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三本書
一、引言
迄今為止,自己隻選擇了一種職業作為謀生的手段,這就是與文字打交道,以講台為舞台!
日月如梭,二十六載飛過,彈指一揮間。年過半百之後,時常回憶自己少年、青年時代經曆過的事情以及走過的路,會清晰地發現,自己少年時代的閱讀經曆,對自己成年後的職業選擇有著重要的影響。
記得少年時代,11至14歲之間,讀小學和初中,雖說正值文革時期,文化禁錮,出版凋零,色彩單一,整個社會的出版物出奇地稀少,但是還是讀了一些課外書籍,例如:王亮的《半島烈火》、《強盜的女兒》、《革命烈士澎湃》、《林海雪原》、《豔陽天》、《金光大道》、《第三帝國的崛起》等。不過,這些都是娛樂、消遣性的書,讀情節,讀故事,讀思想,接受革命思想的教育,過後沒有對自己有太大的影響。要說對自己有重大影響的書,算來算去,一共有三本。這裏就說說四十年前這三本書的故事吧。
二、家中的傳輩之寶:1963版的《新華字典》
祖祖輩輩是莊戶人家,春種,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周而複始,不曾有讀大書之人。所以,家裏存放的,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品外,就是與農業地裏有關的工具鍁、鐮、鋤、钁。至於閱讀的書刊,除了兄長們上小學、中學和高中用過的課本累積了一些,幾乎沒有其他書籍。
但是,從小就驚奇地發現,在長兄的抽屜裏,有一本特別的書,不寬,不高,但是老厚老厚的,還包著書皮。家裏隻許哥哥姐姐們用,不許我和妹妹碰,說是我們小,怕撕了書頁。長兄對什麽東西都很珍愛,尤其是貴重的物品,隻要到了他的手裏,都回得到百般照顧。長兄仔細著呢。
父親說:那是傳輩的東西,一定要愛惜著用。
什麽是“傳輩”的東西?
小的時候不懂,一聽到這個詞,就想到蓋的被子。摸著被子,想:怎麽回事,為什麽是“傳被”呢?
後來,逐漸長大了,開始讀書識字了,父親指教多了,就開始領悟出這個詞的涵義了。
父親說:家裏的八仙桌,很結實,可以用好幾代人,是傳輩的東西;家裏靠牆的大衣櫃,是好木材打做的,可以用兩代人以上,是傳輩的東西;家裏的一對椅子,非常紮實,可以幾十年用不壞,是傳輩的東西;房子可以住好幾代人,當然更是傳輩的東西了。
終於徹底明白了! 原來,傳輩就是某些有價值的東西耐用、不容易壞、可以供使用很多年、很多代的意思,可以一輩一輩地傳遞下去。
到了小學三年級,開始需要查字典了,家裏終於開始讓俺使用這本特殊的書。原來這是本《新華字典》。新華辭書社編,1963年7月上海印刷的,內文662頁,這是家裏最厚的書。那是長兄讀高小時,家裏買的,定價:1.25元。這本字典,兩個兄長用過,姐姐用過,輪到我和妹妹用了!難怪老父親說:字典是傳輩的東西,它真的不是那種用著、用著就可以隨手丟掉的東西。
那個時候,是好奇的年齡,對知識充滿渴望。可以沒有課外書讀,沒有小說書讀,就經常翻這本字典看。裏邊還有很多插圖呢!
看箜篌的圖,知道了什麽是箜篌;
看桔槔的圖,知道了什麽是桔槔;
看人體器官示意圖,知道了人體結構的大致情況。
俺很喜歡這本字典!
閑著沒有事情的時候,就讀這本字典。在兄弟姐妹的心目中,它是家裏最厚的、最有價值、最有用的書!它就是家裏的鎮家之寶!無價之寶!它在俺幼小的心靈裏紮下了根!
父親不止一次地說:“編字典的人,都是翰林院兒出身的人!隻有喝過墨水的人,才可以編字典!”老父親生於民國八年,隻念過三年小學,可是懂很多知識。
什麽是翰林院?
什麽人可以出身在翰林院?
那時小,不懂,也不問。反正就是:有學問的人才可以編字典!
