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深 作 者:戎葵 (耽美)

來源: 天涯宅女 2009-07-26 07:26: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49006 bytes)
暮雲深 正文 第一章 西窗望月幾回圓,山雨欲來風滿樓
章節字數:11061 更新時間:07-11-15 18:43
出了蠟八,天氣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雲頭天頂壓著,一場初雪始終將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門口下了馬,嗬出一口氣來暖了暖手,抬頭看見自己的大哥當朝太子打門裏一麵緊鬥篷一麵出來,於是迎上去喚了句:“皇兄。”

毓寧衝他笑笑,“這麽冷的天六弟還過來走動。”

毓清垂了手站著,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過勉力為父皇分憂罷了。”

毓寧知道六弟素日為人冷淡,聽著自己一句問寒暖的家常被幾句官麵文章帶了過去,便也不再說些什麽,起腳要走,想起方才見到的人來,又停了停。

“工部方大人回京了,剛才到戶部說了些沿路所見的農墾之事。六弟見著了麽?”

“ 還沒。”毓清依舊低著頭,聲音自是淡淡的,卻沒壓住臉上的欣喜神色。毓寧看在眼裏,又笑了笑,心道為人處事再怎麽老成得當,這弟弟終還是個弱冠剛過的孩子。聽見毓清說“皇兄走好,弟弟這就進去辦差了”,毓寧點點頭,接過小廝遞來的韁繩上了馬,毓清恭送毓寧的馬行遠了,方回身走開。

到了工部大堂,尚書說方侍郎上午過來述過職,這會子出門辦差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坐下看了些條陳,又看了方杜若上報東河防務整備的折子,眼見已是無事可做,隻得從工部出來往兵部去,沉著臉色事無巨細地查驗了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回府,馬剛到門口,總管事小糯便迎出門來喊:“主子一路安好?方大人來過了。”毓清下馬,心頭的鬱氣又重了一層,悶悶問了句:“幾時來的?幾時走的?”,甩開韁繩便往裏走。

小糯笑著跟上去道:“兩個時辰前來的,這會子還沒走,在後堂裏等著您那。”眼看著自家主子果然腳下慢了一步,回頭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個淺淺的笑出來。

“晚膳備了麽?”

“已經吩咐過了,那些方大人愛吃府裏的廚子又不會做的,也差人去買了。”

“做得好,回頭賞你。”毓清擱下一句話,快步向後院去了。

旁邊的廊子裏緩緩晃出一個人來,秀氣的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為點賞賜,自家主子都能被你算計了去。”

小糯笑著湊過去道:“這你就說錯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笑模樣。哄著主子開開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內不是?”

小粳橫他一眼:“左右都是你有理。”也不再理他,自向夥房尋吃的去了。

毓清穿過花門向後院剛走了幾步,忽聽見清冽的笛聲破空而來,曲調古雅,婉轉之處妙韻盎然。奏者想必心清如水,因而在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聽來,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放輕了腳步尋聲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專注,不曾察覺,一曲終了方轉過頭來,看見他,愣了一愣,又笑起來。

“微臣方杜若拜見六——”

見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揚手道:“免了。知道我厭煩這個。”

“君臣之禮總是廢不得的。”方杜若說著,將竹笛收入袖中。

“幾時回來的?”

“昨天。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了,便沒過來。”

毓清點點頭,“等了兩個時辰?”

“也不算等,練曲子來著。這園子裏的鳥雀想必被微臣嚇走了不少,殿下見諒。”

毓清心想這嚴冬臘月哪來的鳥雀,次次都這樣,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說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聽杜若語氣溫和又帶了些戲謔,毓清心中受用,便也不回嘴,隻問道:“我聽方才是首新曲子,哪兒學的?”

“微臣去巡查東河防務,住在汴梁太守蘇瑾謙大人府中,這是蘇大人自製的曲子,微臣聽著喜歡,便討了曲譜來。”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練了這些天,終是不如蘇大人自奏的意境深遠,清新溫厚。”

蘇瑾謙?倒是好名字。毓清想著便道:“我卻覺得這曲調陳腐,無甚新意。”

“殿下不愛聽,微臣日後不在殿下麵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練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見毓清不快,不明就裏,隻落了笑正色賠禮。

毓清心道你不在我這裏吹,自會在他人麵前吹,嘴上卻不說破,隻說道:“絲竹樂舞,我向來是不喜的。”

方杜若的聲音放低了些,拱手揖道:“微臣知道。隻是六藝之中微臣唯擅樂藝,若是廢了這個,微臣便真一無是處了,萬望殿下體諒。”

毓清見他有些著慌,心頭好笑,臉色卻還冷著,道:“罷了,你若日後在我麵前再不自稱微臣,我便不再說你這個。”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豈敢。”

“怎麽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時候也是有的。”

毓清這話說的是他二人少小時候。方杜若的養父方平居老將軍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後潛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難產而死,兒時被星官判言戾氣過重,身負血光,滿八歲後送去方老將軍處參過半年佛,彼時與杜若互稱名諱,恩如兄弟。然則年歲漸大,加上方杜若入朝為官,便依禮法以殿下稱毓清,以微臣自稱,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終堅持。

“微臣少小無知,至今常覺愧悔,不想殿下記到今天。”

毓清聽出方杜若存心用話堵自己的嘴,如再執拗下去便是自家小氣,不由心頭火起,沉聲道:“你還知道稱我一聲殿下,我是什麽身份,你也自好好想想。”

方杜若聽出毓清動了真氣,慌忙長跪於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該抗命不遵,杜若日後知道了。”

毓清見他這樣,想起寒冬臘月,石地甚涼,伸手便要拉他起來,卻又想到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過區區改個稱呼,竟需動用皇子身份,事與願違,生上加生,不由心中氣苦,伸手之舉改為拂袖,硬著聲音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來。”說罷轉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緩步跟上。

飯廳之內燈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溫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著臉色坐在上首,隻盯著手邊的酒盅,麵前的筷子動也不動。

方杜若壓下胸中輕歎,取過爐上溫的酒為毓清斟滿,低聲道:“廊下冷得緊,方才站了那麽久,喝口熱酒暖暖身子。”

毓清的生母為番邦貢妃,宮中見過杳妃娘娘的老人兒都說六皇子生得像母親,一對水色雙瞳修長精雅,膚色白皙,略淺的發滑如葛絲,又如極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華。現下坐在燭火裏,他發上的光澤雖不至耀目,卻摻入了些溫潤的暗金色,更襯得身上的宮綢螢白如雪。方杜若不敢多看,見毓清不答話,又道:“杜若等了一個下午,冷得厲害了,殿下先飲一杯,杜若也可吃些東西。”話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過居士戒,不能飲酒,因而將桌上備好的湯羹給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幾口喝完暖了肚腹,見毓清仍不說話,自說道:“杜若出門三月,惦念京城的燴年糕惦念得厲害,殿下真是費心了。”說話間夾了一塊年糕在口中慢慢嚼著,停了半刻,又說:“杜若在外麵,惦念殿下,也很厲害,不知殿下這幾個月過得可好。”

怎麽能好。話至心頭,毓清竟覺得有些委屈,開口之時卻是淡淡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片刻,輕輕笑起,“如是,杜若便放心了。杜若不在時,工部諸事多勞殿下煩心,杜若以湯代酒敬殿下一杯。”話將說完,低頭看見自己的湯碗空了,不禁有些尷尬,起身又再去盛,聽見毓清說:“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話裏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聽毓清消了氣,也寬下心來,當真夾起一塊年糕說:“恭敬不如從命。願殿下來年萬事順意,玉體金安。”

聽見遠處鼓樓遙遙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撣了撣下襟的土。果然一忽兒花房的門徑自被推開,三皇子毓疏掛著滿身寒氣走了進來。

“你這兒可真暖和。”來人解了鬥篷,隨手掛在臨門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畫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雖然心疼花卻沒說出口來,隻回道:“整間大屋就是條火炕,能不暖和。”

禮部尚書陌楚荻嗜好花草,朝中無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將花房底部縱橫貫通,每年燒一冬的炭火為名花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親眼見過這些深冬齊放的碧蘭紫槿白芙紅芍的,楚荻之外除了陌家的私用園丁,隻有毓疏一人。

陌楚荻的母親克氏夫人為克貴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

“這麽大冷的天,殿下怎麽過來了?”陌楚荻見毓疏在房中小幾前坐了,走過去為他斟茶。

“你算不出?我卻不信。”毓疏接下茶杯卻不去喝,隻挑了劍也似的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高興,早已猜出八九分,“陸妙諳果然應了?”

“雖未明說,也未推辭,按陸妙諳的脾性,便是應了。”

陌楚荻點頭,“陸妙諳應了,越臨川便也算應了,如此一來,三法司都納入了殿下掌握。”

毓疏拉他在膝頭坐下,道:“當初聽聞陸妙諳剛廉的名聲,真不曾想過能這般順利。”

“ 陸妙諳身為都禦史,多年來力主整頓吏治,而監管吏部的那位主子心慈手軟,處處回護,早令他心存不滿。加上最近戶部幾樁大案又露了苗頭,那位和善主子依舊打算息事寧人了事,陸妙諳那裏怕更失望透頂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務實,從不一味因循,新辦的幾件差事皆見實效,若說剛廉,陸妙諳正是因為剛廉才投來殿下這邊的。”

陌楚荻言語溫潤,人情利害由他口中道出也如談論花草一般,毓疏聽著心中舒服,輕笑道:“總歸是你察人深透,我當謝你。”

“殿下說笑了,小荻替殿下說解這些,也是為了小荻自己。”

“這話又怎麽說?”

“小荻素日胸無大誌,花草之外,朝局怎樣,天下怎樣,並不真的關心,殿下喜歡聽,小荻便說給殿下聽罷了。皇上的兒子這麽多,隻有殿下是小荻血脈相連的哥哥,來日變天之後,小荻仍想安生地養花弄草,不靠殿下關照,又能靠誰。”

毓疏聞言閉了眼睛,仰頭靠上椅背,“你說的這些,我是都明白的……”

“殿下乏了?我讓下人抬張安樂椅來給殿下躺躺可好?”陌楚荻說完掙動著打算起身。

“不必了,這樣就好,你陪我一會兒我就回去了。”

陌楚荻靜了一刻,靠回毓疏肩上,道:“元旦近了。”

“你身子不好,多餘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毓疏輕輕回了一句,不再言語。

我抱你一會兒,就可以了。

除夕,天子家宴。初一禮天,晌午大宴群臣,晚間卻是皇帝擺的私宴,隻請了當年風波同涉,如今已然告老還鄉的那些舊臣。方老將軍年事已高遠居山林,由方杜若代為出席,隻遠遠坐了下首。席上司禮太監念過賀表,皇帝起身逐座勸酒,坐在上首第一的是皇帝的兒時好友、前安西將軍趙漠,他見天子行來,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過身旁隨侍捧著的酒壺,將自己的碧玉杯與趙老將軍的酒杯各自斟滿,持杯說道:“你我皆是一把老骨頭了,別的不用祝,長命百歲就好。”

趙老將軍拜謝道:“微臣謝主隆恩。”言必舉杯飲盡。皇帝也將酒杯舉至唇邊輕抿一下,笑著拍了拍趙老將軍的肩膀,向臨座前兵部侍郎賀大人走去,寒暄之辭尚未言盡,忽聽身後一陣亂響,皇帝轉頭去看時,隻見趙漠全身跌伏於地劇烈抽搐,身前的幾案已然打翻,杯盤滿地。

皇帝幾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時白了臉色,揚聲命道:“傳太醫!速傳太醫!”

一時堂下大亂,幾位侍衛見勢不好,趕忙上前將皇帝團團圍定。近衛統領韓紫驍環視大殿,不見異樣,心道問題怕出在禦酒上,當下奪了酒壺,複又俯身察看趙老將軍的狀況,不想他已然斷氣,韓紫驍慌忙向皇帝問道:“萬歲,方才的酒您沒入口吧?”

皇帝慢慢搖了搖頭,縱然當年久經沙場,如今畢竟年邁,歡宴之上突見慘劇,死的又是極親近之人,身心實難支持,腳下一晃之間,已被韓紫驍扶住。

韓紫驍在皇帝耳畔輕道:“萬歲受驚了,恐怕,是毒。”

皇帝轉頭看他,顫聲問:“何人……能在禦酒中下毒?又是為的……”

“怕那人並不知道萬歲這幾日吃的藥犯酒。”韓紫驍一句出口,卻想到謀刺之事牽扯甚大,斷不是他一個侍衛應該置喙的,於是不再多言,隻向皇子席望去,盼哪個主子能出麵安撫局麵。

驚變之下,太子毓寧也是一時慌了手腳,此時見父皇被侍衛護住,座中的老臣們個個麵無人色,思及職責所在,起身言道:“事出突然,宮中必會深查,如今諸事紛亂,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老臣們紛紛起身離席,顫顫巍巍辭了出去,一時幾案移位,杯盤亂響。毓寧走到皇帝身前躬身說:“父皇受驚了,孩兒扶父皇回宮休息,今日之事孩兒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說罷伸手去扶。不想皇帝不動聲色地移開手臂,“刑部歸毓疏監管,你們兄弟好生商量著如何查辦,定要給寡人一個交代!”言畢由韓紫驍扶著向後宮去了。

毓寧愣在堂下,片刻之後回身望向皇子席上他的諸位弟弟。三皇子毓疏神色鬱慮,隔著煌煌大殿,遠遠向他望來。

“新年剛過,你又要走?”丞相史淵看著灰衫青年在堂前坐下,緩聲問道。

方杜若明白史淵所慮何事,卻不知該如何開解,隻道:“東河河堤年前並未整修完結,開春之後,淩汛接連春汛,事關水火,怠慢不得。加上春耕將至,黃河沿省的水利也需查驗,國計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總不如自去放心。”

史淵輕歎一聲,“水火之事固大,朝中政局如今一樣勢如水火,你這一走,為師徒然少去一條臂膀。”

“學生不肖,令老師為難了。隻是如今皇上年邁,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思自保無暇他顧,百姓之事,學生不做便無人去做了。老師一生憂國憂民,學生知道老師必會體諒的。”

史淵苦笑道:“你這樣說,為師又能再說些什麽。多事之秋,你能離此是非之地,也是好事。”

“學生——”

“為民奔命是你的本心,為師自然知道;官場渾濁,你不願泥足深陷,為師也明白。身為工部次官,生涯大半耽在工地自是應該,做到你這般程度,若說不是大隱於朝,也是假的。”

方杜若見史淵說破,也不再辯解,隻鬱聲說道:“元旦宮中之事已過十餘日,學生至今想來依舊心有餘悸。如若家父不曾隱居,那上首第一必是家父的位置,每每思及此處,學生大幸之餘仍存大駭。佛曰世事無常,生死尚無定數,進退榮辱更是身外浮雲,學生隻願有生之年為百姓分憂,做些實事,至於旁的,學生實是無力去管。 ”

“並非無力,不過無心罷了。你與你爹倒真是一樣的脾性。”

方杜若垂頭笑了笑,又聽史淵問他:“如你這般自能撇個幹淨,但六殿下身為龍種,血脈所致,撇不了也躲不去,他的事你也無心管麽?”

方杜若聞言,落笑不語。

史淵心知事涉皇子,話也的確不能再說下去了,想想又問:“你既然要走,為師就現在問你,謀刺之事,依你之見是何人所為?”

“能在禦酒中下毒,必是宮中人。”

“任誰都會如此想。如今刑部提了光祿寺卿顧弘之去,三司會審已近半月,未查出半點眉目,皇上催得急,太子殿下那裏一籌莫展,為師也不知道該如何為殿下分憂。”

顧弘之與方杜若同期舉仕,頗有私交。宮中筵席出事,光祿寺卿難逃幹係,方杜若念及素日情誼,心中悲苦,聽見史淵話有所指,沉吟片刻謹慎言道:“如今皇上眼中是誰的嫌疑,老師必定明白。”

史淵聞言握緊了茶盞,“皇上如有不測,自是太子登極,慢說是為師,文武百官又有哪個不明白。隻是為師自小看太子殿下長大,深知殿下敦良純孝,為人柔善,斷不會做出此等弑君弑父之事。皇上老來得饒人處且饒人,為師苦思再三也想不出何人竟想置陛下於死地,謀刺動機一日難解,殿下嫌疑一日難脫,怎教為師不輾轉反側……”

方杜若見老師愁苦至此,不忍再加搪塞,據實言道:“學生覺得,那謀刺之人並非想置陛下於死地。”

史淵聞言大驚,“酒中下毒,不是置陛下於死地又是什麽?若不是陛下那幾日吃的藥與酒相衝,如今後果不堪設想啊!”

“若學生說,那謀刺之人怕是算準了陛下那日不會飲酒,才在酒中下毒的呢?”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頂,史淵不由呆住。

“老師方才也說了,陛下如有不測,朝中隻有太子受益,謀刺之人既然不是太子,何苦為人做嫁。”

“你是說……”

“以謀刺之名行嫁禍之實,那人要的怕是置太子殿下於死地才是。”

個中凶險利害史淵此時已經全然明了,不由抬眼望向座下門生,心道他不過廿四年紀,又久離朝堂,不想心思清明至此,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麽。

“依你看,是誰?”

方杜若垂頭靜思片刻,隻道:“橫豎不是六殿下。”

那便是……三皇子,也隻能是三皇子。

皇子黨爭,禍起蕭牆,終於還是浮出水麵了麽……

史淵長歎一聲,久久無言,複又說道:“縱然你我心知,手無實據,又該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貿然去向皇帝說解,無憑無據,與誹謗離間無異。方杜若見此番說破非但於事無補,反令老師倍添愁苦,想到自古為人艱難,最難不過帝王家,心中惦念的那個人,無心皇位又剛潔至此,不知如何才能安然一生。淒惻之際,又聽史淵言道:“現今之計,唯望三司會審有所進展,還太子殿下一個清白。”

三皇子監管刑部多年,焉知都察院與大理寺不是他的天下,即便臨堂翻供、屈打成招也不希奇。方杜若念及顧弘之為人最是剛烈,定不肯從人嫁禍,此番入獄隻怕凶多吉少,這樁樁心事匯至一處,一時鬱氣難平,愁腸百結,不由清淚盈睫。

毓疏進屋時陌楚荻正在花房中央的曲水流觴池邊站著,見他來,遙遙招手道:“殿下來看,溪蓀開了。”

毓疏走上前去,隻見曲水兩岸翠葉叢生,挺秀如劍,其上朵朵紫花雋麗雍容,點上鵝黃紋理的花瓣鋪垂如蝶翼,映著水畔燃起的蘭膏明燭,更添媚色。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荻哥兒好風致。”

“東坡居士的詩詠的是海棠,殿下不知?”

毓疏偏頭去看陌楚荻,見他俯身向花,神情欣悅,頰上似也被花色襯出些血色來,肩膀與後背卻是極瘦削,縱然裹著層層杭緞蜀錦也掩不住病弱之態。毓疏思及如此深冬季節,夏花盛開,人花相對,竟似陌楚荻以己命賃花時一般,不由寒上心頭,攬過身邊人道:“花事辛勞,你讓下人多做些,自己看著就是。”

陌楚荻靠在毓疏懷中,眼睛依舊看著花草,“說來也怪,這房裏的許多花,不經我手便開不了。”

毓疏聞言心頭更冷,隻覺得錦服之內的一脈輕骨轉眼便會隨風化了去,不禁緊了緊手臂,又怕箍疼了他。一忽兒門上有人輕扣,陌楚荻應聲過去接了藥盤回來,毓疏拉他在小幾前坐下,端起藥碗抿了一口,苦得皺眉。陌楚荻推開他的手輕聲責了句“藥豈是亂喝的”,說話間就要接過碗,毓疏將碗口送到他唇邊,陌楚荻也就不再推辭,就著他的手慢慢喝了。藥汁還未飲盡,毓疏早拈了顆隨藥送來的蜜棗備著,見他喝淨了藥,便喂進他嘴裏,又拿起藥盤上的白手巾給他沾了嘴角。陌楚荻含著蜜棗鎮著苦味,聽見毓疏問他:“這幾方子新藥,都有按頓仔細吃了吧?”

陌楚荻輕笑了笑,“小荻也這麽大了,即便殿下不看著,再苦的藥也吃得的。”

陌楚荻天生體弱,自小湯藥不斷,小小的孩子哪裏忍得了方劑的奇苦,每每隻有毓疏去喂才肯吃下,以至於陌楚荻病得最不好的那些時日,十幾歲的毓疏整日介守在陌府,年深日久,倒將陌府看成了半個家。

如今卻是,大了。

“顧弘之那邊,還是不肯畫押?”

“刑部那裏是什麽法子都用過了。”毓疏說話間皺了眉頭。

“小荻原就沒指望顧弘之成事,隻要他不自作聰明橫生事端,便是好的。”

“白白抓了人費了這些周折,卻沒拿到想要的證供,還是好的?”

“殿下這‘白白’二字,說得不確。”

毓疏笑起,“隻你明白。”

陌楚荻取過茶盞衝了口中甜味,慢慢言道:“依小荻說,有兩處不確。一是顧弘之身為光祿寺卿掌管宮中筵席,禦酒有毒竟未察覺,失職至此,拿他下獄並不冤枉。”

毓疏明白陌楚荻此話是憂心自己因謀劃冤獄而自苦,替自己開解,於是笑了笑,又聽陌楚荻續道:“二是太子溫良,素無失德,若此番驟然被指謀逆,非但百官不服,陛下亦不會全信,如此查無實據不了了之正是最好。所謂心結難解,能令陛下從此疑他防他,便足夠了。”

“話雖有理,隻恐夜長夢多。”

“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殿下必定比小荻懂得。”

一席話說得毓疏愁雲頓消,伸手攬了陌楚荻的背,笑道:“說的是,荻哥兒幾時說錯過。”

“殿下,小荻還有一句話。”陌楚荻盯著手中的茶碗,言語之間並未抬頭。毓疏看出他猶豫,在他肩上輕拍了拍,“有話不說,卻不像你了。”

“要成大事,殿下還需防範一個人。”

毓疏的手頓了一頓。

“……工部尚書方杜若為方老將軍養子、史台甫門生,素日廣結人脈,口碑甚佳,朝中影響……不可小覷。”

毓疏暗自舒了口氣,麵上卻說:“我當是誰,荻哥兒說得極是,我日後自會注意。”

陌楚荻垂著眼睛笑了笑,慢慢啜茶。

方才口邊的話,並非這些。有意也好無心也罷,下任皇帝哪個做得,不過當今天子一念之間。

事關六皇子,卻是說不得。

走一步圍魏救趙,知天命盡人事罷了。

陌楚荻抬眼看向毓疏的側臉。

隻怕來日,躲不過……

臨行之日毓清在皇子府擺宴為方杜若餞行。方杜若到時,毓清一身輕裝短打正在後院練劍,方杜若便也不攪他,站在一旁看了小半個時辰。等到天光滅盡,廊下起了燈火,毓清收了劍,衣服也顧不得換,直向他來,邊走邊道:“劍勢既起,中途難收,又勞你等了。”

方杜若笑,“不妨事,我是愛看的。”

毓清的武藝慢說在皇子裏穩數第一,便是與禦前侍衛拆招也從未吃過虧,加上生母早死,倍受皇帝疼愛。方杜若雖為方老將軍養子,從小卻隻知參經念書,對武藝之事全然不解,回回看毓清習劍練武,不過喜他翩若驚鴻矯若遊龍的身姿氣韻,並看不出門道。毓清知他不懂,也不再說解什麽,隻說:“還要勞你再等片刻,你若不耐,練你的蘇曲好了,橫豎湯池離此甚遠,我聽不見。”

方杜若低頭又笑,掏了竹笛出來。

一忽兒毓清換過衣衫自來尋他,蜜一般的頭發濕著,披在堇色的常服外袍上,洇開一片水漬。方杜若見了,擰眉道:“天氣冷成這樣,也不擦幹了頭發再出來,受了風寒怎生是好。” 毓清伸手撥開擋在額前的頭發,眼裏起了絲笑影,“我與那些個文弱書生不同,慢說是洗個澡,便是現在下河遊泳也不會病的。”

方杜若聽出毓清拿自己打趣,心道這小祖宗哪裏下過一月的河水,自己是嚐過滋味的,那樣的冷,便是經年築堤的河工也要大病一場,別說是這皇宮裏養出的寶貝了。心中這般想法,嘴上卻說:“殿下不冷,杜若卻冷了,堂裏爐火生得暖和,進去說話可好?”

毓清與方杜若進了屋,剛剛坐下,聽見方杜若說:“殿下的額發這樣長了,不礙事麽?早晚該鉸了吧。”

毓清自小天地不怕,卻莫名其妙怕那剪子,小時候不通事理,回回剪額發修鬢角都跟天塌了一樣鬧騰,大了之後雖不再鬧了,卻始終拖得一時是一時,這會子聽方杜若提起,也不好不理,隻得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一介榜眼竟不懂得?”

方杜若笑得跌腳:“‘容止可觀,進退可度’也是孝經的話吧,不修邊幅一樣是不孝,堂堂皇子竟也不懂得?”

毓清聞言冷了臉色,方杜若自覺失禮,呐呐落笑,卻見毓清妙目一轉,說道:“你替我鉸,我便願意。”

方杜若連連擺手,“可使不得,若鉸壞了,趕明皇上怪罪下來,杜若如何擔待得起。”

毓清一雙水色眸子正正盯著方杜若,笑意又現,“堂堂工部侍郎,那般機巧的雲梯石炮都用得,小小一把剪子卻不會用麽?又或是——”說話間眼中鬱色漸起,“怕這瑣碎服侍之事,折辱了侍郎身份?”

“ 毓清!”一聲輕斥甫一出口,方杜若頓悔失言,張皇起身,卻見毓清垂了雙眼,臉上並無惱意,隻是猜不出心思的淡。方杜若心頭微亂,逃也似地出了房門,向婢子討了剪子回來,見毓清仍像方才那般坐著,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茶。方杜若定過心神走上前說:“若鉸壞了可別怪我。”

“我讓你鉸,自然怪不了你。”

方杜若使指尖輕輕劃過毓清的額,挑起額發細細地修了。毓清一路垂著眼睛,氣息靜得很。一綹斷發掉在他睫毛上,他眼睛眨了眨,頭發落下來又粘在臉頰上,給方杜若抬起袖口蹭了去。一忽兒毓清開口問道:“你的額發清整得很,平素是誰修的?”

方杜若低聲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頭?”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亂,聽見這話更是停了剪子,“殿下說笑了,杜若是受過居士五戒的,戒殺生予取邪淫妄語飲酒,殿下忘了?”

毓清靜了一刻,又問道:“如此說來,你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門規矩,隻要告與一人知曉便可除戒,不是麽?”

“杜若的戒是燙在額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時微微俯著身子,毓清抬起眼,從那低垂的額發之間看見他眉心隱隱的戒疤,放在心裏許久的話終是問了出口:“讓五歲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過方老將軍為的什麽?”

方杜若將最後一絲殘發自毓清襟前拈去,“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麽,真是菩薩。”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撣了撣衣襟,“我餓了。”

方杜若隨毓清轉過回廊向飯廳去,行了幾步,忽聽他道:“母妃娘娘壽辰將至,前幾日傳我們進宮籌劃,座中陪著的,三哥自不必說,還有禮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死,幼時在克貴妃宮中養大,因他年小,克貴妃疼他猶勝親子毓疏,毓清亦從小視克貴妃為母。方杜若平素思及此事常感慶幸,今日聽毓清提起,卻隻覺得天寒地凍,一雙腳似也不聽使喚了。

“母妃娘娘的意思,許是想請父皇將如虹指給我為正妃,雖未明說,也算八九不離十了。”

方杜若緩緩拖著步子,強笑言道:“陌大人風姿驚世……陌小姐的才貌杜若雖然無幸得見,想必也是極好的……杜若這裏先向殿下賀喜了。”

毓清並未回禮,徑自在前邊走邊道:“昨日我去參見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驚,這幾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北境吐穀渾又犯,父皇殫精竭慮,夜夜寢不安枕。我向父皇請纓寧邊,又舉出霍嫖姚‘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話來,父皇很是歡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會下了。”

方杜若停了腳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幾步,也停下來。

方杜若隻覺千言萬語哽入喉頭,胸口翻騰如沸,心道掌兵權、離京城,皆是自己打算為他謀劃的,仔細經營與克貴妃和三皇子的關係,也是自己準備向他提點的,辭婚……更是自己想說卻注定說不出口的,卻原來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他的心思,到了此時再說不懂,欺天欺己罷了。

卻是,說不得,說不得。

毓清沒有回身,方杜若也未跟上,五步之內,天涯咫尺。

“此去塞上,山窮水遠,刀箭無眼,殿下……好生珍重。”

鳳雛龍子,將翔九天。

再顧念些什麽,多餘罷了。

“我隻是想去看看,”毓清的聲音隔著夜色漠漠傳來,“看這京城之外天下之大究竟有什麽靈動風采,讓你不願回來。”

不是不願,是不敢。

有些話,一生一世也說不得。




暮雲深 正文 第二章 鐵馬冰河渾入夢,巫山雲雨總關情
章節字數:14896 更新時間:07-11-15 18:20
再兩日便是克貴妃壽辰,毓疏進宮幫忙操辦,自各處送上的賀禮中揀選了些奇巧別致的送入克貴妃寢宮,指望母親睹物開心。入得內室,見克貴妃滿麵春色,正與陌楚荻的母親克氏夫人說話,毓疏迎上前去問禮道:“母親安康,姨母安康。”克貴妃笑著拉了他的手說:“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準了毓清與如虹的婚事,卻聽克貴妃道:“荻哥兒的婚事成了,開春就能辦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錐子紮了一下,回口便問:“荻哥兒?母親說錯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話頭:“哪裏能錯,荻兒看上都察院陸大人的妹妹陸漓姑娘許久,卻是年前才和他爹與我說,扭捏著央我們去提親,又怕人家不應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話,讓事情定準了再入宮報喜。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來,今早下頭道聘禮過去也沒說二話,可不是實打實地成了?”

克貴妃接口言道:“前幾日我將清兒和如虹的親事提給陛下,陛下雖然歡喜,卻說清兒還小,如虹長兄又未娶親,於禮不合,若不是陛下記得明白,為娘還真犯了忌諱。要麽說陛下金口玉言呢,這麽隨口一句,荻哥兒的喜事果然來了,如今清兒出去打仗,為娘心中憋悶得很,幸好有這喜事,也算一樁吉兆。陌家最近好事連連,還不快向你姨母賀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聽克貴妃向克氏夫人問道:“那陸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見過麽?想來荻哥兒看上的,必是極標誌的人物。”

“姐姐縱沒見過陸姑娘,總聽過當年狀元郎陸妙諳的名聲。陸家書香門第,累世官宦,這陸漓姑娘是正室所出,與陸大人一母同胞。不瞞姐姐說,我這要做婆婆的初見陸姑娘時也看傻了,那樣的風情體態天下間怕隻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兒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動心呢。”

克貴妃美目一轉,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這把年紀看上人家也是為老不尊。疏兒你瞧這做婆婆的,媳婦還沒娶進門,已經被她當成寶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見笑了。”

“姨母說哪裏話,陸妙諳天人樣貌,陸小姐想必也如仙子臨塵……毓疏這裏先給姨母道喜了。”

克貴妃聞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說得不情不願的,吃起新人的味來了。”

毓疏心頭一凜,卻聽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來將荻兒看成親弟弟,如今荻兒成親,心中別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還不一樣,聘禮才下,已是日日鬧得不可開交了,將來姑嫂之間怕也難處。”

克貴妃道:“來日如虹出嫁,還能找誰鬧去。”言畢與克氏夫人相視而笑。

“孩兒是覺得荻哥兒還小。”

“你打小看他長大,自然覺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滿廿五了,你成親時比他現今還小兩歲呢。”

“荻兒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卻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記得當年荻兒剛滿三歲,三殿下十歲不到,荻兒一場大病剛算好些,說要出門玩,三殿下從我家一路將荻兒抱進宮裏,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兒真是心疼得緊。”

“哪回荻哥兒在我宮裏玩,疏兒不是前腳跟著後腳看著,拽著抱著生怕有個好歹,皇宮裏那麽些個親弟弟,哪個也沒見他這樣。”

話到此處,克氏夫人想起傷心事,微紅了眼眶:“若說真心話,我家老爺和我真不知該如何謝過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覺得若沒有三殿下命硬體貴,時時看護,荻兒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兒命好,自有神明加護,豈不聞‘少時多舛,老來平順’,妹妹多慮了。”

毓疏聞言插道:“荻哥兒身子這般弱法,調理之間多有忌諱,如今娶親……若衝撞到了,豈不糟糕。”

二位長輩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無語。一忽兒克貴妃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千古正理,囑他們夫妻節製些也就是了。”

這節製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頓覺心如刀割,聽見克氏夫人續道:“衝這一喜,荻兒的病或有轉機,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無回旋餘地,再若多語,隻恐言辭之間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強又陪了一時,托詞離開。

是夜毓疏一宿無眠,次日上朝,見陌楚荻官袍清整,意興飛揚神采奕奕,雖知他向來隻以光鮮示人、從不願在朝堂之上顯露病勢,卻仍覺得今時不同以往,這從小抱大的人兒竟已變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識。

從幾時起,想要抱他,不再為怕他著涼出事。

我娶親時,你是否嚐過同樣心思……

行軍小半個月,今日營盤總算紮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過探子傳回的前報,心知吐穀渾騎兵來去如風,縱使前路未見敵情,依舊怠慢不得。眼見天色將晚,帳外炊煙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換起貼身軟甲出帳巡營。策馬行過半座大營,隻見營牆緊固,營帳齊整,大小軍士各司其職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憂慮卸了幾分,正待回帳,卻聽不遠處大營北門旁一記鞭嘯,抽下去一聲鈍響,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頭望了一眼,見一個校尉模樣的軍官立在營牆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揚著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著個沒有品銜的下等軍士,見鞭子又向下落,一麵想躲,一麵仍仰頭辯解些什麽。毓清隻道那下等軍士犯了軍紀,並不想管這等小事,撥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時揚聲嚷了句“以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麽,敢對爺爺我發號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誰!”

