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元旦過後,從大喇叭裏傳來了讓人震驚的消息,文革初期被定為黨內第二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轟下台的鄧小平身兼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軍委副主席、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等數職重新出現在政治舞台上。毛主席身邊的人事變動,必然給人們的生活帶來影響,震驚過後,人們開始默默地等待變化。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人們在享受著晚飯後的安歇之時,隨著不知方向的沉重的隆隆聲地麵開始搖晃----遼寧海城發生了7.3級地震。錦州距海城的直線距離隻有130公裏,錦州市人民第一次經曆了地震。後來聽說海城地震是唯一預測成功的一次,我們那時咋就沒聽到預報呢?
1975年的春節,人們在寒冷中躲著餘震度過的。
春天到來之前開學了。本該升入9年級,成為學校的最高年級,學校由春季畢業重新改回夏季畢業,全體在校生順延半年升級。小學時由夏季畢業改為春季畢業時我們已經延長了半年,這次如果提前半年的話,正好找回以前延長的那半年,這樣改來改去,到畢業整整延長了一年。
1975年初夏開始,喇叭裏傳來的中央的聲音中“整頓”一詞增多,“整頓經濟”、“整頓教育”、“認真落實政策”、“建立必要的規章製度”,從這些詞語中人們感到中央也意識到現實不正常,要往正常的方向扭轉了。課間操校長訓話時強調,今後“要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努力學習,比“為革命而學習”、“做又紅又專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等實在多了,更有說服力了。
熊燕的父親在衛校當數學教員,她告訴我“這次號召學習是真的,我們宿舍院的孩子們都在家長的輔導下開始補課了。家長們按自己的專業分擔不同科目給孩子們一起補課呢”。
很多人的回憶文章都說那時認真學習了一段時間。我們學校沒有動起來,因為老師們的心已經給傷透了。
如果說文化大革命是一場人為的災難的話,錦州當算重災區。錦州市隻管轄6個縣,當時竟出了兩個全國知名的傑出人物:吳獻忠、張鐵生。
吳獻忠(原名:吳風琴)遠比張鐵生有名,是插隊在黑山縣耿屯的女知識青年,曾穿著補丁衣服坐著當時最先進的三叉戟飛機到北京參加共產黨的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得到毛主席的高度讚揚。
我們政治學習的主要內容是學習吳獻忠,學習她“紮根農村,願做荒山開拓者,不做花園享受人”,學習她的光榮事跡:一年之內學會扶犁、點種、收割,揚場時一口氣能揚1萬公斤(這數字太扯,網上仍可以查到),過年也不回家,堅持和貧下中農在一起。最感人的是她三次被推薦進城當工人、上大學,三次她都拒絕了。她要用自己的行動為消滅城鄉差別做貢獻。
與吳獻忠相比張鐵生就渺小多了。張鐵生是勾著、扒著、粘著、賴著也要進大學,死活也要爬出興城縣白塔公社棗莊山村。考場上答不出來,給省委領導寫信也得申辯一下爭出去。常常想,張鐵生考學就像我們小時候老想白坐大馬車一樣。走長路時如果身邊跑過一輛大馬車,孩子們會歪一下屁股輕輕坐到馬車後邊。車把式發現了,吆喝一聲把孩子轟下去。多數孩子會老老實實地下來接著走,偶爾會有一個說“大爺、讓我坐一會兒吧”,能不能接著坐,完全看車把式了。沒見過馬車、沒有這種體驗的人不能理解我的比喻,我覺得張鐵生就是白坐馬車的“裝乖的孩子”。如果他碰到的“車把式”不是毛遠新的話,他就不能白坐那麽長的路。
反複學習他們的事跡讓我們意識到,如果下鄉就去吳獻忠的村子,因為那裏招工、升學的機會多;如果遇到考學就伸出手掌讓考官看看自己勞動磨出的老繭,這比張鐵生還英雄,是電影《決裂》教的高招。
學校用很多時間來搞這種教育,坐在教室裏聽謊話,無聊至極。
“學校是養豬場,不喂學生糧食,隻喂泔水。學校不如養豬場,不管養的豬夠不夠重量,到了年頭一律貼上合格的標簽送進屠宰場……”政治學習的時候,我隨手寫了一篇罵學校的短文。
一天吃完午飯回到學校的時候,發現教室裏氣氛異常。原來同桌××雲從我書包裏拿走那篇短文直奔三樓校革委會辦公室。在場的同學也都跟在她身後,途經二樓時遇到了數學楊老師,楊老師也跟著跑到三樓。