後來,兄長們看到我喜歡讀書,又有出息,就把字典鄭重地傳給俺保存了!
從18歲考上大學離開MUPING老家,帶到千裏之外的濟南,伴隨俺22年;離開濟南後,又帶到萬裏之外的地方,又是10年。32年,這本老字典伴隨在俺身邊,像是老朋友一樣,親切,實在。至今,還端端正正地放置在俺的案頭!
2004年,很早就相識的北京商務印書館的波副總經理來訪,在酒桌上談起《新華字典》的出版曆史,說:該字典從開始問世以來,是世界上除了《聖經》之外,印刷量、發行量最大的工具書!有好幾個億呢!俺完全相信。自己也抓緊時機,跟大家分享從小學習新華字典的體會和經曆呢!波副總經理也分享了他們的宏偉計劃:以“新華“為品牌,推出係列“新華”係列的工具書,包括:新華詞典、新華新詞新語辭典、新華熟語等等等等。至今,書架上有多部新華係列的工具書呢。至於其他的工具書,更是上百種之多!
其實,這本字典不止是幫助俺的初級階段的學習,更引導俺編寫字典呢!後續的故事留待後邊再說!
三、兄長的禮物:1972 版的《漢語成語小詞典》
1973年的正月,剛23歲的時候,長兄就跟他內弟去了東北黑龍江的雞西市和雞東縣,學木匠手藝!兄長的嶽父家,一家木匠。那時,在農村能夠學個木匠手藝,是很難得的事情!長兄從20歲開始學木匠,到23歲,還不能算是出徒,還需要很多磨煉。去東北,就是提高自己的手藝。
清楚地記得,當年臘月底,長兄從東北返回來了。在俺十三歲弟弟的心目中,長兄闖關東一年整,回來的時候變化可大了!哪些變化呢?
第一, 兄長更有派頭了!原本就是帥氣的國字型的臉龐,更加紅潤、成熟了。春天走的時候,還是“老杆”的樣子,年底回來的時候,好像洋氣了很多,不像走之前那麽土氣了!
第二,兄長變得更友善了!剛回來不久,兄長除了給母親大筆錢外,就對我們聲明:要給每個兄弟姊妹買一件禮物!
天呢!
地呀!
天老爺!
地老爺!
禮物!
什麽叫禮物?
長了這麽大的人,隻有母親給做過衣服和鞋子,姨家給過好吃的,舅母給過壓歲錢,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在任何地點、在任何時間、給過任何的禮物呢!
NEVER!NEVER!NEVER!
那幾天,心中洋溢著喜悅和快樂!
那天是臘月根上的大集,兄長帶著我和妹妹,到公社駐地的大集買禮物!
兄長問妹妹喜歡什麽?挑來挑去,妹妹說:那個針織的黃帽子帶著長長的穗子很好看,想要一個。
兄長毫不猶豫地給妹妹買了一頂帽子。戴上後,妹妹真的更俊了!至今那頂針織的黃帽子還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兄長問我想要什麽禮物?
想了想,自己一不喜歡吃的,二不喜歡穿戴的,就是喜歡書。買本書給我吧!
兄長帶我們到唯一的書店,挑了一本北大中文係1955級學生編寫的《漢語成語小詞典》,問我喜歡嗎?我說:喜歡,正好可以跟家裏的《新華字典》搭配。《新華字典》隻有字的解釋,沒有詞語的解釋!
兄長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了。定價:1.25元。真貴呀!俺伸伸舌頭,兄長真豪爽!這等於農業地裏一個整勞力幹兩天活掙的錢,也快等於兩斤豬肉的價錢了!(那時的豬肉七毛九一斤!)
從此,我的書包裏就擁有了全班唯一的一本成語小詞典! 那年我正讀五年級上學期。在學校裏的時候,上完了課,做完了作業,就埋頭翻這本成語小詞典。
那麽多有趣的成語呢!先挑有典故的成語讀。讀這類寓言成語,覺得很開心。有故事,有簡單情節,還有引申義的解釋。
後來,就開始從頭讀,三千零一十三條呢!俺一條不落地讀了第一遍;
那個時代,是知識嚴重匱乏的時代,根本沒有適合青少年的讀物可以讀!俺就隻好繼續讀這本成語詞典。結果,又讀了第二遍!