毓清從小到大幾時受過這樣的辱,登時心頭火起,磕馬疾奔過去,一鞭子將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罵,抬頭見毓清一雙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樣,頃刻駭去半個魂魄。其實那校尉官職低微,並未近看過毓清,但憑那一頭夕陽下泛著澄金的頭發也知道他是哪個,一時隻嚇得叩頭連連,抖如篩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說殿下……這小子……犯了殿下的諱……小的是無心,殿下開恩,殿下開恩……”

毓清多少聽出些意思,拿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軍士,“你的名字,寫給我看。”

那軍士已在一旁靜跪了半刻,聽見毓清命他,低頭拿手在塵地上劃出名字,倉促之間字卻極標致。毓清不禁將他仔細打量,見他頰上的鞭痕淌著血,臉上卻沉靜衝和,全無驚懼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爭執,便問道:“他為何打你,告訴我。”

那軍士俯身輕叩一下,答道:“回稟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隊今日負責紮築營牆,小的向校尉大人進言應將營牆之外方圓十丈的野草一並拔去,校尉大人罰小的多事。”

毓清見他言語知禮,心中對他起了幾分好感,聽他這樣說,便道:“多說一句也不至於挨鞭子,還有什麽,據實講。”

“回稟殿下,是小的堅持要拔,惱了校尉大人。”

“為何?這拔草有什麽講究麽?”

“塞上冬季幹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離帶來,敵軍一點星火便可燒我整座大營。”

毓清心中一駭,握著鞭子的手捏出條條青筋,揚聲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稟報!”

“前幾日我軍未入草原,無須顧忌,小的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稟報,懇請殿下恕罪。”喻青言畢俯身叩頭。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頓鞭子吧?”毓清說話間轉向校尉,“今日不是我來,你倒當真要將他打死?身為帶兵曹將,如此不知緩急輕重、延誤軍機、濫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見毓清動意殺他,嚇得魂魄俱散,隻知叩頭不迭。這當口喻青抬頭道:“兄弟們一日行軍,未及休息又接連築牆,已是累得緊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勞苦,以是覺得喻青多事,萬望殿下開恩體諒。”

“他這樣打你,你倒替他說話——也罷,護營要緊,帶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連連叩頭,掙紮起身,卻聽毓清道:“說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謝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隻道:“你既對草原熟悉,日後行軍安營再有不妥之處,隻管自來報我,若再誤事,一樣罰你。”

喻青叩頭稱是。

吃過晚飯,毓清思及日間之事,仍覺心有疑問,便差人將喻青叫進軍帳。白日裏喻青起先躲鞭子,後又始終低頭循禮,他生的如何模樣毓清並未看真,如今他叩過頭站起身來,麵孔竟極為俊俏,若不是身量過高,乍看之下竟似個清麗女子。毓清心道如他這般性情樣貌斷不該招人厭嫌,那校尉借點小事動鞭子打他,必是與他素有過結,於是問道:“那人對你甚為不喜,為的什麽?”

喻青聽他沒頭沒腦問了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過來。原本喻青性情老實從不與人多話,加上做事輕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邊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銀子從青樓要了幾個姐兒帶進營中,為了顯顯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幾個姐兒見了他,幾雙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對那掏了銀子的正主兒反倒不好生答理起來。那校尉惱羞成怒將她們打出營去,卻是賠了銀子又賠人,從此對喻青嫉恨入骨處處擠兌。喻青心想私帶女人入營是殺頭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於是隻道:“小的平日裏做事手腳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應該的。”

他說得自然,毓清也沒聽出不妥,見他仍稱那人大人,便說:“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厭煩。你那名字很好,以後見我自稱名字便是。”

他兩人名字諧音,喻青聽出毓清話中一絲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聽毓清問他:“看你年紀不大,草原上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憶起什麽傷心往事,緩緩言道:“喻青今年二十有一,家在京中,祖上曆代經商。十三歲那年我隨家父向西域貨絲綢,經過吐穀渾轄地時商隊被劫,家父慘死,我被賣與吐穀渾大戶為奴,牧羊五年方攢夠糧食得空脫出,徒步逃回京城。無奈家業已散,親族盡死,為求生計隻得投入軍中,供職至今。”

原也是個可憐人。毓清想來便問:“你在吐穀渾境內呆了五年,對他們的運兵之術可有了解?”

“喻青隻是個牧羊的奴隸,鎮日裏除了羊群狼群人都難見半個,他們的用兵之術喻青全然不知。”

毓清心想也是,卻聽喻青續道:“但喻青知道吐穀渾人為何今年犯境。”

吐穀渾為遊牧民族,行蹤向來難料,毓清聽他這樣講,不由心中大奇,“為何?”

“喻青牧羊五年,曉得些牧草的門道,今日白天我見冬草低矮,想是夏季大旱。南方草原尚且如此,北麵的狀況隻會更加不堪,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銳減,若不是吐穀渾人已無冬食,斷不會接連犯境盜掠猖獗。”

毓清聽他說得極為在理,便又問道:“聽你話意,似有解法?”

“開放邊貿,互通有無,兵戎之事可免。”

若能借通商之事化幹戈為玉帛,不隻今次邊患可解,萬代邊民亦得安寧,毓清想到此言實為標本兼治之法,不由讚道:“我竟不知自己帳下埋沒了這般人才,升你做中軍參讚,明日就任。”

喻青一日兩升,忙叩謝道:“謝殿下提拔。”

毓清揮手讓他起來,續又說道:“不過,若不能先贏幾場,日後規劃通商難免受他擎肘,仗還是不能不打的。你對草原地理熟悉,對我軍行進路線有何想法?”

“草原廣闊,尋找吐穀渾主力無異大海撈針。不過冬季無雨,王庭多駐近水之處,吐穀渾境內隻有一個大湖,我軍向湖而去應該無錯。”

“引蛇出洞,原來你也懂些兵法。”

“自古兵商同理,喻青知道的隻是家父所傳的商法罷了。”

毓清心中的讚賞又添了幾分,見他白日留下的鞭傷紅腫微潰,便叫侍從取了上等創藥給他,道:“拿下去仔細搽用,這般麵孔落了疤痕豈不可惜。”

毓清自家相貌出眾,因此從不吝讚他人相貌,喻青接了藥卻有幾分臉紅,低聲道:“這張臉孔給喻青生了不少事,若真破相倒還好了。”

毓清覺得有趣,忍了一忍,輕笑出來,見夜色已深,命喻青退下,自去休息。那守帳的親兵見喻青竟能逗笑六皇子,哪裏不知道殿下對他的賞識,忙不迭地將他送出帳外,倒比對那些參將副將更為殷勤。

立春祭社稷是全年第一個大典,毓疏監管禮部,饒是如今心中鬱苦不願多見那人,該辦的差事總無從推辭。這一日毓疏在禮部大堂中坐了,看陌楚荻麵色和悅,淺笑著與下屬調度安排,使禮部上下一派繁忙卻有條不紊。毓疏半日無話,到了傍晚時分,見今日事畢,禮部官吏各自散去,於是放下茶盞起腳要走。陌楚荻在身後喚他道:“衙門裏粗茶淡飯,殿下中午吃得不好,微臣與殿下向嫩雲閣去用些精致菜肴可好?”

毓疏隻道:“不必了。”仍向外走,卻聽陌楚荻並無回話,不由回頭,隻見他原處站著,額上沁出一層冷汗,手撐案角白著臉色,唬得毓疏幾步過去扶了他急問:“這是怎麽了?哪裏不合適?啊?”

陌楚荻低低一句:“小荻原就活不了幾日,殿下別慪我。”

“ 你這是說的什麽!”毓疏痛喝一聲,急得隻差落下淚來,“橫豎是我不好,你莫氣了,氣壞了怎麽得了。”說話間將陌楚荻扶至椅前坐下,摸出他懷中隨身帶的藥來,又向桌上取茶給他,卻是冷的。毓疏四下望了望,禮部大小官吏忙了一天,時辰一到早就急急回了府,偌大的衙門竟連個端茶遞水的小廝都不曾剩下,隻得向陌楚荻問道:“你府上的下人呢,怎麽不來迎你?我是騎馬來的,這會子——”

陌楚荻就著涼茶咽下藥,搖了搖頭,“中午傳話回去說晚上和殿下在外麵吃,叫他們不必來迎了,我一會出門雇轎回去就好。”陌楚荻原是要強個性,今日衙門事多,他操勞了一天身上已是難捱,卻不願被底下人看出疲態,隻強撐著,加上明白看出毓疏慪著氣,無奈外人在前無從開解,隻道晚間約個清靜去處,酒宴之間把話說開,卻不想毓疏半分情麵不講,甩手已是要走,陌楚荻一時心火上湧,病竟發大了。

毓疏聽他逞強,心上更急,慌亂言道:“你現在這樣如何坐轎,我向外麵尋輛車來……或是現在進宮招翟太醫來?宮中離此總是近些……”卻又想到此時離開,留陌楚荻一人在此如何放心得下,一時全不知如何是好。陌楚荻喘得實在難受,隻得說:“……院後有執事房…… 殿下扶我過去躺躺,藥力起了就好……”毓疏聞言,哪裏舍得讓他自走過去,隻將陌楚荻打橫抱起,一路穿過院子找到執事房,踢門進去。禮部素來是清靜衙門,平日事少人少,執事房幾乎從不動用,此刻房門一開揚起一地煙塵。毓疏皺了眉頭,想那素硬的床板灰塵滿積如何躺得,卻也無法可想,隻得將人抱過去輕放下,又自坐下,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腿上。

陌楚荻微微喘著氣強自忍病,毓疏自袖中掏出汗巾將他額上的冷汗層層沾去,這會子暮色已沉,房中一刻暗過一刻,夜風起時冰涼透骨。毓疏怕陌楚荻冷,脫下外袍給他蓋上,又將他抱起來靠進自己懷裏,緊緊摟著。聽著他的喘聲時輕時重,毓疏當真覺得又回到陌楚荻九歲大病那年太醫院判說怕熬不過去了的那些時日,不由心上大痛,顫聲言道:“……哥哥再不敢氣你慪你了,日後你高興怎樣便怎樣,哥哥再不怨你了,你隻…… 你隻別……”

那個“死”字,任是如何也出不了口。

透著夜色,毓疏聽見懷中人用極弱的聲音道:“人豈是那麽容易就死的……我犯病殿下又不是隻見過一二回……方才是氣話,殿下莫放在心上。”

那樣狠的話出自你口,叫我如何不放在心上,毓疏心中這般想著,口上卻隻說:“我自不會放在心上,你莫說話了,好好鎮氣。”

“病症發過去了,不礙事了。”

“你冷不冷?”

“殿下這般抱著,不覺得冷。”

毓疏心上一酸,低頭將臉埋入陌楚荻肩上衣褶。陌楚荻卻不曉得毓疏此刻的心思,隻問道:“殿下究竟氣些什麽,說與小荻知道小荻改了就是,似這般不言不語的,小荻心裏不爽快。”

我喜歡你,我不要你成親,我不要別人抱你,我不要你抱著別人。

這些話,你讓我怎麽說。

毓疏靜了一刻,隻道:“成親這樣的大事,我竟最後知道,你看上了誰家小姐,也不說給我,全然將我當成外人,換我是你,你不生氣?”

“殿下教訓的極是。隻因今歲秋闈,來年大比,入夏之後禮部定無閑散日子,小荻想趕在春季了事,行事倉促未及稟告殿下,小荻知錯了。”

“你看上那陸家小姐許久,怎麽叫行事倉促?”

“殿下氣糊塗了,”陌楚荻的聲音中隱隱起了笑意,“陸小姐是深閨淑媛,小荻至今無幸謀麵,何來‘看上’二字?”

毓疏聞言一怔,前後因果霎時清明,“你為拉攏陸妙諳向陸家提親?!陸妙諳應承我為的是這層瓜葛?!”

陌楚荻聽出毓疏話中怒意鼎沸,慌忙言道:“若非陸妙諳應承殿下在先,小荻何苦費這周章。陸妙諳素性剛直少懂變通,即便今時願助殿下大計,難保日後見殿下計謀漸深,會起抽身反悔之意,如今靠這層姻親關係將兩家榮辱相連,他來日決斷也會多一分顧忌。陸家累世官宦,門生故吏遍及天下,這樁姻緣對殿下全是好事。”

毓疏半晌無話,再開口時竟聲如寒冰:“對我全是好事,你便拿自己去換?”

陌楚荻靜了半刻,低聲道:“隻要對殿下是好事,小荻沒什麽是不能拿去換的,橫豎要娶,娶個有用的女子總比無用的強些。”

毓疏聞言高聲笑起,將陌楚荻緊箍入懷,顫聲言道:“做得好……似這般通透仔細,自家娘子都能為我算計了去……我該如何謝你才是!”

陌楚荻與毓疏相交二十餘年,從未見過他這樣,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耳邊毓疏沉沉問道:“隻要對我好,你什麽都可以算,什麽都可以給,是不是?”

陌楚荻猶疑之間話已出口:“是。”

“我要你,你給不給?”

陌楚荻驀然抬頭。夜幕之下毓疏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氣息灼熱,近在眉睫。

“……小荻可以給,但是小荻不願意。”

早已備好的答案,從沒想過有一天真的需要說出口。

“小荻從來隻將殿下當作哥哥,來日更會將殿下當作主上,至於旁的,小荻從不曾想,也決不會想。”

毓疏放鬆了手臂,定定看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殿下要什麽小荻都會給,現在就可以給,但是小荻不願意,殿下要記得。”

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伸手攬過陌楚荻的頭,片刻之後落寞笑起,聲音淡得幾乎聽不見:“我是氣糊塗了,說的是胡話。你莫放在心上,忘了吧。”

陌楚荻靠在毓疏肩頭,在他的發絲間閉上雙眼。

“小荻知道了,小荻已經忘了。”

耗上三生,便會忘淨了。

接連行軍四日,所經之處盡是霜天衰草,滿目肅殺。毓清遙遙望去,見行進在前的兵士已露疲態,心道怨不得本朝與吐穀渾交兵勝少敗多,這茫茫草原千裏死寂無邊無涯,真能將人的精氣熬幹。忽聽勘地兵高聲報道:“有馬自西北方來,不下五百匹!”毓清目中精芒乍現,揚聲令道:“按二陣展開!殺敵梟首論功行賞便是我的規矩,放手打!”

眾兵將轟然響應,一時蹄聲疾起。毓清見屬下諸人皆按陣型帶開騎隊,也自抽刀撥馬,直視西北。

來得正好,怕你不來!

天際一線騎塵驟然騰起,毓清揮刀磕馬,帶動身後浩浩騏驥直向前敵。那吐穀渾騎兵來如狂風,頃刻兵馬相交,殺聲震天黃塵蔽日。敵軍攻勢凶猛,仗精湛騎技左衝右突砍殺不絕,漢兵強持半日,節節後退,終在毓清令下集體回馬,疾奔撤去。吐穀渾兵哪肯放過,蜂擁追來,不想毓清直屬皆配大宛良駒,此時奮蹄狂奔,皆為千裏之速,吐穀渾戰馬良莠不齊,戰陣漸被拉長,那落後的騎兵們見前馬難追,已起怠慢之意,卻聽左右兩翼殺聲突起,已被擊潰的漢兵如從天而降般策馬攻來。吐穀渾兵哪裏知道,現下攻出的漢兵原不是方才撤走的一支,毓清佯敗,為的正是將敵軍分而圍之各個擊破。此時吐穀渾強兵已隨毓清行遠,餘下大部落入漢兵團團埋伏,怎不如俎上魚刀下肉,縱使吐穀渾兵個個以一當十,此刻漢兵合圍已成,數倍於敵,加上毓清以皇子之身許下重賞之諾,哪個不奮勇向前殺敵爭功,一時馬踐殘肢,鮮血成泥,戰局大定。

那廂毓清聽得身後殺聲已起,便揚手揮刀為號,身側騎隊頓時一分為二,左右回轉疾速包抄,毓清亦隨右隊回轉,攔腰插向追兵肋側。那吐穀渾兵見漢兵突然轉向,一時驚疑減速,刹那失卻突圍先機,騎陣被漢兵四下突入,人吼馬嘶亂作一團。然而那吐穀渾首領畢竟久經沙場,此刻高聲喊出幾句命令,頃刻壓服手下亂勢。眼見吐穀渾兵重向陣心集結,毓清驅馬直向吐穀渾首領而去,沿途砍傷十數敵軍騎將,如入無人之境。吐穀渾首領鞭馬迎上,兩馬相交不過五合,毓清手起刀落將其首級斬落馬下,血浸戰袍。漢兵諸人見主帥身先士卒獨建奇功,個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刀光起落之下血肉橫飛天光無色,直將吐穀渾軍砍光殺淨,半個不留。

毓清抹開臉上的血水,看著馬下狼藉遍野的修羅場,冷冷綻出一個笑來。

傍晚整隊安營,毓清見營房各處登記軍功與戰利品的攤子一片熱鬧忙亂,心中得意,便向中軍大帳去看總計結果。喻青就著放倒的推車正在謄抄各隊送來的條子,見毓清進帳,忙起身行禮。毓清走過去拈起一張謄好的單子略看了看,道:“你的字很好,兒時拜過名師?”

“殿下過譽了,臨過陌帖而已。”

這陌帖原是陌家先人書豪陌闕容傳給本族子弟習字用的正楷書帖,不知哪一輩上流出府外,被商家添上幾幅陌闕容的傳世行楷,合為《陌氏帖》販賣,時至今日國中幼童十有七八自陌帖臨起。毓清道:“便是人人臨的帖子,臨出這樣的風骨也算少見,你這字跡倒有幾分像那陌家嫡傳的陌楚荻。”

喻青幾分靦腆地笑了笑,片刻道:“莫說是有幾分像,便是像上一分也是喻青天大的造化,殿下這樣說,倒叫喻青不知如何自處了。”喻青當年孤身牧羊鎮日無事,以鞭代筆在地上練字,日日不輟,今日聽了毓清這句話,隻覺得多年的孤寂辛苦似有了些報償,一時又是欣喜又是酸楚,匆匆答了一句,兀自低頭發起呆來。毓清從小覺得毓疏偏心,對陌楚荻十分吃味,此時既然想到了他,也低頭靜下來,帳中半刻無人說話。一忽兒毓清問:“今日步卒與各營勤務可有傷折?”

“拜殿下奇謀所賜,僅有一名步卒因散避不及被吐穀渾戰馬踏死,餘下諸人因戰事遠去,皆未受傷,糧草物資也得保全。騎兵那裏也折得不多吧?”

“若不是知道吐穀渾戰馬無草可食必定羸弱,我也不會用這計策。你的功勞不小,記得記上。”

喻青慌忙拜謝,起身之後思及心頭所慮,擇言道:“方才喻青帶屬下收拾戰場,見吐穀渾士兵屍身幹瘦,腸肚破處盡流黃水全無內物,想已饑餓多時……那俘獲的七八十個,殿下可否開恩,賞頓粥飯?”

毓清聞言眉頭猛挑,“這倒真奇了,我千裏運來的糧草憑什麽耗給敵兵?他們贏了自然吃得,如今輸了,餓著等死也是應該,你既這樣說,我給他們個痛快便是。”說話間揚聲向帳外道:“傳我的令,那班俘虜仔細審問之後全部殺了。”

喻青見毓清瞬間變色,再不敢多言一句,縱使強咬嘴唇也止不住渾身顫抖。

經此一役,漢兵折一百七十名,殺敵六百五十名,投降敵兵盡被處死,總計七百四十餘名。六皇子毓清初陣臨敵即大獲全勝,加之旗下將士勢如虎狼手段苛烈,‘禦修羅’之名漸生。

次日起寨拔營,為了不拖下行軍速度,毓清命將傷兵留在原處不隨大部前行。喻青心知傷兵隨身的糧草不夠三日,加上無人照料,脫隊與已死無異,但昨日他一句請求催死近百性命,事到如今不敢再勸,隻能暗從兵器車上取出一把劍來,匆匆放在一個上身尚能動作的傷兵身邊,指望他實在難熬時能自行了斷。回身剛走了幾步,那傷兵從身後用掛著血沫般的聲音向他道:“喻青,你是好人。”

喻青雖已辨不出那聲音,卻知道此時此刻能這般叫他的必是那與他交惡的前校尉,一時熱淚上湧濕了雙眼,卻萬萬不敢回頭,大步逃開。

大軍向北又行了數日,沿路荒草漸趨衰敗,莫說人馬,連野兔沙鼠都難見半個,日日狂風加上寒冷幹渴,逼得諸將士委頓不振,馬也隻是緩緩拖著步子,所過之處遍地煙塵。這一日勤務兵報告存水已所剩無幾,眼看到湖邊還有數日路程,毓清猶豫再三,決定改變行軍路線向喻青印象中附近一條淺河而去。行了半日,水聲稀疏入耳,那渴了數日的兵卒戰馬一見水源,哪個不爭先恐後歡叫著奔過去,一時裸露出水麵的大片河床上亂聲四起。毓清先前聽喻青說天氣旱成這樣,隻怕河已幹涸,此時看見河心的一脈細流,不由心中大鬆。他驅馬向河邊走了幾步,沿途兵士紛紛讓開道路,毓清正要下馬喝水,心中猛然似被鞭子抽了一下,撥馬回頭之際恰見遠處乏人看管的糧草車上濃煙驟起,幾個吐穀渾人騎在馬上手持油囊四下潑灑,頓時火焰衝天。

毓清高喝:“整隊救火!”一麵抽馬疾奔過去。離火場較近的幾個將士回過神來,驅馬上前殺退了吐穀渾兵,然而大火已起,風助火勢更借油力,直如狂龍怒虎,如何撲得救得。戰馬畏火,場邊諸騎皆被熱浪濃煙逼得連連後退,隻能徒然呆看那火舌肆虐。無計可施之際,卻見幾個勤務步卒裹著浸透河水的帳房氈布衝入火場,其中一個大聲吆喝著些什麽,混在劈啪作響的火聲中聽不真切,其餘步卒似在他的指揮下將外層裹的濕氈布壓在著火的糧食上,層層疊疊自上而下包個嚴實,一車的火苗便被壓熄了,周圍的火星濺過來落在濕氈上也不再燃著,似這般救下了兩三車未燒盡的糧食,餘下的兵卒照他們的樣子也來撲救,無奈火勢過猛,已然誤了時機,隻勉強救出幾堆燒盡的焦炭來。

待到火苗全被撲滅,那幾個最先進入火場的步卒脫力躺倒在燒得焦黑的土地上,身上最後一層氈布已被烤幹燎焦,一個個滿臉煙泥難辨顏色。毓清大步過去揪起那個領頭的步卒,抬起袖口蹭開了他臉上的塵灰,不是喻青又是哪個。毓清隻覺得滿腔的懊恨、不甘、感激都湧上了喉嚨,抓住喻青的肩膀抑聲道:“如今叫我如何賞你!”

喻青卻雙膝跪下,叩首道:“若非喻青建議來此取水,我軍也不會中此埋伏,喻青萬死難辭其咎,懇請殿下重重責罰。”

“此番火情並非埋伏,河道漫長,吐穀渾兵焉知我軍何處取水,必是依照我們的行進痕跡一路跟來伺機下手的,若要怪罪,隻怪我疏忽怠慢,中了敵兵以逸待勞釜底抽薪的奸計。若非你撲救及時,後果不堪設想,這樁大功勞先記下,來日凱旋回朝,封你千戶。”

喻青再拜辭道:“喻青一不曾上陣殺敵,二不曾參議軍機,救下的這幾車糧食也不夠我軍行到吐穀渾王庭,如此百無一用,如何受得起這般重賞,懇請殿下收回成命。”

毓清隻搖頭不理,複又說道:“這幾車糧食雖不夠行到吐穀渾王庭,取食物於敵總是夠的,吐穀渾人多住近水之地,不是你說的麽。”他說著揚聲令道:“整好軍陣,全速沿河前進!”

次日日落之前,果然一片吐穀渾氈房出現在天際河灘,偌大的營場幾無炊煙,零落的牛羊散在沿河的草地上取食。毓清揚手停了兵馬,向身旁參將何澄林道:“吐穀渾人若真聰明,必會在此埋伏,你帶一隊快馬過去,牛羊之外隻管燒殺,看那些伏兵能忍得了幾時。”

何澄林領命而去,喻青押著糧車停在毓清身後,深深皺了眉頭。

一忽兒遠方火起,人馬嘶喊聲隱隱傳來。毓清將人馬向前帶了帶,停在一處略高的丘陵上抱起手臂冷眼望著下方吐穀渾營場中漢兵騎兵衝殺往來,那吐穀渾婦孺四下奔逃哭喊不絕,一個個被砍倒在地,火光亂濺鮮血橫流。如此過了幾刻光景,四野不見半個吐穀渾兵來救,毓清打定主意不將大部驅入營場,隻等先鋒肅清了局麵後取食回來。喻青卻已按捺不住,行至毓清馬側道:“殿下,看來此處並無埋伏,我軍取食便是,懇請殿下停了這無謂殺戮吧。”

毓清望著火場沒有轉頭,隻道:“你幾次三番為吐穀渾人說話,不怕他人疑你通敵?”

喻青聞言心中大駭,慌忙跪下,“喻青自進入草原以來日日緊隨殿下,如何通敵,望殿下明察。”

“我若對你有半分懷疑,絕不會留你到今天。你倒說說,替敵人請命為的什麽?”

“吐穀渾人也是性命,既然勝負已定,何苦徒造殺孽,萬望殿下仁愛為念慈悲為懷。”

“戰場之上講什麽仁義禮信,你倒真將打仗看成做生意了!”

“殿下,前方並非戰場,那營場裏的都是手無寸鐵的牧民啊!”

毓清嘴角一挑輕笑出來,“離了個菩薩,倒又遇了個菩薩。罷罷,你不自想想,取走了他們的吃食,他們在這荒天野地裏橫豎是死,倒不如此時去死來得舒服。”說罷偏頭示意,一個傳令兵策馬向吐穀渾營場去了。

喻青心頭剛鬆了些,忽聽身側蹄聲疾起,駭然轉頭之際,隻見一道刀光疾似閃電,直向毓清喉頭而去,毓清身姿不動抽刀回手,瞬間架上來人頸項。

勢成僵持。

毓清冷笑,“行刺的招式不盡全力,你還真自信。”

“看在狼兒,你不用死。”來人穿著漢兵騎服,麵目仿佛被火燒過,操一口極生硬的漢文,說話間瞟了一眼馬旁的喻青。

毓清聞言,怒火如利刺般紮便全身,瞠目斥道:“好個喻青!”

“別亂猜,”行刺的疤臉動了動刀尖,“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是吐穀渾第九王子,我們商量。”

毓清亦將刀尖前遞,緊緊貼住對方頸上筋脈,“何時輪到你來要挾。”

“你亂動,一起死。”

“縱然我死,漢兵鐵騎一樣踏平吐穀渾王庭!”

喻青急道:“殿下!君子愛身,殿下三思!”

吐穀渾王子此時向喻青道:“不要在地上,你站起來。”

喻青一愣,卻不敢不聽他安排,起身向他道:“這位王子殿下,要商量些什麽直說便是,如此刀劍出鞘如何談得。”

“我不殺他,他要殺我。”

毓清聞言收回了兵刃,直視著吐穀渾王子的碧色雙眼,“這樣如何?”

吐穀渾王子亦放下戰刀,“這樣好。五十裏外有我的兵,到晚上來殺你們,現在不來了,我們和好。”

毓清一時難以置信,隻疑惑看他。

“你們沒糧食,我們也沒有,打仗打不來糧食。”

“你們沒有糧食卻有牛羊,我們自己來取,隻怕你們沒本事來攔。”

“牛羊是故意放的,有毒,你要吃就吃。”

毓清鎖起眉頭攥緊了韁繩,“好計策,自己的百姓都能用來做餌!”

“ 他們的男人被你們殺了,他們要報仇,他們自願的。”吐穀渾王子說話間扯下覆在臉上的爛皮,向後攏了攏亂發,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麵孔,犀利的眉眼帶著幾分妖野的狂氣,仿似如來座前的護法童子。周圍諸人見他這般本相,皆暗自心驚,喻青更是睜大了眼睛,連聲道:“你……你是……”

吐穀渾王子偏頭向他一笑,“我是善闌哲,欠你一個命,現在來還。”

原來喻青早年牧羊時,看草原上殘老的獨狼生計艱難,心中不忍,常拿些病羊死羊喂給它們,這些孤狼常年在喻青的羊群周圍逡巡待食,倒使得其它狼群從不來襲。那時善闌哲不過十六年紀,爭強好勝帶隊獵狼,卻被發瘋的狼群衝散了騎隊,孤身一人騎著傷馬躲避狼群的追咬,一路逃進草原腹地,坐騎失血力竭,人被摔落馬下,眼見數十野狼即將追至,萬念俱灰之時,忽聽身後一陣牧鈴。那騎馬趕來的牧人揮動牧鞭擋在善闌哲與狼群之間,厲聲嗬斥,更有幾匹老狼跟在牧人馬旁高聲嗥叫,那追紅了眼的狼群居然集體停步,觀望一刻,慢慢散去。

善闌哲驚魂甫定,萬分感念那牧人的勇氣和善意,連連向他道謝,那牧人回過頭來衝他一笑,一雙眼睛竟比錯嘉湖的湖水更幹淨,十四五歲的年紀,雋秀得仿佛雪山神女化入凡間。善闌哲生平第一次紅了臉,隻覺得遇見這樣的人兒全是上天的恩賜,連忙報上自己的姓名,又問對方的名字。不想對方全似不曾聽懂一般,隻是笑著搖頭,聲音清亮,卻全是聽不懂的句子。

善闌哲這才明白對方是哪個大戶買下的漢人奴隸,無奈語言不通,無法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喻青常年不見外人,分外高興,跳下馬來指了指遠處的氈帳,善闌哲懂了他的邀請,隨他過去吃了些羊奶和糍粑,兩個人說著彼此聽不懂的話,卻也一派和樂融洽。臨走之時喻青將自己牧馬的韁繩遞進善闌哲手裏,善闌哲不受,喻青指給他看自己還有一匹馬,善闌哲便笑著收下,靜了一刻,正色對喻青說:“我善闌哲對天發誓,定要娶你為妻,我回去帶贖金聘禮和會漢話的土官來,你等著我,我讓你做吐穀渾草原最尊貴的新娘!”

喻青聽不懂他說些什麽,因而不曉得自己纖瘦清秀的樣子讓對方當成了女子,隻笑著揮手,送他離開。

善闌哲回到王庭,因為獵狼闖禍,被吐穀渾王禁足三月,帶好聘禮翻譯去尋喻青時,喻青已逐草遠去。吐穀渾草場廣袤無垠,善闌哲多方查探也沒有找到他的行蹤,隻得發動政令向全境的大戶詢問哪家有十四五歲的漢人女奴。那些大戶隻當王子要奪自己的財產,慢說沒有,有也不據實上報,終於不了了之。那廂喻青因為失了一匹馬,倒在主人查驗時挨了一頓棍子。後來善闌哲掌了兵權,曾發動手下兵卒在整個草原範圍內篩查,但此時喻青已逃,更是難尋下落。善闌哲卻從未死心,多年來用心學習漢話,指望有朝一日與喻青重逢,能親口交談,又因為不知道喻青的名字,這些年來在心中隻以狼兒代稱。

這次善闌哲趁漢兵幹渴懈怠,設下火攻投毒連環之計,又穿上從漢軍傷兵身上剝下的軍服,以爛羊皮覆臉,裝做被火燒傷的漢兵混入漢營,隻為與旗下吐穀渾兵裏應外合,全殲漢人。他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裏找到喻青,如今喻青蛻了稚嫩童音,善闌哲已知他是男子,數年的日夜思戀雖成泡影,此時卻顧不得怨懣傷懷,見喻青仍如往日一般潔淨善良,倒覺得此番重逢亦是上天所賜。加上看見毓清聽從喻青的勸柬收手止殺,考慮到吐穀渾軍經過上次大敗,精兵盡去元氣大傷,最終決定自退一步,兩廂息兵,卻害怕貿然揭穿身份,寡不敵眾枉送性命,因而打算挾持毓清之後將話說開,不想毓清武功高超氣勢淩厲,倒叫善闌哲沒占到什麽便宜。

這廂喻青站在馬下,對毓清簡略說明了與善闌哲的淵源,毓清聽他並非通敵,心中的氣平了些,向善闌哲道:“如此計謀膽色,你倒不枉是個英雄,既然雙方軍隊都在此處,不妨正麵交鋒分個勝負,也好對你那些以身做餌的百姓有個交代。”

善闌哲搖頭道:“我認得漢字,漢人的兵書我看過,說哀兵必勝,真打不一定誰贏,即使你贏,我命令遷走了沿河所有的營場,你的兵活著走不出草原,你想清楚。”

“你們剛遭大敗,如今既敢引兵前來,人數必然超過上次,縱不上千,也有八九百,靠吃你們戰馬的馬肉也夠了。”

喻青此時插言勸道:“殿下,所謂不戰而止兵戈,善之善者。我軍此來原為和議通商,如今九王子殿下誠意殷切,天遂人願,豈非上蒼佑我?良機當前,懇請殿下切莫錯過。”

“你的意思,我若不答應便是逆天而動了?你倒伶俐得很。”

“喻青不敢。”

善闌哲道:“什麽不敢,狼兒說得很對,通商很好,我們用毛皮鐵器換你們的糧食,很公平。”

吐穀渾人的冶鐵技術冠絕天下,毓清本已打算順著喻青的話意點頭,此時聽了善闌哲這句話,揚聲言道:“通商是我的本意,隻怕你做不了主。”

善闌哲抽刀劃破自己的手腕,“以血結盟,你敢不敢?”

“漢家皇子的血可是很金貴的。”毓清說著朗聲笑起,亦將手臂劃破,顆顆血珠滴落黃塵。

陌家的喜宴設在立春,向晚風涼,殘霞倚天,那新婦頭頂大紅喜帕款款而行,身姿曼妙舉止合度,毓疏輕笑看著,心道得妻如此,也不算辱沒了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隻因毓疏在坐,新人向天家再行一拜,接著夫妻對叩,喜婆唱禮,送入洞房。

毓疏掛著笑,與那新郎自始至終視線相避,默契非常。

喜宴過半,毓疏心累難持,見諸人酒已半酣無暇他顧,抱過兩壇劍南春徑自離席。今夜花房未點燈火,月光自天窗瀉下,暗香浮動,一室素潔。毓疏拍開泥封大口灌酒,隻覺口口腥澀,淋漓如血。無端憶起十一年前春闈大比,由會試到殿試日日掐指,足盼了兩月有餘,盼那十四的孩子大魁天下,穿上朱紅燦銀狀元袍。那時年少,心思單純,一廂是仿佛父盼子榮般的舔犢心態,一廂卻隻是慕那明紅豔色,想看穿在他身上會是怎樣風華。陳年宿願,卻原來償在今天。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誰家幸事……

月上中天,清輝淒絕,毓疏飲至壇盡,無心再取,隻席地枯坐默對月色。不想此時花房的偏門被輕推開,來人手秉明燭喜服加身,遠遠見他,怔在原處。

“花燭之夜千金一刻,新郎官何故來此?”

