二夫,就是看上了你是個實在人才跟你的’。現在這種日子也不知道哪天是個盡頭。”
 
 
 
     那一年,我的大女兒已經三歲,桂貞子又懷上了第二胎,翠雲那年也懷了孕,而且兩個人月份差不多,臨產時已是深秋,在婦女上工的路上常常看到兩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拿著鐮刀匆匆忙忙地跟在一群人後麵下田割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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