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春去沈陽教育局辦事,辦完事正趕上該吃午飯了,處長留我們一起去食堂吃午飯。好久沒有吃過機關的食堂了,很想溫習一下,所以沒有推辭。食堂不是過去那樣在小窗口前排隊買飯,也不用自帶碗筷。食堂裏擺著10來個家常菜,像吃自助餐一樣各取所喜,飯錢已經在工資裏扣除了。
吃飯閑聊時,忘了是什麽話題,處長扯到了他是鐵嶺農學院畢業的。我一聽“鐵嶺農學院”,馬上說:“你們推廣的那個晉雜5號可把人坑苦了”,處長沒想到這時候聽到這個詞,張著嘴舉著筷子一下子呆住了,那表情的意思是“你怎麽知道?”我趕緊解釋“我長在錦州。”
我這唐突的問題也勾起了他什麽東西,他搖搖頭苦笑著說:“那玩意兒連牲口都不吃,讓咱們人吃。”
晉雜5號是一種高粱,我隻知道難吃,“連牲口都不吃”還是頭一次聽說。
對高粱米飯有褒有貶,褒的人一定是吃到了好高粱米;貶的人一定是吃到了類似“晉雜5號”這樣的高粱米。
好高粱的顏色不是紅的,是微微泛紅的金色。“黃金殼”這個品種就屬於這類。用這種高粱米做成的飯是白顏色的,粒大肉後,口感味道都很好,當地人自豪地稱它為圓粒大米。它的缺點是產量低。但是,東北肥沃的大平原能夠讓生活在那裏的百姓吃上這種好高粱米,1967年我剛到那裏的時候吃這種好高粱米,(現在也吃。)隨著文革的深入,糧食不夠吃了,好高粱米不見了,原來糧店牆上貼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被“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吃半幹半稀,雜以蕃薯、青菜、蘿卜、瓜豆、芋頭之類”取而代之。紅紙黃字,是“最高指示”,每次在糧店排隊的時候都念它消磨時間,那時覺得毛主席真了不起,還懂做飯。
據說“晉雜5號”高產,高產出多少我沒有數據對比,不敢胡言。但是如果拋除它不能吃的部分應該算不上高產,問題是把不能吃的部分給人吃了,算到定量裏了,就算高產了。
晉雜5號高粱米粒很小,濃重的紫紅色。因為顆粒不勻,有一部分沒脫殼的混在米裏,洗米時水麵漂一層紅殼,要洗很多次把它漂出去,但還是有漂不走的碎殼混到胃裏。因此,患急性闌尾炎的人很多。
即使這樣,糧食還是不夠吃。為了解決人們的吃飯問題,遼寧省委提出了“打好遼寧農業翻身仗”的口號。
1971年寒假前,老師給我們留“作業”說:“那麽多知識青年大哥哥大姐姐到農村去了,我們不能在城裏白吃,我們也有兩隻手,要用自己的力量為遼寧省的農業、為糧食增產貢獻一份力量。市教育局根據省裏的指示作出決定,要求中小學生利用寒假撿糞。我們要把它當作寒假作業,當作一項政治任務去作。交糞多少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政治態度、政治表現,可以看出他是否積極響應國家號召。寒假結束後將表彰撿得多的同學”,老師像作戰鬥動員似的給我們強調完成“作業”的重要性。
老師說的“政治態度,政治表現”是加入紅小兵的基本標準,我不奢望當優秀學生,但覺得自己應該爭取加入紅小兵了。班裏3/4的人都是紅小兵了,剩下的1/4明顯是調皮搗蛋的孩子。但是,何二白話的“學習班”徹底斷送了我的要求上進的路。我隻觀察了這場“糞”戰。
已經成為紅小兵的孩子想對得起自己的光榮稱號,爭取當上優秀紅小兵,不是紅小兵的想利用這個機會加入到裏麵去,孩子們帶著各自的“想法”積極投入到“打好遼寧農業翻身仗”的撿糞鬥爭中去了。
寒假第一天,滿街都是一手挎筐一手拿鐵鍁的孩子。
馬車是當時的主要貨運手段之一,即使是城市的主要街道馬車也可以通行。孩子們坐在馬車經常通過的路段的路沿上,等待馬車通過。每當遠處傳來“叭嘎叭嘎”的馬蹄聲時,孩子們便滿懷期望地站起來迎過去。
東北人對關裏人的另一自豪是馬車---駕轅的、拉邊套的都是好馬,三、四匹健壯的馬拉一掛車。馬車通過時,孩子們的眼睛都盯著馬屁股,希望從那裏得到自己等待的東西,當馬車一點“買路財”都不留就走過去時,孩子們便失望地走回路邊,重新盼望下一輛。