“……臣弟算今夜有株曇花將開,此刻到了時辰。”

“為花草棄春宵,卻真像你。”

“殿下醉了,想來身上不合適,臣弟去前麵取些酸湯與殿下醒酒。”

“我若醉了倒好,也不至於心痛至此……你那曇花千日一現,你不怕此刻離去失之交臂?”

陌楚荻聞言,回身關了房門,緩步走過毓疏身邊在花房一角停下,吹熄了手中蠟燭。

冷月無聲,紅色華服上織繡的紋理在月光下浮起一層縹緲的薄暈。毓疏望著那幾近垂地的墨色頭發,高挑清瘦的身形,挺直的肩背,錦帶束緊的腰,有關那人身體的一切。縱使千次入懷,終不過殘影一片,滑落指間。

“我想殺了你,食盡血肉,將筋骨磨成灰溶進酒中一並喝了,那樣你便完全屬於我,一絲一毫都不留給其他任何人。今天一天我都在想這些,你意如何?”

“殿下想要,自然可以。”


暮雲深 正文 第三章 黃水雖濁有清日,玉人無處教吹簫
章節字數:14497 更新時間:07-11-15 18:22
毓疏慘淡笑起——縱你肯給,我又如何舍得……

陌楚荻的聲音在月下淡然綻開:“看來臣弟算錯了時日,殿下若無他事,臣弟告退。”言畢轉身疾步而行。經過毓疏身前時,不想喜服的下擺被花枝掛住,陌楚荻身形一頓,回身低頭,毓疏亦仰頭向他,時間似凝了一刻。陌楚荻匆匆彎腰去解衣擺,毓疏亦伸手去撥花枝,兩人手臂無心相觸,頃刻荒火燒盡肺腑。毓疏扣住陌楚荻的五指用力一扯,天傾地覆,一發不可收拾。

毓疏壓在唇上的吻幾近撕咬,陌楚荻緊迎上去,唇舌糾結,隻剩將心嘔出來喂進他嘴裏。青磚鋪就的花徑堅硬冰涼,喜服的廣袖散開,壓得花枝零落,單衣之下顫抖的軀體滾燙如火,勃發著毓疏從不曾想過的力量與情欲,緊閉的唇間偶爾泄露的呻吟是催情的毒,引誘毓疏情難自已,遺忘素日所有疼惜隱忍,恨不能將他撕裂揉碎,擠入血肉。

空氣灼熱如鐵。曇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瞬間盛放,刹那凋零。

情事畢,毓疏擁著陌楚荻汗透的身子,聽他喘息不定,伴著疏弱的咳嗽。毓疏亦覺身體虛浮,隻得從身邊胡亂抓過兩人的衣物為陌楚荻裹上。陌楚荻的頭壓在毓疏肩上,一口一口急促地倒氣,聽見毓疏輕拍著他的後背焦急問他:“要緊麽?難受得厲害?”

陌楚荻搖頭,貼過去抓住毓疏的肩頭緊緊將他摟在懷裏。毓疏隻覺心口痛得似要滴出血來,卻又不敢抱他太緊,隻將他略微推開,道:“我在這裏,你放鬆些,好好鎮氣。”言畢將他的手掰下來按進自己手中,又一下下輕吻他的額頭,哄他慢慢靜下來。似這般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窗外遙遙四更鼓起,毓疏心中一驚,拉著陌楚荻坐起,就著月光一層層為他穿戴衣物,道:“新婦在等,你今夜總要過去。”陌楚荻的神誌也已清明,隻靜靜等他為自己結好領口絲扣,係緊腰帶,起身言道:“過了今夜小荻便是他人夫婿,日後,還請殿下擔待。”

毓疏披好外氅隨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負。”

陌楚荻聞言笑起,慢慢說道:“你我各自成親,何談互不相負。躲不過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無用,殿下與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懷中空餘殘暖,毓疏仰頭向月,思緒空茫。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月如無恨,月長圓。

那紅服的新郎靜靜走過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頭。

原來成你王霸之業,最大的阻礙,是我。

暮色漸沉,微雨連江,汴梁太守蘇瑾謙與方府的隨侍小粳撐著紙傘沿河走了大半個時辰,方尋到出府巡視的方杜若。值時暮雲暗積,堤下黃水浩蕩,時有浮冰相觸,傳裂空之響。河風怒急,方杜若長衫著雨已然半濕,人卻全然無識,隻將笛曲一折反複吹奏,音調淒然。

小粳上前為他遮了雨水,揚聲道:“堤頭風冷,主子仔細身體。”

方杜若笛聲驟止,轉頭見他,淺淡笑起,又見蘇瑾謙執傘立於小粳身後,忙施禮道:“此處江山幽闊,杜若一時悵然忘歸,勞動蘇兄前來尋找,杜若失禮了。”

蘇瑾謙點頭辭過,聽方杜若續道:“眼看淩汛將過,今春河上無礙了。河堤及時竣工,全仗蘇兄督河有力,杜若代工部諸公謝過蘇兄。”

蘇瑾謙卻不想與方杜若講這些官樣客套,隻直言問道:“方才大人一曲《思美人》,淒惻鬱厚,全無兒女情態,卻似追思憑吊,是否……故友新喪?”

方杜若聞言微怔,片刻輕道:“……蘇兄誠為知音。”

蘇瑾謙目視江水緩緩言道:“蘇某亦願與大人互為知己,大人如有心事,不妨說與蘇某,也好兩廂開解。”

方杜若心道蘇瑾謙久為外官,生性恬淡,更與顧弘之素昧平生,何苦拿京內黨爭之事添他憂煩,於是隻說道:“京中故友英年早逝,杜若初聞噩耗,一時心中鬱苦。蘇兄關懷,杜若感激不盡。”

蘇瑾謙聽他言辭閃爍,隻鬱鬱一笑,不再多問,一時兩人並肩觀水,各自無話。方杜若見蘇瑾謙眉有愁色,知他介意前言,於是話鋒暗轉,“上次自蘇兄處學得的曲子,機緣之下曾為六皇子殿下聞得,殿下呼之蘇曲,杜若覺得頗有意趣。”

“野曲粗鄙,能得殿下玉聽,蘇某榮幸之至,更得殿下賜名,蘇某雖覺受之有愧,亦敢不感激涕零。”

方杜若笑道:“殿下不知曲名,隻以蘇曲代稱,想來杜若習曲甚久亦不知名,還請蘇兄賜教。”

蘇瑾謙道:“此曲為蘇某隨性偶得,並未命名,既然大人問起,姑且名之……《石泉》。”

方杜若拊掌道:“杜若亦覺此曲溫潤跳脫,似流水深意,此名甚洽。”

蘇瑾謙聞言垂目,靜默無語。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知音易覓,知己難尋,千古如一。

“今早接到京中公文,道陛下委任大理寺右少卿越臨川大人為欽差,前來收驗河堤工程,大人今日不在府中,想必不知。”

越氏祖上為開國重臣,越臨川少小成名,豐神俊逸才華橫溢,近年甚受皇帝賞識,升遷不斷,廿三年紀已至大理寺副席。然則其人恃才淩物、性情倨傲,加之家世顯赫,日常起居規矩極多,甚難相與。方杜若聽他要來,不由眉頭緊鎖,然則自問為人行事皆無愧於心,縱使越臨川秉性苛嚴,王法之內也斷無無故發難之理,思及此處,方杜若向蘇瑾謙開解道:“黃河水利百年大計,派欽差點驗為本朝慣例,蘇兄不必多慮,你我全心配合上使便是。”

蘇瑾謙點頭道:“大人監查之下,今次工程施工精嚴賬目清明,雖曆來河務多事,越欽差此次卻必定無功而返了。”

小粳在一旁得空插道:“天色已晚,府中齋菜已經備好,主子與蘇大人早些回去歇著吧。”

方杜若低頭看時,浩浩黃河已隱入夜色,唯餘濤聲,亙古不絕。

通商協定簽好的時候,草原上第一縷綠意也隱隱露了頭。吐穀渾王本要設宴為毓清和隨他駐留的幾百漢兵餞行,毓清以救急的糧食遠道運來實屬不易為由辭了去,隻到善闌哲的大帳裏喝了些馬奶酒。向京中請旨撥糧的這段時日裏,大部軍隊既已被打發回國,毓清鎮日無事,常拉著善闌哲比量武藝切磋兵法,倒從昔日的敵人做成了半個朋友。兩位王子清閑逍遙,喻青卻日日忙的額頂生煙,隻因土漢雙方皆將通商細節交與他擬定安排,協議公文亦是由他起草,喻青為了定出兩廂有益的辦法,多方協調使盡渾身解數,直到協議完簽塵埃落定方有時間坐下喝酒。

善闌哲坐在喻青身邊,叼著杯沿盯著他看。喻青被他看得心慌,問道:“怎麽了?”

“你臉上有個疤,以前沒有,被鞭子打的?”

喻青抬手摸了摸臉頰,“已經不顯眼了吧。”

“是誰打的,我殺了他。”

喻青想起校尉已死,心中驀地湧上幾分酸楚,輕聲道:“一條性命竟比不上一條疤?常人說來全是真心體諒,由執掌生殺大權的人說來隻是可怕。”

毓清聽喻青對善闌哲說話全不似與自己說話那般拘謹,心中別扭,插道:“打他的人我已罰過了。”

善闌哲皺起眉毛,悶了一刻,又說:“你三天不去看雲火,它不精神。”

這雲火原是善闌哲的坐騎,絕世寶馬,善闌哲當年騎走了喻青的牧馬,如今硬要拿火雲還上,喻青再三推辭,說那牧馬原是自己主人的,還也不該還給自己,無奈善闌哲全講不通道理,弄得喻青不得不收。

“我這幾日忙成這樣,哪裏去得了,就說殿下把它收回去正好,放在我這兒隻是委屈它。”

“我要幫你,你又不讓,把我趕出去。”

“殿下在邊上看著,與我一起做事的吐穀渾人總是戰戰兢兢手忙腳亂,想必殿下平日王子架子十足,待人苛嚴。”

“毓清就不是?讓你跪來跪去。你到吐穀渾來,我以後變隨和。”

毓清好笑,板起臉孔道:“我還在這兒坐著,你便明目張膽來挖我的人,吐穀渾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的麽。”

“狼兒不願意打仗,跟著你不好,我這裏有大事給他做。”

“他離鄉多年久思故土,必定想回京城,你自己問他。”

善闌哲看向喻青,喻青遲疑片刻,點了頭。

毓清勾起嘴角向喻青道:“以你的脾性的確不該呆在軍中,我回去向父皇請旨,薦你去戶部做官可好?”

“隻要能回京中故土,慢說能在戶部做個筆帖式,便是當街掃灑喻青也願意。”

“什麽筆帖式,你總把自己看得太輕,若不是你未經科舉年資又少,做郎中都是委屈了。”話到此處,毓清忽似想起些什麽,水色的眸子瞟了一眼善闌哲,笑道:“更何況,哪個敢叫你當街掃灑,還不得把那些被瘋狗追咬的花子都撿回街衙來?”

善闌哲縱沒完全聽懂,也知道毓清在拿他調笑,倒也不惱,隻說道:“我被狼追,上蒼派狼兒來撿我,你被追時誰來撿你?”

毓清心中微動,落笑無言,聽善闌哲續向喻青道:“你在吐穀渾也能有家,我最小的妹妹那蘭格爾,母親是樓蘭公主。她是吐穀渾最漂亮的,西滄的國主都看上她,嫁給你。”

“公主的身份尊貴無匹,喻青如何擔當得起。”

善闌哲笑著抓過喻青拍他的背,“我們吐穀渾人與漢人不同,什麽身份,隻要喜歡,嫁誰都行。那蘭格爾從小聽我講你,一直說要嫁個敢攔狼群的勇士,正好就是你!”

“當日喻青是個牧羊奴隸,你貴為太子,若他真是女子,你當真娶做正妻?”

善闌哲聽毓清這樣問他,微紅了臉,聲音卻揚了起來:“若他真是女子,縱然上蒼攔我我也不管!”說罷奉酒向天,沉聲對喻青言道:“蒼天在上,來世你是女子,我必娶你,我是女子,我必嫁你,就是這個話,你到來世別忘記。”

喻青垂下眼睛看著麵前的杯盤,毓清將杯中的馬奶酒靜靜咽下,席間一時沒了聲音,一忽兒毓清說道:“吐穀渾人果然直率不羈,我受漢家禮法歸束已久,再坐下去便不自在了,你們說話,我去點驗明日行裝。”說罷起身離席。

喻青仍不說話,善闌哲靜了一刻,低聲問他:“你不高興?你……不願意?”

“……願意。所以不知該說什麽。”

“就說願意麽,漢人規矩真麻煩。”善闌哲說著笑起,“幹一杯,說定了。”

“……公主的婚事……”

“你不願意,就算了。”

“我想回京,讓公主隨我背井離鄉,於心不忍。”

善闌哲笑著拍拍喻青的頭,“你又說漢人的假話。你想要她,多遠都能跟你去,是你不想要她,我不會把妹妹嫁給不要她的人。”

善闌哲說得這樣直率,頓令喻青困窘不已,隻能低聲道:“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喝酒。”善闌哲說話間將喻青的酒杯添滿,“其實你這樣,我很高興。娶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會娶別人。”

喻青抬眼看進善闌哲的碧色眼睛,半刻之後淡淡笑起,拾杯飲盡。

天將全黑的時候喻青點驗過最後幾車糧草和儲水,尋到毓清向他稟報。毓清坐在錯嘉湖岸邊,落日餘暉蕩漾在青灰的湖麵,靜得仿佛洪荒初生。聽過喻青報上的清單,毓清望著水天盡處沒有轉過頭,隻向他道:“似這般潔淨灑脫無拘無束,你羨慕麽?”

“人到何時也不會全無拘束。”

毓清輕笑一聲,“喻青啊,有時我真覺得你是上天送來專為提點我的。”

“喻青豈敢,殿下過譽了。”

“仔細看看吧,這樣幹淨的地方,回了漢土再見不到了。”毓清說著站起身來,經過喻青身邊時,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喻青心間輕愁湧起,低頭去看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粗礪的花紋已被磨得光亮,想來是用慣的。

用雲火換了這個來,一是想要他隨身的東西,二是覺得,那樣好的馬,隻合由最合襯的主人駕著,在離天最近的草原上縱橫馳騁。

終是,求不得。

就著最後一線天光,湖岸上一行字跡深深淺淺。喻青蹲身去看,是用草莖劃在濕泥上的,毓清的清遒筆體。

‘千裏其如何,微風吹蘭杜。’

那最後一個字似被反複描劃,深深的細溝割破泥土,幾若傷痕。

運河上的浮冰全化淨了時,隨著京城航來的第一批商隊,到了欽差的船。

方杜若與蘇瑾謙往上河碼頭迎接。越臨川自船上下來,一襲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時,當真是鬆墨描的眉眼丹漆點的唇,斜飛的眼角透出幾分倜儻風流,錯眼再去看,卻又變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慣了蘇瑾謙,隻道世上再無比蘇太守更標致的男子,此時見欽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廟裏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鮮,早一傳十十傳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碼頭一忽兒圍上了半條街的人。

越臨川自小最惡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邊麵上已是黑了幾層。蘇瑾謙不敢耽擱,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擠出事來,上前盡了見麵的禮數,招呼轎夫過來請越臨川上轎。百姓們見‘三太子’進轎要走,低低的嗟歎聲響成一片,方杜若聽著好笑,隻抿唇忍著,卻聽近岸那邊一個漢子爆出一句驚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裏有個死人!”

人群響起一片驚疑之聲,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向河邊擠過去,一時局麵混亂。這當口蘇瑾謙幾步登上為越臨川下船準備的木階梯,揚聲道:“各位鄉親,碼頭近水,地域狹小,各位聚在此處,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蘇某如何同各位的親人交代,如今越欽差與工部方大人俱在此處,亦不可驚了車駕。浮屍之事蘇某定會全力查辦,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蘇瑾謙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愛敬,圍觀的百姓聽見他這番話,果真止了推擠,慢慢散去。自他身邊經過時,許多父老抬頭問安,蘇瑾謙一一答過。方杜若心中感然,忽聽身側有人問道:“對治民以姓自稱,他平素一貫如此麽?”

方杜若驚了一下,愕然轉頭,卻是方才已經上轎的越臨川,不知他已在身邊站了多久,自己竟全無覺察,想到他身為典獄官,似這般悄無聲息的腳步和呼吸怕是為了方便查探多年練成的,方杜若隻覺微微心悸。

“蘇大人愛民如子,以姓自謙想來隻為親切平易。”

“愛民如子?下官看來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將百姓稱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應該。”

越臨川笑了笑,從方杜若身邊走開。太守府的衙役此時已將浮屍打撈上岸,方杜若見那屍身被水漚得不成樣子,胸口泛起一陣惡心,隻遠遠望著不願近前。越臨川卻緩步走了過去,停在屍首旁邊掏出塊雪白的絹帕掩了口鼻,彎下腰去仔細察看。蘇瑾謙縱使心中驚懼,職責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臨川道:“大人舟車勞頓,早些回駐館歇息吧,餘下事務交由下官屬下的仵作與捕快去辦,待案情查清之後下官即刻向大人稟報。”

越臨川直起身,帶著幾分難解的意味向蘇瑾謙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攪到河底的汙泥了,若下官不來,也攪不出這檔子麻煩,不過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確不該插手。”說罷將絹帕隨手扔掉,回身向轎子走去。

蘇瑾謙的品銜高過越臨川,但越臨川貴為欽差,代表的是天子意願,因此兩人互以下官自稱。蘇瑾謙見越臨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惡性案件,卻沒說什麽刻意為難的話,不由暗暗寬心,囑咐了衙役幾句仔細辦差,又叫將碼頭區域暫且封閉等仵作過來,正想送越臨川與方杜若回府,卻聽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遠遠傳來。蘇瑾謙回身去看,越臨川與方杜若亦轉頭張望,隻見一個藍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來,身後跟著幾個似是鄰裏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碼頭岸邊,看見那屍首,身上晃了晃,脫力跌坐在地上,哭聲益發淒涼:“夫君啊……我隻當你嫌我怨我,棄我而去……不想你竟尋了短見……或是有奸人害你……必是有奸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慘夫君啊……”

周圍諸人見她傷心至此,皆相陪淚下,蘇瑾謙走到那女子身邊,道:“這位娘子,人死不能複生,千萬節哀。”

女子轉頭見是蘇瑾謙,抓住他官服的下擺哭求道:“蘇大人,青天老爺……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開朗得很,不會尋死的……蘇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蘇瑾謙柔聲勸解道:“蘇某應承你,蘇某是一郡太守,必會嚴查此案,還你家相公一個公道。事已至此,哀痛過重恐傷身體,千萬節哀。”

那女子兀自哽咽,遠處越臨川驀地綻出一個笑來,“為你家相公討說法,你求蘇太守有何用處。”

一言既出,四下眾人皆詫異望他。越臨川續道:“隻怕如何追查此案,蘇大人此時還不如你明白。”

方杜若見越臨川仗欽差身份如此公然取笑比他位高年長的蘇瑾謙辦事不力,心中不快,正待出言規勸,聽那女子強抑住喉頭的抽咽問道:“大人說的什麽,小女子不明白……”

越臨川笑得更舒心了些,“不明白?你倒是生了一副精明相貌。”

蘇瑾謙見越臨川無由發難,更調戲自家百姓,心頭怒意難遏,揚聲道:“大人說的什麽下官也不明白,還請大人賜教!”

越臨川也不直言答他,隻轉向隨那女子而來的眾位鄰裏,問道:“各位可認得她家相公?”

眾人紛紛點頭。

越臨川指著地上的屍首又問:“這屍首是不是她家相公,各位哪個能給本官一個確認?”

眾人順他手指去看,那屍首不但被泡得腫脹變形,衣物全失,更加上皮膚幾乎全被漚爛,麵目難辨。聽見越臨川續道:“混淆案情敷衍官府可是重罪,各位千萬認準了。”眾人遲疑再三,無人作答。

越臨川向那女子問道:“這些人都說認不真切,你一不曾近前細看,二不曾查驗身上的胎記痣記,你怎知道這是你家相公?”

旁邊一位鄰人看不過去,低聲道:“夫妻連心,一望便知,也是有的。”

不止眾鄰裏,幾位衙役亦點頭讚同。

越臨川轉向那插話的婦人,“這位娘子,若這地上躺著的是你家相公,你也這般跪下便哭麽?”

“你!”那婦人聽他這話,恨得怒得隻差啐在他臉上。旁人有讀過書的,見越臨川的官服服色比蘇瑾謙低些,仗著本地父母官在此,鼓起勇氣斥責他道:“敬你是官,不要欺人太甚!”四下紛紛應和。

越臨川不怒反笑,“好好,不說你們,說本官自己。這位娘子哭得如此傷心,必當這屍首是她至愛之人,如若本官的至愛之人……”話到這裏,越臨川咬了咬嘴唇,似是話難出口,然而很快續道:“如若本官的至愛之人失蹤多日,驀然出現一具無主屍首,本官惟願那不是他。即便人人都說是他,本官沒有親眼看見,斷不可能願意相信;即便親眼看見,不仔細查驗,直到找到不得不信的證據,斷不可能放棄最後一線希望。試問各位,遇到同樣的狀況,又有哪個會與本官不同?”

眾人聽完他這番說辭,皆消了聲息暗自沉吟,再無一人開口反駁。

“而這位娘子一路行來已然哭得仿若奔喪,見到屍首更是看也不看,徑自哭倒,一來二去,倒像是早已知道自家相公確實死了。試問各位,她又是如何知曉的?”

眾人驚疑抬頭,看見越臨川臉上的笑,皆將目光投向跪著的女子。

蘇瑾謙遲疑問道:“大人的意思,是這娘子謀害親夫,沉屍河底,今日聽聞屍首浮出水麵,唯恐他人疑指,故而演了這場戲?”

“ 這屍首是不是她家相公的下官並不知道,這娘子既然謀殺親夫,必是藏起了屍首,她聲稱自家相公棄她而去久不歸家,雖瞞得了一時,年深日久難免遭人懷疑,今日聽聞河裏浮起一具無主屍首,她想使個偷梁換柱之計平息此事也是有的。大人若想驗明正身,就讓仵作剖屍詳檢,這點小事下官就不親自動手了。”

越臨川說話要走,那地上的女子猛然抬起頭來,掛著半幹的淚水直向他道:“我不殺他,終有一日被他打死,這樣的冤屈你們這些青天老爺為何不管!為何不管!!”

越臨川心中一動,蹲下身看進那女子的眼睛,片刻湊向她耳邊輕道:“若依我說,你全無過錯,隻是太沉不住氣。好些人叫我越判官,我今生取了你的命,來世判你一個美滿姻緣就是,你自,瞑目吧。”

那女子俯身拜倒,一雙素手緊緊捂住雙眼,臉埋進淚水打濕的泥地中,一麵大笑,一麵失聲痛哭起來。

越臨川起身撣了撣衣襟,“這麽一折騰,我倒不乏了。駐館也不必去了,直接送我上堤便好,早一日查出隱患,我也早一日安心。”

蘇瑾謙白著臉色略怔了怔,方才回身去喚轎夫。方杜若思緒方寧,聽越臨川的話意似已認定河堤必有隱患,不由眉頭輕鎖。

紫檀精雕的臥榻下了碧羅帳,低低的喘息被微沸的水聲蓋住,一室藥香。

翟懷羽自陌楚荻身上撐起身子,將被汗水粘在額上的發向後攏了攏。陌楚荻伏在靠枕上閉著眼睛,麵上掛著三分笑,卻又像是極淡的表情。翟懷羽翻身躺在他身邊,手搭上他消瘦的腰。藥又滾了一刻,陌楚荻道:“煎老了便吃不得了。”

“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個方子,適當的房事,原是比什麽都好的調理。”

陌楚荻輕笑一聲,翟懷羽知他笑些什麽,握住他的胳膊將他翻過來,牙齒叼住他的鎖骨輕輕啃噬片刻,唇齒一路向下,邊吻邊咬,滑過小腹時,陌楚荻倒也舒服得哆嗦,卻在他的手撫上腿側時淡淡說:“內子近來麵色紅潤,精神一日好過一日,看來這調理之效所言不虛。”

翟懷羽心中醋意上湧,停了動作,隻將腿搭過去半壓住他,扣住他的腰緊貼在自己身上,笑起言道:“三殿下喜添貴子,最近精神也好得很,在下聽聞你的婚事,原為他備下了幾副清神安眠的草藥,如今看來卻是多慮了。”

陌楚荻沒說什麽,隻掛著淡笑,呼吸很輕。半晌沒了動靜,翟懷羽當他睡著了,撐起手肘給他掖被子,卻聽陌楚荻道:“懷兄縱然醫術齊天,操勞過度也隻怕累壞了身子,那麽些個皇子殿下,懷兄如何顧得過來,全心顧好陛下的身體才是正經。”

翟懷羽將眼睫送到陌楚荻唇邊,陌楚荻便微揚起頭輕啄他的眼瞼,翟懷羽扣住他的下頜又吻了一刻,笑道:“世上再沒比你更聰明的人,你自好好哄我,哄得我開了心遂了意,自會妙手回春,東宮易主之前,陛下的性命也便無憂了。”

“上次的寸相思,楚荻還未謝過懷兄,懷兄親手調出的毒果然連大理寺並太醫院都查不明出處。”

翟懷羽輕笑出聲,“你當沒有謝過,再謝一次也不妨事,今日卻不行了,你身子太弱,再折騰一番我舍不得。”

陌楚荻沁著嘴角的笑不說話,翟懷羽續道:“隻是你如今娶了妻房,你我相會不若從前那般便宜,無論真病假病,你一月之內總要向宮中傳我幾次才是。”

“次次診病都如這般秉退下人門窗全掩,縱是傻子,年深日久也會生出懷疑。”

“這‘靜室針石之術’施了已有二三年,如今驟然停下反而招人懷疑。你那膽子,弑君的機巧都敢謀劃,偷情卻怕了麽?禮部尚書當朝一品,如今的世道下不沾男風反而奇怪,在下的相貌亦不算委屈了你,縱使抓住也不難看,你又怕些什麽?橫豎隻是怕他知道罷了。”

陌楚荻仍舊掛著笑,道:“懷兄查事如此深透,供職於官高不過五品的太醫院全是可惜了,如若舉仕,這當朝一品的位置哪裏輪得到我。”

翟懷羽笑著攬過陌楚荻的肩在他頰上親了一口,“瞧你乖巧的,世上哪有比太醫更舒坦便宜的營生,若我不入太醫院,不占這個國手名頭,你此刻又會躺在哪個懷裏?孫老太醫,或是胡老太醫?”

陌楚荻隻是笑,翟懷羽重又翻身壓住他,唇舌相接,吻得粗重卻短促。再抬頭時,翟懷羽用拇指按住陌楚荻的嘴角輕輕揉搓,道:“以你的身份,這樣跟了我,心中自然不痛快,不過既然你我各取所需,你不痛快也不該讓我看出來。你心中咽不過去,臉上便笑,你自己不知道?”

陌楚荻微怔了怔,唇角一動,倒真綻出半個笑來。

依本朝慣例,查驗堤防通常是在郡城周邊指定幾段各三十裏的河堤,白日上下人等乘車前往,到得河邊後騎馬自堤上經行,一路檢查,驗畢回府,明日換址再查。這典獄出身的越欽差巡起堤來卻與工部或州府的官吏全不相同,隻將官船開至河上,白日同幾個算師在艙中翻看河賬,看掉一本半本之後便叫將船靠岸停下,時停左岸時停右岸,然後帶幾個石匠並工部小吏徒步在堤頭走上一二裏,乏了再上船看賬,夜間也不回轉,索性睡在船上。方杜若與蘇瑾謙原要陪著,被他幾句冷語擋了架,眼見著官船越行越遠,一去一回花去七日光景,竟似將汴梁轄下的黃河水程細細航了個遍。

這一日官船終於回了汴梁郡城,越臨川坐上太守府大堂的主座喝了杯接風的茶,也沒說什麽寒暄客套,隻向方杜若道:“方大人的河堤修得很好,下官一路驗去,縱非無懈可擊,大的疏漏隱患似是沒有,這般報將上去,下官亦覺麵上光彩。”

方杜若隻笑了笑,“蒙大人謬讚。蘇大人督河有力,此番工程不負聖恩多是蘇大人的功勞。”

蘇瑾謙正待辭過,卻聽越臨川道:“蘇大人若有功勞,下官自當一並上報,隻是表功之前,賬目上有幾處地方下先要蘇大人說清。”

蘇瑾謙心中一凜,抬頭望向越臨川,見他一雙眼睛沉沉盯著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同當日揭穿那殺夫女子時全無二致,無由悸出半身冷汗。

“……下官不知大人所言何事,還請大人明言。”

“此次治堤,共發河工兩千四百一十九名,年前工程雖未完結,聖上見新春將至,憫河工辛勞,特旨以豫州州府庫銀預支工錢,總計四萬八千餘兩,無錯?”

蘇瑾謙點頭。

“預支工錢,原為河工過年之用,聖上特別囑咐須在小年之前完結,蘇大人並屬下差役果然不負聖恩,這河帳上記著臘月二十庫銀運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開封散支,一日發盡,可是真的?”

“銀錢大事,汴梁郡府自然不敢耽擱。”

越臨川聽見蘇瑾謙這話,似抓住莊家破綻的賭徒那般笑將出來,“一錠庫銀足色五十兩,一人工錢二十餘兩,不將庫銀化開重鑄、仔細稱好,如何發得?那近千錠的銀子如是發來,又豈是你區區一個太守府一日之內發得盡的?”

蘇瑾謙微微白了臉色,額上滲出汗來,隻道:“如此大筆銀子,下官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屬下連夜趕鑄,白天散發工錢時多數銀子已然鑄好了。”

“這‘封存一夜’實為誑語了?”

“想必賬房筆誤。”

越臨川搖頭笑道:“筆誤筆誤,此也誤彼也誤,到頭來賬麵上的哪句話能清白無誤,又叫下官該信哪句,不信哪句呢?”

蘇瑾謙俯身拜道:“下官督賬不利,懇請大人責罰。但這二千四百位河工的工錢確於當日完發,半分不少,下官府中收條俱在,或是大人向城中尋幾位河工前來,一問便知。”

“如此小事何需大人提點,下官今日既然坐在這裏,自是已經問過了。”

此時不止蘇瑾謙,連方杜若聽他話含刀鋒,也已悸出汗來。但憑與蘇瑾謙多年交往,方杜若斷不相信他會與貪贓舞弊扯上半分關係,此時隻提起了一顆心,等越臨川說些什麽。

“下官不止問過,還看過。下官命幾戶河工呈上來些當日領到的工錢,分量足不足如今已不好說,成色卻是不夠的,更加上多是些散碎邊角,斷不會是庫銀重鑄所得。下官今日隻問蘇大人一句話,用來發工錢的這些銀子,大人究竟從何處得來?”

話至此處,蘇瑾謙知道再瞞不過去,起身行至堂中,雙膝跪下,道:“下官萬死。全為向城中富商暫借的義款。”

越臨川勾起嘴角笑得舒暢,“——那這四萬八千兩庫銀,又向何處去了?”

蘇瑾謙隻抿唇不答,方杜若此時再坐不住,起身向他言道:“蘇大人,方某知道其中必有隱情,如今欽差在此,天恩清明,大人還在猶豫些什麽,據實以告方可解脫嫌疑啊!”

越臨川輕笑一聲,“解脫嫌疑?早聽朝中人稱方大人為方菩薩,自古知人易知心難,竟連菩薩都看不透麽?四萬八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怎麽能憑空就沒了?要麽是被人吞了去,要麽是——銀子不是沒了,是從來就不曾有過。”

蘇瑾謙猛然抬頭,定定望向越臨川。

越臨川見自己的猜測已得確證,臉上又露出幾分笑來,“若不是州庫無銀可提,事民如子的蘇大人怎會向治下的富商去打這個秋風。”見方杜若漸露了然之色,越臨川續道:“河工們年關能過自然歡喜,這幾位被蘇大人看上的富商是自願是被迫,卻又兩說。當日既然許諾暫借,就不知道蘇大人打算再向哪裏伸手去補這項債務了,莫非你那恩師過上幾個月便能憑空變出銀子來?”

蘇瑾謙見越臨川將話引至豫州丞宋新儒身上,沉下麵色叩首言道:“下官私吞庫銀,勒索商賈,自然不敢令州丞大人知曉。”

越臨川見他這樣,似是見到了什麽新鮮物什,睜大眼睛笑出聲來,“蘇大人也知道這樁罪行算到自己頭上便是私吞庫銀勒索商賈啊?本朝雖無株連之法,先人犯下此等大罪,後世子孫如何做人,蘇大人縱使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後人考慮一二,何苦替人背下如此黑鍋?”

“欽差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豈敢將己罪誣予他人。”

“好好好,那大人說說看這四萬八千兩銀子哪裏去了?即便埋入土中也要好大的坑呢,即便一月之內花光造淨也要好大的動靜呢,即便用來打通關節賄賂上官也要有人敢收呢,莫非蘇大人將銀子沉入黃河了不成?沉在哪裏?下官倒要派人撈撈看。”

蘇瑾謙見越臨川精明至此,已然無話可答,木然跪在地上。

越臨川看著神色震驚的方杜若笑了笑,複向蘇瑾謙言道:“若論治土為官,蘇大人堪稱良守;若論知法為人,蘇大人怕連市井小民都不如些。鄰人犯法,小民尚知向官檢舉,如此大貪,蘇大人竟然知情不報。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當年主考,他在吏部為官之時想必對你多有提攜,但他吞下的銀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蘇瑾謙的,而是百姓繳與國庫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於他,是對聖上不忠,對百姓不義。堂堂三品大員,進士出身,這些道理還要下官講與你知麽?”

“庫銀周轉不靈,宋大人道開春之後定能充平,現下必然已經補足空額了。”

越臨川訝異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該如何笑好,片刻道:“這樣的鬼話蘇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該誇蘇大人君子胸懷,還是罵蘇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臨川道:“蘇大人秉性純直,從來隻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錯實為遭人蒙蔽,他為官多年清正廉潔,深受百姓愛戴,萬望欽差大人體察下情,天威明斷啊!”

