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頭條】看《歸來》前,你需要先認識陸焉識
編者按:
張藝謀最新影片《歸來》即將公映,該影片改編自嚴歌苓的知名小說《陸犯焉識》。
飯局君發這篇《陸犯焉識》摘編版絕不是為了劇透,隻是幫有需要的朋友做做功課,提前認識一下陸焉識。
當然,如果看了摘編還覺不解渴,那就去讀讀這部小說。
前日,飯局閱讀還刊發了嚴歌苓的一篇創作後記《創作談:尋找祖父》,回複“20140513”取閱。
以下為《陸犯焉識》摘編。
摘編/鄭薛飛騰 王銀香
陸焉識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大少爺,聰慧而倜儻。
他會四國語言,說著劍橋口音的英文,會寫一手好字,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
所謂盲寫,就是在腦子裏書寫,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難的是,必須把成本成冊的盲寫成果長久存放在記憶裏。
這項特殊的技能,在他入獄二十多年裏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
1925年,陸焉識初識馮婉喻。之後,恩娘(繼母)馮儀芳軟硬兼施,讓他被迫娶了自己的這個侄女。
稍早前,恩娘馮儀芳還是給陸焉識的父親填房的花季女子,嫁入陸家八個月之後就守了寡。當恩娘要被婆婆退回娘家去時,是14歲的陸焉識挺身留住了她。
為了讓恩娘允許他出國留學,陸焉識同意了這門親事。但在他漂洋過海前,必須完成婚事。
隨後,在美國的5年時光,他和意大利女郎望達熱戀,他也同一代知識分子一樣,在留駐美國與歸國的抉擇中徘徊不已。
最終,他還是登上了歸國的郵輪。這時他已經缺失了那一點使機會、勇氣、動機合而為一的不成熟。
船離港之後,他坐在二等艙的艙房裏,滾出兩行淚。5年的自由結束了,放浪形骸也到頭了,他的熱淚,哭他的自由。
走下橫渡太平洋的郵輪,身後是不再有用的自由,眼前逢著的是馮婉喻站在岸上那雙期盼幹了眼睛。
陸焉識走到妻子與恩娘的中間,相攜著走向停駐的黃包車,車座是兩人的,恩娘瞥了婉喻一眼,笑容仍在臉上,歡樂卻已無蹤,她讓夫婦倆登上一輛黃包車,自己乘行另一輛。
婉喻看了焉識一眼,可惜焉識忽略了她的目光,在此後人生很長的時光裏,他才得著妻子目光的要領,她的美豔,就在那類目光裏。她的生動和風情,都跟著那目光轉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歸國後的焉識,在大學裏謀得了教職,家中的紛爭卻未曾平息。隻要同焉識有關,恩娘事事都要同婉喻爭,夫妻倆卻在暗中緊緊團結,孤立恩娘。
一天晚上回家,焉識帶回了兩張梅蘭芳來滬演出的戲票。他在廚房裏找到婉喻,讓她把兩張票收起來。
“恩娘去嗎?”婉喻問,焉識叫她不要告訴恩娘,他已經受夠了一塊衣料兩件馬甲的累。
婉喻剛要開口,樓梯上傳來繡花拖鞋套在解放腳趿拉出的腳步聲,恩娘下樓了。焉識使了個眼色,不是他自己的眼色,而是從那類瞞著長輩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裏搬過來的。
婉喻先是錯愕,然後便看了丈夫一眼,後來,焉識總是品味這眼神,他發現妻子其實很美,起碼有她美得耀眼的瞬間。
二
戰爭改變了很多東西,包括繁華的舊上海和不可一世的陸焉識。
在經曆了有一段短暫的愛情之後,陸焉識辜負了重慶女子韓念痕。
1936年,動亂間的上海,陸焉識供職的大學正向後方遷移,恩娘卻決定留在上海,不得已,馮婉喻隻能留下陪伴恩娘,照看孩子,陸焉識一人深入內地。
