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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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家事

亦夫


我沒有和爺爺謀過麵,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爺爺是跳井自殺的,據說是因為和自己的親娘因瑣事慪了氣。爺爺於我,除了那些零碎的關於他的傳說,隻留下了一張小小的發黃的老照片。那是一張舊時的證件照,照片上的爺爺人近中年。他頭發淩亂,怒目圓睜,麵相確如傳聞中他的性格一樣有幾分剛烈凶悍。這張照片也是爺爺留給父親的唯一念想,可惜被我拿到北京翻版放大時丟失了。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責備的話,但這樁事卻成了我心中永遠的遺憾。

父親是家中的老大,下麵有四個弟弟一個妹妹。爺爺的忽然撒手而去,將孤兒寡母的一個沉甸甸的家,一下子撂到了父親剛滿二十的單薄的肩膀上。那時父親結婚不久,一直在或近或遠的他鄉教書為業。他不但要用微薄的薪俸補貼家用,而且家中一應日雜都是事必躬親,可想當年日子的難腸。我出生時,父親已經掙紮著給自己所有的弟妹都成了親,而且人口眾多的大家族,日漸生出了越來越多的不睦,最終隻好分家另灶了。盡管我並不知道分家時的具體情形,盡管父母的作為已經為自己贏得了滿村的好名聲,但我能想象得出當時父親心中的那份沮喪和灰暗。他一定是看著爺爺那張一直被他揣在兜裏的照片,默默地流下了一行無奈的淚水。一艘飄搖了多年的老船,最終還是不可逆轉地在風雨中沉沒了。父親是這條老船的舵手,雖然疲憊不堪,卻無法找到自我原諒的理由。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一個寡言的人。他的性格中沒有一絲傳聞中爺爺的血性,無論遭遇多大多難的事,他都不會選擇極端的解決方式。在諸多的努力之後,如果不見任何轉機,他最多也隻會無奈地輕歎一聲。

分家後的父親和幾個叔叔,仍然擠住在爺爺置下的那座院子裏。父親大概一時還難以從過去的狀態中擺脫出來,仍然喜歡在院子中維持過去固有的秩序。但他的舉止不但未能達到初衷,而且被羽翼漸豐的幾個叔叔們看做了令人反感的多管閑事和指手畫腳。脾氣火暴、性格頗似爺爺的四叔,在婚後動輒毆打四嬸,弄得院子裏整天雞犬不寧。父親在屢次數落四叔無果之後,有一次忍無可忍地揚手給了四叔一個響亮的耳光。這一耳光徹底擊碎了殘留在這個大家庭裏最後的那點溫情。不但四叔跟父親翻了臉,就連本來應該是受惠者的四嬸以及別的幾個叔叔,也一齊指責父親太過霸道。父親看著麵前一張張憤怒地朝自己吼叫的臉孔,那一刻他徹底地迷茫了。父親像個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的孩子一樣,嘴木呐地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一句辯解的話來。他愣愣地站了半天,然後在眾多親人的指責聲中,低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大概就是從那天起,父親一下子變得沉默起來。小院中的糾紛日複一日地存在著,四叔的叫罵聲和四嬸的低泣不時會在西廂房中響起,但沒有了父親威嚴的嗬斥和不容辯駁的命令,這些曾經讓我心驚膽顫的聲音,反倒變得不再那麽刺耳。一種新的秩序瞬間便在小院中建立起來,在叔父們放肆的東吆西喝聲中,我常常能聽到夾雜在其中的父親一聲輕輕的歎息。

小腳的奶奶去世之後,幾個叔父漸漸都申請了新的宅地,陸續遷出了老宅。那座越來越空蕩蕩的院子裏,就剩下了我們一家。除了每年的年夜飯,幾個叔父會自帶酒菜,在奶奶的遺像下和父親聚餐一次外,平日裏都是各自忙活,與陌人無異。年夜飯是父親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遙遠的往事,不厭其倦地描述著瑣碎的細節。昏暗的燈光將父親的身影照射在牆壁上,形成了邊緣模糊的巨大陰影。幾個叔父就坐在父親的陰影之中,他們一邊聽著父親的碎語,一邊默不作聲地吃菜喝酒,臉上都浮現出同樣的迷茫和漠然。

我曾經以為父親沉溺於對往事的回味,是因為那段經曆是他平瑣人生的亮色。但當我越來越多地了解了那時的生活後,我覺得無論從物質和精神上,那都是父親人生最為艱辛最為沉重的歲月。前幾年,父親終於從一個中學語文教師的崗位上退休了。我們幾個做子女的多次要接父母進城來住,卻都被父親拒絕了。他固執地住在那個孤零零的老院子中,甚至不願意讓我們翻修已經破舊不堪的老屋。在那間被歲月的煙塵熏染得發黃的土屋中,奶奶的遺像端端正正地掛在牆上,旁邊是一個沒有內容的空像框。我知道那是爺爺的位置,盡管那張小小的照片被我遺失了,但它卻永遠以另一種方式隱匿地存在著。在昏暗的光線中,那個中年男人威嚴的怒目,正注視著這座院子中的每一個角落……

直到這一刻,我似乎才明白了父親心中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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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得好,其實還是讓人家從小獨立的好。 -加州花坊- 給 加州花坊 發送悄悄話 加州花坊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7/2011 postreply 08:16:36

好文。 -雲中山- 給 雲中山 發送悄悄話 雲中山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8/2011 postreply 10:5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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