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學海先生,原名裴會川,河北灤南縣安各莊鎮獅子莊人。1928年考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師從粱啟超、 趙元任、陳寅恪大師,尤受趙元任的鍾愛,1932年出版《古書虛字集釋》(中華書局),當時就在學界蜚聲。1958年我上大學時,對先生有這樣的學術背景 並不了解,認識也很膚淺。中文係的先生們都稱他“裴老”,我們也跟著這麽喊。因他人長得麵憨,經常又穿件對襟汗衫,腳登土布鞋,光頭而不留長發,與那些西 裝革履留過洋的教授們比,看上去就顯得“土”些,以為他的年歲已很大了。其實,此時才50多歲,不應說“老”。當然,大家如此稱謂他,還有另外的意思,即 由於他學問博大深厚,非一般人所比擬,唯尊是也。待到上三年級時,輪上裴先生開課。他是古漢語專家,先從音韻學講起。當時的我們,說起來汗顏,少年時未經 國學啟蒙,連“三、百、千”也不曾念過,學的是解放後的新編教材,使用的是注音字母,現在由他直接教授這“幫、滂、並、名、端、透、喻、定、泥、家、精、 來”上古聲母,中間相差一段不小的距離。所以,聽課非常吃力,同學們說,像是在聽“天書”,雲山霧罩不知所雲。我是古漢語課代表,應該反映大家的意見,就 去找裴先生,說,這個古音韻實在不好背,問他該怎麽辦?先生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不耐煩地說。你去找程垂成吧。程先生,是他的一名助教,數學係畢業,因喜歡 古漢語而留下作助教的。裴先生讓找他,無非是說,這麽簡單的問題,還來打擾我。我對程先生說明了意思,他笑著說,裴老說了,隻有死背,沒有其他辦法。當代 人要學好上古音韻,許多古聲韻都已消逝了,不死記硬背還能怎樣。裴先生的態度,也無可厚非,助教能解決的問題,是不能找教授的,師道本該如此。聽說,他給 助教講課,就是開一張書單,從先秦讀起,《尚書》、《周易》、《爾雅》、《中庸》、《劄記》、《論語》、《春秋左傳》、《大學》,十三經,諸子百家選,讀 完了,才開始講課。同時,還要求將《說文解字》認真背過。也是這條經驗:讀死書,死讀書,死記硬背。下學期,他又為我們開了《文選課》,從四書五經,先秦 諸子,到楚辭、漢賦,六朝文章,選幾篇較難懂的文字講講。但在講授上,與古典文學課的方法不一樣,他是側重文章的考證、辨疑,從字、詞、句、篇上入手,刨 根問底,尋找原初的本意來。應當說,這確是他的老本行,他最大的優勢所在,講起來駕輕就熟,遊刃有餘。我記得,每次他走上講堂,幾米長的一塊黑板,顯得不 夠使用,總是寫得很滿很滿的,好像閘門一旦打開就不能關住,他肚子裏的知識非要將大家灌飽喂足。譬如“其”字,前人總結有12種用法,他偏認為,不止這 些,還要考證、補充,最後,他能找出45種,而且,都有出處和例句。這樣,在每節課中間,都要讓同學再擦上一二次黑板。每堂課下來,他總是汗水涔涔,衣衫 溻透。他的有些發胖的身軀,因長年久坐書案,腰背有些佝僂,走路也顛跛不穩。在學生看來,可能是他書念得過多、負擔過重的緣故。每見這種情景,同學們也感 心痛,有時也勸他:裴老,是不是歇一下再講。他總是固執地回答:不用,不用。接著,又繼續講下去。也許他認為,知識就是需要這樣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傳授, 耕耘不輟,多多益善。豈知,當時,我們與他的知識結構很不對稱,縱是那樣的“知識爆炸”,所得也不會太多,不會理想的。他幼年就已讀完《十三經》,先秦兩 漢的東西全裝進肚子裏,化成了血脈,在全身流動,舉手投足言談舉止,無不有古代文化的投影,因此,他給予我們的,哪怕隻是點點滴滴,也足夠受用一世。從他 身上,從他的課堂講授過程裏,我們耳濡目染潛侈默化地感受到我國傳統文化的精微,可以說,這一點,也是我們這一代學子的巨大幸福和驕傲。他猶如一座高山, 須仰視才見。