××雲氣憤地把“反動文章”交給革委會主任王老師,王老師看了一會兒說:“不錯,寫得真不錯,你們班還有寫這麽好文章的同學呐”,××雲弄了個大尷尬。主任把文章留下,把學生支走了。楊老師怕留下後患把那篇短文要回來,又找到我囑咐了我好一陣子:“你可別再寫了呀”。
革委會主任王老師文革初期受到過學生的衝擊,後來革委會實行三結合,他剛剛被結合進來。如果換了響當當的革命派,我又要出麻煩了。
××雲上學從來不帶書包,兩隻手插在褲兜裏,邁步前胯骨先左右微晃一下才往前甩腿,她那幅流氓像讓我聯想到了豬,聯想到了養豬場。也許她意識到我有罵她的成份才想到交給革委會的。聽同學說,畢業後至今她監獄裏進進出出,現在大概還在裏麵。但都不知道她犯的是什麽罪。
這件事可以說是學習吳獻忠、張鐵生,腦子閑著沒事幹惹來的麻煩。
張鐵生的白卷被稱為“反潮流”精神,在全國影響極大。“反潮流”可以說是“造反有理”的變種和繼續,它讓很多人不敢堅持真理,同時鼓勵人從“反潮流”中找機會。
北京有個叫黃帥的小學生跟老師鬧了別扭也給報社寫信。《北京日報》把她的日記作為反“師道尊嚴”“反潮流”的好文,加編者按發表出來。《人民日報》轉載時再加編者按:“黃帥敢於向修正主義流毒開火,生動地反應了毛澤東思想哺育的新一代的革命精神麵貌”。《人民日報》是黨的聲音,於是各類學校又搞起了“破師道尊嚴”、“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的運動。
學校號召給老師提意見,用大字報表達。大字報貼在自己班教室的外麵,專門拿出一節課讓老師和同學一起看大字報。鄰班的班主任趙老師教數學,他給自己班的學生補課,編複習題,讓其他班的學生羨慕不已。沒有想到給他的大字報最多,大多都是他自己班的學生寫的。沒看幾行,趙老師就痛苦地低下了頭,從他那微彎的後脖頸都能看出無奈無力無望的悲哀。
我們班最鬧,但誰都不出這樣的風頭。班長憨厚不會整人;政治家是校團總支副書記,不寫大字報過不去。但他有心計,隻批修正主義路線不批具體個人。沒想到班裏一位向來少言寡語,出席缺席都不會引人注意的××芳給數學楊老師寫了一張大字報,批楊老師隻重視成績等,那語氣就像是受氣媳婦在罵婆婆。
後來聽說那是我們班主任指使××芳寫的。大概是班主任看我們跟數學老師關係好,忽視他的存在起了嫉妒心,就像大老婆看自己的孩子跟小老婆親,自己沒有麵子一樣。那以後楊老師跟我們疏遠了,我們跟班主任的關係更遠了。
30年後我們班聚會的時候,沒有叫班主任,而是去請了楊老師。楊老師謝絕了。滿頭白發的××芳進來時,幾個女生立即竊竊私語“她的團票是給楊老師貼大字報換來的”;一個男生說“你走錯門了吧”;周大膽居然唱起了“××芳大褲襠,養活孩子一大幫”。因為她身上總背著弟弟,所以她家附近的孩子們編了這個順口溜。我們班的同學都記仇,都沒有長大。隻有何锛兒會平衡關係,在那兒跟××芳聊天。
批“讀書無用”、講“為革命而學習”後,學校剛剛開始恢複的一點兒學習氣氛被“反回潮”攪混了;教師中剛剛恢複的一點熱情被“返回潮”熄滅了,老師們被大字報糊得喘不上起來。
在政治漩渦中度過了兩年,到1975年鄧小平提出整頓教育的時候,老師們已經沒有了幹勁。從某種意義上講,黃帥給當時中小學教育造成的壞影響、對教師的打擊遠遠超過張鐵生。
1975年9月,我們終於升入9年級,成了學校的最高年級,成了上山下鄉教育的重點對象。就在那時,住在後五裏營子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石家莊教育局來人把你爸爸的檔案拿走了,你們很快會回去的。爸的檔案在錦州淩河區榴花街道辦事處,那朋友的親戚在那裏工作。升入中學後,我在前·後五裏營子有了兩位大我好幾歲的朋友,其中一人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了。她們常告訴我一些消息。
到現在也沒有搞明白,石家莊來拿檔案,是我“上訪”的結果,還是鄧小平“落實政策”的一環。從結果上看,鄧小平的整頓隻堅持了9個月就又被打下台了。爸沒能回去,我的命運又多拐了一個彎。
1975年底,媽來信了。信的內容很簡單:新力,還記得衛民街2號的大院嗎?我和你姐已經回來了,你姐也工作了。你放了寒假馬上過來。
之前媽沒有來過信,大概不好意思往前五裏營子我們住的地方寫信,信寄到了三姑奶家。我拿著信跑回前五裏營子,那麽兩行字,爸看了好幾遍,確認了姐確實離開農村回到城裏了,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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