越臨川搖頭,“下官雖然身代天威,這明斷之事卻不敢朁越,隻當將所聞所見如實上報,叩請陛下裁決。方大人想為蘇大人緩罪,勸我不如勸他自己,揭發同黨協助辦案有望減刑,大人勸他將知道的都說了吧。”

蘇瑾謙此時言道:“若非此次工錢之事,下官焉知州庫無銀,現下又能說些什麽。”

“這倒是句實話。”越臨川說著微微一笑,“州庫存銀充平之時少說也有十萬兩,宋新儒當日既連四萬八千兩都拿出不來,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時如何填上。——勞動太守府的車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庫虧空案的折子送到案頭時,一並送上的還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訊,皇帝拿著兩張折子反複觀瞧,一喜一憂。喜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得勝歸來,憂的是宋新儒身為資深老臣,懲處起來甚為棘手,若罰得太重,恐老臣們寒心,若罰得太輕,又怕難平民憤。按說皇帝的位子坐了這麽些年,八九萬兩銀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貪,怎奈越臨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細,什麽收受賄賂,縱子放貸,任人唯親,竟連太後國喪之時私納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將出來。違製事大,縱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隻得將豫州州府並汴梁郡府的相關人等撤職的撤職查辦的查辦,為首的宋新儒並蘇瑾謙,朱批斬立決。

毓清回京當日帶領幾個有功將領入宮參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見分外歡愉。近衛統領韓紫驍看見毓清身後的年輕參將,隻覺眉眼之間像極了兒時玩伴,無奈聖上在前,不敢上前詢問。入得殿內,皇帝對毓清仔細探問,問行軍之間可有吃苦,作戰之時可有受傷,又問塞上風土。毓清一一答過,更將喻青與善闌哲的趣事前前後後講給皇帝,聽得皇帝哈哈大笑,連問喻青是哪個。毓清指著立在殿中遠處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聽聞他數次建言有功,正待誇獎,卻聽身後的韓紫驍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頭問道:“果真是誰?韓愛卿認得他?”

韓紫驍與喻青離散多年,今日重見隻覺心情激蕩,以是自語出聲,不想被皇帝聽見。韓紫驍慌忙答道:“回稟陛下,若微臣沒有認錯,這位喻小將軍是微臣兒時的鄰居,當年他隨父親出塞行商,再未回轉,微臣以為……”

此時喻青帶著疑惑與驚喜的聲音也遠遠傳來,“……韓大哥?”

皇帝笑道:“一別經年,殿上重見,真如傳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傳旨,賜殿內諸將士黃金各五十兩,韓愛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諸人見沾了喻青的喜氣,個個笑逐顏開,叩謝而去。韓紫驍連連謝恩,從皇帝身邊辭去,匆匆出了大殿趕上喻青,兩人見麵,隻一把抱住喻青道:“這些年來你在哪裏,怎麽半分音信全無!”

喻青見了兒時倚重的大哥,似見到多年失散的親人,隻覺得陣陣心酸湧上胸口,霎時落下淚來,將這些年的經曆粗粗對韓紫驍說了,韓紫驍亦陪著濕了眼睛,道:“你竟吃了這樣的苦,這麽多年虧你如何忍得下來……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傷心事,隻落淚漣漣,聽韓紫驍道:“如今雲開月明,你也莫要傷心了,今後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雲英嫂子親手做桌好菜,我們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聽他這話,掛著淚抬起頭來,“韓大哥娶了雲英姐為妻?”

韓紫驍點點頭,竟微紅了臉,喻青見他這樣的豪勇男子也有這般兒女情態,不由輕笑出來。

殿內皇帝與毓清繼續說話,毓清為屬下向皇帝一一請功,說到喻青時,道想將他薦至戶部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庫虧空的案子細查下去,戶部會有些人事變動,到時拿他補上也算才盡其用。”

“豫州?兒臣剛剛回京,尚未聽聞。”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庫銀,汴梁太守蘇瑾謙知情不報,俱已批了斬立決了。”

毓清聽見蘇瑾謙的名字,心中驚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監河,因此多問了一句,不想真問出事來。

“蘇瑾謙一向廉政愛民,兒臣覺得,他是否無故受了牽連?”

皇帝聞言一笑,“蘇瑾謙的名聲已傳至我兒耳中了麽?怕是方杜若對你言講的吧?”

毓清點頭稱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極長的折子為蘇瑾謙開解,看來兩人素日交情不錯。”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惡臣子結黨,以是沒有回話。

皇帝叫將方杜若的折子拿給毓清,毓清從前到後匆匆看完,道:“蘇瑾謙治守汴梁多年,廣有政績,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銀憑的是信譽威望,並無強迫手段,又全是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並未截流一分半毫,縱使有錯,罪不至死。何況汴梁百姓如今正聯名上書為他請命,父皇可否寬限幾日,待百姓書至,再加定奪?”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庫虧空,他向富商的借貸如何還上,信譽威望能變出銀子麽?即便宋新儒真從州府兌銀給他,那銀子也必是從豫州其它郡縣搜刮來的,你隻道他對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卻不見他不顧它郡百姓的死活麽?”

“宋新儒私吞庫銀,蘇瑾謙並不知情,這折子上說宋新儒對他言講隻是周轉不靈,開春必能充平,若無這樁許諾,蘇瑾謙縱有天大的膽子又焉敢借下四萬八千兩債務。”

“他不知情?”皇帝看著自己的六兒子笑了笑,“他不知情,為何起初想為宋新儒頂罪?若宋新儒本來無罪,他又頂些什麽?”

毓清無言以答,皇帝續道:“若論行軍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們沒一個及得上你,若論政務,你卻要多向你三哥學些。我將方杜若的折子給毓疏看了,你道他說些什麽?”

“兒臣不知。”

“他說殺不殺宋新儒原是小事,蘇瑾謙卻是不能不殺。”

毓清不解,隻睜大了一雙水色的眸子望著皇帝。

“蘇瑾謙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這樣的好人為何回護宋新儒那樣的壞人,你想過沒有?”

“宋新儒於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聲,“當年蘇瑾謙高中進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這座主門生之誼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開科取士,為的是謀取治國賢才,如今卻成了官員士子們網羅關係的手段。主考同知個個將天恩視為己恩,將國士視為家臣,登科進士隻知謝座主結同年,不知為國效力為君盡忠。我朝已曆幾世,科舉朋黨愈演愈烈,長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還知不知道這國家是誰的國家,天下誰的天下!”


暮雲深 正文 第三章 黃水雖濁有清日,玉人無處教吹簫
章節字數:14497 更新時間:07-11-15 18:23
毓疏慘淡笑起——縱你肯給,我又如何舍得……

陌楚荻的聲音在月下淡然綻開:“看來臣弟算錯了時日,殿下若無他事,臣弟告退。”言畢轉身疾步而行。經過毓疏身前時,不想喜服的下擺被花枝掛住,陌楚荻身形一頓,回身低頭,毓疏亦仰頭向他,時間似凝了一刻。陌楚荻匆匆彎腰去解衣擺,毓疏亦伸手去撥花枝,兩人手臂無心相觸,頃刻荒火燒盡肺腑。毓疏扣住陌楚荻的五指用力一扯,天傾地覆,一發不可收拾。

毓疏壓在唇上的吻幾近撕咬,陌楚荻緊迎上去,唇舌糾結,隻剩將心嘔出來喂進他嘴裏。青磚鋪就的花徑堅硬冰涼,喜服的廣袖散開,壓得花枝零落,單衣之下顫抖的軀體滾燙如火,勃發著毓疏從不曾想過的力量與情欲,緊閉的唇間偶爾泄露的呻吟是催情的毒,引誘毓疏情難自已,遺忘素日所有疼惜隱忍,恨不能將他撕裂揉碎,擠入血肉。

空氣灼熱如鐵。曇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瞬間盛放,刹那凋零。

情事畢,毓疏擁著陌楚荻汗透的身子,聽他喘息不定,伴著疏弱的咳嗽。毓疏亦覺身體虛浮,隻得從身邊胡亂抓過兩人的衣物為陌楚荻裹上。陌楚荻的頭壓在毓疏肩上,一口一口急促地倒氣,聽見毓疏輕拍著他的後背焦急問他:“要緊麽?難受得厲害?”

陌楚荻搖頭,貼過去抓住毓疏的肩頭緊緊將他摟在懷裏。毓疏隻覺心口痛得似要滴出血來,卻又不敢抱他太緊,隻將他略微推開,道:“我在這裏,你放鬆些,好好鎮氣。”言畢將他的手掰下來按進自己手中,又一下下輕吻他的額頭,哄他慢慢靜下來。似這般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窗外遙遙四更鼓起,毓疏心中一驚,拉著陌楚荻坐起,就著月光一層層為他穿戴衣物,道:“新婦在等,你今夜總要過去。”陌楚荻的神誌也已清明,隻靜靜等他為自己結好領口絲扣,係緊腰帶,起身言道:“過了今夜小荻便是他人夫婿,日後,還請殿下擔待。”

毓疏披好外氅隨他站起,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道:“今夜是我欠你,我必一世不相辜負。”

陌楚荻聞言笑起,慢慢說道:“你我各自成親,何談互不相負。躲不過的皆是命,既然是命,信誓無用,殿下與小荻心底自知便是。殿下保重,臣弟先行一步。”

懷中空餘殘暖,毓疏仰頭向月,思緒空茫。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月如無恨,月長圓。

那紅服的新郎靜靜走過月下庭院,一路行去不曾回頭。

原來成你王霸之業,最大的阻礙,是我。

暮色漸沉,微雨連江,汴梁太守蘇瑾謙與方府的隨侍小粳撐著紙傘沿河走了大半個時辰,方尋到出府巡視的方杜若。值時暮雲暗積,堤下黃水浩蕩,時有浮冰相觸,傳裂空之響。河風怒急,方杜若長衫著雨已然半濕,人卻全然無識,隻將笛曲一折反複吹奏,音調淒然。

小粳上前為他遮了雨水,揚聲道:“堤頭風冷,主子仔細身體。”

方杜若笛聲驟止,轉頭見他,淺淡笑起,又見蘇瑾謙執傘立於小粳身後,忙施禮道:“此處江山幽闊,杜若一時悵然忘歸,勞動蘇兄前來尋找,杜若失禮了。”

蘇瑾謙點頭辭過,聽方杜若續道:“眼看淩汛將過,今春河上無礙了。河堤及時竣工,全仗蘇兄督河有力,杜若代工部諸公謝過蘇兄。”

蘇瑾謙卻不想與方杜若講這些官樣客套,隻直言問道:“方才大人一曲《思美人》,淒惻鬱厚,全無兒女情態,卻似追思憑吊,是否……故友新喪?”

方杜若聞言微怔,片刻輕道:“……蘇兄誠為知音。”

蘇瑾謙目視江水緩緩言道:“蘇某亦願與大人互為知己,大人如有心事,不妨說與蘇某,也好兩廂開解。”

方杜若心道蘇瑾謙久為外官,生性恬淡,更與顧弘之素昧平生,何苦拿京內黨爭之事添他憂煩,於是隻說道:“京中故友英年早逝,杜若初聞噩耗,一時心中鬱苦。蘇兄關懷,杜若感激不盡。”

蘇瑾謙聽他言辭閃爍,隻鬱鬱一笑,不再多問,一時兩人並肩觀水,各自無話。方杜若見蘇瑾謙眉有愁色,知他介意前言,於是話鋒暗轉,“上次自蘇兄處學得的曲子,機緣之下曾為六皇子殿下聞得,殿下呼之蘇曲,杜若覺得頗有意趣。”

“野曲粗鄙,能得殿下玉聽,蘇某榮幸之至,更得殿下賜名,蘇某雖覺受之有愧,亦敢不感激涕零。”

方杜若笑道:“殿下不知曲名,隻以蘇曲代稱,想來杜若習曲甚久亦不知名,還請蘇兄賜教。”

蘇瑾謙道:“此曲為蘇某隨性偶得,並未命名,既然大人問起,姑且名之……《石泉》。”

方杜若拊掌道:“杜若亦覺此曲溫潤跳脫,似流水深意,此名甚洽。”

蘇瑾謙聞言垂目,靜默無語。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鬆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知音易覓,知己難尋,千古如一。

“今早接到京中公文,道陛下委任大理寺右少卿越臨川大人為欽差,前來收驗河堤工程,大人今日不在府中,想必不知。”

越氏祖上為開國重臣,越臨川少小成名,豐神俊逸才華橫溢,近年甚受皇帝賞識,升遷不斷,廿三年紀已至大理寺副席。然則其人恃才淩物、性情倨傲,加之家世顯赫,日常起居規矩極多,甚難相與。方杜若聽他要來,不由眉頭緊鎖,然則自問為人行事皆無愧於心,縱使越臨川秉性苛嚴,王法之內也斷無無故發難之理,思及此處,方杜若向蘇瑾謙開解道:“黃河水利百年大計,派欽差點驗為本朝慣例,蘇兄不必多慮,你我全心配合上使便是。”

蘇瑾謙點頭道:“大人監查之下,今次工程施工精嚴賬目清明,雖曆來河務多事,越欽差此次卻必定無功而返了。”

小粳在一旁得空插道:“天色已晚,府中齋菜已經備好,主子與蘇大人早些回去歇著吧。”

方杜若低頭看時,浩浩黃河已隱入夜色,唯餘濤聲,亙古不絕。

通商協定簽好的時候,草原上第一縷綠意也隱隱露了頭。吐穀渾王本要設宴為毓清和隨他駐留的幾百漢兵餞行,毓清以救急的糧食遠道運來實屬不易為由辭了去,隻到善闌哲的大帳裏喝了些馬奶酒。向京中請旨撥糧的這段時日裏,大部軍隊既已被打發回國,毓清鎮日無事,常拉著善闌哲比量武藝切磋兵法,倒從昔日的敵人做成了半個朋友。兩位王子清閑逍遙,喻青卻日日忙的額頂生煙,隻因土漢雙方皆將通商細節交與他擬定安排,協議公文亦是由他起草,喻青為了定出兩廂有益的辦法,多方協調使盡渾身解數,直到協議完簽塵埃落定方有時間坐下喝酒。

善闌哲坐在喻青身邊,叼著杯沿盯著他看。喻青被他看得心慌,問道:“怎麽了?”

“你臉上有個疤,以前沒有,被鞭子打的?”

喻青抬手摸了摸臉頰,“已經不顯眼了吧。”

“是誰打的,我殺了他。”

喻青想起校尉已死,心中驀地湧上幾分酸楚,輕聲道:“一條性命竟比不上一條疤?常人說來全是真心體諒,由執掌生殺大權的人說來隻是可怕。”

毓清聽喻青對善闌哲說話全不似與自己說話那般拘謹,心中別扭,插道:“打他的人我已罰過了。”

善闌哲皺起眉毛,悶了一刻,又說:“你三天不去看雲火,它不精神。”

這雲火原是善闌哲的坐騎,絕世寶馬,善闌哲當年騎走了喻青的牧馬,如今硬要拿火雲還上,喻青再三推辭,說那牧馬原是自己主人的,還也不該還給自己,無奈善闌哲全講不通道理,弄得喻青不得不收。

“我這幾日忙成這樣,哪裏去得了,就說殿下把它收回去正好,放在我這兒隻是委屈它。”

“我要幫你,你又不讓,把我趕出去。”

“殿下在邊上看著,與我一起做事的吐穀渾人總是戰戰兢兢手忙腳亂,想必殿下平日王子架子十足,待人苛嚴。”

“毓清就不是?讓你跪來跪去。你到吐穀渾來,我以後變隨和。”

毓清好笑,板起臉孔道:“我還在這兒坐著,你便明目張膽來挖我的人,吐穀渾的待客之道就是這樣的麽。”

“狼兒不願意打仗,跟著你不好,我這裏有大事給他做。”

“他離鄉多年久思故土,必定想回京城,你自己問他。”

善闌哲看向喻青,喻青遲疑片刻,點了頭。

毓清勾起嘴角向喻青道:“以你的脾性的確不該呆在軍中,我回去向父皇請旨,薦你去戶部做官可好?”

“隻要能回京中故土,慢說能在戶部做個筆帖式,便是當街掃灑喻青也願意。”

“什麽筆帖式,你總把自己看得太輕,若不是你未經科舉年資又少,做郎中都是委屈了。”話到此處,毓清忽似想起些什麽,水色的眸子瞟了一眼善闌哲,笑道:“更何況,哪個敢叫你當街掃灑,還不得把那些被瘋狗追咬的花子都撿回街衙來?”

善闌哲縱沒完全聽懂,也知道毓清在拿他調笑,倒也不惱,隻說道:“我被狼追,上蒼派狼兒來撿我,你被追時誰來撿你?”

毓清心中微動,落笑無言,聽善闌哲續向喻青道:“你在吐穀渾也能有家,我最小的妹妹那蘭格爾,母親是樓蘭公主。她是吐穀渾最漂亮的,西滄的國主都看上她,嫁給你。”

“公主的身份尊貴無匹,喻青如何擔當得起。”

善闌哲笑著抓過喻青拍他的背,“我們吐穀渾人與漢人不同,什麽身份,隻要喜歡,嫁誰都行。那蘭格爾從小聽我講你,一直說要嫁個敢攔狼群的勇士,正好就是你!”

“當日喻青是個牧羊奴隸,你貴為太子,若他真是女子,你當真娶做正妻?”

善闌哲聽毓清這樣問他,微紅了臉,聲音卻揚了起來:“若他真是女子,縱然上蒼攔我我也不管!”說罷奉酒向天,沉聲對喻青言道:“蒼天在上,來世你是女子,我必娶你,我是女子,我必嫁你,就是這個話,你到來世別忘記。”

喻青垂下眼睛看著麵前的杯盤,毓清將杯中的馬奶酒靜靜咽下,席間一時沒了聲音,一忽兒毓清說道:“吐穀渾人果然直率不羈,我受漢家禮法歸束已久,再坐下去便不自在了,你們說話,我去點驗明日行裝。”說罷起身離席。

喻青仍不說話,善闌哲靜了一刻,低聲問他:“你不高興?你……不願意?”

“……願意。所以不知該說什麽。”

“就說願意麽,漢人規矩真麻煩。”善闌哲說著笑起,“幹一杯,說定了。”

“……公主的婚事……”

“你不願意,就算了。”

“我想回京,讓公主隨我背井離鄉,於心不忍。”

善闌哲笑著拍拍喻青的頭,“你又說漢人的假話。你想要她,多遠都能跟你去,是你不想要她,我不會把妹妹嫁給不要她的人。”

善闌哲說得這樣直率,頓令喻青困窘不已,隻能低聲道:“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喝酒。”善闌哲說話間將喻青的酒杯添滿,“其實你這樣,我很高興。娶不到我想要的,我也不會娶別人。”

喻青抬眼看進善闌哲的碧色眼睛,半刻之後淡淡笑起,拾杯飲盡。

天將全黑的時候喻青點驗過最後幾車糧草和儲水,尋到毓清向他稟報。毓清坐在錯嘉湖岸邊,落日餘暉蕩漾在青灰的湖麵,靜得仿佛洪荒初生。聽過喻青報上的清單,毓清望著水天盡處沒有轉過頭,隻向他道:“似這般潔淨灑脫無拘無束,你羨慕麽?”

“人到何時也不會全無拘束。”

毓清輕笑一聲,“喻青啊,有時我真覺得你是上天送來專為提點我的。”

“喻青豈敢,殿下過譽了。”

“仔細看看吧,這樣幹淨的地方,回了漢土再見不到了。”毓清說著站起身來,經過喻青身邊時,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喻青心間輕愁湧起,低頭去看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粗礪的花紋已被磨得光亮,想來是用慣的。

用雲火換了這個來,一是想要他隨身的東西,二是覺得,那樣好的馬,隻合由最合襯的主人駕著,在離天最近的草原上縱橫馳騁。

終是,求不得。

就著最後一線天光,湖岸上一行字跡深深淺淺。喻青蹲身去看,是用草莖劃在濕泥上的,毓清的清遒筆體。

‘千裏其如何,微風吹蘭杜。’

那最後一個字似被反複描劃,深深的細溝割破泥土,幾若傷痕。

運河上的浮冰全化淨了時,隨著京城航來的第一批商隊,到了欽差的船。

方杜若與蘇瑾謙往上河碼頭迎接。越臨川自船上下來,一襲玄青的官袍穿得挺刮妥帖,再看相貌時,當真是鬆墨描的眉眼丹漆點的唇,斜飛的眼角透出幾分倜儻風流,錯眼再去看,卻又變了狷狂。那汴梁的百姓看慣了蘇瑾謙,隻道世上再無比蘇太守更標致的男子,此時見欽差大人的相貌比那水神廟裏供的哪吒三太子更光鮮,早一傳十十傳百地嚷嚷出去,不大的碼頭一忽兒圍上了半條街的人。

越臨川自小最惡被人指摘相貌,到得岸邊麵上已是黑了幾層。蘇瑾謙不敢耽擱,更怕百姓越聚越多擠出事來,上前盡了見麵的禮數,招呼轎夫過來請越臨川上轎。百姓們見‘三太子’進轎要走,低低的嗟歎聲響成一片,方杜若聽著好笑,隻抿唇忍著,卻聽近岸那邊一個漢子爆出一句驚恐的高呼:“可不得了了!水裏有個死人!”

人群響起一片驚疑之聲,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向河邊擠過去,一時局麵混亂。這當口蘇瑾謙幾步登上為越臨川下船準備的木階梯,揚聲道:“各位鄉親,碼頭近水,地域狹小,各位聚在此處,若失足落水,或是相互踩蹋,叫蘇某如何同各位的親人交代,如今越欽差與工部方大人俱在此處,亦不可驚了車駕。浮屍之事蘇某定會全力查辦,各位今日先散去吧。”

蘇瑾謙在汴梁城中威德甚隆,深受百姓愛敬,圍觀的百姓聽見他這番話,果真止了推擠,慢慢散去。自他身邊經過時,許多父老抬頭問安,蘇瑾謙一一答過。方杜若心中感然,忽聽身側有人問道:“對治民以姓自稱,他平素一貫如此麽?”

方杜若驚了一下,愕然轉頭,卻是方才已經上轎的越臨川,不知他已在身邊站了多久,自己竟全無覺察,想到他身為典獄官,似這般悄無聲息的腳步和呼吸怕是為了方便查探多年練成的,方杜若隻覺微微心悸。

“蘇大人愛民如子,以姓自謙想來隻為親切平易。”

“愛民如子?下官看來怕是事民如子吧。”

“常言將百姓稱為衣食父母,事民如子原也應該。”

越臨川笑了笑,從方杜若身邊走開。太守府的衙役此時已將浮屍打撈上岸,方杜若見那屍身被水漚得不成樣子,胸口泛起一陣惡心,隻遠遠望著不願近前。越臨川卻緩步走了過去,停在屍首旁邊掏出塊雪白的絹帕掩了口鼻,彎下腰去仔細察看。蘇瑾謙縱使心中驚懼,職責所在,也不得不走上前去向越臨川道:“大人舟車勞頓,早些回駐館歇息吧,餘下事務交由下官屬下的仵作與捕快去辦,待案情查清之後下官即刻向大人稟報。”

越臨川直起身,帶著幾分難解的意味向蘇瑾謙笑了笑,“下官的船吃水深,想是攪到河底的汙泥了,若下官不來,也攪不出這檔子麻煩,不過大人治下的事,下官的確不該插手。”說罷將絹帕隨手扔掉,回身向轎子走去。

蘇瑾謙的品銜高過越臨川,但越臨川貴為欽差,代表的是天子意願,因此兩人互以下官自稱。蘇瑾謙見越臨川初到本地便遇上此等惡性案件,卻沒說什麽刻意為難的話,不由暗暗寬心,囑咐了衙役幾句仔細辦差,又叫將碼頭區域暫且封閉等仵作過來,正想送越臨川與方杜若回府,卻聽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遠遠傳來。蘇瑾謙回身去看,越臨川與方杜若亦轉頭張望,隻見一個藍衣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跑而來,身後跟著幾個似是鄰裏的男女。那女子奔至碼頭岸邊,看見那屍首,身上晃了晃,脫力跌坐在地上,哭聲益發淒涼:“夫君啊……我隻當你嫌我怨我,棄我而去……不想你竟尋了短見……或是有奸人害你……必是有奸人害你,夫君啊……你死得好慘夫君啊……”

周圍諸人見她傷心至此,皆相陪淚下,蘇瑾謙走到那女子身邊,道:“這位娘子,人死不能複生,千萬節哀。”

女子轉頭見是蘇瑾謙,抓住他官服的下擺哭求道:“蘇大人,青天老爺……您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他必是被人害了,他平素開朗得很,不會尋死的……蘇大人我求求你……替小女子的夫君做主啊…。。。”

蘇瑾謙柔聲勸解道:“蘇某應承你,蘇某是一郡太守,必會嚴查此案,還你家相公一個公道。事已至此,哀痛過重恐傷身體,千萬節哀。”

那女子兀自哽咽,遠處越臨川驀地綻出一個笑來,“為你家相公討說法,你求蘇太守有何用處。”

一言既出,四下眾人皆詫異望他。越臨川續道:“隻怕如何追查此案,蘇大人此時還不如你明白。”

方杜若見越臨川仗欽差身份如此公然取笑比他位高年長的蘇瑾謙辦事不力,心中不快,正待出言規勸,聽那女子強抑住喉頭的抽咽問道:“大人說的什麽,小女子不明白……”

越臨川笑得更舒心了些,“不明白?你倒是生了一副精明相貌。”

蘇瑾謙見越臨川無由發難,更調戲自家百姓,心頭怒意難遏,揚聲道:“大人說的什麽下官也不明白,還請大人賜教!”

越臨川也不直言答他,隻轉向隨那女子而來的眾位鄰裏,問道:“各位可認得她家相公?”

眾人紛紛點頭。

越臨川指著地上的屍首又問:“這屍首是不是她家相公,各位哪個能給本官一個確認?”

眾人順他手指去看,那屍首不但被泡得腫脹變形,衣物全失,更加上皮膚幾乎全被漚爛,麵目難辨。聽見越臨川續道:“混淆案情敷衍官府可是重罪,各位千萬認準了。”眾人遲疑再三,無人作答。

越臨川向那女子問道:“這些人都說認不真切,你一不曾近前細看,二不曾查驗身上的胎記痣記,你怎知道這是你家相公?”

旁邊一位鄰人看不過去,低聲道:“夫妻連心,一望便知,也是有的。”

不止眾鄰裏,幾位衙役亦點頭讚同。

越臨川轉向那插話的婦人,“這位娘子,若這地上躺著的是你家相公,你也這般跪下便哭麽?”

“你!”那婦人聽他這話,恨得怒得隻差啐在他臉上。旁人有讀過書的,見越臨川的官服服色比蘇瑾謙低些,仗著本地父母官在此,鼓起勇氣斥責他道:“敬你是官,不要欺人太甚!”四下紛紛應和。

越臨川不怒反笑,“好好,不說你們,說本官自己。這位娘子哭得如此傷心,必當這屍首是她至愛之人,如若本官的至愛之人……”話到這裏,越臨川咬了咬嘴唇,似是話難出口,然而很快續道:“如若本官的至愛之人失蹤多日,驀然出現一具無主屍首,本官惟願那不是他。即便人人都說是他,本官沒有親眼看見,斷不可能願意相信;即便親眼看見,不仔細查驗,直到找到不得不信的證據,斷不可能放棄最後一線希望。試問各位,遇到同樣的狀況,又有哪個會與本官不同?”

眾人聽完他這番說辭,皆消了聲息暗自沉吟,再無一人開口反駁。

“而這位娘子一路行來已然哭得仿若奔喪,見到屍首更是看也不看,徑自哭倒,一來二去,倒像是早已知道自家相公確實死了。試問各位,她又是如何知曉的?”

眾人驚疑抬頭,看見越臨川臉上的笑,皆將目光投向跪著的女子。

蘇瑾謙遲疑問道:“大人的意思,是這娘子謀害親夫,沉屍河底,今日聽聞屍首浮出水麵,唯恐他人疑指,故而演了這場戲?”

“ 這屍首是不是她家相公的下官並不知道,這娘子既然謀殺親夫,必是藏起了屍首,她聲稱自家相公棄她而去久不歸家,雖瞞得了一時,年深日久難免遭人懷疑,今日聽聞河裏浮起一具無主屍首,她想使個偷梁換柱之計平息此事也是有的。大人若想驗明正身,就讓仵作剖屍詳檢,這點小事下官就不親自動手了。”

越臨川說話要走,那地上的女子猛然抬起頭來,掛著半幹的淚水直向他道:“我不殺他,終有一日被他打死,這樣的冤屈你們這些青天老爺為何不管!為何不管!!”

越臨川心中一動,蹲下身看進那女子的眼睛,片刻湊向她耳邊輕道:“若依我說,你全無過錯,隻是太沉不住氣。好些人叫我越判官,我今生取了你的命,來世判你一個美滿姻緣就是,你自,瞑目吧。”

那女子俯身拜倒,一雙素手緊緊捂住雙眼,臉埋進淚水打濕的泥地中,一麵大笑,一麵失聲痛哭起來。

越臨川起身撣了撣衣襟,“這麽一折騰,我倒不乏了。駐館也不必去了,直接送我上堤便好,早一日查出隱患,我也早一日安心。”

蘇瑾謙白著臉色略怔了怔,方才回身去喚轎夫。方杜若思緒方寧,聽越臨川的話意似已認定河堤必有隱患,不由眉頭輕鎖。

紫檀精雕的臥榻下了碧羅帳,低低的喘息被微沸的水聲蓋住,一室藥香。

翟懷羽自陌楚荻身上撐起身子,將被汗水粘在額上的發向後攏了攏。陌楚荻伏在靠枕上閉著眼睛,麵上掛著三分笑,卻又像是極淡的表情。翟懷羽翻身躺在他身邊,手搭上他消瘦的腰。藥又滾了一刻,陌楚荻道:“煎老了便吃不得了。”

“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個方子,適當的房事,原是比什麽都好的調理。”

陌楚荻輕笑一聲,翟懷羽知他笑些什麽,握住他的胳膊將他翻過來,牙齒叼住他的鎖骨輕輕啃噬片刻,唇齒一路向下,邊吻邊咬,滑過小腹時,陌楚荻倒也舒服得哆嗦,卻在他的手撫上腿側時淡淡說:“內子近來麵色紅潤,精神一日好過一日,看來這調理之效所言不虛。”

翟懷羽心中醋意上湧,停了動作,隻將腿搭過去半壓住他,扣住他的腰緊貼在自己身上,笑起言道:“三殿下喜添貴子,最近精神也好得很,在下聽聞你的婚事,原為他備下了幾副清神安眠的草藥,如今看來卻是多慮了。”

陌楚荻沒說什麽,隻掛著淡笑,呼吸很輕。半晌沒了動靜,翟懷羽當他睡著了,撐起手肘給他掖被子,卻聽陌楚荻道:“懷兄縱然醫術齊天,操勞過度也隻怕累壞了身子,那麽些個皇子殿下,懷兄如何顧得過來,全心顧好陛下的身體才是正經。”

翟懷羽將眼睫送到陌楚荻唇邊,陌楚荻便微揚起頭輕啄他的眼瞼,翟懷羽扣住他的下頜又吻了一刻,笑道:“世上再沒比你更聰明的人,你自好好哄我,哄得我開了心遂了意,自會妙手回春,東宮易主之前,陛下的性命也便無憂了。”

“上次的寸相思,楚荻還未謝過懷兄,懷兄親手調出的毒果然連大理寺並太醫院都查不明出處。”

翟懷羽輕笑出聲,“你當沒有謝過,再謝一次也不妨事,今日卻不行了,你身子太弱,再折騰一番我舍不得。”

陌楚荻沁著嘴角的笑不說話,翟懷羽續道:“隻是你如今娶了妻房,你我相會不若從前那般便宜,無論真病假病,你一月之內總要向宮中傳我幾次才是。”

“次次診病都如這般秉退下人門窗全掩,縱是傻子,年深日久也會生出懷疑。”

“這‘靜室針石之術’施了已有二三年,如今驟然停下反而招人懷疑。你那膽子,弑君的機巧都敢謀劃,偷情卻怕了麽?禮部尚書當朝一品,如今的世道下不沾男風反而奇怪,在下的相貌亦不算委屈了你,縱使抓住也不難看,你又怕些什麽?橫豎隻是怕他知道罷了。”

陌楚荻仍舊掛著笑,道:“懷兄查事如此深透,供職於官高不過五品的太醫院全是可惜了,如若舉仕,這當朝一品的位置哪裏輪得到我。”

翟懷羽笑著攬過陌楚荻的肩在他頰上親了一口,“瞧你乖巧的,世上哪有比太醫更舒坦便宜的營生,若我不入太醫院,不占這個國手名頭,你此刻又會躺在哪個懷裏?孫老太醫,或是胡老太醫?”

陌楚荻隻是笑,翟懷羽重又翻身壓住他,唇舌相接,吻得粗重卻短促。再抬頭時,翟懷羽用拇指按住陌楚荻的嘴角輕輕揉搓,道:“以你的身份,這樣跟了我,心中自然不痛快,不過既然你我各取所需,你不痛快也不該讓我看出來。你心中咽不過去,臉上便笑,你自己不知道?”

陌楚荻微怔了怔,唇角一動,倒真綻出半個笑來。

依本朝慣例,查驗堤防通常是在郡城周邊指定幾段各三十裏的河堤,白日上下人等乘車前往,到得河邊後騎馬自堤上經行,一路檢查,驗畢回府,明日換址再查。這典獄出身的越欽差巡起堤來卻與工部或州府的官吏全不相同,隻將官船開至河上,白日同幾個算師在艙中翻看河賬,看掉一本半本之後便叫將船靠岸停下,時停左岸時停右岸,然後帶幾個石匠並工部小吏徒步在堤頭走上一二裏,乏了再上船看賬,夜間也不回轉,索性睡在船上。方杜若與蘇瑾謙原要陪著,被他幾句冷語擋了架,眼見著官船越行越遠,一去一回花去七日光景,竟似將汴梁轄下的黃河水程細細航了個遍。

這一日官船終於回了汴梁郡城,越臨川坐上太守府大堂的主座喝了杯接風的茶,也沒說什麽寒暄客套,隻向方杜若道:“方大人的河堤修得很好,下官一路驗去,縱非無懈可擊,大的疏漏隱患似是沒有,這般報將上去,下官亦覺麵上光彩。”

方杜若隻笑了笑,“蒙大人謬讚。蘇大人督河有力,此番工程不負聖恩多是蘇大人的功勞。”

蘇瑾謙正待辭過,卻聽越臨川道:“蘇大人若有功勞,下官自當一並上報,隻是表功之前,賬目上有幾處地方下先要蘇大人說清。”

蘇瑾謙心中一凜,抬頭望向越臨川,見他一雙眼睛沉沉盯著自己,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同當日揭穿那殺夫女子時全無二致,無由悸出半身冷汗。

“……下官不知大人所言何事,還請大人明言。”

“此次治堤,共發河工兩千四百一十九名,年前工程雖未完結,聖上見新春將至,憫河工辛勞,特旨以豫州州府庫銀預支工錢,總計四萬八千餘兩,無錯?”

