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14日,我的夫人張允和因心髒病突然去世了,享年93歲。半年後,
93歲,是人生的一個難關嗎?
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張允和的去世,對我是晴天霹靂,我不知所措,終日苦思,什麽事情也懶得動。她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生命力卻很旺盛,那麽富有活力,如今走得這麽突然,誰也沒想到。我們結婚70年,從沒想過會有一天二人之中少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我一時透不過氣來。我在紙上寫: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那是唐朝詩人元稹的詩,現在真的都來了。
後來,我走出了這次打擊和陰影,是因為想起有一位哲學家說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然條件。人如果都不死,人類就不能進化。多麽殘酷的進化論!但是,我隻有服從自然規律!原來,人生就是一朵浪花。
所以,我接受了這一切,不管有多殘酷。很多事就是這樣,你往傷心處想,越想越傷心,我和允和結婚七十年,婚前做朋友八年,一共七十八年。老了在
“四朝元老”
允和火化那天,我聽從了晚輩們的話,乖乖地待在家裏,沒有去送葬,我隻是吩咐孩子們,天氣太熱,不要驚動高齡親友,簡單處理了一切就好了。我想,形式不重要,對張允和最好的紀念,是出版她的遺作《浪花集》和《昆曲日記》。我編輯好了她的書,又用兩年的時間,終於感動了上帝,使兩本書得以出版,我很欣慰。
對親人的死如此,對自己的生命我也用這樣的態度:一切應順自然。85歲那年,我離開辦公室,不再參加社會活動,回到家裏,以看書、讀報、寫雜文為消遣。常聽老年人說:“我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我的想法不同,應該反過來想,我說:“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每天都是賺的。我從81歲開始,作為1歲,從頭算起。我92歲時候,一個小朋友送我賀年片,寫道:“祝賀12歲的老爺爺新春快樂!”
我生於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經過了北洋政府時期、國民政府時期、1949年後的新中國時期,被有人戲稱為“四朝元老”。這一百多年,我遇到許多大風大浪,其中最長的風浪、也是最艱難的時候,是八年抗日戰爭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顛沛流離二十年。但不都過去了嗎?我年輕時候,身體不好,健康不佳,生過肺結核,也患過憂鬱症。結婚的時候,算命先生說,我們婚姻不到頭,我活不過35歲。我不信,結果早就活過兩個35了。可見生死不要太在意,每一天好好活著就好。
心寬室自大
1956年,我從上海調到北京,在“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很幸運地逃過了反右鬥爭。我當時住在沙灘原來北大校內,一所民國初建的小洋樓裏,小樓原來是給德國專家的,算是“名勝古跡”,但年久失修,很不合適居住。我住其中的兩間半,兩間半房子住了五口人,我為此寫了篇《新陋室銘》: “房間陰暗,更顯得窗子明亮。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臥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喜聽鄰居的收音機送來的音樂,愛看素不相識的朋友寄來的文章,使盡吃奶氣力,擠上電車,借此鍛煉筋骨。為打公用電話,出門半裏,順便散步觀光。”
房子小是小,我照樣過得開開心心,改革開放後才搬進了分配的“新簡易房”,也不大。人家都說我的書房太小,我說,夠了,心寬室自大,室小心乃寬。我是有書無齋,卻不在意,我是寧可無齋而有自由,也不要有齋而無自由。老伴去世後,我晚上就在沙發上屈腿過夜,不再回臥室了。
不要急,慢慢來
別的困難也都是這樣過來的。1969年冬天,我隨單位下放到寧夏的五七幹校,在那裏勞動了兩年四個月,很苦啊,可是對我的健康很有好處,百治不愈的失眠症居然痊愈了。在農村褲子破了沒法補,我就用橡皮膠布貼上,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後來聶紺弩看到了,作詩曰:人譏後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2003年底,我去醫院檢查身體,住進病房不到五分鍾,主治大夫就發了一份“病危通知單”。我有個習慣,到一個新地方先檢查一下防火通道之類的,以便有突發情況時能夠應對。結果我正在看消防通道,七八個護士醫生到處找我,把我抓到病床上,要我平躺,不能動。我笑眯眯地要他們:不要急,慢慢來。
我99歲生日就是在醫院裏過的,醫院送我一個大蛋糕,一大盆花,還有其他玩意兒。我成了醫院的觀賞動物,大家都跑來看我這個高齡的稀有品種,說我好嫩的麵相,我就隨便他們看,我是大熊貓嘛。佛家說,和尚活到99歲死去,叫做“圓寂”,功德圓滿了。我可功德圓滿不了,病愈回家,還要在鬥室裏讀書生活,消磨未盡的塵世餘年。
人生就是一場馬拉鬆長跑,不要太在乎一時的長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來時迎,去時送,萬事順應自然,萬事莫要勉強,就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