陸焉識是在1940年跟韓念痕認識的,那時他所任教的大學在戰火中搬遷至重慶北邊的煤礦區落了腳。
韓念痕也許和馮婉喻一樣深愛著這位翩翩男子,所以即使被殘酷傷害了一次,她還是當了陸焉識的外室。
到1942年,那時陸焉識第一次為他不諳世事的張揚激越而成為了反“革命”,被國民黨特務關押在重慶兩年。
1944年11月,當日本軍隊的“一號作戰”逼向重慶,重慶又成了戰爭最前沿。戰爭成就了強女子韓念痕。亂局中,韓念痕打通關節,讓陸焉識開釋出獄。之後,韓念痕安靜離開,嫁人。
1945年底,焉識回到上海。家中已經變樣,他離開後,恩娘與婉喻將陸家別墅出借給一戶日本家庭。
停戰後的第二個禮拜,日本人退了租,一家人終於搬回。政府官員卻在此時指稱別墅是日本人占領的房產,此時要由政府接管,要求陸家所有人在一天內搬離。
接管者的蠻橫,讓他隻能服軟,向接管官員乞求,終於將搬離時間延長了一個禮拜。焉識安慰恩娘,一個禮拜後,會再求他們延長一個禮拜。
恩娘看著自己曾經看重的焉識卻慢慢地說:“焉識,真沒想到,你讀書讀得這麽沒用場。中國是個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明這種機器,發明那種機器,中國人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鬥。你不懂這個學問,在中國就是個沒用場的人。”
兩年後,當焉識的生活漸趨平穩後,他的筆頭再度不安分。
他撰文諷刺當年接管官員的嘴臉,把他們敲詐的過程描述了一遍。文章一出,影響很大,不少左傾作家陸續跟進用類似的反諷筆調寫政府和黑幫暗地勾結。
焉識的做法最後招致了接管官員的憤怒,他們再度找上門來,要沒收房產,眼見大半生生活的別墅將被讓出,恩娘在悲憤交加中懷帶著失望離開人世。
1950年夏天,一位故交大衛·韋在報紙上撰文,指責焉識曾在國民黨統治時期表達過對共產主義事業的不看好。
文章自問自答地寫道:“能不能放手讓反感共產主義的教授教育新社會的大學生?不能!”
凶巴巴的口氣讓焉識馬上認出寫手為何人,他向大衛·韋回一封信:“知識分子的生命在於接受知識、分析知識、傳播知識,甚至懷疑知識、否定知識,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時候,他不該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識分子還應該享有最後的自由,精神的自由。”
第三天,大衛·韋便將這封信在報上刊登出來,焉識被軍代表找來談話,指責他是“現行反革命”。
次年暮春,在“肅清反革命運動”的浪潮中,焉識被捕入獄。
1955年,他被判無期徒刑,轉入浙江和江西接壤處的一所監獄,婉喻每三個月的月初按時來探望焉識,探監的日子,總是四季之交。
“反右”運動興起時,他告訴她,一批犯人很快就要轉監,但是轉到哪裏不知道。
“那我到哪裏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兩隻手,緊緊抓住他的小臂。
“不會的,不要多想……就是這個監獄太小了,裝不下那麽多人”他說。
幾秒鍾之後,馮婉喻又抬起頭。
“我會找得到的。隨便你到哪裏。”她的眼睛是一道流光,柔媚豔倩,讓他幾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性。
三
陸焉識在成為勞改犯之前,有過很多次免幸於難的機會,包括韓念痕和恩娘馮儀芳和妻子馮婉喻的勸阻。
成為勞改犯以後的陸焉識一開始還是陸焉識,即使褪去了華貴,還是留著文人的迂腐、輕狂。這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長,最終被判為無期。