蘇瑾謙點頭。

“預支工錢,原為河工過年之用,聖上特別囑咐須在小年之前完結,蘇大人並屬下差役果然不負聖恩,這河帳上記著臘月二十庫銀運抵,因天色已晚,封存一夜,次日開封散支,一日發盡,可是真的?”

“銀錢大事,汴梁郡府自然不敢耽擱。”

越臨川聽見蘇瑾謙這話,似抓住莊家破綻的賭徒那般笑將出來,“一錠庫銀足色五十兩,一人工錢二十餘兩,不將庫銀化開重鑄、仔細稱好,如何發得?那近千錠的銀子如是發來,又豈是你區區一個太守府一日之內發得盡的?”

蘇瑾謙微微白了臉色,額上滲出汗來,隻道:“如此大筆銀子,下官唯恐久留生事,以是敦促屬下連夜趕鑄,白天散發工錢時多數銀子已然鑄好了。”

“這‘封存一夜’實為誑語了?”

“想必賬房筆誤。”

越臨川搖頭笑道:“筆誤筆誤,此也誤彼也誤,到頭來賬麵上的哪句話能清白無誤,又叫下官該信哪句,不信哪句呢?”

蘇瑾謙俯身拜道:“下官督賬不利,懇請大人責罰。但這二千四百位河工的工錢確於當日完發,半分不少,下官府中收條俱在,或是大人向城中尋幾位河工前來,一問便知。”

“如此小事何需大人提點,下官今日既然坐在這裏,自是已經問過了。”

此時不止蘇瑾謙,連方杜若聽他話含刀鋒,也已悸出汗來。但憑與蘇瑾謙多年交往,方杜若斷不相信他會與貪贓舞弊扯上半分關係,此時隻提起了一顆心,等越臨川說些什麽。

“下官不止問過,還看過。下官命幾戶河工呈上來些當日領到的工錢,分量足不足如今已不好說,成色卻是不夠的,更加上多是些散碎邊角,斷不會是庫銀重鑄所得。下官今日隻問蘇大人一句話,用來發工錢的這些銀子,大人究竟從何處得來?”

話至此處,蘇瑾謙知道再瞞不過去,起身行至堂中,雙膝跪下,道:“下官萬死。全為向城中富商暫借的義款。”

越臨川勾起嘴角笑得舒暢,“——那這四萬八千兩庫銀,又向何處去了?”

蘇瑾謙隻抿唇不答,方杜若此時再坐不住,起身向他言道:“蘇大人,方某知道其中必有隱情,如今欽差在此,天恩清明,大人還在猶豫些什麽,據實以告方可解脫嫌疑啊!”

越臨川輕笑一聲,“解脫嫌疑?早聽朝中人稱方大人為方菩薩,自古知人易知心難,竟連菩薩都看不透麽?四萬八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怎麽能憑空就沒了?要麽是被人吞了去,要麽是——銀子不是沒了,是從來就不曾有過。”

蘇瑾謙猛然抬頭,定定望向越臨川。

越臨川見自己的猜測已得確證,臉上又露出幾分笑來,“若不是州庫無銀可提,事民如子的蘇大人怎會向治下的富商去打這個秋風。”見方杜若漸露了然之色,越臨川續道:“河工們年關能過自然歡喜,這幾位被蘇大人看上的富商是自願是被迫,卻又兩說。當日既然許諾暫借,就不知道蘇大人打算再向哪裏伸手去補這項債務了,莫非你那恩師過上幾個月便能憑空變出銀子來?”

蘇瑾謙見越臨川將話引至豫州丞宋新儒身上,沉下麵色叩首言道:“下官私吞庫銀,勒索商賈,自然不敢令州丞大人知曉。”

越臨川見他這樣,似是見到了什麽新鮮物什,睜大眼睛笑出聲來,“蘇大人也知道這樁罪行算到自己頭上便是私吞庫銀勒索商賈啊?本朝雖無株連之法,先人犯下此等大罪,後世子孫如何做人,蘇大人縱使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後人考慮一二,何苦替人背下如此黑鍋?”

“欽差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豈敢將己罪誣予他人。”

“好好好,那大人說說看這四萬八千兩銀子哪裏去了?即便埋入土中也要好大的坑呢,即便一月之內花光造淨也要好大的動靜呢,即便用來打通關節賄賂上官也要有人敢收呢,莫非蘇大人將銀子沉入黃河了不成?沉在哪裏?下官倒要派人撈撈看。”

蘇瑾謙見越臨川精明至此,已然無話可答,木然跪在地上。

越臨川看著神色震驚的方杜若笑了笑,複向蘇瑾謙言道:“若論治土為官,蘇大人堪稱良守;若論知法為人,蘇大人怕連市井小民都不如些。鄰人犯法,小民尚知向官檢舉,如此大貪,蘇大人竟然知情不報。下官知道宋新儒是你當年主考,他在吏部為官之時想必對你多有提攜,但他吞下的銀子不是他宋新儒的,亦不是你蘇瑾謙的,而是百姓繳與國庫的,你因一己私情包庇於他,是對聖上不忠,對百姓不義。堂堂三品大員,進士出身,這些道理還要下官講與你知麽?”

“庫銀周轉不靈,宋大人道開春之後定能充平,現下必然已經補足空額了。”

越臨川訝異地撇撇嘴角,似是不知再該如何笑好,片刻道:“這樣的鬼話蘇大人都相信,下官是該誇蘇大人君子胸懷,還是罵蘇大人愚蠢幼稚啊?”

方杜若急向越臨川道:“蘇大人秉性純直,從來隻以君子之心度人,此次犯錯實為遭人蒙蔽,他為官多年清正廉潔,深受百姓愛戴,萬望欽差大人體察下情,天威明斷啊!”

越臨川搖頭,“下官雖然身代天威,這明斷之事卻不敢朁越,隻當將所聞所見如實上報,叩請陛下裁決。方大人想為蘇大人緩罪,勸我不如勸他自己,揭發同黨協助辦案有望減刑,大人勸他將知道的都說了吧。”

蘇瑾謙此時言道:“若非此次工錢之事,下官焉知州庫無銀,現下又能說些什麽。”

“這倒是句實話。”越臨川說著微微一笑,“州庫存銀充平之時少說也有十萬兩,宋新儒當日既連四萬八千兩都拿出不來,下官倒要看看他今時如何填上。——勞動太守府的車馬,送下官向州府去一趟吧。”

豫州州庫虧空案的折子送到案頭時,一並送上的還有毓清率部回朝的喜訊,皇帝拿著兩張折子反複觀瞧,一喜一憂。喜的是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得勝歸來,憂的是宋新儒身為資深老臣,懲處起來甚為棘手,若罰得太重,恐老臣們寒心,若罰得太輕,又怕難平民憤。按說皇帝的位子坐了這麽些年,八九萬兩銀子在眼中算不得巨貪,怎奈越臨川查案查得如此仔細,什麽收受賄賂,縱子放貸,任人唯親,竟連太後國喪之時私納姬妾的事都被他翻將出來。違製事大,縱是皇帝如今也保不得他,隻得將豫州州府並汴梁郡府的相關人等撤職的撤職查辦的查辦,為首的宋新儒並蘇瑾謙,朱批斬立決。

毓清回京當日帶領幾個有功將領入宮參拜,皇帝迎出殿外,父子相見分外歡愉。近衛統領韓紫驍看見毓清身後的年輕參將,隻覺眉眼之間像極了兒時玩伴,無奈聖上在前,不敢上前詢問。入得殿內,皇帝對毓清仔細探問,問行軍之間可有吃苦,作戰之時可有受傷,又問塞上風土。毓清一一答過,更將喻青與善闌哲的趣事前前後後講給皇帝,聽得皇帝哈哈大笑,連問喻青是哪個。毓清指著立在殿中遠處的人道:“便是他了。”

皇帝聽聞他數次建言有功,正待誇獎,卻聽身後的韓紫驍低低一句:“果真是……”

皇帝回頭問道:“果真是誰?韓愛卿認得他?”

韓紫驍與喻青離散多年,今日重見隻覺心情激蕩,以是自語出聲,不想被皇帝聽見。韓紫驍慌忙答道:“回稟陛下,若微臣沒有認錯,這位喻小將軍是微臣兒時的鄰居,當年他隨父親出塞行商,再未回轉,微臣以為……”

此時喻青帶著疑惑與驚喜的聲音也遠遠傳來,“……韓大哥?”

皇帝笑道:“一別經年,殿上重見,真如傳奇一般,寡人亦感欣慰。——傳旨,賜殿內諸將士黃金各五十兩,韓愛卿你也散假一天,同故人聚聚去吧。”

殿下諸人見沾了喻青的喜氣,個個笑逐顏開,叩謝而去。韓紫驍連連謝恩,從皇帝身邊辭去,匆匆出了大殿趕上喻青,兩人見麵,隻一把抱住喻青道:“這些年來你在哪裏,怎麽半分音信全無!”

喻青見了兒時倚重的大哥,似見到多年失散的親人,隻覺得陣陣心酸湧上胸口,霎時落下淚來,將這些年的經曆粗粗對韓紫驍說了,韓紫驍亦陪著濕了眼睛,道:“你竟吃了這樣的苦,這麽多年虧你如何忍得下來……喻叔父……果真不在了……”

喻青勾起傷心事,隻落淚漣漣,聽韓紫驍道:“如今雲開月明,你也莫要傷心了,今後我家便是你家,今日到家中去,叫你雲英嫂子親手做桌好菜,我們三人好生聚聚!”

喻青聽他這話,掛著淚抬起頭來,“韓大哥娶了雲英姐為妻?”

韓紫驍點點頭,竟微紅了臉,喻青見他這樣的豪勇男子也有這般兒女情態,不由輕笑出來。

殿內皇帝與毓清繼續說話,毓清為屬下向皇帝一一請功,說到喻青時,道想將他薦至戶部為官。皇帝道:“最近豫州州庫虧空的案子細查下去,戶部會有些人事變動,到時拿他補上也算才盡其用。”

“豫州?兒臣剛剛回京,尚未聽聞。”

“豫州丞宋新儒侵吞庫銀,汴梁太守蘇瑾謙知情不報,俱已批了斬立決了。”

毓清聽見蘇瑾謙的名字,心中驚了一下。他知道方杜若在豫州監河,因此多問了一句,不想真問出事來。

“蘇瑾謙一向廉政愛民,兒臣覺得,他是否無故受了牽連?”

皇帝聞言一笑,“蘇瑾謙的名聲已傳至我兒耳中了麽?怕是方杜若對你言講的吧?”

毓清點頭稱是。

“他倒是上了一封極長的折子為蘇瑾謙開解,看來兩人素日交情不錯。”

毓清知道皇帝生平最惡臣子結黨,以是沒有回話。

皇帝叫將方杜若的折子拿給毓清,毓清從前到後匆匆看完,道:“蘇瑾謙治守汴梁多年,廣有政績,深得民心,此次向富商借銀憑的是信譽威望,並無強迫手段,又全是為了向河工救急,自己並未截流一分半毫,縱使有錯,罪不至死。何況汴梁百姓如今正聯名上書為他請命,父皇可否寬限幾日,待百姓書至,再加定奪?”

“你道他罪不至死?州庫虧空,他向富商的借貸如何還上,信譽威望能變出銀子麽?即便宋新儒真從州府兌銀給他,那銀子也必是從豫州其它郡縣搜刮來的,你隻道他對自己治下的河工恩慈有加,卻不見他不顧它郡百姓的死活麽?”

“宋新儒私吞庫銀,蘇瑾謙並不知情,這折子上說宋新儒對他言講隻是周轉不靈,開春必能充平,若無這樁許諾,蘇瑾謙縱有天大的膽子又焉敢借下四萬八千兩債務。”

“他不知情?”皇帝看著自己的六兒子笑了笑,“他不知情,為何起初想為宋新儒頂罪?若宋新儒本來無罪,他又頂些什麽?”

毓清無言以答,皇帝續道:“若論行軍打仗,你那些哥哥弟弟們沒一個及得上你,若論政務,你卻要多向你三哥學些。我將方杜若的折子給毓疏看了,你道他說些什麽?”

“兒臣不知。”

“他說殺不殺宋新儒原是小事,蘇瑾謙卻是不能不殺。”

毓清不解,隻睜大了一雙水色的眸子望著皇帝。

“蘇瑾謙是好人、好官,寡人自然知道。這樣的好人為何回護宋新儒那樣的壞人,你想過沒有?”

“宋新儒於他有恩?”

皇帝嗤笑一聲,“當年蘇瑾謙高中進士,宋新儒是他的主考,這座主門生之誼原是天下最大的恩情。天子開科取士,為的是謀取治國賢才,如今卻成了官員士子們網羅關係的手段。主考同知個個將天恩視為己恩,將國士視為家臣,登科進士隻知謝座主結同年,不知為國效力為君盡忠。我朝已曆幾世,科舉朋黨愈演愈烈,長此以往那些公卿士子還知不知道這國家是誰的國家,天下誰的天下!”


暮雲深 正文 第四章 雲橫秦嶺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上)
章節字數:12790 更新時間:07-11-15 18:25
毓清平日隻知帶兵習武,或是仔細打點與皇家兄弟們的關係,這些朝堂上的利害牽扯從未想得如此深透,此刻隻是垂目不語。

“這些道理你三哥很是懂得,他向寡人道,蘇瑾謙勸富賑貧,即便來日無錢還貸,亦算情有可原,這隻知有恩師不知有天子的大罪才是必斬的因由。明旨殺了他,以一儆百,科舉朋黨必然有所收斂,如若留他不死,天下人倒真將他視為知恩圖報的楷模了。”

毓清明白天理大過人情,毓疏的主張字字切中要害,縱然蘇瑾謙的做法再怎樣無可指摘,這份動機在此,已經注定保不住性命了。思至此處,毓清向皇帝言道:“此番兒臣得勝回來,旁的封賜通通不要,隻求父皇賜蘇瑾謙一具全屍,也算父皇體他多年政績堪為天下表率。”

皇帝猶豫片刻,道:“你說得亦有道理,寡人也怕貿然斬他,難平汴梁民意。隻是朱批已發兩日,此時再改,怕來不及了。”

毓清起身言道:“懇請父皇即刻下旨,兒臣的戰馬千裏良駒,兒臣親去傳旨,必定趕得上的!”

皇帝聞言皺起眉頭,“你征戰數月剛剛回京,這般勞筋動骨為了哪個?”

毓清隻跪下言道:“懇請父皇下旨!”

皇帝雖覺得毓清這番決斷有些荒唐,無奈實是疼他,加上他寧邊歸來立下大功,此時不想拂他的意,唯有點頭應允。

行刑當日天色陰沉,至午濃雲不散。方杜若命小粳備下一壺陳釀,幾碟精肴,向府牢為蘇瑾謙壓行。入得牢中摯友相見,雙雙落下淚來,小粳在一邊陪出許多眼淚,哽咽道:“我家主子喝不得酒,我替主子先敬蘇大人幾杯。”

蘇瑾謙忍了眼淚,舉杯道:“蘇某一介罪人,粳小哥莫再叫什麽大人了。方大人與粳小哥這份心意,蘇某無以為報,唯有來世再還了。”

小粳憋嘴又哭,胡亂飲了幾杯,又勸蘇瑾謙吃菜。方杜若在一旁不斷垂淚,小粳道:“主子莫要再哭了,主子這般哭,蘇大人走得也不痛快。”

方杜若強笑言道:“是我不通事理。蘇兄一世為人善良純正,死後必往極樂淨土,杜若回京之後定請白馬寺高僧為蘇兄往生超度。”

蘇瑾謙笑道:“方大人果是修佛之人,蘇某卻不信這些生死因果,隻請方大人往後清明忌日為蘇某撫笛一曲,蘇某泉下有知,也便瞑目了。”

方杜若隻覺心痛難當,唯有強自忍淚,點頭應承。

午時二刻,監斬官向牢內提人,蘇瑾謙鐐銬加身上了囚車,一路行過州府主街,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他為官的聲名,一一麵露愁色,更有自汴梁趕來的百姓,個個在囚車兩側跪倒,沿路哭聲不絕。刑場周圍早已被汴梁百姓圍滿,見蘇瑾謙下得車來行至斬墩前跪定,紛紛失聲痛哭,呼冤叫屈之聲淒惻震天。監斬官見民情激動,唯恐拖延下去生出事來,眼見時辰將至,不願再等下去,抽出令牌擲於地上喝道:“行刑!”

百姓哭得越發淒慘,紛紛向刑場中央擠去。劊子手不敢耽擱,手起刀落,霎時鮮血噴湧。方杜若不忍再看,隻閉目垂淚,幾乎咬碎牙床。忽聽圍觀百姓一陣驚呼,睜眼再去看時,銀衣少年騎著白馬躍過人群,蹄濺鮮血,看見地上的首級,生生怔在場中。

瞬息不停鞭馬狂奔,終是晚了一步。毓清越過淤滿鮮血的刑場望著麵色慘白的方杜若,嘴唇動了動,低低喚他的名字出來。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綠衣歌女柔曼曼持著紅牙板,淺吟低唱。錦服的恩客懶懶歪在矮榻上,手中的酒杯在榻沿上輕輕叩著拍子,待一曲終了,拊掌言道:“分別月餘,綠娘子的歌藝又有長進,聽得人骨頭都酥了。”

美人眼波一轉,嬌笑道:“知道越爺愛聽奴家唱曲,越爺這些日子不來,奴家想得厲害,苦練來著,心道等越爺再來,定要用曲子將越爺拴住了,免得越爺三天兩頭不見蹤影,叫奴家將心肝都想碎了。”

越臨川扯了她的手腕拉進懷裏一陣亂親,“瞧瞧瞧瞧,慢說歌喉越發可人了,這小嘴也越發甜膩起來,如此下去,若愛死了我,哪個再來疼你?”

綠蕊隻笑得渾身輕顫,伸手解他的衣物,兩人拉扯調笑之間,忽聽房門一響,一個男聲在門外冷冷道:“越臨川可在裏麵?出來相見。”

越臨川心中一驚,推開綠蕊猛地坐起來。綠蕊見他麵色古怪,知道門外的人與他有些瓜葛,令他不好直接回話,於是徑自開口道:“門外是哪個潑皮,恁地不通事理,人家夫妻在床上玩耍,你是想進來看看怎的?”

綠蕊在青樓混跡多年,早聽出門外之人是那從不進窯館的所謂君子,以是用了正經的妓女口吻答他,望他無趣羞慚,罷休離開。門外果然沒了動靜,越臨川擰著眉毛低著頭,一張麵孔時青時白,陰晴不定,一忽兒門口道:“我在這凝芳樓外等你,玩耍夠了就出來見我,你早朝之前總要回家換官服吧?”說罷腳步響起,那人轉身離開。

綠蕊重又偎進越臨川懷裏,道:“這是哪個?與越爺有過節?竟追到這裏來。”

越臨川勾起嘴角笑笑,一雙眼睛卻空茫茫看著錦被上的花紋,不知在想些什麽。綠蕊湊過去把弄他,又舔他的耳垂,越臨川將她輕推開,道:“我今天剛回來,身上乏得很,你陪我先睡一會。”說著裹了被子躺下。綠蕊知道他是被那人敗了興致,也不好再說什麽,隨他躺下,將整個身子偎了過去。

似這般不知躺了多久,蠟燭也燃盡了,綠蕊正待沉沉睡去,卻聽見越臨川披衣起身,她朦朦朧朧向越臨川問道:“這深更半夜冷風刮著,越爺往哪裏去?”

越臨川匆匆穿戴衣物,道:“明日要向衙門述職,我剛想起還有幾條檔案尚未準備妥當,這就家去了。”

綠蕊是聰明女子,也知道不再問下去,隻披衣道:“奴家送越爺下去。”

“不必了,天還早,你再睡吧,恩銀我結在櫃上。”

綠蕊看他匆匆出去,躺下咬起被角,悶出幾滴眼淚來。

越臨川出得樓外,見那人果真正在門對麵的牆下站著。花街不夜,人流燈火在他身前來來去去,浪語謔笑不絕於耳,他卻隻是袖著手垂著頭等,背挺得筆直,全像身處別方世界一般。

越臨川走上前去,作揖問道:“陸師傅有何指教,學生聽著。”

陸妙諳微愣一下,抬頭見他,皺起眉頭道:“你還知道叫我一聲師傅,堂堂大理寺少卿,司掌法典獄令,甫回京城,一不參駕,二不述職,夜宿青樓,成何體統!”

“陸師傅不說,又有哪個知道學生已經回來了。學生還沒問過陸師傅是如何知道的?”

陸妙諳轉開眼睛,隻道:“今日去你家中,見你行李到了,問了下人,竟說你大約在此,便尋了來。”

“陸師傅是第一次到花街來吧?學生帶你周遊周遊?”

陸妙諳氣得緊抿嘴唇,越臨川道:“此處人多口雜,兩個朝廷大員站在這裏爭吵,傳揚出去總不好看,陸師傅不怕,學生還怕呢。”

陸妙諳又氣又惱,甩手便走,一路生著悶氣,避開人流七轉八繞,走了不知多久,猛然停下時,卻已是黑漆漆的巷子。陸妙諳轉回頭去,明晃晃的花街在巷口露出幾許亮光,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裹在光裏慢慢踱了過來。

陸妙諳歎了口氣,轉身向他走過去,巷子狹窄,他要走回街上,須得越臨川轉身先走或是讓開,行至麵對麵,越臨川停下腳步,退也不退讓也不讓,隻是一味看過來,背著光也不知道是什麽神情。陸妙諳等得不耐,伸手推他,卻被他抓住胳膊往前拽了一下,結結實實抱個滿懷。

“這是做什麽!都這麽大了,讓人看見成何體統!”

“這是凝芳樓的後門,姐兒們傳這裏鬧鬼,平素從不過來,你不嚷嚷便沒人看見。”

陸妙諳隻好低了聲音,道:“這又是怎麽了?誰又給你委屈受了?”

越家祖上對陸家有恩,兩家代代多有往來。陸妙諳成名甚早,十七歲得中狀元,之前之後都幫越家子侄帶過些課程,以是越臨川稱他師傅。越臨川在越氏宗家排名最小,母親原是歌女,生子之後被接進府內,卻從來沒得過半個名分,早早死去。因越臨川出身低賤,其餘兄弟姐妹皆將他視為欺侮的玩意,越老爺亦從不將這個兒子放在眼中,甚至不讓他進入家學。那日陸妙諳正在講習《大學》,錯眼看見窗外有個小小身影,陸妙諳一走過去,那孩子便跑開,過些時候再悄悄過來,終有一次陸妙諳腳下快了一步,伸手出窗抓住那孩子的衣領,逮個正著。

那六七歲的孩子嚇得渾身發顫,一雙漂亮的眼睛懷著極深的恐懼看過來,陸妙諳原本全無惡意,見他嚇成這個樣子,連忙柔聲安慰,又問別的孩子這個是誰。越家的長子隨便答了幾句,陸妙諳大致懂了意思,便問越臨川躲在窗外可是為了聽課。越臨川怯怯地點了頭,陸妙諳笑道:“既想聽課,何必蹲在窗下,直接進來坐著便好。”

後來這句話,越臨川一直一字不差地記著。

第二日越臨川早早到了課堂,越家的其餘子弟見他進來,一片嘲弄之聲。他的三哥拿毛筆蘸了墨汁向他眼睛上畫,“瞧這狐媚的一雙吊稍眼,全與你娘一模一樣,既然這般像個下賤的戲子,三哥給你畫上臉,你給我們唱上一曲正好……”

越臨川低頭閉著眼睛,既不躲開也不回嘴,隻默默忍著。餘下兄弟將更多墨汁書本,甚至鎮紙硯台向他招呼,他被砸疼了也隻是彎彎腰,絕不離開坐著的椅子。一忽兒陸妙諳進來,看見這般光景,幾乎氣炸了肺,卻隻是向講案前冷冷一坐,道:“今日課開得早,先考你們幾個對詞。”他見越臨川那日穿著一件青綠色的舊衫子,便道:“——綠衣。誰能對上?”

一時堂中有對紅花的,有對彤雲的,有對碧裳的,鬧得不可開交。陸妙諳見越臨川咬著嘴唇不說話,便向他道:“臨川,你說。”

越臨川聽陸師傅這般喚他的名字,驀地抬起頭來,明魅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欣喜,眨了眨眼,揚聲道:“——黃鳥。”

陸妙諳聽他開口便是心中正解,笑道:“對得很好。隻怕他們還沒聽懂,你再講講。”

“《綠衣》《黃鳥》同是詩經篇名,又皆為悼亡詩,文辭哀切,古意深遠。”

“講得也好。不過這個原不算難,我再問你一個……——恒河沙。”

雙字變為三字,堂中的孩子都沒了聲息,兀自思索,卻聽越臨川亮亮答道:“不燼木。”

陸妙諳沒想到越臨川答得這樣快,答案又是這樣新奇,便問:“這是什麽,講來聽聽。”

“《神異經》載,南方有炎火山,其中生不燼之木,晝夜火燃,得暴風不猛,暴雨不滅。”

陸妙諳沉吟片刻,道:“恒河沙對不燼木,雖不是完全工整,意態卻有深遠之處,這個也不錯。這《神異經》你又是在何處看到的?”

“是……我娘留給我的。”

底下的孩子哄笑成一片,陸妙諳明白越臨川的母親出身青樓,這誌怪之書應是她閑來無事解悶用的,既然帶進府來,這小小的孩子饑不擇食,倒也看得細記得牢。陸妙諳想來便道:“對詞雖然對得好,旁門左道終非正路,日後還要多看些聖人經典才是。”

不想那小小的孩子卻道:“人人都看聖人經典,全將天下看成了一個樣子,我偏要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東西。”

陸妙諳被他說得一愣,訝然於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此番言論雖有些離經叛道,卻能突破曆代科舉陳風,頗有新意。陸妙諳不便誇他,但也不想責他,隻笑著讓他坐下,向其餘弟子道:“今日的對詞,是臨川對的最好,既然對得好,便是這裏合格的學生,你們哪個想叫他出去,需得先學得過他,若是個個都學得比他好,為師自然不會再讓他坐在這裏了,聽懂了麽?”

眾子弟雖不情願,也紛紛點頭。

越臨川知道陸妙諳隻比自己的大哥大上一歲,不過十六年紀。看他一副一本正經的師長模樣,越臨川低頭偷偷笑出來。

當日結課,陸妙諳將越臨川留下,向他說解道:“今*****哥哥們欺負你,我是看見了,但我若是責罰他們,難保他們日後不會懷恨在心,加倍報複於你。隻要你勤奮讀書,處處強過他們,他們對你心生不甘,再生佩服,自然不會再欺負你了。你隻自己爭氣,有什麽委屈也要說給我,我縱不能懲處你家兄弟,替你排解些也是好的。 ”

兩家算起來,陸妙諳與越臨川是平輩,以是對這個小小的弟弟甚為心疼。越臨川亮著眼睛望著他,他說一句便點一下頭。

陸妙諳又道:“你方才說要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東西,誌向很好,隻是如今的世道下,想伸張這樣的誌向,先要舉仕,因此聖人書也要仔細讀,明白麽?”

越臨川還是點頭,見陸妙諳收拾東西打算回府,咬著嘴唇悶了一刻,突然撲過去兩隻手抓住陸妙諳腰間的衣服,將腦袋埋進他懷裏。陸妙諳見他這樣,知道他平時受了太多委屈,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個對他慈善的人,因此舍不得自己走,於是輕輕拍拍他的背,安撫道:“我明日還來呢。我今天看你被欺負成那樣也不願離開書堂,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是這裏所有人中最有出息的,你好好讀書,來日中了進士,你全家人都會將你當成寶,再沒人敢輕侮你了,知道麽?”

越臨川將臉埋在陸妙諳胸口,輕輕點頭。

次年陸妙諳大魁天下,九年後越臨川得中二甲進士。陸妙諳當日說的果然無錯,越臨川在越家這一代子侄中第一個登科,第一個舉仕,如今官位也做得最高。越家現在果然將越臨川當成寶貝,越臨川卻不將他們放在心上起來,不時流連秦樓楚館,接連數日不返家中。陸妙諳雖然常常說他,但也覺得自己沒什麽身份去管,話從來說得不重,今日見他遠遊歸來卻不來探問,以為他出了什麽事,去越家問時,卻是直接去了凝芳樓。陸妙諳一時生氣,尋了個由頭一路找來,現在見他往自己懷裏鑽,才知道他確實遇到了什麽不痛快,於是柔聲勸著,又問了許多句,越臨川隻是不答。

陸妙諳知道越臨川脾氣拗起來便不用指望他開口了,隻得輕輕拍著他的背,這麽過了一刻,漸漸聽出越臨川的呼吸又短又斷續,竟似抽咽。陸妙諳慌忙伸手去摸,觸手全濕,這下可驚得心慌意亂,心道從小看他長大,再受怎樣的委屈也沒見他掉過半滴眼淚,今天是遇到什麽不得了的事了,居然哭成這樣。陸妙諳連聲急問:“這是怎麽了?啊?究竟怎麽了?你倒說話啊?”

越臨川離了他的身子蹲下去,強忍著哭聲縮成一團。陸妙諳隨他蹲下,聽他斷續言道:“我活不了了……我一輩子想要的全沒了……再不想活著了……”陸妙諳慌亂問道:“出了什麽要命的事了?你喜歡的姑娘查出癆病了?縱是癆病,現在宮中的翟太醫醫術高明,我去求他,沒有治不好的……或是你喜歡的姑娘許了人了?她若願意跟你,你出更高的贖金贖她不行麽……就說你早該將人家贖出來,青樓總歸不是人呆的地方……”

“……既入青樓,哪裏還有能呆的地方……縱使被人娶回家去,被主母妻妾丫鬟仆役作踐……生了孩子也全是豬狗不如的東西……”

“誰又指摘你的出身了?我去跟他講理!”

“我這樣的醃臢東西……哪裏配讓你次次為我得罪他人……你是大家的嫡室長子,身份尊貴幹淨得很……公主都要下嫁……”話到這裏越臨川再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原是這個,”陸妙諳見他說破,微微放下心來,“按說陛下擇駙馬,像你這樣的才情相貌年紀,本當排在第一,但是世間俗見積習已久,陛下也有他不得不顧忌的難處。若按我說,娶了公主便是好事麽,如若夫妻離德,倒不如娶個兩情相悅的微寒女子,是何出身又有何關係。”

越臨川隻是忍著聲音哭,陸妙諳又勸道:“況且醉打金枝的戲文你又不是沒聽過,所謂伴君如伴虎,將天家女兒娶為妻房豈是容易的?來日相處起來,我還真怕妙辨遇到什麽凶險。”

“……哪個?”

“九公主,靈善公主。”

“哪個要娶九公主?”

“妙辨啊,我弟弟。”

越臨川像是驟然噎住了,猛地咳了幾聲,咳聲未止便匆忙問道:“不是你麽?妙辨是庶子,如何能娶公主?”

陸妙諳頓覺幾分哭笑不得,道:“你剛回來,自然不知道。陛下原擬將公主下嫁於我,我慮到九公主年庚十五,我卻已然三十有一了,加之曾經喪妻,如此聯姻怕公主覺得委屈,因此向家中建議動用族法將妙辨擢為嫡子,將我絀為庶子,日後家業由他繼承,陛下亦已恩準,如此便成全了一對少年夫妻。”

“那你自己呢?當年秦小姐尚未過門便已過身,你按禮法雖為喪妻,按實情卻並未娶過親,你想為她守到幾時?”

陸妙諳一怔,“……你問這個做什麽?……莫非……莫非你方才……”陸妙諳這時才明白越臨川究竟哭些什麽,一時心亂如麻,話也說不利落了,“……你那一輩子想要的,是……我?”

“人要不到也不妨事,心我卻全要,一分也不許少,你給不給?你若不願給,我將心挖出來給你,你要不要?”這幾句話,越臨川說得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隻剩真將一顆心剜出來給他。

陸妙諳愣愣看著越臨川,仿似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良久之後,垂下眼睛低低歎氣。

“我這顆心,幾時又曾給過別人……”

越臨川湊過去親他,陸妙諳也沒躲開,這麽靜靜吻了一刻,越臨川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旁道:“陸師傅是君子,君子說的話一輩子都算數的。”

陸妙諳輕輕笑起,他不知道越臨川衝著他的身後也在笑。那典獄出身的人今日去過陸家門前,如何不知道天子將公主嫁給他家哪個兒子,此時掛在臉上的眼淚不知有幾分是真的,心中滿當當的幸福卻是足金足赤,這輩子再沒這麽真過。

小皇孫滿月當天,三皇子府並未大擺酒宴,隻請了幾家近親小聚。陌楚荻帶著夫人陸氏與妹妹如虹去向毓疏賀喜,陸氏是第一次麵見這位天大大伯,款款行了禮,一雙眼睛卻不敢抬,很是拘謹。陌楚荻笑著勸慰她道:“三殿下最是隨和的,從小對我多加看護,仿似親哥哥一般,夫人莫要拘那許多禮數,隻當自家人便是。”

陸氏夫人點點頭,這才敢抬頭去看毓疏,一雙水杏般的眼睛透著明媚溫和,盈盈的眼波倒叫毓疏不知如何對視,隻點頭笑了笑,招呼他們落座。

如虹與毓疏是鬧慣了的,粘上去恭喜哥哥賀喜哥哥地叫,毓疏一麵應她,一麵看著陌楚荻對陸氏夫人笑著講解堂前院落中的一樹桃花,陸氏夫人聽得專注,明豔的眼睛時而看花,時而看著陌楚荻,即便成親已有月餘,她看著自家相公時,臉上仍帶一絲嬌羞甜蜜。毓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隻帶笑喝茶,去與如虹說話。

一忽兒正妃羅氏將小皇孫抱出來,女眷們紛紛圍過去看,羅妃將孩子遞給陌家的新媳婦,陸氏夫人接過來,卻不知如何去抱,孩子不舒服地蹬蹬腿,嚇得陸氏手足無措。羅妃笑道:“想來妹妹家中沒有更小的弟妹,從沒抱過孩子呢。”陸氏夫人紅著臉點頭,將孩子遞回去,羅妃卻隻是從下麵托住,並不接過,“不妨事,正好學學,不久便能用上了。”

眾女眷紛紛笑開,陸氏夫人埋下頭,滿臉羞紅,陌楚荻在遠處笑道:“借嫂嫂吉言了。”

羅妃向陌楚荻招手道:“探花郎過來,抱抱你這小侄子,也讓我兒沾你幾分風采靈氣。”

陌楚荻走上前去,笑道:“小皇孫天皇貴胄,是臣弟沾他的福氣才是。”說著將孩子從自家娘子的手中接過,抱在懷裏輕輕拍著。不想孩子到了他的懷中竟變得十分乖順,明亮的眼睛向上張望,可愛非常。陌楚荻笑著逗他,又問羅妃:“陛下賜過名字了麽?”