既是在懸殊的知識對接中,也能體察到學海無涯的那一份寬博。有一點使我至今不能忘懷,印象很深。即在他的課上,先生從不使用現成的教材,譬如當時已有 的全國高校統編教材。他雖沒有藏否,但也不去苟同,他卻堅守著自己的那一份疆域,有所守成和保留。這就是他的立場與態度。他或許覺得應當將自己所擁有的, 盡可能多地傳達給弟子,因為,這裏內蘊了他的數十年的創造與汗水。所以,在1960年,國家遇到三年災荒之時,物質極大的匱乏條件下,他自編的古代漢語講 義,堅持讓我們在課堂上使用,決不含糊。這份講義在當時麵世,使用的卻是一種極為粗糙、發黑的紙張,猶如現在的毛頭紙,他不肯去鉛印,是用蠟紙刻板油印 的,據說,他還要修改、提高,在他滿意的時候再考慮正式出版。講義發下來,麵對印刷粗糙,刻寫也不清爽的片子,同學們也有議論:北大王力主編的《古代漢 語》(上、下冊),和南開大學中文係主編的《古代漢語讀本》都已公開出版,並且人手一份,但裴老不去理睬,依然堅守這油印講義的正當性。這是為什麽?現在 想來,這正是他的特別之處。你想,早在三十年代,他這個剛剛走出校門的青年學子,就敢挑戰有清一代的樸學大師,諸如王先謙、王引之、梁啟超、俞樾等前輩先 賢,對他們的傳世經典,質疑問難,訂正謬誤,而且自成一家。這要有多大的膽識和勇氣。他那本《古書虛字集釋》,是最好的證明。這部書稿,時過七十餘年,仍 然流傳不衰,被稱是“集清代王先謙、王引之、梁啟超、俞樾之大成,並有發展”,在古代漢語界,獨樹一幟。這種在學術上,敢自立門戶,標新立異的人格精神和 學術品格,尤令人敬佩。這種學術精神和學術個性,在今天也值得崇尚和發揚。周殿芳同學古典文學底子厚實,對王力的《詩詞格律》尤有鑽研,並對其著作也有係 統學習。以他看來,在古音韻和訓古學的研修方麵,裴老要勝出王力。一些專家也有同樣的評語。記得在古漢語課上,裴老曾說過,他這位同學(指王力,國學研究 院同學),專而不“刻”。我想也是指的這個。以我的回憶,當年,裴先生是以自己之專長,在教學中作充分的展現,使如我一輩更年輕的一代學子,能見到傳統國 學的本來麵目,真乃幸事也。他是把小學(文字)、訓古、音韻同步教學,在古代漢語界獨步一時,也是應當肯定的。像他這一代學人,是中國傳統樸學的最後僅有 的幾個傳人之一,他的謝幕,正是他們這一代學問家的終結。我們除去遺憾,已經無話可說。
六十年代初,是裴老學術的黃金時期,他除了帶程垂成、謝質賓二位助教外,還在南開大學中文係教師進修班任客座教授。他那豐贍的樸學知識與經驗,得以在 更廣大範圍裏使人震驚。所以,在當時,他被稱為先秦兩漢古籍的“活字典”,據說,兩漢以前的古籍,隨便一本書裏的任何一個字詞、典故,他都可以說出字源、 出處,各種版本的各家注釋,倒背如流,準確說出它的淵源由來。他講《尚書盤庚》時,在大師王國維的說法之外,還提出自己新的觀點。文革動亂中,他在劫難 逃。被當作反動權威批鬥,被遣送回老家,強製勞動改造,吃盡了苦頭。唐山張紹臣同學一生敬服於先生,並為做裴老的小同鄉而自豪。他撰文說,先生死於 1970年,當河北省委給他平反時,興奮之際,突發腦溢血而亡命。這與詩人郭小川在河南勞改中忽聞“四人幫”倒台喜極而終一樣的結局。天才者都是敏感過 人,精神又極其脆弱,經不起大喜大悲。生前他曾撰寫了幾十萬字的書稿,抄家時卻被劫去,至今下落不明。但願不是欺世盜名之徒所為。然一部八十回本《紅樓 夢》散落民間,被左改右改,終是狗尾續貂。假若最後的樸學大師之作,如有人敢於左右其手,掩耳盜鈴,豈不也一樣令世人恥笑。
先生生前還有著述多種:《音韻考原》、《尚書盤庚篇釋義》、《尚書成語之研究》、《評高郵王氏四種》、《經傳釋詞正誤》等,隻可惜現在能看懂這些文章的學者沒有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