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鈴鐺閣(三)紅白黑
(紅:象征革命。白:象征政治上反動的。黑:暗、壞、反動、腐朽。——摘自《新華詞典》1980年版)
他朦朧地感覺自己極其渺小,道理是明擺著的,他卻說不明白。學校背後是新生的紅色政權,政權背後是世界兩大對峙陣營之一方的紅色社會主義陣營。
學校要進行紅色教育,要培養紅色接班人。他很願接受,也別無選擇。一個孤單孩子隻有融入集體才有安全感。校長是三十年代的大學生,有十多年的革命經曆,艱 苦樸素、熱心辦學,絕對稱得上是道德楷模。於是政治課(革命故事、青年修養、政治常識)以及每周配合形勢的政治報告,他囫圇吞棗全盤接受。“仇視美帝、蔑 視美帝、鄙視美帝”,“要一邊倒倒向蘇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這政治口號形象化以漫畫表現,更加深入人心。他至今仍然記得最有名的漫畫家是 蘇聯的庫克雷尼克塞,畫出的政治漫畫中,帝國主義陣營成員是以一群魔鬼的形象出現的,其中一個矮小的著軍服的胖子敲著軍鼓助威,那就是南斯拉夫的鐵托。國 內的漫畫家也緊跟政治運動,被打擊的對象必定是醜陋猥瑣的見不得人而一定要將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他絕對相信,不會問:為什麽?
紅色教育,於他和他的同學們立竿見影。他們很少接觸社會更談不上深入了解。老師們特別是語文老師就成為他們的審視對象。
初一的劉老師,講課文涉及到科學發展的話題。舉出美國的原子彈和氫彈為例,講它們的威力是如何巨大。這明顯是“胡說”,“是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才逼迫得日本 投降,美國人為搶功投了兩顆原子彈。”“原子彈是紙老虎,不可怕。”吵吵之後,匯報給校長。校長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講了此事,不點名地批評了那位教師,隨 後,劉老師從他們的課堂上消失,據說是送到教師進修學校去學習了。
初二時的穆老師,講課有一個致命的口頭語:“所謂”。這“所謂”加在一般的生僻詞語前麵意味著老師要特地強調、加以解釋倒也可以。怎奈穆老師成了口病,一 節課能出現二十多次,學生們聽得厭煩。最要命的是一次把口頭語套在了“中國人民誌願軍”頭上。聽者大嘩,一同學立即起立質問。這位穆老師也隨即調離學校, 據說老師本人的曆史也有問題,如何處理就不幹他們的事了。
假若文化大革命提前到五十年代初,他們興許也會充當紅衛兵。
土改、鎮反都離他們尚遠,隻有三反(反貪汙、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五反(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竊國家財產、反偷工減料、反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班上開 會要他們檢舉、揭發。班主任親自坐鎮督促,班長做記錄。他少不更事,無話可說。時間不多了,班主任催促越緊,提醒這是對運動的態度問題。他突然意識到,這 態度會反映到操行鑒定上,於是抓住一位同學無關緊要的話尾,鸚鵡學舌地重複幾句,勉強在記錄上留下個名字。操行鑒定得以過關。這十三、四歲的少年,在軟 弱、無知、易衝動之外又增長了自私自保意識。
說到底,能不能做紅色接班人,不在於表現,而在於出身。有一句話說的清楚:“根正苗紅”,他到高考後才恍然大悟。是不幸也是大幸,這使他在中學時代,還能滿懷憧憬,不懈努力。
大學階段,他隻能自認是走白專道路。
文化大革命:“十七年一條黑線統治了教育戰線”,“資產階級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其實,紅、白、黑都是掌握話語權者強加於人的標簽,黑白可以顛倒,紅黑又何嚐不可隨意塗抹?
想起一句被批判過的話:“紅黃藍白黑,一轉都是灰的。”不禁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