“今天早上賜下的,叫慶麟。”

陌楚荻聞言拿手指輕輕點著孩子軟軟的鼻尖,“慶字輩也排了不少了,這麽好的‘麟’字,皇帝爺爺哪個也沒舍得給,原是等著給你呢。”

孩子睜著一雙大眼睛,亮亮地看他。

毓疏聽見陌楚荻的話,心中微動,揚聲對羅妃說:“你們妯娌姊妹帶麟兒去內室玩吧,有我們這些老爺坐著,你們的私房話也不方便說。”

羅妃笑著點頭,依言帶著眾女眷離開。毓疏起身向書房去,陌楚荻跟上,到得屋內毓疏吩咐下人倒上茶水後關門下去,兩人靜默坐下,一時無話。爐裏的熏香嫋嫋而起,窗戶開著,院中架上的紫藤豔麗如堆錦,陌楚荻看著花,忽然輕輕咳了一聲,毓疏起身熄掉熏香,走過去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輕輕握住,靜了一刻,道:“又瘦了。”

陌楚荻隻道:“開春衣服穿得少,是殿下想多了。今年殿下這裏的藤花開得比我府上的還好。”

風從窗口進來,吹散了熏香的味道,帶來藤花暖蜜一般的香氣。毓疏收回手,深深抑住胸中歎息。

“方才借你吉言了。”

“有身份的眾位皇子裏,殿下第一個得嫡子,臣弟方才說的隻是實話。”

“這些話你不說,連我都不曾想到。”

“ 陛下對殿下的倚重,臣弟不說,殿下也該知道。”陌楚荻將視線轉回室內,“此番庫銀虧空一案,一來殿下處理得當,深受陛下賞識,二來越臨川審案精嚴,益得陛下器重,三來宋新儒昔年曾為太子近臣,他多年侵吞庫銀肆無忌憚,與戶部放任不無關係,此案之後,陛下下旨徹查戶部舞弊,顯見已對太子的多年疏忽心生不滿,這一出一入之間,殿下勢漲,太子勢虧,慶麟的名字已將聖上的態度說解明白了。”

毓疏淡笑,道:“一塊石頭打下許多鳥來,荻哥兒的建議從來沒有不好的。”

“建議是臣弟的建議,但非越臨川不能做到。他為殿下辦成大事,殿下謝過了麽?”

“父皇原擬將九皇妹下嫁陸妙諳,陸家上表請辭,又折騰出絀嫡子擢庶子的事來,弄得父皇很不開心。我帶著九妹去跟父皇說解,說十五歲的天家公主的確應該配給少年人,陸家這樣大動幹戈也是一番赤誠忠心,父皇見我說的有理,九妹也願意,便恩準了。”

陌楚荻笑起,“這對越臨川倒真是再大不過的禮,他那麽精明一個人,即便殿下不當麵說破,他也定會感念殿下的恩惠。陛下近日頻頻為適齡的皇子公主賜婚,怕是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想提早了結些身後事。”

“八妹九妹都嫁了,十妹還小,現在皇子裏過了二十的隻剩六弟,想必也不遠了。”

陌楚荻點頭,心道六皇子從來不是乖順聽話的人,他心中惦念方杜若,已將婚事婉辭一次,來日陛下明旨賜婚,必然又有一番大鬧。先前他為方杜若替蘇瑾謙請旨,又親將旨意日傳三百裏,已然讓皇帝知曉他幾分率性而為的性子,若再執意拒婚,難保皇帝不會推演到方杜若身上,到時無論是逐是殺,六皇子都不會袖手旁觀,頂撞天威加上斷袖之癖,已然能將他排於大勢之外了。

真情實性,終不是天子修為。

還真是一塊石頭打下許多鳥來。

陌楚荻想著便道:“依臣弟看,殿下不如趁熱打鐵,向聖上請旨代辦戶部徹查之事。殿下若能一舉革除積弊,向聖上顯示朝務能力不說,戶部的勢力亦能握入殿下手中。”

毓疏點頭,“明日上朝便奏此事。”

陌楚荻笑了笑,慢慢嗅著空氣中的花香,不再說話。

果真如此順利,你便是上天護佑的真命天子。如若不是,即便逆天而動,東宮的那隻大鳥,我也要結結實實打下地來。

原本是草薰風暖的暮春天氣,到晚間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陸妙諳不知都禦史左恭遲深夜傳喚所為何事,隻一路頻催轎夫。匆匆入了都察院衙門,左恭遲正在後堂等候,見他來,急急將他引至書房密室,不待坐下便掏出一封折子和幾封書信給他。陸妙諳粗粗看過,大驚失色道:“鹹陽太守章端瑞密奏雍州牧盧衡結連太子圖謀造反?!”

州牧之職與州丞不同,名為執掌一州政令,實握軍權,多授予邊遠州府的封疆大吏,一為守土,一為寧邊。雍州地處東西要道,民風強悍,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雍州牧的地位自與尋常州牧又不相同。盧衡是太子外戚,其父盧權為太子生母盧淑妃的長兄,若非如此身份,盧衡占不得這般高位,但正因如此身份,一旦有所異動便是一場血雨腥風。

陸妙諳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向左恭遲道:“這些東西是幾時送到大人手中的?”

“今日夜間送抵。老夫見事關重大,未敢聲張,隻喚你前來商議。”

陸妙諳心知左恭遲所慮何事。曆代臣子卷入天家謀反之案,從來凶多吉少。若謀反是假,參而不倒,上書之人必遭秋後謀算;若謀反是真,天子痛殺親族,難保事後遷怒起事之人。但若扣而不發,章端瑞來日再向它處去告,必將扣折之人視為謀反同黨。思及此處,陸妙諳道:“左大人,謀反事大,不可不上告天聽,妙諳願修書上奏,成我臣子之忠言官之義。”

左恭遲聞言搖頭,“老夫朽矣,時日無多,你年紀尚輕,前程無量,上奏之事自然我去。老夫此番喚你前來,隻想與你斟酌些文書詞句,其餘事體你一概莫要過問。”

“妙諳無妻無子,全無掛礙,左大人膝下子孫滿堂,便是為子孫著想也該讓我前去。”

“你縱無妻子,尚有父母兄弟,陸家百年望族,你也當為家門考慮才是。”

提及家門二字,陸妙諳道:“妙諳幼弟將娶九公主為妻,陸氏既與天家結親,聖上定不會重加責罰,此本由我上奏,兩廂無礙,還請左大人放心。”

左恭遲沉吟一瞬,點了頭。

次日朝堂,一石激起千重浪。

陸妙諳上書言畢,滿朝文武驚疑失色,論聲驟起。太子行出幾步跪叩呼冤,丞相史淵亦出列為太子保奏。毓疏皺眉沉目望向陸妙諳,再望太子,又望皇帝。越臨川抿唇垂首,盯著腳下地麵。陌楚荻淡淡的眉毛微微蹙起,視線停在麵前虛空。

忽聽毓疏言道:“皇兄素性溫良,斷不會做出此等謀篡之事,萬望父皇明鑒!”

陌楚荻微微吐氣出來,抬起眼睛。

座上皇帝麵色鐵青,默默翻閱隨章端瑞的折子呈上的密信,忽然揚聲道:“陌楚荻!”

陌楚荻出列叩道:“微臣在。”

“你是書法大家,這些書信是不是太子的字跡,你看仔細!”皇帝說罷將手頭信紙向下擲來,那紙片飄飄落地,並未飛遠,旁邊的近侍將信揀起,給陌楚荻遞去。

陌楚荻將那一頁信紙反複看了幾遍,叩首言道:“回稟陛下,微臣……不敢認。”

“什麽叫不敢認!寡人現在叫你認!”

“回稟陛下,這信上的字跡雖與太子殿下的別無二致,但微臣萬萬不敢相信此信為太子殿下所寫,許有居心叵測之人尋高手偽造,微臣不敢妄下論斷汙太子殿下清名。”

“高手偽造?高手偽造到連寡人都難辨真偽?!‘毓’字的寫法是寡人親手教他,你看那信中‘荒疏’二字的最後一筆是否以頓帶鉤,洇得比別處開些?縱使有人能仿出筆體,這樣的細部如何仿來?!你們個個都說不信,現在讓寡人如何不信!!”

陌楚荻叩首,“微臣眼力鈍拙,微臣萬死。”

太子毓寧此時慌亂言道:“父皇,父皇!兒臣是給盧衡寫過幾封書信,但皆為家常閑語,全無謀反之心啊父皇!”

“‘ 近日天威難測,朝堂不安’,莫非寡人是那喜怒無常殘害群臣的紂王?!‘毓疏賢治,毓清武隆’,毓疏為你出言脫罪,你倒在這裏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能!‘不可不謹小慎微,細做籌謀’,若非圖謀不軌,何必謹小慎微,你那細做籌謀又要籌謀些什麽?!籌謀寡人的性命不成?!!”

“父皇!兒臣全無此意啊父皇!!”

皇帝隻搖頭痛道:“拿下去!將這逆臣賊子給寡人拿下去!!”

韓紫驍聞言,用眼神向屬下示意。兩個禦前侍衛上前扣住太子的雙臂,不顧他的掙紮呼喊,直拖出殿外。

朝堂安靜下來,文武百官各自忍著額上冷汗,全無一人敢抬手擦拭。史淵仍想說話,被皇帝厲色止住。盛怒之下,皇帝疾聲問道:“誰去,將這犯上作亂的盧衡為寡人討平!”

殿側毓清揚聲道:“兒臣願往!”

皇帝見最寵愛的兒子挺身出列,不由喜上心頭,“好,好,寡人即日為你發兵!”

這時工部列中有一人行至殿中叩首道:“陛下,微臣請隨六皇子殿下前往雍州。微臣素日與盧衡有舊,願勸盧衡息兵束手,止此幹戈。”

此言一出,毓疏回頭望向方杜若,陌楚荻仍舊低頭跪著,毓清道:“你去勸些什麽?縱他已有萬全準備,我一樣將他的首級提來複命。”

“殿下雖為用兵神手,唯恐戰火殃及雍州百姓。若盧衡一意孤行,殿下用兵不遲。”

皇帝道:“反臣不同異族,戰火燃於國土,恐傷我朝元氣,你去試試倒也無妨。準。”

——主帥很開心。

雖然一樣是嘴唇緊抿冷冰冰一張臉,但眉眼間的輕快掩也掩不住,這些同他摸爬滾打多時的將士們又如何看不出來。

開心的緣由麽……竟然連最心愛的玉髓輕雪都讓出來給人騎……那位方大人,不知道幾輩子的修為。

見步卒騎將們紛紛拿餘光瞟自己的寶馬,再瞟馬上的方杜若,一臉對人羨慕對馬惋惜的樣子,毓清心中好笑,磕著坐騎踏雲驄遠遠趕到隊伍之前,揮手出發。

這一路走了個不急不徐。方杜若原道以毓清的性子,既然得了討逆的任務,必定百裏奔襲速戰速決,不想大軍一路行去,遇路墊土遇水架橋,風光奇麗之處甚至慢下步伐細細欣賞,全不似出征,竟如出遊。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方杜若一介隨軍文官,更是不能多加置喙,對著毓清時,仍是一張平和笑臉。

有時毓清行到隊伍前方巡視,方杜若往往望著他發上耀出的日色出神,想那一頭蜜色的發這樣隨意束了,在戰場上飛揚而起時又會是怎樣景象,是否如一麵恣意迎風的戰旗般,無拘無憑。

鸞鳥鳳凰,長空勁飛,纏住他雙翅的絲線,卻始終握在自己手上。

自從刑場一麵,許多事瞬間看清,許多話,卻是越發講不分明……

毓清見方杜若常常垂頭靜思,道他隻是憂心戰局,加上原也不是多話之人,在將士麵前更不能失了威嚴,所以日日隻與方杜若並駕騎行,山水之外,全無它話。

由豫入雍,必經秦嶺天險,入山以來,棧道坎坷,行軍愈發遲緩。毓清見方杜若麵色憂慮,便拿眼神詢問,方杜若道:“杜若在想,若盧衡派兵埋伏於此,我軍豈非無可還擊?”

毓清道:“一側為絕壁,一側為深淵,若非盧衡的兵士身插雙翅,如何攻來?”

方杜若笑起,“殿下知道杜若不通兵法,是杜若多慮了。”

“原也不是多慮,所謂兵無常法水無常形,若是別人,當真命令手下攀上這絕壁頂端向下投石灑火亦不希奇,換成盧衡,我卻不擔心。”

“為何?”

“ 朝中皆言盧衡善戰,並非妄語。他封疆多年,雖常與西滄、吐穀渾交兵,上任以來卻未失一城,堪稱善守之將。然則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盧衡的短處,在於他善守不善攻,我出來前看過兵部裏他曆次作戰的紀錄,向來隻是將攻城敵軍打退了事,從不見他主動出城迎敵。據城垣尚且如此,據此天險,他又怎肯興兵離巢?必定已在前方關隘穩穩駐紮,候我多時了。”

“殿下是說,藍田關?”

藍關扼西出要道、秦嶺餘脈,此關一出,便是陝中沃野,揚鞭催馬,長安一日可臨。

毓清勾起嘴角,“藍關自古難下,今次若能被你三寸靈舌說破,也算千古奇聞。”

方杜若隻笑道:“事在人為,試過便知。”

毓清不再說話,望向前路的眼中寒色漸生。

大軍行至藍田關下,天色尚早,毓清命埋土造飯,就山安營。方杜若欲向關門投拜,毓清隻道行軍辛苦,先歇幾日再談不妨,這般攔了下來。

次日糧草輜重一概運抵,工兵開始在陣地上搭建攻城塔樓,各營勤務亦協助組裝石炮雲梯,步卒整槍騎將刷馬,藍田關下一派工地景象。方杜若不得入關,隻能發揮職務特長,四處指點,倒使工程進度比平時快出許多。兩日後塔樓勢起,石炮安座,雲梯排開,戰壘夯實,毓清向藍關城頭眺望良久,向方杜若道:“你若一定要去,今日,便去得。”

方杜若持使旗向關前請入,亦有弓手將拜帖射上關頭。等了許久,關門一角的行馬小門緩緩打開,一將策馬出迎。

來人道:“盧大人請方大人入關一敘。”

方杜若驅馬向前,忽聽身後一陣馬蹄疾響,毓清的踏雲驄頃刻已至關前。

關中來將見攻城軍中突出一騎,驚疑拔刀,卻聽那青驄馬上的將軍揚聲言道:“我是六皇子毓清,回去對盧衡說明白,兩軍交戰不傷來使,約時一個時辰,放他安然出來,如若少去半根頭發,我發誓叫你藍關上下,三族滅盡!”

來將早聽過毓清修羅之名,如今對著那一雙刀鋒般的眼睛,隻覺渾身上下冷汗漣漣,不敢多應,帶著方杜若倉促進門。


暮雲深 正文 第四章 雲橫秦嶺家何在,遍插茱萸少一人(下)
章節字數:12248 更新時間:07-11-15 18:41
藍田天下重關,形製甚嚴,方杜若入關下馬,被引至關牆邊一處用做調度的小院,院中諸人往來奔走,神情壓抑,盧衡坐在正廳,見他來,起身迎道:“幾年不見,杜若賢弟別來無恙。”

盧衡的兵法師出方老將軍,與方杜若自小相識,人道師門如親門,論起交情,又與旁人不同。方杜若俯身拜道:“衡兄康健,小弟有禮了。”話一出口,隻覺心酸,又道:“小弟來遲,衡兄見諒。

盧衡道:“兩軍交兵,各安其理,賢弟也是身不由己。”

方杜若借機言道:“想來衡兄亦身不由己,否則本無反心,為何起兵?”

盧衡笑道:“賢弟聰明,所謂君逼臣反,便是如此了。”

“此番小弟正是奉君命前來。皇上聖意已決,隻要衡兄就此收兵,為雍州百姓止此幹戈,陛下必保衡兄全家無恙。”

盧衡並未直言答他,隻道:“賢弟知道先皇時安西將軍鍾承恩勾連廢太子密圖逼宮一案麽?”

“此事朝中無人不知。當年事敗之後,鍾將軍舉兵投降,朝廷嘉他迷途知返,隻將他貶而不誅,全家遠遷戍邊,並未傷及一人性命。有此先例,足見朝廷寬仁,衡兄亦不需多加顧慮。”

盧衡道:“看來恩師未將實情講於你知。”

方杜若聽他話含深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那鍾承恩是你生身父親,若朝廷果真未傷一人性命,你家其餘親族現在何處?”

此話一出,如晴天霹靂,方杜若驚詫失語。

“鍾家於遠戍途中為官軍盡殺,棄屍荒野,唯獨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孩因帶兵的參將一時心軟偷偷匿下,那參將便是如今的方平居老將軍,那嬰孩,便是你方大人!”

“……如此密事,衡兄如何知曉?”

“當時為了行事機嚴,那主謀之人隻揀選了旗下最為得力的幾名親族近衛,因此家父亦在軍中。話到這裏,你還不知主謀是誰?”

方杜若望著盧衡,聽那幾個字從他口中緩緩道出——

“那時的七殿下,當今天子。”

方杜若垂下雙眼,心亂如沸,聽盧衡續道:“那時我盧家是他心腹近臣,我姑母入嫁皇府,生長子毓寧,兩家誠如一體同心。縱使當年情誼如此,如今一樣不由分說便起刀兵。話說伴君如伴虎,天家的兒子若心存皇位,又有哪個不是虎狼之心?如今舊戲重演,即便天子肯恕,那得勢的皇子也斷不會將我放過,隻不知發難的會是那賢德的三殿下,還是關下恩寵日隆的禦修羅。六殿下今日待你恩深意厚,來日皇袍加身,一樣能翻臉無情,曆朝曆代哪個天子能結骨肉之誼?他是你滅族仇人之子,與你血仇深重,你起先不知,願為他入敵賣命,如今既已知曉,你不助我報仇雪恨,還要勸我休兵止幹戈麽?”

“太子之事,與六殿下全無幹係。”

盧衡笑道:“全無幹係?那為何不見他上朝為太子保奏,反而自薦出兵、百裏殺來?想要坐上天子寶座,軍權向來比玉璽要緊,賢弟這樣信他,隻是太天真!”

方杜若心知毓清自薦全為拖延婚事,如今卻無話可解,隻直言說道:“衡兄倉促起兵,如何與天下抗衡?倘若來日事敗,必定禍及雍州官員百姓,衡兄即便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雍州眾人考慮一二。”

盧衡一時無話,末了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盧衡堂堂武將,既然戰亦死、不戰亦死,與其束手就擒,不若痛快上陣,成我一世威名!何況,你道我出兵倉促?我盧衡身為太子外戚,兵戎之事自然早有準備,即便無法奪取天下,割據雍州亦不算難事。這些屬下平日既受我諸多恩惠,如今用人之際,竭力用命亦為人臣之義,至於百姓,事已至此,我又如何顧得。”

“……鹹陽太守告你頻繁動兵,原來謀反之事並非冤枉。”

“慢說太子外戚這樣的身份,便是三皇子與六皇子的外家,若說不曾留條後路,朝中人天下人,哪個能信?”盧衡說話間笑了笑,“賢弟不顧身家血仇,無非貪圖天家榮祿,如今若願入我帳下,天子能給的,我雍州王一樣能給,你我自小兄弟,萬事好說,你意如何?”

方杜若輕笑,“雍州王,衡兄好大口氣。杜若身為天子朝臣,即便衡兄自封神州王,杜若也是不能下拜的。”

盧衡聞言火起,道:“賢弟執迷至此,在下與你已無話可說。不過既然故人遠道而來,在下亦不能失了禮數——來人!尋間上房,帶方大人下去歇息!”

門外侍立之人聞聲入內。方杜若起身,凝視盧衡片刻,抬手撥開額發,露出眉間戒疤。

“六殿下曾經問我,家父為何要讓五歲的孩子受居士戒,我那時不知,現在卻懂了。”

盧衡見他神色寧和,吐納之間竟似風行水上,一時呆住。

“ 家父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會依托他的地位興兵亂國,因此早早離朝引退,亦從不教我兵法武藝,更用殺生大戒將我規束。衡兄看重武將聲名、地位野心,指望分裂華夏,令屬下諸人為你無辜喪命,家父看重的,卻是天下蒼生。死者已矣,衡兄道我百無一用也好,貪圖榮祿也罷,杜若參佛之人,為人為事,惟願慈悲。現下隻望藍關早克,速解雍州百姓兵戎之災,杜若身為來使,不可不返回複命,今日辭過,衡兄,好生擔待。”

“好一個方菩薩,”盧衡冷笑站起,抽刀架於方杜若頸上,“我隻道你稟性懦弱,不想卻生出一張利嘴。你自升天去做你的菩薩,我倒要看看這菩薩的頭,我這柄鋼刀砍不砍得下來!”

那堂下的將領方才迎方杜若入關,如今見此情景,慌忙向盧衡道:“大人息怒!斬使不祥!”

盧衡笑向他道:“想來王賢弟不知道,別看他一副迂腐模樣,當年卻中過一甲二名,拿來祭旗,沒有更吉利的了。”說罷舉刀便要砍下。那姓王的將領雖隻見過毓清一麵,卻已深知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想到那“三族滅盡”四字,不禁渾身發顫,上前攔住盧衡的手臂道:“大人若想要個榜眼祭旗,雍州之大,何愁沒有,別說榜眼,便是狀元也能找到。這斬使不祥卻是軍中千古傳下的規矩,大人不怕,小的卻怕得緊。如今關下列陣森嚴,那領軍的六皇子說若一個時辰後使者不返,便要揮兵攻城,橫豎一個書生,對戰局全無影響,大人還是放他回去吧。”

盧衡聞言笑道:“我若放他回去,六皇子便不會攻城了麽?橫豎對戰局全無影響,留他在此,雖不至於牽製毓清,能讓他多少有些顧忌也算好事。人先留著,帶下去好生看管,等旗開得勝戰局大定,再殺不遲。”

王將領依言押方杜若下去。那廂毓清立馬關下,看著水漏一滴一滴走過一個時辰,藍田關內卻全無動靜。毓清咬牙低頭,閉目良久,終是撥馬返身,領軍回營。

藍田關守將見毓清撤走,皆不解意,一廂暗自鬆神,一廂心底又起驚疑。兩軍半日無事,向晚天色漸沉,造飯之後便至全黑。幾個營兵在關牆上往來巡邏,彼此擦肩時,難免交換幾句日間閑話,提到盧大人似將來使斬在堂下,個個麵色發青。如今盧衡興兵造反,普通兵士大多受上級轄製,被迫跟隨。窮關固守,本已令人心焦,加上斬使不祥,更使關上的不安重出幾層。巡至後半夜,忽聽遠方喊殺聲起,眾兵士扶牆前望,關下卻全無燈火,仔細再聽,那殺聲似是從關內傳來。眾人恐慌難定,麵麵相覷,其中一人忽道:“我聽人說六皇子是明王降世,如今可是……招下天兵來了?”

眾人驚懼失聲,更有幾個從上至下抖將起來,那守城的將領此時趕至,聽見這話,揚聲吼道:“什麽天兵!全活得不耐煩了麽!還不速去各處查探!”

眾兵士慌亂奔散。那喊殺聲越來越大,當真是從關內方向攻來。守城諸將措手不及,指揮下屬調度回防,一時城中大亂。盧衡半夜驚起,帶領親隨衝上關牆攔住一名守將急問:“戰勢如何?!”那守將抖著聲音道:“忽有大軍從關內攻來……看見的兵士說……說……是天兵!”

“ 關內?——長安方向?!”盧衡抬頭望向西北天際,忽見火光衝天而起,伴著如雷殺聲,直燒紅了半麵夜空。盧衡萬萬不曾想到毓清的軍隊能越過秦嶺天險從後方攻來,猶疑之際,藍關薄弱的後門已傳來撞擊之聲。盧衡命屬下全力回防,自己亦向城後趕去,行過大半城牆,忽聽身後殺聲又起,轉頭去看時,東南天幕亦燃起火光。

毓清望著身後已在藍田關下的夜色中無聲等候了兩個時辰的大軍,揚聲道:“第一個入城的,封千戶,賜白銀千兩。”言畢撥馬回身,揮刀喝道:“入城之後所有人等一律留活。現在,攻!”

城下頃刻石炮齊發,飛矢如雨,登城士兵在箭陣的掩護下推動雲梯奔向城牆,殺聲震天。藍田關建成六百餘年來,第一次露出如此空虛脆弱的本相,官軍一個個攀上城頭,踴躍如魚,守城兵士不思反擊,紛紛逃命,一些守將將逃過身邊的屬下殺死,連刃數人仍無法止住潰敗之勢。撞門車在數百兵士的驅動下行至藍關門前,重擊九次,城門大破,官軍如潮水般湧入城內,眾多守軍紛紛放下兵器跪於道路兩側,幾無一人再加抵抗,毓清入城之時,甚至有降兵大呼佛號,引得一片禱念之聲。毓清正想命人去開藍關後門,卻見派往翻山奇襲的參將齊陵自道路對麵策馬奔來,行至毓清馬前時,先將座後一人拋下馬去,複下馬施禮道:“這幾日想必殿下等得焦心了,齊陵恭賀殿下奇謀得成!”

毓清道:“此次事成,全賴你與屬下冒死越險不辱使命,來日回京,我在皇子府擺酒為你們慶功!”

齊陵朗笑叩謝,又將馬下捆著的人拎起向毓清道:“殿下道堅壁之城需由內部瓦解,耗它這些時日,果然耗光了城中定氣,這叛賊被他的屬下擒住送來,藍關後門亦為守軍所開。”

毓清見是盧衡,飛身下馬,手持馬鞭狠抽上去,吼道:“方杜若現在何處!”

盧衡已被捆住手腳,此時卻仍笑得出來,歪在地上看著毓清的眼睛道:“你既率兵大肆攻城,如今還來管他的死活?我卻沒有你這般好心——”

毓清一鞭子上去抽瞎他一隻眼睛,向屬下喝道:“給我吊起來剝皮!即便……即便人已死了,也要讓他供出死在哪裏!”

齊陵見毓清雙目已露狂亂之色,忙握住他的胳膊將他向旁帶了帶,道:“殿下,這人本事不大,骨頭卻硬,他說這些話隻是為了令殿下動怒,殿下莫要遭他謀算氣壞了身子。依屬下說,咱們突發奇襲,盧衡守城尚且不及,哪有心思再去殺人。屬下這就派人去尋,藍關城就這麽大,不一時便能尋到的。”

毓清抬手按住眉頭,輕輕點頭,看齊陵離去安排,自己亦翻身上馬,帶著幾個親兵向關中調度所去。匆匆找過幾間屋子,忽聽後院高喊執事房有人,毓清疾奔過去,門口的親兵慌忙讓開,毓清奪過火把走進房中,那炕角手腳俱縛向他望來的清瘦書生不是方杜若又是哪個,毓清一瞬之內委屈地幾乎掉淚,回頭向身後親兵道:“傳令,屠城。”

那親兵轉身離去,方杜若張口欲喊,奈何一日一夜水米未入,喉嚨如著火一般疼痛,隻能勉強發聲道:“殿下……不……”

毓清將火把插在燈架上,上前解他身上繩索,方杜若啞著嗓子聲聲喚他,毓清全不相應。院外已有哭喊之聲隱隱傳來,方杜若雙手得解,抱住毓清的雙肩急向他道:“殿下……毓清,放過城中諸人,莫要為我再造殺孽了,毓清!”

毓清捧住方杜若的麵頰,直盯著他的雙眼靜了一刻,探身過去用舌尖輕輕舔過他幹裂的嘴唇。方杜若的求告之言堵在喉間,驚得向後躲閃,卻被毓清扣住肩膀,胸膛緊貼。毓清緩緩吻他,一刻之後手上加了力道,將他扳倒在炕上,自己亦隨他躺下,側身靠過去,緊緊將他摟在懷裏。

“若你少去半根頭發,定叫藍關上下三族滅盡。我穆毓清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的。”

他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那般低下頭將臉埋在方杜若胸口,一麵說著,一麵微微發抖。

“那杜若也便,再活不下去了。”

聽見佩刀出鞘的聲音,毓清偏頭。方杜若的手腕抵在露出刀鞘的刀刃上,濃膩的血線沿著刀麵緩緩流下。

毓清按住刀柄,抬手摁緊方杜若腕上的筋脈為他止血,然後從炕上坐起,看著窗外微微發白的天空,聲音帶著一絲輕顫:“閉上眼睛,我帶你出去……下令收手。”

方杜若閉上雙眼,起身從背後用一隻胳膊輕輕攬住毓清的肩膀,靠在他耳邊道:“好了,別怕。日後你不趕我,我不會再走了。”

“三殿下又去看太子?”刑部尚書宋恩樞在大理寺正廳的廂房中坐下,問向案前正看卷宗的越臨川。

越臨川起身施了禮,道:“一刻前進去的,還沒出來。”

“都說天威難測,這皇子的心思也不好猜啊,按說盧衡兵敗,加上方杜若折子裏的那些話,謀反之事已然坐實,太子必定翻不了身了,三殿下還去看他,為的什麽?”

越臨川笑,“這便是三殿下與平常皇子的不同了。”

“做給……”宋恩樞思及陸妙諳在此,壓低聲音,“做給上麵看?這可是招險棋,萬一皇上疑殿下與太子同謀,豈不適得其反?”

陸妙諳此時拿著些條陳從裏間出來,正巧聽見。他與宋恩樞見過禮,道:“孝悌之心為人之常情,若以功利揣度,恐失殿下本意。”

宋恩樞知道陸妙諳雖為三殿下黨人,卻與大局牽連不深,於是一笑帶過。

越臨川見宋恩樞不以為然,向他道:“陸大人此言並非全無道理。這些人之常情放在此時三殿下身上,更生出一番不平常來。依下官說,宋大人不必憂慮,三殿下心思難猜不是壞事,若俱能按常理猜透,如何堪為人君。”

陸妙諳聞言叱道:“如此妄語,若為有心之人聽去,枉陷三殿下於不義!”

越臨川看著宋恩樞眨眨眼,轉向陸妙諳道:“陸大人多慮了,大理寺衙門裏說出的話,外人若能聽去一句半句,我們這些典獄的官兒全將自己的舌頭拔下來喂狗算了。”

陸妙諳見越臨川一句無禮之言將宋恩樞也牽了進去,頓覺尷尬,宋恩樞書卻搖頭笑起,像是見慣了這般口無遮攔。陸妙諳隻得轉開話題,道:“現下三法司齊聚,太子的案情如何審過,還需我等仔細商議。”

宋恩樞道:“如今盧衡那裏證據確鑿,太子這邊卻隻有密信為憑。皇上在朝堂上提出的那幾句話雖說不合禮法,離蓄謀犯上卻差得太遠。取證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越臨川聽出宋恩樞話中深意,輕輕點頭,卻聽陸妙諳道:“宋大人說的極是,下官看過當證供提來的那幾封密信,其中並無忤逆言詞,我正打算寫封折子,明日早朝向皇上開解。”

越臨川一時心驚,揚聲道:“萬萬使不得!告也是你,勸也是你,不想要命了麽!”

陸妙諳正待分辯,宋恩樞將桌上的茶盞向他推了推,笑道:“自古言官不惜命,在下今日總算見識了。我說陸大人那,忤逆為家事,皇上是太子的親爹,皇上說是忤逆,我們這些旁人還有說話的餘地麽?有些話百姓的兒子說得,天家的兒子卻一輩子不能說,即便要說,也不能當著旁人,更不能白紙黑字寫個分明。這些道理太子不明白,我與越大人卷宗堆裏摸爬多年卻很懂得,陸大人信我一句,再要上折開解,徒惹災禍罷了。”

陸妙諳無話可解,望向越臨川一刻,垂首無言。宋恩樞續道:“雖說罪名定實,多拿些證供總少些是非。如今太子名頭尚在,打是打不得的,隻能,抄。”

太子如許家底,何愁抄不出些真真假假的憑據。越臨川與宋恩四目相對,心下了然。

三殿下上台,指日可待。

藍關大破,盧衡被俘,餘下的小股叛軍不成氣候,毓清旗下勢如破竹,兩日全掌長安局麵。盧衡主雍州多年,家宅建製形同王府,毓清帶兵毀門而入,正欲下令抄家,思及身邊的方杜若,向齊陵道:“女眷勿擾,人命勿傷,明白麽?”

齊陵點頭,指揮兵士向府中散去。方杜若起先不解,見入府的士兵個個興奮非常,疑向毓清道:“殿下這是……”

毓清拖著他的手向府外走,“你看不過去,我們到外麵歇著。”

方杜若站著不動,“仗兵劫掠乃軍紀大忌,殿下不申飭,反而縱容麽?”

“此次贏得太容易,將士們多數未占軍功,若不讓他們趁機撈些便宜,來日哪個還願為我賣命。”

見方杜若仍怔著發呆,毓清續道:“你以為他們奮勇殺敵為的什麽,為君臣之忠袍澤之義麽?”

