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上學前小南和外婆住在河西農村,爸爸媽媽住在河東邊的城裏。有時候爸爸或者媽媽會來外婆家接小南去城裏住幾天。從外婆家到城裏先要走幾裏的土路,然後再坐船,上了岸走幾分鍾就到媽媽家了。那幾裏土路穿過外婆的大隊和鄰村隊裏的幾個院場,每次小南都很有興致地一路看別的院場上的孩子們,黃狗白狗,雞群啥的,他們和外婆院場裏的孩子們,雞呀狗呀的很相似,但又不同。有一次,小南看見一個很特別的人,他穿著灰黑的看不出顏色的破衣爛衫,瘦高的個子,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一大團,他的背似乎挺不直,總是前傾。他顛顛地走著,有時從地上撿起什麽塞進嘴裏,他身後跟了幾個光葫蘆頭,好像起著哄。“那是誰?”小南問媽媽,“那是個傻子”媽媽說。
後來幾次經過傻子的院場,總能看見他,他似乎總在找吃的。有一次,下著雨,小南看見他在一堆垃圾裏翻出什麽塞進嘴裏。“他吃髒東西不生病嗎?”小南很疑惑,平常吃的東西掉地上,外婆都會撿起來扔掉,不讓再吃,說不衛生會生病。“他是傻子,吃慣了不生病。”媽媽說。
冬天的時候,小南穿著棉襖,坐在爸爸的自行車上回城,湖邊的風刮過來,很冷。小南又看見傻子,他還是穿著那身破衣衫,光著腳,在一個屋簷底下不停地跳蹦。“傻子不怕冷嗎?”小南問,爸爸沒回答。小南心裏擔心,冬天傻子會不會被凍死了。
轉眼春天一到,又暖和了,小南在回城的路上又看到傻子,他還是那個樣子,弓著背,到處找吃的,還活著。
小南覺得傻子是一種奇人,特殊材料做成的。吃髒東西不會生病,冬天穿著單衣光腳也不怕冷。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小南離開河西外婆家去了城裏,過了幾年回去看外婆,發現傻子還在,還是那個老樣子。小南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外婆老了,從河西搬到小南家住下,小南再也沒有去過河西。
在外婆河西家裏,小南住了兩三年,當年認識的大人和小孩小南幾乎都忘光了,但這個路上看見的傻子,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忘。
瘋子
每次從外婆家的河西到河東邊城裏爸爸媽媽的家要走一段土路,再坐大約半個小時的船,渡過寬闊的洞庭湖。船到岸,走過船上的竹跳板,上到岸邊,再走過一段長長的斜坡,就到街上了。瘋子是小南下船的時候遇到的。他們一行三個男人走在前麵,才走完跳板,上到斜坡上,中間的那個男人忽然雙手揮舞,大聲嚷嚷道“我冤枉啊,我要去見毛主席。毛主席萬歲。”,旁邊的一個年長的男子趕緊抱住了他,極力去捂他的嘴,邊上另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塞進他嘴裏。小南很害怕,趕緊抓住媽媽的手,身子貼緊媽媽。媽媽摟過小南說“沒事,是個瘋子”。小南見那人一邊吐著嘴裏的土一邊奮力掙紮,臉掙得通紅。邊上的年輕男人從包裏翻出一段麻繩,和年長的男子一起把那人捆得結結實實,麻繩勒進他的肉裏。捆完,年輕男人又找出一條毛巾,把它塞進瘋子的嘴裏。瘋子暴怒,又踢又撞,旁邊的人上來幫忙摁住他,邊上兩人找繩子捆他的腿。小南看著害怕,趕緊跟著媽媽走了,沒敢再回頭看。
小南疑惑地問媽媽“他喊毛主席萬歲為什麽不讓他喊呢?”媽媽說“怕他喊出別的反動話來。”小南還是不太明白,又納悶他有什麽冤枉要向毛主席去說呢。小南沒敢問,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許多年過去,小南終於明白為什麽邊上的人那麽害怕瘋子喊出的話了,也能明白他的冤枉了。
精神病
八十年代初,小南媽媽的廠子裏招了好些年輕工人,大部分是從農村招來的,這些農村來的青工被城裏人叫“集農哥”。這是個古怪的稱呼,小南一直不確定那個發ji的字是哪個,“計農哥” “極農哥” “幾農哥”,這些詞放一起都很奇怪。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這是個帶歧視的稱呼,但他們當時就這麽被人調笑地稱呼著。
小彭是個“集農哥”,他是小南隔壁彭叔叔家的侄子,彭叔叔是個退伍軍人,家在農村,他自己一個人在城裏。小彭長得高高大大,端端正正的,但小南覺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太正。
一天小南在屋外玩,媽媽在家裏做中飯,小彭來找彭叔叔,彭叔叔家門鎖著,人不在。小彭在宿舍台階那坐下來等,很久彭叔叔沒來他也不走。中飯好了,媽媽喊小南吃飯,看見小彭還坐在台階那,就招呼他進家來一起吃。小彭堅決不肯,但眼睛卻瞄著飯桌。小南媽媽就拿了個大菜碗,裝上飯菜,上麵還放了個煎荷包蛋,讓小彭坐台階那吃。小南飯還沒吃完,小彭已經把碗送進來了,小南媽媽問他要不要再添點,小彭忙忙地推辭說“不要了不要了,吃得很飽了。”,一邊說著一邊坐回台階邊上。
“周師傅呀,”小彭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大得嚇小南一跳。“你曉得啵,我要當大幹部去了。”小彭大聲說。小南很驚異,正要發問,媽媽用眼神止住了她。隻聽媽媽說“哎喲,那是大好事呀” 。小彭說“周師傅呀,你是個好人,我當了大幹部,要請你老人家去坐轎車!”小南想笑又不敢,媽媽回道“那你不要這麽客氣撒。”,小彭認真地說“不是客氣,你是個好人我知道。我跟你講,廠裏的那些個妹子,平常眼睛瞧到天上去了,我當了大幹部,索麗妹子還不是隨我挑,咯些廠裏的妹子,我還看不上咧。”小南看過去,小彭紅光滿麵,臉上的痘痘蓬蓬勃勃。小彭接著說“我過幾天就走,坐轎車走,廠裏的咯些頭頭算麽俚哦,轎車都冇坐過,到時候給我拎包我都不要!”小彭兩眼發光,滔滔不絕地描繪著他的燦爛前景。正好彭叔叔回來了,小彭立馬住了嘴,默默地跟彭叔叔進屋去了。
小南用眼光問詢媽媽,媽媽用手點了點腦袋,悄悄地說“有點問題了。”
過了幾天,聽說小彭被送走了,據說他不去上班,晚上也不睡覺,不停地胡言亂語,惹同宿舍青工不滿,說他,他竟然要持刀行凶。後來聽彭叔叔說小彭在醫院吃了一陣子的藥就好了,送回鄉下去了。
幾年過去,當初從農村來的青工們都在城裏紮下根來,生兒育女,他們的衣著舉止口音都和城裏人變得幾乎一樣。“集農哥”這個詞也很少被人提起。
小南想,那個精神失常的小彭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呢?是青春期的荷爾蒙?是早出晚歸的田園生活節奏被單調的三班倒打亂?是城裏人的歧視?是自己過高的夢想?
小南曾經一想起小彭的頂級夢想就想笑“當大幹部,坐轎車,漂亮姑娘隨便挑”。現在好多年過去,再想起來,小南覺得一些悲涼。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