後來還不過癮,又從後邊開始向前邊讀,一條一條地讀,完成了第三遍!
親愛的讀者朋友,您聽過身邊有人從頭到尾讀詞典的故事嗎?如果聽到過,那麽是否聽過讀詞典讀三遍的故事呢?應該很少聽說吧?那時,俺才十三四歲,抽象思維還不發達,腦袋發育還不成熟呢!可是,因為無書可讀,就隻有抱著成語詞典啃!知識上饑渴的少年,需要知識來灌溉!
你說枯燥乏味?
你說傷害大腦?
你說戕害少年心靈?
你說這孩子很可憐?
完全正確!也很有道理!俺的童年和少年,有父母負擔著衣食住行,有讀書和勞動的快樂,但是,閱讀的空間絕對不是琳琅滿目、五彩繽紛的!
如果說俺有腦殘的話,一定都是那時落下來的病!
且莫責備,且莫埋怨,正是這本詞典,不僅豐富了俺的文化知識,還為俺後來的職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呢!
班裏的同學看到俺捧著詞典讀,都覺得不理解,說:讀詞典多沒有意思啊!
我問:不讀詞典幹什麽?
同學說:那就跳房兒、打毽兒、打懶兒(即打陀螺)、滑冰去!
好吧,打完了懶兒,踢完了毽子,滑完了冰,拉完了京胡,剩餘的時間幹什麽?還是得讀這本詞典!
這本詞典在我求學路上成了一塊非常重要的墊腳石!不僅增長了俺的學識,還給俺掙來了很多的進項呢。此是題外之話,從略。
四、家裏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北大編《語法修辭邏輯》講義
二兄是報社的通訊員。每個月,大眾日報、山東廣播以及煙台日報社,都會分別寄來內部通訊之類的指導材料,供通訊員學習業務、提升寫作水平。
這些材料,多數是理論書籍,也就成了俺的課外閱讀書籍。
1972年11月,第11期《煙台日報>通訊》來了。二兄讀完了,就順手給俺保存下來了。一看,全是語法、修辭、邏輯的東西。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編寫的大學試用本教材。
前看後看,共98頁,薄薄地一冊。可是,書薄,內容厚,對讀四年級的我來說,內容太深奧了,根本讀不懂。翻翻幾頁,全是什麽“主語、謂語、定語、狀語、雙關、頂真、矛盾律”等一些名詞術語,說的什麽意思也不甚明了,就撂下了。過些天,再拾起來。就這樣,反反覆覆地,逐漸地竟然開始喜歡這本小冊子了。
學習了這本小冊子,明白了句子成分,知道哪些句子的說法是有語病,知道了常用的修辭格,什麽樣的句子是優美的,等等。有時也請教自己的語文老師一些問題,老師會耐心指點一二。俺這方麵的知識越來越多了,拿過任何句子,要指出其中哪是主語、謂語、賓語、定語、狀語、補語,一般都不在話下。更難得的是,寫作文的水平提高了很多。
1973年年底,俺寫的全本作文,先是參加全公社教學成果展覽,爾後是全縣教育成果展覽,最後參加全煙台地區展覽呢!而且,俺是那個片兒裏好幾個村子惟一被選中的學生!老師臉上有光彩,俺也格外展揚!這都跟自己自修這本大學教材有直接關係。
古話說得好:“手藝學到身上不壓人! ”
到了高考複習的時候,語文考試大綱裏有語法和修辭的內容,別的同學學習、準備起來比較吃力的事情,俺卻是輕易地就可以解決。1978年高考語文題中,還真有填寫“關聯詞語”和修辭方麵的內容,俺回答得很順手。結果,走出了考場,同學們紛紛抱怨,說不明白什麽是關聯詞語,全題都答得不好。俺給大家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解釋,同學們恍然大悟,紛紛問我:“仙子,你怎麽知道的?老師發的複習材料講得不多呀!”
那一年,俺幸運地以驕人成績,進入某重點大學!