“‘平生多誌氣,箭底覓封侯’。”

“誌氣是假,封侯是真,名利二字罷了。”

“杜若讀史時亦有同感,隻沒想過——”

“ 沒想過我的兵和他們一樣?”毓清笑起,拉著方杜若在門廊中坐下,“若依我說,勝敗有憑,無非三點——師出有名,主帥有謀,將士用命。將先不提,那些士兵與我素昧平生,刀頭舔血不為名利,還能為我麽?即便是將,空有黃金台上意,如何肯提攜玉龍為君死,那些詩家之言好聽是好聽,全無用處。”

話雖有理,讓將士聽去難免寒心。方杜若有些顧慮地回頭望去,卻見毓清的親兵早已暗暗退開,像行軍休息時那般障起了錦帷,五丈之內全無一人。方杜若心中微動,不知毓清是幾時定下的回避規矩,思及此處才發覺毓清拉著自己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毓清,回了京城,不能再這樣了。”

毓清一時不解其意,感到方杜若緊了緊手上的力道,方明白過來,沉下眉頭道:“你是受戒之人,我們清白得很,誰敢說些什麽,我親手割他的舌頭下來。”

方杜若見他又犯起閻王脾氣,隻得緩聲勸道:“幼時參的那些佛全忘光了麽?你是皇子,有天神護佑,命硬體貴,即便身負戾氣亦不妨事,身邊之人卻要折陽壽的。”

毓清抬眼望來,神色有些驚慌。方杜若心中歎氣,從小到大,想要勸動他時,唯有將自己牽扯進去。

“真的,會折你陽壽?佛經上說的?”

方杜若見他果然被唬得不輕,不免心疼,想到能讓他有所顧忌也是好事,隻得說:“諸業有報,因果無常,縱你不信,我是信的。”

毓清的臉色都有些白了,“已經折壽了麽?……我吃齋念佛行不行?”

方杜若不由笑起,捏捏他的手,道:“臨時抱佛腳?旁人不明白我還不知道麽,神佛之事你從小就沒真信過,念經有何用處。積業得報,不是頃刻就死的,你隻再莫濫殺,便是為我修的最大功德了。”

毓清半個身子靠過來壓在方杜若肩上,抿著嘴唇兀自思揣。方杜若又道:“還是方才的話,回了京城,不能再這樣了。京城人多口雜,利害牽扯甚為繁複,陛下向來不喜……”半句出口,卻不知此等關係如何形容,片刻道:“陛下向來不喜皇子私寵臣下,曾因與欽天監鹿大人過從過密重責過四殿下,前車之覆,不可不鑒。”

“我與四哥又不相同。”

“你我心知不同,外人看來卻是一樣。我應承你再不尋事出京了,橫豎上朝下朝都能見著,你不要逞意任性便是。”

“喻青的事,我對你說過?”

方杜若不解毓清為何突然提起他來,隻點點頭。

“當時善闌哲說那些話,我覺得傻,現在想來,若你是女子,讓我娶回府去,哪裏還有這許多麻煩。”

方杜若失笑,“這說的是什麽胡話,你也是快要娶親的人了,還當童言無忌麽?”

毓清瞬間冷了臉色,“不愧是取過天下第二的士子,這暗含機心的話也能說得如此輕易。”

方杜若見毓清看穿,心頭的酸澀再忍不住,隻落笑無言。

“我不會娶的。”毓清轉開目光,越來越緊地攥住方杜若的手,“縱然父皇下旨,我也不娶,縱然你真不在意,我也不娶。”

方杜若胸中酸澀疼痛,強言道:“君命父令如何違抗,杜若求你,忍此一次,隻忍一次——”

“不能抗,便死。隻有這個,我絕不忍!”

“毓清!”方杜若從沒想過他能決絕到這個地步,顧不得許多避忌,雙手將他摟進懷裏,連聲道:“莫再嚇我了,我有幾條命讓你這樣折騰!”

毓清靠在他懷中,執拗的脾氣似有些許平順。方杜若鬆下一口氣,緩緩勸道:“皇上疼你,你去和皇上仔細說,說你年紀還小尚不想娶,沒有說不通的。你若拿命相逼,皇上即便想依你,為恐後人效尤,也是不能依的。天子有天子的權威,你身為皇子要懂得體諒,凡事好好商議,若逼緊了,雙方都不好過。你一個死字說得容易,死去之後輪回來世,興許再見不到我,我出京辦差你都不願,如此天人永隔你就舍得?”

“左右拿你沒轍。”

“恩?”聽見懷中人突然冒出一句,方杜若一愣。

“我再生氣,你一勸,就好了。”毓清說著翻起眼睛看著他笑,“你可千萬顧好自己,一定不能比我早死,你若死了,我指不定犯下什麽滔天殺孽,到時誰也再攔不住了。”

方杜若笑起,胸中卻隱隱湧出一絲不安,隻收束雙臂抱緊了他。

一忽兒帷外報道:“六殿下,齊陵有事請見。”

毓清坐起,整了整衣襟,揚聲道:“進來說。”

齊陵掀開錦帷走進來,施過禮,道:“盧府的一位女眷堅持請見方大人,方才殿下說對女眷客氣些,齊陵不知如何安排,還請殿下示下。”

毓清轉頭看著方杜若。

方杜若亦覺驚訝,向齊陵問道:“齊將軍問過名姓麽?”

齊陵略現尷尬之色,笑笑說道:“女子的閨名,齊陵不便相問。”

毓清道:“帶來見見便是。”

齊陵依言下去,片刻帶上一個素衣女子。那女子遠遠立著深施一禮,抬頭望來時,竟為天姿國色。

“弄碧姑娘?”

那女子頃刻雙淚滑落,“感念方大人……竟還記得妾身。”

毓清坐在一旁,淡淡皺起眉頭。

方杜若迎上前道:“姑娘原來嫁入盧府了麽?”

兩年前方杜若因巡查井田來過長安,其時弄碧為長安絳仙閣第一歌伎,盧衡慕她才色,常向絳仙閣捧場,因此款待方杜若的幾頓筵席皆擺在閣中,弄碧數次席間陪酒,與方杜若有過幾麵之緣。絳仙閣的歌伎俱為自由身,以方杜若當時看去,雖然盧衡對弄碧厚意殷勤,弄碧談笑間卻少有親近辭色,似非兩情相悅,因此今日府中重見,又見弄碧身懷六甲,略感意外。

弄碧道:“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弄碧一介女流,亦不免俗。”

方杜若原想道句恭喜,思及當下情勢,隻覺喉頭滯澀難言。

“……姑娘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 弄碧已嫁,大人還是喚妾身盧娘子吧。”弄碧說著雙膝跪下,“我家老爺多年無子,妾身腹中是他唯一骨血,求方大人念在同我家老爺多年情分,放過我兒一條生路。”話到此處,弄碧絕色的麵頰已然淚水滿溢,卻仍極力撐持著身形,不至失態哭倒,“求大人寬限幾月,待妾身將胎兒誕下,必會認罪伏誅,追隨我家老爺而去……隻求方大人發發慈悲,放過這未出世的孩子……方大人,你是善心人,妾身求你發發慈悲,方大人……”

方杜若心中痛憫,正要伸手扶她起來,卻聽身後毓清冷笑道:“你求他念在同盧衡的情分上放過你腹中孩子,盧衡怎不念在同他的情分上放過他?若我晚些攻破藍關城池,他現在已然身首異處,你又去求哪個?”

方杜若回身道:“盧衡犯罪,妻子無辜,殿下莫要責她了。”

“謀反是三族死罪,她身為盧衡妾室,當誅全族,‘無辜’二字從何說起?”

方杜若無話可解,隻轉向弄碧,靜默無語。

毓清道:“國法無情,盧衡既敢起兵謀反,就該料到必會斷絕子息,此時再來說什麽慈悲放過,隻怕太晚。若方杜若真是菩薩,許能救你,他不過一個二品文官,我堂堂皇子在此,我都救不得你,你來求他,隻是攪他幾夜清睡,於人於己全無好處。識趣的話就速速下去,我的人不會為難你們,安心等死便是。”

弄碧跪地飲泣,淚落不止。方杜若於心難忍,上前攙她起身,送她向帷外走去,行至半路,知前後人遠,低聲向她道:“安心。”

弄碧心思清明,雖然腳步慢下一瞬,並未轉過頭來。

後幾日毓清著手收整雍州軍務,接連幾天不得抽身。這一日方杜若借口向長安城中探訪舊友,自駐館辭了出來。他架上車馬雇好人手到了盧府大門後,腳力自車中抬下一口桐木大箱,守門的士兵皆認得方杜若,隻道他是向府中取什麽東西,並未多加阻攔。到得女眷居住的內院,看守的兩個兵士見他帶了口箱子要進門,其中一個上前問禮道:“方大人安康。方大人這是……”

方杜若笑道:“不瞞二位小哥,我與盧衡舊日有交情,知道他家內院藏著些寶貝,今日來取,想著獻給六殿下也好讓殿下開開心。”

另一個兵士聽了,眉開眼笑道:“大人真比我們這些底下人聰明多了,想來好寶貝必定都藏在閨房內院。”

方杜若自懷中掏出兩錠碎銀子遞到他們手中,“六殿下此次下令女眷無傷,你們不得進入內室,少下了好些收入,這個拿去貼補貼補。”

那兩個兵士忙不迭收下,為首那個四下望了望,道:“大人手下快著些,雖說大人的身份在這裏,小的是半分不怕的,但畢竟違了六殿下的令,讓旁人看見總是不好。”

方杜若笑,指揮腳力抬箱子進院,回頭道:“不會為難小哥們就是,二位小哥也替我看著些個。”

兩個兵士忙全神向外觀望,半刻後腳力將箱子自院中抬出來,沉甸甸似裝了不少東西。方杜若向看守笑了笑,沒再說話,帶著箱子徑直離開。路上碰到幾個守衛的隊長,都知道方杜若在毓清那裏的身份,一個個忙著見禮,並無一人過問箱子的內容。順利出了盧府,方杜若辭退腳力,自己架上馬車一路出城,到得城門,憑借毓清給下屬頒發的出入門諜過了關,守城士兵見他官高位重,也沒仔細查驗。似這般一路行至長安遠郊,方杜若停下車馬,向車內打開木箱的箱蓋,關切問道:“一路顛簸,盧娘子身上可還合適麽?”

弄碧自箱中坐起,新淚混著舊淚漫在臉上,向方杜若道:“妾身無事。妾身感念方大人再造之恩。”

方杜若淡淡笑起,搖頭道:“盧娘子莫要謝我,謝神佛慈悲天道輪回便是。在下當年也是個被這般放過的孩子,上天多賜在下一條性命,在下今日隻是還回。”方杜若說著將弄碧從箱中攙扶出來,問道:“盧娘子鄉關何處?日後生計有何打算?”

“妾身是舞陽人士,隻是……如今鄉關,怕再回不去了……”弄碧說著抬手擦了擦眼淚,笑起言道:“不過隻要能保下一條命,能守著這孩子,去哪裏都是一樣的……妾身聽聞江南繁華,酒肆眾多,想來改名換姓重操舊業,靠唱曲賣藝也能謀口飯吃。”

如此一個弱女子,遭此大變仍不墮誌氣,方杜若心中感然,伸手取過車內包裹,道:“這裏是些尋常百姓穿的衣裳,還有帷帽,並些散碎銀兩。盧娘子容色傾城,提防起見,安頓下來之前容貌不要外露。”

弄碧點頭。方杜若又道:“我在長安沒有得力人手,現已修書向我府中的下人小粳傳話,他會由洛陽道逆來迎你,你架著這輛車慢慢向前行上幾日,他看見車蓬上掛著的艾草便知是你,到時相遇,讓他一路將你送到江南安頓,他是在下心腹之人,又懂些武功,有他護你,盧娘子全可放心。”

弄碧眼中又湧出淚水,“大人安排這樣仔細妥帖,叫妾身何以為報。”

“你好生將孩子生下養大,知你母子平安,在下便心滿意足了。”

這廂方杜若送弄碧遠走,那廂兩個看管盧府內院的兵士晚間進院送飯時,起先不曾注意,隻因弄碧容貌出眾,加上身懷六甲,平日甚為顯眼,其中一個兵士向排隊領飯的女眷中看了一刻,忽然看出她不在其內,問其餘女眷,皆道早間還在房中。兵士找遍整個院子不見人影,方想起方杜若箱中的機巧。

讓人在眼皮底下運人出去可是失職大罪,加上受了人家的銀兩,糾纏起來愈發講不明白。何況以方大人與六殿下的關係,焉知此事不是六殿下授意,即便六殿下真不知道,事發出去,也隻會護著方大人。六殿下的脾氣可不是吃素的,若到時遷怒泄露生事之人,自家的腦袋恐怕就要搬家了。那兩個兵士這般商量著,便悄悄在手邊的女眷名冊上勾去一個不起眼的服侍丫鬟,隻道記錄之時名字寫錯、塗後重寫,失人之事全未聲張。

毓疏最後一次去看廢太子毓寧時,檀香盤上承著金屑酒。

碧玉杯中酒漿青綠,金屑沉浮,詭豔不可方物。

鴆羽浸酒,酒愈醇毒愈烈,七步斷腸。

“父皇終是下旨了麽。”

毓寧的聲音平靜。

毓疏將托盤輕放在牢床上。

“臣弟與丞相苦勸,無力回天。”

毓寧將碧玉杯拈起,轉動杯子注視著其中流離的光色,道:“以金屑酒賜死,也算至高哀榮。太子妃她們呢?”

“賜白綾自盡。”

“慶琰慶琮?”

“紅綾縊死。”

“餘下家人呢?”

“大辟。”

毓寧澀聲笑起,“真幹淨。”

“皇兄還有什麽想吃的,想得的,臣弟現在去操辦。”

毓寧坐在牢床上,抬頭看著他,“現在也隻有你還肯叫我一聲皇兄。”

毓疏低眉無話,毓寧續道:“這些日子你常來看我,大理寺上下蒙你關照,也絲毫不曾為難於我,古往今來,廢太子做得這麽舒坦的,我是第一個。”

“皇兄本無過錯,隻被盧衡牽累。”

毓寧搖頭,笑,“有無盧衡都一樣,是父皇……老了。我從來不是受寵的兒子,隻因身為長子,母親身份尊貴,父皇不得不立我為儲。我小時候傻,以為父皇從不抱我親我是因為太子與平常皇子身份不同,後來自己得了兒子才知道,同是親生,亦有親疏之分的。”

“父皇對皇兄向來倚重,臣弟與滿朝文武俱看在眼裏。”

“倚重和疼愛原不相同,換成是你,你想要哪個?”

毓疏低聲道:“皇兄知道,父皇亦不疼我。”

“我是知道,所以對你說這些。”

毓疏抬頭看向毓寧,目光閃動片刻,繼而深沉。

毓寧輕輕言道:“你許不是我們所有兄弟中最聰明的,卻是我們所有兄弟中最適合做皇帝的,哥哥將位子騰給你,原也應當。”

毓疏跪下叩道:“臣弟不敢?越,望皇兄收回前言。”

毓寧探身向前扶住他的肩膀,亦屈身跪在他麵前,兩人咫尺相對,毓寧淡淡笑起,道:“我知道這兒是你的地方,在這兒沒有話不可以講。皇兄無能,忝列太子之位,來日做不了好皇上,如今將位子騰來給你,皇兄心甘情願,你隻不要再給他人。”

毓疏望他不語,毓寧道:“父皇最疼的是誰,你心裏比我明白。來日動手,即便為了哥哥我,也莫要心軟,知道麽?”

毓疏喉間哽塞,隻閉目點頭。毓寧湊過來單手輕輕摟住他,腦袋放在他肩膀上說:“小的時候,弟弟裏麵隻有你不怕我,也隻有你願意伸手抱我。”說話間他將酒杯慢慢向唇邊送去,淺嚐一口,輕道:“真是好酒。”

毓疏身上一震,毓寧將杯中鴆酒飲盡,湊向他耳邊道:“毓疏,好弟弟,來世為兄弟,莫生帝王家……”

玉杯墜地,聲調脆烈,懷中人像突受寒風那般微微發起抖來,毓疏摟緊自己的哥哥,聽他的呼吸變得綿長斷續,起伏無定,最終靜靜止息。

他的心中有刺骨的痛,有尋不到去處的憎恨,有無涯的茫然,但是沒有愧悔,一絲都沒有。

來世為兄弟,莫生帝王家。




暮雲深 正文 第五章 太倉誰為散紅粟,憐君何事向天涯(上)
章節字數:11757 更新時間:07-11-15 18:29
三伏將過,陌府花園池塘中自天竺來的藍睡蓮初次開了花。用過晚飯,陌楚荻與陸氏夫人在池邊垂楊柳下坐著,陸氏拿些散碎點心逗弄池中的錦鯉,陌楚荻靜靜看著花草。如虹自陌家本宅過來,一路未讓通稟,行至他夫婦二人背後低喚了聲:“哥……”

陸氏夫人轉頭見她,忙起身問候道:“小姑過來了。”如虹向嫂嫂點了點頭,又喚一聲:“哥。”

陌楚荻這才聽見人來,回頭看她。

“哥,如虹有話跟你說。”

陌楚荻見妹妹的神色與平素的活潑開朗大相徑庭,並未直問,隻向陸氏夫人道:“園中的芍藥該培肥了,勞煩夫人去向采葑提醒一聲,他那粗枝大葉的脾性,準是忘了。”

陸氏心知夫君明白自己與小姑向來處得不好,怕呆會兒小姑開口攆人,兩廂尷尬,於是笑著點點頭,辭過如虹向後院去了。

陌楚荻轉頭看著如虹,等她開口。

“今天聽娘親的意思,如今六殿下凱旋,皇上許要下旨將我……指婚給他?”

陌楚荻笑,“這門親事是克妃娘娘看上的,對娘親早提過,你這傻丫頭今日才知道麽?哥哥與你嫂子看來得著手準備賀禮了。”

如虹在陌楚荻麵前蹲下,拉起他的手說:“哥,我知道你最疼我,我不想嫁六殿下,你幫我跟娘親說說。”

陌楚荻落了笑,臉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驚訝或惱怒。如虹看在眼裏,隻當他是答應了,正想笑起道謝,卻聽陌楚荻道:“克妃娘娘的意思便是娘親也不敢違逆,你也這麽大了,這點道理還要哥哥現在教你麽?”

如虹搖著他的手,撒嬌笑道:“如虹想好了,如虹嫁給三殿下哥哥,左右都是克妃娘娘的兒子,娘娘疼我,準會答應的。”

一陣腥氣自喉間翻上來,陌楚荻輕咳幾聲,將手從如虹手中抽出,起身言道:“荒唐至此,我沒什麽可對你說的了,你要耍賴發瘋,有膽量去爹娘那裏,別來纏我。”

如虹見他要走,跪下拖住他的手,開口之時已帶哭腔:“哥,哥……如虹不是耍賴發瘋,如虹從小喜歡三殿下哥哥,如虹是真心實意的……哥你成全我,你幫幫我,哥……”

“三殿下已有一妻四妾,我陌家的嫡室女兒嫁去做他第五房妾室麽!”

如虹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陌楚荻對自己發火,一時隻是愣著。陌楚荻甩手仍向前走,如虹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角,哭道:“如虹不在乎,哥你別走,哥……”

陌楚荻回身將她從地上扯起來,抬手去擦她臉上的眼淚,道:“哥哥向你說句實在話,六殿下不願娶親,哥哥亦不想讓你嫁給他。無奈君命難抗,你信我一句,隻管順從應著,六殿下比你更不情願,請旨辭婚之事他必會辦下,這門親事必不能成。但你想嫁給三殿下,卻不行,爹娘、我……即便是三殿下自己,哪個也不會依你!”

“哥哥怎知道三殿下哥哥不會依我!我聽羅妃嫂嫂說,三殿下哥哥的那幾房妾室都是高官或重親送去的,三殿下哥哥不得不收,但自從過門便從未同過房,否則殿下哥哥的一子一女為何同為羅妃嫂嫂所出;可見三殿下哥哥愛的是情義,殿下哥哥從小疼我,哥哥怎知道他不想要我!”

陌楚荻隻覺胸中氣血翻騰,忍不住又咳一陣,擇言說道:“爹隻娶了一房正妻……你全不知道人家妾室如何過活……你以為嫁過門去,三殿下會如待羅妃一般待你?你以為羅妃會如今日一般待你?”

“ 如虹縱沒見過,也聽娘親與姑母們講過,如虹知道妾室地位低微,但如虹是陌家女兒,是殿下哥哥的至親表妹,身份自然與尋常妾室不同,羅妃嫂嫂又最是大方知禮的,如虹與她處得比親嫂嫂還親,她又怎會為難於我。這些如虹都想好了,殿下哥哥從小最疼哥哥你,哥哥幫我去說,一定能成的。”如虹說話間晃著陌楚荻的手,眼中又湧出淚來,“哥,你一定幫幫我,如虹一輩子求你最後一次,哥!”

“三殿下不喜歡你,三殿下不想要你,莫再任性了!”

一句出口,陌楚荻驚覺失言,一時急火上竄,撐著肩膀劇咳不止。如虹以為他動了真氣,也不敢再說什麽頂撞言辭,隻呐呐道:“……哥哥怎麽知道?哥哥問過?三殿下哥哥……對哥哥說過?”

“…… 你也十七了,三殿下真想娶你,兩年前就能提親,何必拖到現在……要麽是他不喜歡你,要麽是他怕委屈你,這些話還要當麵說了才明白麽……”陌楚荻慌亂答過,甩開如虹的手向房中走去。遠處陸氏夫人已等了半天,見他兄妹爭吵,不敢上前,此時見陌楚荻離開,慌忙迎上去扶住他,輕輕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陌楚荻由她扶著走了幾步,聽見如虹在身後道:“哥哥隻以為如虹在任氣使性是麽?”

陌楚荻回頭。如虹擦幹了眼淚,微微笑起,“如虹也請哥哥信我一句,即便三殿下哥哥真不喜歡我,如虹也要嫁,隻要能有他的名分,能日日陪著他看著他,如虹便心滿意足。。。。。。。不嫁三殿下哥哥,如虹便落發為尼,替爹娘哥哥修佛祈福。這個,也是想好的。”

“——你去,你自己去和三殿下說。”陌楚荻轉頭背對如虹,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替你和娘親說,你自己去和三殿下說。”

如虹的聲音中頓起驚喜:“如虹就知道到什麽時候哥哥都是最疼如虹的!”

陸氏夫人聞言向陌楚荻道:“兩家若能親上加親,也是喜事,老爺該高興才是,妾身……妾身也隨老爺去向婆婆說解。”

陌楚荻搖頭,輕輕放下她攙著自己的手臂,道:“夫人陪她去三殿下府裏,她一個姑娘家,去為自己提親總不像話。”

陸氏夫人頓時窘紅了臉,“妾身是陌府外人,又是一介女流,這向皇府提親之事怎好前去呢……還是老爺過去最合適,老爺與三殿下素日親近,必定一說便得。”

陌楚荻隻覺千芒刺心,匆匆說道:“我這個樣子如何去得,提親之事千萬盡快,要趕在皇上下旨賜婚前同克妃娘娘說解妥當,晚一時不如早一時。夫人帶著她,現在就去。”

陸氏夫人縱有千般為難,也隻得命下人套車,帶如虹前往。這廂陌楚荻向陌家本宅去見母親,剛行了幾步又咳個不住。掌房丫頭采菲過來扶住他,道:“少爺今日咳得嚇人,向宮裏請翟太醫來吧。”

她是從陌家本宅隨來的下人,以是慣稱陌楚荻少爺。陌楚荻聞言搖頭,“是方才塘邊冷風激的,你同他們說清,日後莫自作主張喚翟太醫過來。”

“婢子知道了。今日本宅不去了吧,婢子扶少爺進屋歇著。”

“扶我去花房。”

“花房濕熱,翟太醫道呆久了對少爺的病不好。”

“我自己知道分寸,呆一刻就出來。”

“花房從來不讓我們進去,少爺進去了便不出來,我們想勸也不得勸。”

陌楚荻有些無奈地看向這常隨的丫頭,心中的氣苦倒消下去些,“我今日必定早早出來,若不出來,便賣株牡丹花分與你們吃酒。”

采菲這才點了頭,扶陌楚荻過去,掩好花房的門。

花房的確濕熱,陌楚荻方才病發得厲害,此時將怒意愁火硬吞下去,隻覺身上疲乏不堪,伏在房中矮榻上不一時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天已全黑,陌楚荻整好汗濕的頭發,起身望向滿室花影,片刻之後,一絲自嘲地輕輕笑起。

離若君臣,原合了自家心意,如今悶在這裏,又在等誰。

不合時節的牡丹花在夜色中暗自繁華,有風自天窗漏下,涼如寂寞,絲絲透骨。

采菲在園中廊下坐著等了半夜,見陌楚荻推門出來,慌忙跑過來給他披衣服,道:“三殿下方才來過。先前少爺說,以後三殿下夜間過來,全說少爺歇下了,婢子便是這般說的。”

陌楚荻一怔,腳下驟停,采菲仍向前走,扶著他的手便將他向前輕拽了一下。采菲回頭看見他的神情,忙問道:“莫非今日少爺同三殿下有事?是婢子說錯了麽?”

陌楚荻輕輕搖頭,笑起向她道:“說得不錯,說得好,日後還要這般說。今日我在花房裏呆得長了,明早叫采葑賣株牡丹花,分錢給你們,吃酒。”

次日毓疏約毓清如虹一同進宮,在克貴妃麵前將話說清。

克貴妃初聞此事,華容微斂。毓疏道:“兒子戀慕如虹妹妹許久,隻怕委屈了她的身份,因此從未提起。如今知道如虹妹妹亦有此意,我二人兩廂情願,萬望母親成全。”

幾句違心的話,倒講得這般自然。

克貴妃猶豫再三,緩緩言道:“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你二人情意深厚,為娘原不該阻攔什麽,隻是……清兒與你俱是為娘的心頭肉,手心手背總難兩全,隻怕清兒——”

毓清此時插言道:“母親多慮了,兒子雖與如虹妹妹親厚,卻隻以妹妹相看,正想著如何對母親說明,辭下這門婚事,卻又擔心如虹妹妹覺得委屈。如今聽聞三哥與妹妹的情意,兒子隻覺得歡喜,沒有半分不願意的。”

克貴妃仍蹙著眉頭,向毓疏道:“如虹的身份,嫁做側室,叫為娘如何同你姨母交代。”

如虹笑向克貴妃道:“回稟姨母娘娘,我哥已同我爹娘講過了,爹娘道全憑娘娘定奪。”

毓疏亦道:“兒子有個主意,母親聽聽妥當與否。兒子……兒子思慕如虹妹妹……對旁人並無情意,兒子那幾房妾室均是收了身份但從未同過房的,兒子以為,不如母親下道懿旨,命將她們遣返歸家另擇婚配,一來如虹的排位得升,二來也是一番善事。”

克貴妃笑道:“我兒想得周到,如此很好。或者你亦可將羅氏貶去,娶如虹為正妃,豈不兩全?”

毓疏忙道:“羅氏與兒子成親日久,加上已為兒子育有後人,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望母親體諒。”

如虹的眼中湧出淚來,撇嘴忍了忍,道:“羅妃姐姐待我很好,如虹年少,不應朁越,身份之事如虹全不在乎。”

克貴妃拉起她的手道:“難得你有這份大度心思,姨母隻怕委屈了你,你既這樣說,姨母便放心了。陛下過幾日許會令疏兒去蜀州辦差,那便一兩個月不得回來,依姨母說,擇日不如撞日,側室婚配也不合大辦,不如馬上挑個吉利日子,姨母替你們張羅。”

如虹羞紅了臉,看向毓疏一眼,嬌笑點頭。毓清遂了心意,笑向毓疏和如虹道恭喜。毓疏隻點了點頭,默默靠在椅背上,不再說話。

他將娶的娘子眉目如漆,豔麗明快,隻有微微抿起嘴角時,看上去有幾分像陌楚荻。

克貴妃留如虹說些閨房叮囑,毓疏與毓清辭了出去,一路走著,毓清心中歡喜,向毓疏道:“恰逢三哥喜事,我府中今晚宴請有功將士,三哥過來一起喝酒可好?”

毓疏從靜思中回神,聽毓清居然邀請自己同他屬下的將士一起喝酒,心道這個弟弟果真對自己全無心機,於是說:“你可真是孩子,哥哥搶了你的娘子,你不鬧我,反要請我?晚間哥哥帶幾壇好酒過去,也算向你賠禮。”

毓清一聽亮了眼睛,“那我要三哥府中藏的陳年竹葉青,就是上次嚐過流金澄碧的那種。”

毓疏笑起,“好,依你。”

兩日後流金澄碧的酒液自羊脂白玉的壺中斟出,落在雨霽天青色的酒杯裏,熒熒流光。

“都說越大人是酒內行家,在下今日帶了它來,越大人嚐嚐是否合口。”

越臨川伸手拈起杯子,看著杯中幻色離合,道:“這稀絕天下喝一口少一口的東西,不用夜光杯承,真是可惜。”

對麵人正望著西天錦琉璃般的火燒雲,聽他這樣說,轉回頭道:“是在下疏忽了,越大人見諒。”一雙眼睛映著橘色雲霞,增出幾分冶魅之色。

越臨川心中歎了一句,道自小對著這樣一雙眼睛,若真能坐懷不亂,三殿下早應白日飛仙了,還巴巴地去當什麽皇帝。

“今日三殿下府中喜慶熱鬧,陌大人不去賀喜?”

“三殿下娶的是在下的妹妹,喜宴之上娘家人隻有女眷能入,在下亦不可壞了規矩。”

“陌大人千算萬算,終是漏算了自家妹妹這條變故。”

陌楚荻輕笑點頭,“天下事全瞞不過越大人一雙慧眼,好在在下亦有補救之計,成事與否,全看越大人慷慨胸襟。”

越臨川將酒杯遞至唇邊輕抿一口,“陌大人要向下官借東西?”

陌楚荻持壺將他酒杯添滿,“上次越大人向在下提的那個人,在下確想借來一用。”

越臨川握著酒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輕笑說道:“為這幾口酒借出兩條性命,下官覺得,似乎不值。”

“有借自然有還,一來在下並不著急,那條小性命許能留在大人這裏;二來那條大性命亦可全身而返,來日事結,在下還會送她一樁大禮。”

“她此時出來,死罪無疑,陌大人如何保她全身而返?”

“三殿下此向蜀州,原為解救蝗情旱情,越大人不知?”

越臨川聞言笑起,“陌大人心機冠絕朝野,下官今日領教,佩服之至。”

陌楚荻隻笑道:“越大人謬讚了,不知大人可願解囊?”

“陌大人開口求人,千載難遇,下官若不趁機敲些竹杠,來日夢中痛悔,必定吐出血來。”

陌楚荻仍是淺笑,“隻要大人想要,在下能給。大人直說無妨。”

越臨川將臉向他湊近了些,盯著他的眼睛說:“下官真想要的,大人必定不肯給……退而求其次,下官向大人求兩幅字。”

陌楚荻看他的神情便知他前半句話全是說笑,卻接著他的口吻向下說道:“在下當是什麽。宣紙鬆墨隨意寫來,能蒙大人賞識是在下的榮幸。”

“ 大人寫著隨意,那些外人得來卻不容易呢。大人平日除了替皇上抄些碑題旨意,一年之中寫幾次祭文賀表,幾無半篇墨跡傳世,下官聽說有人花重金向你府中的下人求買你日常練筆的殘篇碎紙,也不知他們受過你怎樣調教,竟無半個動心。大人的字稀罕至此,我那陸師傅一向風雅,下官若送幅大人的墨寶給他,必能博他開心,何況……”越臨川說著愈向陌楚荻湊了湊,嘴角一勾,眯起眼睛道:“看大人的樣子,似乎去日無多,來日大人過身,遺字必為稀世珍品,下官亦想弄上一幅壓壓家底。”

陌楚荻心中全無惱意,聽他直言“去日無多”四字,隻覺有趣,笑起言道:“真如大人所言,也是在下的造化。內子從未向在下提過,在下竟不知道舅兄大人亦看得上在下幾筆俗字,既然寫給二位大人,在下必定勉力以赴。隻不知越大人要在下寫些什麽?”

越臨川原不懂求字可以指定內容,此時皺起眉頭想了片刻,道:“說好兩幅,一幅《綠衣》,一幅《黃鳥》。”

陌楚荻亦輕皺眉頭,“悼亡之詞甚為不詳,越大人果真……立意獨特。”

越臨川揚聲笑起,“這兩首詩與下官甚有淵源,別人看來不祥,在我隻是喜氣。今日下官先敬陌大人一杯,來日裱好了字,以我那陸師傅迂腐的脾氣,無端受此大禮,必定還要擺酒酬謝的。”

陌楚荻道:“竹葉青性涼,在下的身子隻能喝些花雕,越大人見諒。”

越臨川唇角的笑深了些,“下官去點狀元紅上來,大人就肯賞臉少飲麽?大人今日不想飲酒,下官明白,不會為難的。”

兩個聰明人坐在一起,陌楚荻見越臨川直言不諱,也願意對他說兩句實話,於是道:“換成旁人,越賢弟這幾句話,真能慪出人命來。”

“若非知道慪不到陌兄,小弟焉敢造次。慢說慪出人命,便是稍微有個好歹,來日變天,小弟的腦袋就要搬家咯。”

陌楚荻輕笑出聲,“都說越賢弟牙尖嘴利口無遮攔,卻不知道越賢弟是最明白哪些話對何人說的。”

“說的人明白,也要聽的人懂得才是。”越臨川說話間又翹起嘴角,“今夜三殿下與陌小姐同榻而眠,陌兄必定不得安睡,小弟薦幾個京城第一品的姐兒過來給陌兄安安枕席可好?”

一句入耳,陌楚荻當真有些慪到,隻輕笑言道:“在下聽聞越賢弟數月以來辭了青樓薄幸名,如今京城中哪位魁娘子堪稱一品,怕賢弟未必知道。”

越臨川大笑,腦袋支在手上看著陌楚荻說:“左右惹他不高興,能改就改了。……我說陌兄那,‘生年苦短’這句話,兄台必定比我明白,似這般心裏硬撐著,於人於己隻是遭罪,卻又何苦。”

“隨心所欲,總要審時度勢,越賢弟今日張揚肆意,少時在家中不也乖順老實?若在下不懂得據時隱忍,越賢弟還願與在下這般輕快交談?”

據時隱忍……越臨川看著眼前蒼白消瘦的男子,心道隻怕你等不到可以不忍的那天。縱是越臨川,這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隻道:“能這般輕快說話之人,世間難求,既然陌兄亦覺如此,日後做個講真話的朋友可好?”

