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鈴鐺閣(五)曆史課內外
上初三時,新來的閻廣耀先生給我們講世界曆史。閻先生是燕京大學曆史係的畢業生。這所由北美基督教會舉辦的,司徒雷登擔任過校長的著名大學1952年被撤消。校址燕園由北京大學遷入占用。
閻先生那時年輕,第一次上講台還有些不自然,講話略帶冀東口音。開口就稱“諸位”。我們隻覺得怪怪的,並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幾節課後,漸入佳境。閻先生 清晰流暢的講解,把我們引入誘人的曆史領域。他講課從不照搬課本。一切曆史上的重大事件,重要人物,隨口道來如數家珍。再不時地穿插些名人逸事,社會風 貌。讓我們聽得如醉如癡。記得講到法國大革命後期拿破侖當政,一節兩節,竟刹不住了。一連講了兩三周(每周兩節),同學們聽得過癮,要求繼續講下去。還是 閻先生清醒,說已經拉下進度,不能再逗留在這一個題目上了。好在新的課題同樣精彩。曆史連帶地理是我當時最感興趣的課程,從不為記憶發愁,考試沒下過九十 分。
升入高中後的曆史課,越來越枯燥,最莫名其妙的是大一時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這是必修的政治課教材。學了一年,也不知道究竟在講什麽。其時,曆史已被政治侮弄,逐漸吞噬得血肉全無,隻剩下冰冷的意識形態框架。
作為一名業餘愛好者,我寧願接受簡單的說法:曆史是往事和對往事的表述。我感興趣的首先是曆史事件的真相。
但這恰恰反映了我的無知。不僅在知識層麵上,還在更深的認識層麵:曆史的真相是最難認識的。首先,你不可能不遇到阻礙。
鈴鐺閣圖書館藏書三萬多冊,我從書目卡片上查到一本名為“二次世界大戰畫史”,頗感興趣。隨即填寫了借書單,但圖書館的老師說,這書已經封存,不允許看 了。於是我隻能從蘇聯電影“斯大林格勒大血戰”、“攻克柏林”去接受說教:二次大戰史即蘇軍勝利史。同樣,中國的八年抗戰隻有平型關大捷才值得一提。
1967年7月我曾借串聯之機,去瞻仰當年的平型關戰場。
鐵路還未修通,長途汽車隻通到繁峙縣的大營,步行十幾裏到平型關堡,在小學校過夜。訪問了當地的老農。次日出長城、穿關溝,至蔡家峪,沿河穀東行,在東河 南鎮供銷社花了四兩糧票一角六分錢吃了兩碗蔥花湯麵,下午到達靈丘縣城,參觀了原為舊廟宇(有寶塔一座)的平型關戰役展覽館。全天步行六十餘裏。
實話說,我是懷著朝聖的虔誠去的,是為著瞻仰“永遠健康”的副統帥的豐功偉績去的。然而結果卻令我驚異,使我迷惑。
老農滿帶自豪,講:這地方曆來是一有風聲就打仗。三十年前,中國軍隊和日本兵,在長城開戰,咱“副統帥”抄了日本人的後路,打了他的支援部隊。我問守長城 的是什麽中國軍隊,老農略遲疑,還是說了:是二戰區的。我知道,“二戰區”是指閻錫山部隊。我從未聽說過他們在此抗擊日軍,曆史課本,所有我能見到的資料 都是說閻軍“望風而逃”,我一直以為平型關大捷是完全孤立的一次伏擊戰。
長城已成廢墟(那張廣為流傳的115師騎兵出平型關的照片,拍攝的是關堡的北門,並非幾裏之外的長城上的關門)。沿小路下山至老爺廟,此處有新立的紀念 碑,山坡較緩,高處的廟宇已毀於戰火。一條大路西通關左是當時激烈開戰的前線,北入狹窄的關溝就是史料記載的伏擊戰場了。這溝長達8裏,寬隻有10—— 20米,左側靠著陡峭的山崖,右側上麵是高達十幾米的帶狀平地,溝內不見行人車輛。我徒然地想尋找戰爭遺跡,毫無所得,隻揀了兩枚紅石子,聊作紀念。這地 方使人聯想到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火燒葫蘆穀的傳奇,可作為三十年前雙方萬人交戰的場所卻有點小兒科了。依展覽所示,日軍在此被殲滅一個旅團多達三千人,如此 大規模的部隊行軍不可能不派出偵察小隊,至少也得在溝頂上有分支部隊作掩護。115師數千人的兵力在如此近距離的崖上守侯,也很難不漏出一點痕跡。我在想 象中無法複原當時的戰鬥情景。
這疑問在心底留存了四十年,直到在網上看了王石先生的文章,才解除了疑惑。
王石先生綜合了各方麵的資料,最後認定,平型關伏擊戰是在兩處發生的,一處在蔡家峪,由687團截住了由靈丘開來的日軍輜重大隊(運送物資的後勤部隊)另 一處是685、686團在老爺廟附近伏擊了日軍從前線返回的汽車大隊。兩處共擊斃日軍547人(詳見王石文:“八路軍在平型關的戰果到底有多大”)。狹窄 的關溝並不是戰場所在。
趙正楷老先生(《徐永昌傳》的作者)曾說過:自己常以文獻二分法衡量論文。一是‘曆史文獻’,二是‘時代文獻’。曆史文獻,是蓋棺後久久才能定位之真實史料;時代文獻則取便一時需要之文宣材料,不一定真實。
要認識真相,就必須把曆史文獻和時代文獻區分開。這樣做,並不是否定文宣材料在特定時期的作用。
在四十年前那個時代,即使是些微的置疑,都可能帶來沒頂之災。更不用說講真話了。揭示真相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一個曆史事件發生時,能真正了解的人本來就不多。在時間的長河中,經受過塗抹和消解,流傳給後人的真相能有幾許?
如果對曆史的真相弄不清楚,還能奢談什麽總結曆史的經驗,研究什麽曆史發展的規律?
幸好現今資訊發達,言論相對放寬。靠著少數學者的嚴肅負責的發掘整理,也靠著來自民間的越來越自覺的回憶。我依然可以在閱讀和思考中滿足我對曆史的興趣。
最後再說說閻廣耀先生,我們從鈴鐺閣畢業後,聽說閻先生也去了北京讀研究生。寫此文時,我在Google網上查得一條信息。閻廣耀與人合譯《美國對華政策文件選編》1990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相信這就是我們的閻老師,他完全具備這樣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