直到曆經了物質的匱乏、政治的嚴苛、犯人間的相會圍獵,尤其是開始萌生對馮婉喻那份遲到的溫情的時候,陸焉識開始變了,蛻變成了一個疼愛妻子的老陸。
為了和馮婉喻見上一麵,1963年焉識心甘情願成了逃犯。為了這次逃跑,他準備了兩年,自學藏語。
“啪!啪!啪!”焉識騎著從解放軍眼皮下搶走青灰馬一路奔逃,身後響起看守的槍聲。
騎至荒原上專為監獄供糖的糖廠後,他躍牆而入,落入糖漿池中,待爬起身時,渾身已滿是糖水,沉重的身軀讓他無法前行。
他隻能窩身角落之中,待糖廠犯人換班時,他抓緊時間挪出步子,直到糖廠大院中,借著院裏的棍子開始敲打自己關節處凝固的糖漿,把它們塞進嘴裏。月亮上到山頂時,他離開糖廠,開始逃亡。
他要告訴婉喻,老浪子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回來的,是被你馮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來的。
他太愚鈍,那些眼神的“騷情”他用了這麽多年才領略。他再不回來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愛不動了。
一個月後,焉識走到蘭州城,他通過長途電話,聽到了女兒丹玨的聲音。
她用英語對他說:“請你不要找我母親了,假如你對我們還有絲毫的顧念,請你盡快去自首。”曾經的信念動搖了,但焉識想著無論如何,自首前他必須同婉喻見上一麵。他乘上火車,幾天幾夜,到達上海。
下午五點左右,他來到婉喻教書的小學,等在馬路對麵的小人書攤子,雙眼緊緊盯著校門。
最後一批學生湧出校門,十幾分鍾後,一群男女老師走出來,相互道別。這時,學校的兩扇大門慢慢合攏,鎖上了。等待之後,他看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裏走出一個穿米色大衣的身影。
頭一秒鍾他就認出這是婉喻,那件米色大衣是1948年冬天用一塊海虎絨做成的大衣。婉喻梳著十多年前的發髻,手上拎著二十多年前的羊皮皮包,從一個新式學校走出來時,一下子把時代感弄混亂了。
隔著馬路和暮色,他開始跟著婉喻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她在一個無軌電車站停下,跟一大幫等車的人向馬路一頭伸長脖子張望。
他穿過馬路,站在電車站的後麵,等電車來的時候,他在人群後看著婉喻,見她上車,焉識也跟著往車上擠。
他遠遠地看著婉喻,和她在同一站下車,走進食品商場,他看的入迷,眼淚嘩嘩流下,自己卻毫無感覺。婉喻付完賬後,目不斜視地走了,他不敢開口。
第二天,他在同樣的時間,跟隨著婉喻,她同女兒丹玨,帶著孫女走進一家點心店。
陸家三代女子在點心店裏吃起飯來,焉識站在潮濕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著一桌桌陌生人,隔著熱騰騰的點心氣味,隔著1964年1月5日的黑夜。
他自首了,回到了吃人的大草漠。
四
陸焉識和大草漠上的鄧指(鄧指導員)、梁葫蘆、譚中隊長還有周遭伺機圍獵的勞改犯都交過手。
鄧指是陸焉識二十年裏麵的重要人物。
自首之後,馮焉識並沒有被槍斃,但曾因他逃跑而受到處分的看守卻在荒原此後的生活中開始淩辱虐待他。
他有過在大草漠上巡回演講,也下過冷冰冰的黑號子。後來是已經升任新農場副政委的鄧指解救了陸焉識,讓他在自己的轄區裏麵當一個美差。
焉識和鄧指的交情是從爭取去場部禮堂看女兒的科教片的請願開始。