看,一本小學時閱讀的小冊子,在關鍵的地點、關鍵的時刻、關鍵的人生轉折點,為俺的人生之路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五、終生職業路,源自少年時
1978年秋季,十八歲的我,穿著母親手縫的小白褂兒,懷抱著“當作家”的夢想,孤身一人踏進大學文科的門檻!可是,迎新會上,係主任的一場歡迎詞,當頭澆濕了俺的夢想。主任大意說:“大學培養的主要是研究人才,比如語言文學研究的專家、記者、編輯和政府官員,不培養詩人和作家!”
這當頭一棒,就把俺打蔫了:完了,作家夢看來實現不了了。再比比班級裏的那些大齡同學,寫起詩來,文革十年累積的激情,瞬間爆發,那叫澎湃,那叫噴發!創作出的小說來,生活底子厚實,想象豐富,上天入地。可是,俺的十八年經曆,太淺薄、太蒼白了,哪裏可以跟那些同學比!
所在係科的課程分語言和文學兩大板塊。修讀的時候,自己逐漸開始偏向語言學的課程。也是小時讀字典、詞典和語法教材墊了底,凡是語言類的課程,別人認為枯燥無味的,俺就感到饒有興趣,喜愛上了語法、修辭、音韻、文字、訓詁、方言等科目。
這時,我的貴人,也是一生中對我幫助最大、最多的恩師出現了。她給了我很多學業上的指點。在恩師的循循善誘教導之下,俺無意之中,竟然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試著寫了一篇語法方麵的論文,竟然發表在頂級學術刊物上!從此,堅定了自己走學術之路的信心。
隨後,讀了碩士、博士,然後在高校做教師,除了講授現代漢語、文字學、音韻學、方言學等科目,就是編寫教材、編寫詞典。人生的職業之路,就這樣順順利利地、不聲不響地延展開來了。而自己所擁有的這一切,在在提醒,無不與自己小學時期閱讀的三本書有直接的關係。
1991年開始,經過層層論證,自己有幸標到了一個國家項目,編寫一本詞典。6年後,57萬字的詞典交稿出版了。1997年在煙台舉行的首發儀式上,我的導師說了一句話,至今記在俺心裏。她說:“別的書的價值,我不敢妄加評論。我敢說的是,我學生寫作的這本詞典,時間越久,價值越大!”
說到恩師對徒弟們的栽培,那絕對是嘔心瀝血的!如今我們這些“錢門弟子”散落在世界各地,也都不忘師恩,正在籌劃2012年恩師80華誕的大型紀念活動呢!
當我把自己編寫的第一本詞典呈交給老父親的時候,老父親直搖頭,連連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我的孩子會編字典了!終於留下手蹤了!“老人不忘加上另一句話:“老輩子,隻有翰林院兒出身的人,才可以編字典呢!”
在老人的心目中,所謂的“留下手蹤”,就是留下了傳輩的東西,可以像那本《新華字典》一樣,可以傳得很遠很遠的東西,幾乎與流芳百世差不多!
接著,自然就是讚賞餘瞎子說的那句著名的讖言:“我家兒真的出了可以豎旗杆的人了!”
後來,又編寫了第二本詞典,一百萬字,出版後,我還是恭恭敬敬地呈上給老父親看!老父親看了,悄悄地,試探著問我:編一部詞典,還能額外掙個零花錢嗎?
當我告訴他稿費是六位數的時候,老人聽了,說:“哎吆,那可以買好幾畝地、好幾匹馬、好幾匹騾子呢!”老父親從舊社會走來,心中計算有價值的東西,通常是以土地的麵積、騾馬的頭數來計算的,那樣他會把較大的、抽象的數字,轉化成可以感覺得到的、形象的、具體的東西。
再後來,自己有幸作為參與人或者主要人員,加入社科院或者教育部組織的團隊,編撰了多部大型工具書!
六、結語
如果說,自己走了一條還算順利的職業之路的話,其實,這條路在小學三四年級就已經開始鋪設了!在閱讀家裏的傳輩之寶時、在閱讀兄長贈送給的禮物之時、在閱讀二兄接到報社寄來的大學教材之時,就已經開始悄悄地進行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後來,再經過大學恩師的鍛造和栽培,才有了自己的順利之路!
深深地感念在自己人生路上給予幫助過自己的人:父母、兄長和恩師!
行文至此,耳畔響起一句話:讀得萬卷書,行得萬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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