那馬怎麽會那麽巧就正好跑到你眼前時拉屎呢?當孩子們明白了“守路待糞”完成不了作業時,變“坐等”為“滿街走”了。於是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挎著筐拿著鐵鍁的孩子。跑在街上的馬的數目絕對比孩子數少,“撿糞”變成了“搶糞”。
搶糞需要眼“利”,馬甩糞之前尾巴根部稍稍翹起。除了趕大車的,城裏隻有每天追著馬車跑的孩子們才能發現這一特點。這點小要領馬上就傳遍了所有的孩子,於是孩子們又盯著馬尾巴根跑,隻要馬尾巴剛一上翹,孩子們立刻從左、後、右三個方向水平地推著鐵鍁跑過來。鐵鍁擦在嚴冬的柏油馬路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幸虧是白天,黑夜的話一定能看到火花。馬糞接觸到冷空氣,像剛出籠的蒸什麽似地冒著白煙兒,孩子們像搶到寶貝似地把它裝進筐裏。跑得快的,平時打架最厲害的孩子搶得最多。
把小學和中學的孩子放在一個擂台上,用糞蛋吊孩子們的上進心,決策者的腦子大概被糞堵住了。
有的孩子自知爭不過別人,從一開始就放棄“搶糞”,幹脆在自己家攢糞。那時即使住四合院的人家也把自己家的門前地圈起來圍個小院。為了幫助孩子交“作業”全家人在這裏“解決問題”。
學校收糞時按重量算,孩子們為增加重量設法“摻假”。摻土不行,看不到糞的原形,鬧個“造假”的罪名還不如不交。既要看到原形,又能加重的唯一方法是潑水。均等地灑上水,凍上了再灑一層,反反覆覆---水晶糞球---就這樣製成了。我沒有撿過糞,幫人灑過水。
我現在回國有逛超市的習慣,一是看看有了什麽新產品;二是看看物價。有一天突然發現冷凍蝦仁跟我們小時的水晶糞球製法極其相似,小小的蝦仁裹著厚厚的冰。為確認“水分”我買了一包,500克蝦仁,去冰後僅剩一小碗底。
又撿糞又在家攢糞,給人造成錦州滿街是糞的印象?為了不引起誤會,我把當時的糞處理情況介紹一下。第一、和其他城市一樣,馬車進城一律要戴糞兜(即馬屁股底下戴個帆布袋子);第二、每個院子或胡同都有公用廁所,就連前五裏營子這樣半工半農的地區也是每個院子有公用廁所,生產隊定期來收。城市裏的廁所由市衛生隊來收。
物質不滅,就這麽點兒人口,這麽幾架馬車,出的糞是固定不變的,你非把它散開再讓孩子們搶回來,圖什麽?要是衛生隊把它們走私到域外,你把他們的糞勺子沒收,轉交給可靠的人接管不就解決了嗎?
靠這種大腦進糞的領導,遼寧農業何談翻身?1974年終於抗不住了,進口了一批小麥,74年夏天市民每人每月供應15斤白麵。用那白麵蒸出來的饅頭比蕎麥麵白,比純白麵黑,據說是進口的外國飼料。既然是飼料,就說明牲口吃,比那“連牲口都不吃”的晉雜5號好吃一百倍。
窮到這種地步,遼寧還在搞麵子工程---“趕社會主義的大集”。個人小買賣取締了。公社根據上級指示,組織各個生產隊把自己生產的東西拿到集市上賣。與其說是賣,不如說是造“市場繁榮”的景像。我沒有去過,爸隨生產隊去過。聽爸說:集市上油條、烙餅什麽都有,但農民都聚集在賣熬粉條菜的大鍋旁。因為農民手頭沒有糧票,沒有糧票油條、大餅就與你無緣,隻能幹看著。隻有粉條菜不要糧票,又有一點兒澱粉成份在裏麵。看到油條、大餅多得沒人買的鏡頭,你能相信遼寧人民吃不飽嗎?
那時還沒有人敢說“陳三兩”這個詞。隻知道周總理說“東北是捧著金飯碗要飯”。這句話即讓東北人自豪,又讓東北人慚愧。
開學前一個星期,學校開始收糞。有的兄弟姐妹抬著筐、有的一人挎著筐往返幾趟。寂靜的校園,給交糞的孩子們搞得熱鬧起來。既然是老師留的“作業”,就應該老師來收,可始終沒有見到老師的影子,學校燒鍋爐的大爺用台秤收,學生幹部在糞票上填上姓名、重量、日期,給交糞的孩子當證明。開學後,再把這些“糞票”教給班主任。
我一個糞蛋都沒有交,也沒有受批評;交了很多的也沒見老師怎麽表揚。
開學了,雖說早晚還很冷,中午已經相當暖和了。造假增重的冰趁著中午的陽光偷偷鑽進地麵,糞拉走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操場上仍飄蕩著讓人不快的氣味。
(注:玉米脫去皮、去掉胚芽後,剩下的部分叫“苞米碴子”。苞米碴子的大小根據需要、喜好而定。大粒的煮熟費時間但口感好,東北人喜歡吃整粒碴子。碴子的出米率很低,文期間城市裏基本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