在陸焉識和同類們被迫進犯大草漠的第四個年頭,妻子馮婉喻和小女兒馮丹玨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經逐漸顯現出來。
盡管鄧指常常一開口就是粗鄙的話,“操”字當成口頭禪,但往往後麵接的都是體己的話。
這種交情,警惕的焉識一開始並沒有感受到,也許從他在鄧指家的那頓飯之後,焉識才放開心和鄧指誠心交往的。
那頓飯不管對於鄧指還是焉識各自的人生都有著重大的影響。
故事因為白金歐米茄手表開始。歐米茄是1936年,馮婉喻送給陸焉識的,盡管那時候陸焉識對於這個禮物收的並不情願。後來,在大荒原上的焉識用一塊白金歐米茄換成了五個雞蛋。
十六歲的殺人犯梁葫蘆本著對焉識的一份一廂情願的親情把歐米茄偷到手,送給了焉識。
為此,梁葫蘆被“加工修理”得少了一塊後腦皮。為了去場部禮堂看看銀幕上的小女兒,焉識又拿歐米茄賄賂鄧指。最後,因為一塊歐米茄,鄧指發現了最愛的女人的背叛和不忠。
那頓讓焉識和鄧指更加親密的飯是鄧指生活瓦解的開始,對於焉識而言,也是一個開始。鄧指讓焉識意識到,他陸焉識對馮婉喻的愛應該是一張離婚協議書。
1965年,焉識給馮婉喻寄了離婚協議書。馮婉喻為了兒女的政治前途,跟深愛幾十年的陸焉識劃清了界限。
此時,距離陸焉識入獄14年,也是他自1958年進入大草漠的第7個年頭。
五
1976年11月3日,本以為要慷慨赴義的焉識卻在特赦名單上意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因“四人幫”粉碎,焉識開釋。
直到1979年冬天,在馮婉喻、小女兒馮丹玨、兒子馮子燁兩輩人“明爭暗鬥”近3年,陸焉識才回到上海。
初到上海的幾天,焉識住在兒子子燁家中,在兒女的安排下,焉識終於要同婉喻在錦江飯店餐廳相逢。
依時而至時,婉喻看了焉識一眼,又回過臉去看看丹玨,臉上兩片淺紅。焉識的眼睛忙不過來,一會看婉喻,一會又轉向丹玨。
隻是,此時馮婉喻的失憶症已經惡化。當她盼了近三十多年之久的丈夫陸焉識出現的時候,馮婉喻沒有認出來。
留給陸焉識的隻有曾經一個年輕的微笑。如今的婉喻,已經什麽都記不得了。
從陸焉識1979年返回上海開始,馮婉喻一直把他作為一位愛慕者相處,婉喻依舊在等著她的陸焉識。於是陸焉識就靜靜地陪著她,像個親切的老朋友那樣,把前半輩子從來沒給過她的耐心和等待攢夠了一樣都給了她。
1986年,陸焉識和馮婉喻登記複婚,做回了法律上的夫妻。
同年中秋之夜,馮婉喻由於肺炎而病危。天快亮時,全家人趕到醫院,婉喻寧靜地告別人間。她睜著無動機、非功利的眼睛,看著她周圍的一張張臉。那是一雙老天使的眼睛,眼裏照射了婉喻和焉識的一生。
她的嘴唇動了動,丹玨把耳朵湊上去,聽了一會,抬起臉來,搖了搖頭。焉識看見婉喻臉上出現的焦灼,趕緊把耳朵貼到她嘴唇上。
他聽著聽著,點起頭來,再轉過臉,把嘴巴對準婉喻的耳朵。所有人看著這一對老戀人當眾說著悄悄話。幾個回合的悄語過後,焉識慢慢直起腰。婉喻已經抿住了嘴,閉上了眼。
沒人問他們這輩子最後幾句竊竊私語是什麽,隻有他們的孫女不太懂事,不太識相地追問:“恩奶最後說了什麽?”
焉識神秘一笑。
孫女後來從焉識的回憶錄中得知了老伉儷最後的情話——
妻子悄悄問:“他回來了嗎?”
丈夫於是明白了,她打聽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雖然她已經忘了他的名字叫陸焉識。
“回來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還來得及嗎?”妻子又問。
“來得及的。他已經在路上了。”
“哦。路很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