陌楚荻聞言笑起,持起白玉壺為自己斟滿,“蒙越賢弟不棄,為兄今日不能不與賢弟同飲一杯。”說著舉酒向前,清聲吟道:“‘邂逅賞心人,與我傾懷抱’,三生有幸。”

去冬今春,蜀中大旱,小麥絕產。初夏數日淫雨,入伏重返赤日無涯。飛蝗漫天而起,所過之處草木盡催禾苗盡滅,白石曝於山岡,紅壤裂於原野,昔年天府勝地淪入淒慘災景。蜀州丞薑益連發四批快馬向朝廷告急,毓疏結親次日即受命離京,帶領戶部官員星夜趕赴錦官城。入得蜀州境內,欽差隊伍由船轉馬,隻見沿路饑民流徙於道,衣衫襤褸麵容枯槁,個個目中全無亮色,幾若待死,望向官差的錦衣肥馬時,又露癲狂之色。毓疏一路心驚,鞭馬急趕,入得錦官城內,見家家大戶門扉深掩,半死饑民倒伏於地,城中日常勞作俱已全廢,加之天氣酷熱,蚊蠅虐舞,腐臭盈天。蜀州丞薑益當日未聞旨意,聽欽差已至,慌亂迎出府外,見馬上之人衣色明黃,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隻跪地叩首。

“不記得了?我是三皇子毓疏,你授官之時我同在殿中。”

薑益授官那時誠惶誠恐,哪裏敢看殿中其餘人等的相貌,如今聽三皇子居然記得自己,言辭又是這般冰冷,隻顧得冷汗連連,全不敢有半句回話。

“天子隆恩,授你封疆高位,就是讓你這樣屍位素餐的麽?”

“回稟殿下……旱蝗乃天降災厄,微臣……”

毓疏翻身下馬,邊向州府大門行去邊道:“州庫有銀太倉有米,現下民生衰敗至此,為何不曾開倉賑濟?”

“倉廩大事,無天子令,微臣不能擅做決斷……”

“城中大戶家有存糧,為何不曾勸富濟貧?”

“國無此法……若大戶不願,微臣……總不能搶……”

毓疏已行至中庭,此時回頭看他一眼,“看你臉上並無菜色,想來府衙仍有存米,即便大戶不肯賑濟,你鎮守一方為民父母,為何亦不出糧?”

薑益本已起身跟上,此時慌忙再跪下去,道:“微臣府中存糧隻能勉強維持微臣家人與差役一日兩餐,今日家中……便要斷炊了……”

毓疏吩咐他平身,回身仍向府內走去,“你雖無能,並非無理,升遷貶謫歸屬吏部,我如今督管戶部,現下不能立即罰你。既然皇命已至,救災賑濟之事還需你蜀州上下勉力同心,若災情得緩,算你功過相抵,若災情愈烈,怕你當效前朝漁陽太守商秉忠,焚身獻祭向天乞雨。”

這幾句話講得極淡,言辭雖冷,語氣中卻無甚怒意,乍聽之下隻是尋常吩咐,卻嚇得薑益應諾連連抖如篩糠,幾乎再跪下去。

毓疏行至堂中坐定,向薑益道:“執掌倉廩戶籍城防的官,帶過來。”

薑益招呼之下,幾個大小官吏張皇上前,跪地叩首。

“哪個是太倉令?”

“……微臣在……”

“叫什麽?”

“……付敏鑫。”

“蜀州全境存糧多少?”

“回殿下,大約……四萬石。”

“俱在錦官城?”

“各縣倉庫亦有少存。”

“司民令?”

“……微臣寇忠。”

“按蜀州人口計,四萬米糧夠吃多久?”

“這個……”寇忠自頜上滴下汗來,“微臣一時……難以算清……”

“現在去算,算得報上。金吾令?”

“微臣張憫慈。”

“帶你手下城防差役整頓府衙前空地,開設粥場,先救一時之急。”

“殿下——”

聞得身後有人插言,毓疏回頭,見一個五品的戶部郎中躬身施禮,似有話言。

“講。”

“微臣造次。微臣以為,粥場不應設在錦官城內。”

毓疏皺眉一瞬,道:“城中厚積疫氣,加之巷陌狹窄,恐民塞生變?”

那郎中拜道:“殿下英明。”

毓疏向來擅長記人相貌,如今見他甚為眼生,想是戶部新官,因一路急行未加注意,於是問道:“叫什麽名字?”

“回稟殿下,微臣喻青。”

毓疏微露恍然之色,回頭向金吾令張憫慈道:“擇錦官城外平曠之地設粥場,命差役緩導饑民出城,大小道路亦可發布施粥告示。一日早晚兩施,鍋灶多設幾處,疏導之事亦需多加注意,勿使災民擁堵,明白麽?”

“微臣明白。”

毓疏低頭沉吟片刻,複道:“米糧分配算得之後,留足錦官城所用,餘下分派各縣,亦按此例施粥。——薑益,我朝兵民分治,然則天災之下略可權益變通,你以欽差令向州營孫統領借些兵丁,協助押運糧食維持治安,兵糧所費,讓他從軍餉支出。”

薑益麵露難色,然而叩道:“微臣聽令。”

毓疏言罷示意他背後戶部諸人向前,道:“單憑州庫存糧坐吃山空,僅為治標之法。如今大戶門扉緊閉存米不售,恐為囤積居奇哄抬米價,你們慣掌流通,可有打壓之法?”

同來的戶部侍郎農鄉惟道:“大災當前,富賈不以國難民生為重,行此貪婪不義之事,望殿下下令嚴責,命其開倉售糧,並以政令規束米價。如此赤貧食粥,小戶買米,災情可解。”

毓疏正欲點頭,卻聽喻青言道:“微臣朁越。微臣以為此法欠妥。”

毓疏早知喻青是毓清賞識薦上,心中已存幾分好奇,此時見他兩次插言,不由將他暗自衡量,口上道:“但講無妨。”

“ 殿下方才提到‘流通’二字,微臣以為,適逢災年,大戶存糧亦有襟肘之憂,即便廉價出售,恐日久難持,與坐吃山空無異。不若開州庫庫銀做本,以救急之名向大戶高價買米,天下商人趨利而動,見有州庫做底,可圖厚利,必然爭相運米入蜀。待米商雲至,再以存米已足為名停止官購,到時米商積貨在手,加之蜀道艱險,長途運回得不償失,不能不低價拋售。如此一來,米源既足,米價亦平。”

毓疏凝目看他片刻,頷首讚允,向他問道:“聽聞你家中世代經商?”

“殿下明鑒。”

“果真商賈出身與平常科舉起家的士子思慮不同,我慣養天家,今日亦覺受教。”

喻青跪地叩道:“微臣惶恐,全賴殿下提點。”

毓疏揮手叫他起來,複向農鄉惟道:“此事依喻青之計,為免官庫損失過重,動靜要大,收手要及時,你仔細去辦。”

農鄉惟得令下去,毓疏又將戶部其他官吏分派監督分米運糧施粥撫民之事,幾聲令後,堂中僅餘喻青。

“我監管戶部日淺,有司要務不甚懂得,如今留你在錦官城總領協助,望你勉力用心。”

喻青拜道:“微臣定全力以赴,不敢負殿下重托。”

毓疏輕笑了笑,道:“喻青啊,我知你行伍出身,軍中上下尊卑嚴格,你言辭之間謹慎拘禮是日久習得。不過如今既入戶部,你周圍的官吏相處融洽,即便與我說話也不似這般誠惶誠恐,隻你如此,恐為他人難容。智者隨勢而動,明白麽?”

最後一句似含深意,語氣之中卻聽不出別有用心。喻青猶疑一瞬,點頭道:“微臣知道了。”

毓疏起身,笑道:“不再添上一句‘謝殿下提點’,想你真的知道了。我出去向城中訪些民情,調度之事由你全權執掌。”

次日錦官城外三裏坪上十數粥棚依次排開,鍋中白粥滾沸,水汽蒸騰迷蒙成陣。毓疏早起向城外查看,見施粥官吏大汗淋漓忙碌不停,受粥百姓秩序安定,個個焦慮翹首,那滾燙的粥飯盛至碗中,不及少涼便大口吞下,全似不覺燙痛。毓疏欣慰之餘亦感酸楚,由隨侍護衛著,緩步向場中邊行邊看。排隊的百姓久饑盼食,加上毓疏為免招搖,隻穿了件寶藍常服,行走在隊間並未有人察覺。似這般走了多半個時辰,錯眼看見場邊豎的大字告示,一為‘來者有份’,一為‘嚴禁擁擠’,那楷體字跡竟讓毓疏看得一愣。

隨侍見毓疏忽然停下腳步,看他汗透後襟發粘額上,當他累了,便道:“天氣炎熱,殿下玉體要緊,屬下牽匹馬來送殿下回城吧。”

毓疏隻是反複看著那兩張告示,麵上露出些古怪神情,似在忍笑。隨侍不明就裏,聽毓疏向他道:“你去問問,這兩張告示是誰寫的。”

那隨侍與身邊同僚對視一眼,依言離去。毓疏仍看著那告示覺得好笑,想著回京之後也要那人這般寫上兩張,到時掛在中堂,不知是怎樣光景。

那告示上的陌體楷書豐逸之中略欠勁骨,微露青澀之意,像極了陌楚荻十三四歲時的筆體。

二十壽誕那日他送上的全套親抄《古文觀止》,今次離京仍有一本帶在身邊。

那時親昵情分,卻是去難再返……

那返回的隨侍見三皇子輕蹙眉頭,遲疑一刻,道:“殿下,馬牽來了。這告示是戶部喻大人所書。殿下上馬回城吧。”

“天氣酷熱,你們不必都陪著,留下兩個便可。我去嚐嚐粥飯。”毓疏言畢回身向粥棚走去,隨侍們不敢違逆,兩個年資較深的跟上毓疏,餘下遠遠隨了一刻,向場中散去協助維持。

毓疏到得粥棚,隨意擇了一口鍋命人舀起一碗。隨侍見那磁碗粗礪破舊,粥上浮著一層薄土,端在手上不願遞過去。

毓疏道:“不妨事,想來我那六皇弟在塞上行軍時,碗裏的沙土不會少過這個。”

隨侍不得已吹涼了粥送到毓疏手上。毓疏端起碗抿了一口,麵色驟沉,問道:“太倉新開,米量充足,為何將粥熬得如此稀薄?”

金吾令張憫慈此時已至,聞言向毓疏道:“回稟殿下,水米配比全按戶部喻大人的吩咐,微臣不敢有半分差池。”

初握大權即有侵吞之嫌,這喻青究竟是何樣人品。毓疏心中疑惑,向張憫慈道:“將喻青找來,我來問他。”

一忽兒喻青趕至,白淨的麵龐已被烈日曬得通紅,臉上熱汗混著塵泥道道縱橫。毓疏見他這樣,皺眉問道:“做什麽去了?”

喻青抬手拿袖口擦臉,“方才後麵的饑民等得不耐,生了些小亂,微臣過去安撫,已然平息了。”

“今日熬的粥你親口嚐過?”

喻青點頭。

“一日兩次僅吃這樣的稀粥,換做你是饑民,你做何想?”

喻青一時有些呆住。旁邊張憫慈道:“回稟殿下,喻大人今日也隻在粥棚中喝過那一口粥。”

毓疏略覺尷尬。喻青忙道:“殿下,將粥熬成這樣,並非無理。一來……許殿下不知,久餓之人不可驟然飽食,否則害命。二來,昨日農大人一句‘赤貧食粥小戶買米 ’提點了微臣,微臣覺得,若粥飯過濃,食粥可飽,那些有能力自謀餐飯的小戶人家亦會來此就食,真正支給赤貧百姓的米糧便會減少,若商米未至倉米已罄,恐無米為繼。……大災之下能省則省,以此稀粥為饑民續命,保其不死,來日災情得解,以稀粥活命者必較濃粥為多。”

毓疏自幼養尊處優,這些道理聽來有理,但一時並未全懂,複又問道:“你怎知道稀至何種程度可保不死?”

喻青思揣片刻,道:“所謂久病成醫,微臣也是餓過之人,一日幾餐、如何分配,曾是微臣數年之中第一大事。如今微臣以己度人,又將米量微增,定下此粥。微臣打算先施幾日,待效果得顯,再做調整。就好比……”喻青抬頭看向毓疏,“微臣聽醫家講,頑疾需用猛藥,但若隻為延命,需用溫方,且視病情起伏隨時調整……微臣以為或可借鑒。”

溫方延命。毓疏思及陌楚荻,如何不懂,心中頃刻酸苦不已,嘴上卻道:“講解得很好,我已懂了。如此甚為妥當,依此辦理吧。”

喻青點頭笑起。毓疏將手中的涼粥遞到嘴邊正待再喝,被隨侍攔下,道:“殿下,日已過午,殿下回城用膳吧。”

毓疏道:“此粥算做一餐。民生疾苦我不懂得,必得嚐嚐。”

喻青落了笑,淡淡看他。

回京已有半月,除了工部衙門中南方抗旱的一些條陳外,諸事平順,唯有弄碧至今下落不明,令方杜若隱隱不安。

這一日公務結畢,方杜若出了工部大門正待上轎返家,見越臨川自大理寺方向慢慢晃了過來,臉上掛著笑,道:“方大人,工部的班點兒果然嚴謹,下官候你多時了。”

經蘇瑾謙一案,方杜若與越臨川多有罅隙,如今見他帶笑而來,不快之餘心頭微緊。

“越大人尋在下何事?”

“大理寺衙門中現下有個人,方大人或許認得。橫豎不遠,大人隨我過去見見可好?”

方杜若一怔,弄碧二字浮上心頭,卻又覺得事無這般巧法,口中隻道:“今日天晚,在下要回府用餐,越大人衙門中有事,明日向工部尋我便是。”

越臨川笑,“事關生殺,下官不敢怠慢,方大人素有菩薩之名,就不怕如此拖延誤人性命?”

方杜若沉吟一瞬,低聲吩咐身後家人道:“你們暫且回府,全當轎中有人。此事切勿使六殿下知曉。”

家人點頭離去。越臨川側身讓路,伸手請方杜若先行。

到得大理寺內堂,方杜若在堂側坐下,有小廝恭敬上茶。越臨川在他下首坐定,吩咐道:“人帶上來。”

一忽兒鐐銬聲響,獄吏押上一名囚服女子,長發散亂容色憔悴。方杜若仔細去看,當真是弄碧!

方杜若驚得幾乎穩不住身形,然而隻是緊攥茶盞,沒有其餘動作。

越臨川並未看向方杜若,見獄吏踢弄碧跪下,向她道:“你是何人,講給這位方大人知道。”

“……妾身弄碧,為前雍州牧盧衡妾室。”

“你抬頭看看,這位方大人你可認得?”

弄碧緩緩抬起頭來,看向方杜若一瞬,低頭道:“妾身不認得這位大人。”

“‘方杜若’的名字也從未聽過?”

弄碧搖頭。




暮雲深 正文 第五章 太倉誰為散紅粟,憐君何事向天涯(下)
章節字數:11326 更新時間:07-11-15 18:41
“你昔年在長安絳仙閣為歌伎,你那亡夫盧衡曾於閣中擺酒款待這位方大人,絳仙閣諸人說你數次陪座,你如今卻不認得了?”

“弄碧一介歌女,不過逢場賣笑,陪座之事一日幾桌,自然不能將全體賓客個個認得。”

“不愧為常年賣笑之人,話說的滴水不漏。”越臨川笑了笑,“那本官問你,你全家上下俱已在長安問斬,為何獨你逃出?”

“妾身當日趁看守不備,孤身逃出,為恐人多口雜,並未……知會家中他人。”

“讓你挺著將近七個月的身孕從盧府一路逃出,莫非六殿下手下的兵丁那日全瞎了眼麽?”越臨川笑著勾了勾手指,有獄吏將夾棍搬入堂中,越臨川道:“不動些真功夫,你也不會說實話。”

方杜若起身攔在弄碧麵前,“堂堂大理寺司法衙門,竟要當堂屈打成招麽!”

“ 方大人,”越臨川亦起身,立在方杜若對麵笑著盯住他的眼睛,“您是朝廷命官,言辭之間應多加注意,切莫落得誣蔑同僚之嫌。所謂‘屈打成招’,是指人本無罪,以嚴刑逼之,強其認罪畫押,如今這女子逃獄之罪已然定實,下官不過用些手段促她說出如何逃法,焉能算做‘屈打成招’?何況大人捫心想想,這女子方才說的可是實情?若連大人都不相信,她如今咬死嘴唇不講真話,碰又不能碰,打也不能打,大人叫下官如何審案呢?”

“當日是在下私自放她出府,大人不必審她,審我便是。”

越臨川揚聲笑起,拊掌道:“方大人果真慈悲心腸,認的比下官想的還快呢——”說著行至主座案前坐下,“既然如此,還請大人將當日實情詳細告知,若趕得上,下官明日早朝便要遞折子了。”

方杜若回身望向弄碧,道:“盧娘子,委屈你了。”

弄碧垂頭跪在地上,輕輕搖頭。

接連施粥數日,饑情得緩。農鄉惟開州庫向蜀州全境富戶高價購米,一時米車連綿於道。毓疏得知已有鄰州商賈運米入境,決斷之下,命將官購再延幾日,待米源充足之時漸漸停止。錦官城內已恢複了幾許日常秩序,街道汙物俱已清理幹淨,大災前期慘死的饑民屍骨也被分處掩埋。這日毓疏向一處饑民墓場祭拜完畢,騎馬回城時恰逢晚粥開施,本想靜靜路過粥場,不知哪個百姓最先認出了他衣上龍紋,高呼一句:“是皇子欽差啊!三殿下來了!”

排隊受粥的百姓霎時全體望來,毓疏向人群點了點頭,卻見百姓頃刻之間忽忽啦啦全跪下去,謝恩問禮之聲四麵乍起。

毓疏雖為天家皇子,但隻隨皇帝太子受過百官朝拜,從未見過此等局麵,一時有些無措,凝神片刻,揚聲道:“天降重災為家國不幸,皇上以萬民為念,寢食難安,特命毓疏前來賑撫。如今蜀州上下官民同心共度此劫,情可感天,災情不日必解。毓疏請列位放心,有我毓疏一餐,必有蜀州百姓一餐,毓疏在此,定不叫蜀州紅土再添新墳。”

叩謝之聲轟然響起,毓疏望著馬下跪拜不息骨瘦如柴的饑民,暗暗攥緊韁繩。

那一聲聲“救苦救難賢德三殿下”,鞭子一樣抽在心上。

粗略用過晚飯,暮色已深,毓疏看過常務條陳,嫌房中氣悶,帶了兩個隨侍向城中街道緩步而行。路過一處巷口時,忽聞暗處幼童啼哭,聲調淒慘。毓疏命隨侍過去查看,一忽兒帶過一個四五歲的男孩,隨侍舉燈去照,毓疏見那孩子滿身髒汙,瘦得皮包骨頭,心生惻隱之心,蹲下撫著他的肩膀問他:“你叫什麽?爹娘呢?”

許是那孩子年幼,聽不懂官話,隻是不停邊哭邊咳,始終不曾回話。

那些細弱的咳嗽一聲一聲敲在毓疏心上,他伸手將孩子抱起,身旁的隨侍微露嫌惡之色,伸手想替他接過,卻被毓疏擋開。一路抱回府衙,毓疏命下人盛了碗溫粥上來,將孩子抱在膝上,粥碗遞到他嘴邊。孩子張嘴便咬,大口猛灌,嗆得劇烈咳嗽,毓疏將粥碗撤開,輕拍孩子的背,孩子見食物撤走,哭得更加厲害,毓疏一手捏住孩子的下巴一手端碗,喂他一口,便將他的頭向後扳開,待他咽下,再喂一口。那些隨侍從未見人這般仔細妥帖地喂過孩子,更不要說那堂堂天家三皇子,一時立在堂下隻是看呆。毓疏喂了小半碗,想起喻青說過久饑之人不可飽食,命人將粥撤去。孩子仍哭著要食,毓疏低聲去哄,也不管他是否聽得懂,聲聲道:“好了好了,呆會兒再給。”那孩子許是聽他聲音慈善,鬧了一刻,漸漸平順下來。

堂中諸人見那小小的孩子一雙髒手緊緊抓著毓疏天青綢的常服袖子,各自有些複雜心緒。毓疏回神抬頭,見堂中寂靜,一時有些疑惑,然而隻是開口問道:“喻青呢?”

喻青已從外麵回來半刻,方才站在門邊同眾人一樣看著孩子鬧騰毓疏勸哄,此時上前道:“微臣在。”

“ 我看著孩子許是家人盡死,他年紀小,看不懂告示,也不知道排隊領粥。似這樣的孩子必定還有,若無人看顧終會餓死,你安排些人手向城中與州內各縣搜尋搜尋,將這些年幼失怙的孩子集中起來給粥養育。”毓疏說著低眉片刻,“還有子女早喪的老者,許因老病無法自去領粥,似這樣的也集中供養,將粥飯遞到手上。”

喻青低頭領命,鼻間有些酸澀,道:“殿下慈悲。是微臣疏忽了……”

毓疏看著孩子笑了笑,“若不是看見他我也想不到,速去辦吧。”

下人這時過來帶孩子下去梳洗,孩子見有人要將他從毓疏懷中抱走,又是一陣踢打哭鬧。毓疏無奈,抱著孩子起身要將他帶下,喻青道:“殿下,微臣還有一事請殿下決斷。”

“講。”

“如今施粥治標,集米治本,但災情未過,還需滅蝗治根。”

“前幾日未顧蝗情,隻因百姓饑疲無力興治,如今饑情暫緩,可著司農令向下分派,組織各縣百姓滅蝗。你先斟酌安排,選一處蝗災最重的郡縣,我明日前往親臨。”

“殿下,滅蝗原非難事,但蜀州古風淳厚,百姓皆道蝗為天罰,捕之不祥。”

毓疏略感驚訝,“率民捕蝗前朝本朝俱已有之,蜀州之地至今仍傳捕蝗不祥?”

“蜀州史上罕有蝗情,今次飛蝗突起,若非百姓不敢捕殺,不至有此大災。如今百姓更道……道有良守之地,飛蝗不入其境,現下殿下坐鎮蜀州,飛蝗不日自會避去。”

毓疏幾分哭笑不得,“我在此處,他們反而益發不肯捕蝗?”

喻青點頭,“若要勸民捕蝗,恐需殿下親自出麵,並且……”想了一刻,找不到其他形容,隻得直言道,“尋個為百姓信服的由頭。”

懷中的孩子已然淺淺睡去,毓疏將孩子遞到下人手裏,沉吟一刻,道:“此事我會細做籌劃,你先將人手職責分派下去,還依剛才說的,選個蝗情最重的郡縣,明日啟程。”

方杜若被扣的消息由小糯傳回六皇子府。原本毓清那日得了宮中賞賜的禦製荷葉豆沙包,知道方杜若喜歡吃甜餡兒的糯米點心,讓小糯給送過去。小糯到了方府見方杜若不在,隨口問了個下人去哪了,那下人言辭支吾,小糯覺得蹊蹺,便尋得小粳仔細盤問。小粳隻道會客去了,再問去哪家會客,又說許是同朋友到茶肆吃茶,小糯越問越起疑惑,直逼問了小半個時辰,才問出原來人被扣在了大理寺衙門。小糯慌忙回府傳信,毓清一聽,登時摔了杯子,起身便向馬廄牽馬,小糯趕緊攔住,道:“主子主子,大理寺是朝廷衙門,這要人之事可去不得!”

毓清邊向腰間佩刀邊道:“你也知道大理寺是何樣衙門,青天白日下什麽話不能談,偏要在夜裏將人扣下,這會子指不定在用什麽刑法,你說去得去不得!”

“主子即便要人,也千萬捱過今晚,明早宮門一開,主子入宮去跟皇上說解,隻要皇上下道旨意,哪個也不敢為難方大人。”

“明早!那今晚怎麽算!”毓清說話間推開小糯翻身上馬,鞭馬直衝出府外。

小糯深悔言辭太急,實不該將此事令主子知曉。倉皇之下,隻得向營兵駐館去尋齊陵,一路上又耽去小半時辰。

那廂大理寺正門已閉,毓清策馬直至門前,使馬鞭抽門,喝道:“六皇子毓清在此,開門!”

門內一時起了燈火人影,大門匆匆打開,幾個看門的獄吏迎至門前。

“工部方杜若人在哪裏?速去放他出來!”

一個獄吏抖著聲音道:“方大人現已收監……小的……做不了主……”

毓清劈頭給他一鞭,將馬弛進大理寺院內,高聲道:“找個能做主的出來!”

越臨川今日宿在衙門內,此時披著官服從後院趕來,看見馬上的毓清,跪下叩道:“微臣越臨川參見六殿下。”

毓清就著燈火瞪了他一刻,道:“放方杜若出來,今晚兩廂無事,如若不然,要你仔細擔待。”

越臨川低著頭,道:“殿下不問問方大人因何事收監?”

毓清隻道:“放他出來便是,有事無事,我親口問他。”

“如今方大人是大理寺牢囚,現下夜已深沉,並非探視時間,殿下想見方大人不妨明日再來。”

毓清氣得牙關緊咬,“好,你倒說清,他因何事做了你的牢囚?”

“殿下此言差矣,方大人犯的是國法,入的是天牢,並非‘微臣’的牢囚。”

“哪條國法?”

“包庇謀反,私縱死囚。”

毓清心頭一寒,“……弄碧?”

越臨川抬頭,望著毓清笑起,“看來殿下知道。”

毓清攥緊馬鞭,片刻道:“我是知道,人是我指使他放的,放他出來,要關關我便是。”

越臨川搖頭笑道:“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微臣卻沒那個膽子不經陛下許可便將殿下押入牢中。何況,方大人的供狀上寫得詳細,他此事前後全不曾令殿下知曉。如今殿下既說知道,那方大人講的便是偽供了?”

妄言加罪。毓清恨得隻剩咬碎牙齒,卻不敢再將罪責攬在身上,隻寒聲問道:“你們用什麽手段逼他說的?”

“大理寺問案自然有大理寺的規矩手法,殿下監管兵部工部,這司法衙門中的事,恐不是殿下應當過問的。”

毓清冷笑,翻身下馬,手按在刀柄上向越臨川走去,“這樣同我說話,你還真是不怕死。”

越臨川抬頭看著他笑,“微臣怕死,微臣怕死得很,但是微臣隻有一個腦袋,今日不依殿下壞了禮法,殿下殺我;依了殿下壞了國法,陛下殺我。微臣是典獄官,寧壞禮法不壞國法,橫豎是死,還是留給殿下來殺吧。”

毓清被那一張詭譎的笑臉紮得周身怒意鼎沸,揚手便要抽刀。此時齊陵趕至,匆匆撲上前來按住毓清的手道:“殿下,殿下!越大人是朝廷命官,殿下萬不可逞一時之意啊!”

“朝廷命官?不是我天家臣子?他今日放肆至此,按犯上論罪也該殺他!”

“殿下即便要殺,需待皇上下旨,不能當庭動手啊殿下!”

毓清氣得麵色鐵青,齊陵攥緊毓清的手腕跪下向他道:“殿下想殺人解恨,殺齊陵便是,齊陵是殿下手下的兵將,齊陵殺得,但越大人萬萬不能殺!”

毓清猛地轉過頭來,懾得齊陵向後一縮。然而毓清看了他一刻,甩手回身道:“今日事結,明日朝堂再見分曉。”

越臨川叩道:“微臣恭送六殿下。”

毓清跨鞍上馬,撥馬便走,再未回頭看他一眼。

越臨川抬頭望著他的背影,微微綻出一個笑來。

次日毓疏帶領喻青薑益並蜀州司農令楊能等人前往德陽。昨日揀到的孩子睡了一夜,早起吃了一頓飽飯,精神變得十分歡快,洗幹淨了身子換上新衣服之後在州府衙門中四處亂跑,看見毓疏,撲過去緊緊抓住他常服下擺,哄他拽他都再不鬆手。

毓疏笑,“這是將我當成管飯的主兒了。帶著就帶著吧。”說著將孩子抱上馬去,自己也踏鐙上去。孩子見他握上韁繩,又是緊拽住他的袖子。毓疏問隨侍:“問出名字了麽?”

隨侍道:“問不出。本地官吏說蜀州貧民這麽大的孩子多半沒起名字。”

毓疏策馬行在路上,看了孩子一會兒,笑道:“你這麽愛抓著我,就叫‘握兒’吧。”

隨行的本地官吏講給孩子聽,也不知孩子聽懂沒有,隻是仰著小腦袋盯著毓疏看。

毓疏一路騎著馬想事,怕孩子悶了不老實,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些話。有時孩子開口答兩句,毓疏多半聽不大明白,下屬用官話翻過來,毓疏也沒用心在聽。行了半路,毓疏忽然想到孩子沒有名字總該有姓,於是問道:“握兒姓什麽?”

孩子脆生生地答:“程!”

這個毓疏聽得懂,便笑了笑,不想孩子仰頭問道:“殿下姓‘殿’?”

毓疏回神,輕笑出聲,“握兒怎麽知道我叫殿下?”

“他們都管你叫殿下。殿下是姓‘殿’?”

周圍官吏皆忍俊不禁,毓疏道:“殿下姓穆。”

“皇上姓穆。”

身邊騎馬隨行的眾人相視而笑,毓疏笑向握兒道:“握兒這麽小,還知道皇上姓穆啊?”

“我爹說的。”

“握兒的爹姓什麽?”

“程啊。”

“握兒的爹姓程,握兒便姓程,殿下的爹是皇上,所以殿下姓穆啊。”

握兒微微張大了嘴,“殿下的爹是皇上?”

毓疏點頭。

“那殿下回家不?”

毓疏一時不很明白,握兒又問:“殿下回皇上家不?”

毓疏笑,“過幾日便要回去了。”

孩子立馬咧嘴哭了,毓疏有些無措,心中又有幾分感慨,無奈這樣一個幹幹淨淨的孩子,實在不想將他帶回京城去攪那灘渾水,於是隻能說道:“等握兒長大了也能到京城去,好好念書,將來也能到皇上家去。”

“……殿下在不?”

“殿下在,殿下的家就在京城。”

“……京城遠不?”

“不遠,坐上船航到長江頭,再轉運河就到了。”

喻青駕著馬,聽著那紫花馬上的一問一答,眼前的荒涼災景慢慢退向身後。

三殿下到德陽的告示剛貼出,德陽縣衙外的空場已經擠滿了百姓。德陽縣蝗情嚴重,縣城內的樹木俱已禿完,許多牲畜的畜毛亦被啃噬幹淨。毓疏大致看過災情,命人暗地捕一簍蝗蟲帶上,出縣衙大門登上空場中心的高台。

他已換上皇子服色,台下百姓見他上來,紛紛跪地叩拜。有官吏向四麵傳令,高聲叫百姓平身。毓疏持香奠酒向天地祭拜,複走向台前揚聲道:“今日毓疏奉天子令,為捕蝗之事前來。”

台下百姓驚恐大嘩,毓疏抬手按下人聲,道:“蝗為天遣災使,通神性,知民情。先前蜀州疲敝,故上天遣使來罰,如今蜀州上下官員用命、百姓同心,天威得感,將彌此災。今日毓疏前來德陽路上,沿路為災民向天禱祈,忽見數百飛蝗雲集而至,爭相自入捕蝗簍中。”

台下百姓驚聲四起,毓疏略停一刻,續道:“以是毓疏得知天意,想必蒼天高遠,蝗使既出,飛難返天,於是入簍求死,以期魂魄早歸天界。”

百姓瞠目一刻,個個點頭。

毓疏待民聲靜下,複又說道:“然則蝗使數眾,毓疏一人難以全助,望列位各出己力,助蝗靈早返,天意早安。”

薑益此時持捕蝗簍上前道:“三殿下為皇子龍孫,與上天……心意相通,故飛蝗自入殿下簍中。我等凡夫俗子……難與蝗靈相感,助蝗使升天之事,還需……敲鑼持火以為導引,將蝗使催入捕蝗簍中,裂其肉身,釋其……神魂。”

毓疏見他說的這般支吾,知道此番說辭是喻青教他,隻抿唇忍笑。聽他說完,又揚聲道:“如此甚妥,望列位勉力助天,以積福德。”

百姓紛紛跪拜,高呼佛號與天子尊號。毓疏偏頭,用餘光看了一眼立在台側的喻青。那個高而瘦的身影微微垂著肩膀,不知眼中藏了幾分笑意。

越臨川在早朝上遞上了弄碧事件的折子,皇帝大略翻了翻,看到方杜若三字,眉頭一緊,不動聲色地抬頭瞟了一眼自己的六兒子。

為他親傳旨意,為他下令屠城,為他夜鬧大理寺,今日又要為他折騰出些什麽事來。

“此事已得確證?”

越臨川跪在殿中道:“回稟陛下,弄碧如今押在天牢,方大人將此事前後供認不諱,人證口供俱在,事已定實。”

“按律判來當定何罪?”

“包庇謀反,私縱死囚。”

“當何刑罰?”

“輕則斬,重則剮。”

殿中一片抽氣之聲。

丞相史淵出列道:“方杜若素日敦良守紀,為人為官多有口碑,此事恐有隱情,望陛下明察。”

“寡人知道他是你史台甫門生,是否也算隱情啊?”

一句入耳,史淵思及宋新儒與蘇瑾謙科舉朋黨的案子,不敢再做它言。

皇帝道:“方杜若為方平居養子,其父於我朝有功,可按輕施刑,著——”

“父皇。”毓清此時出列叩首。

皇帝暗暗有些頭痛,隻道:“講。”

“當日兒臣執掌長安治安,盧府亦由兒臣手下兵丁看管,方杜若放人出城,全因兒臣疏忽瀆職,肯請父皇同罰。”

“瀆職與縱囚輕重有別,罰你半歲俸銀,著方杜若——”

“父皇,方杜若一介書生,若非兒臣監管不嚴,斷不能將人犯放出,輕罪在他,重罪在我。”

“他是當朝二品、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到如此地步,罪行仍輕?”

“兒臣身為皇子,當為朝堂表率,更不應將己罪推與他人。”

皇帝見他無理取鬧,氣得嘴唇發白,然而這斷袖二字不能當堂罵出,隻道:“先前你征盧衡時,他道與盧衡有舊,前往勸他息兵,誰料盧衡兵敗,他竟縱出盧衡的唯一子息,想他勸盧衡息兵是假,為盧衡留後路是真。如今寡人赦他謀反重罪,給他個痛快斬刑,你還嫌寡人罰得不夠輕?”

“父皇若不肯按罪施刑,唯有父皇罰他,兒臣罰己。”

聲音淡淡出口,以命相逼。

文武百官此時已全部識得事態,見事涉天家隱私、尷尬至此,全不敢喘半聲粗氣,隻恨三殿下出京辦差,又盼殿中地板能突然多出一個洞來,集體進去避避風頭。

皇帝怒目瞪著毓清,麵色青白不定。他原下定決心必殺方杜若,如今卻怕傷及愛子性命,心中一時怒,一時痛,話已出口,又無回轉餘地,怒火愁火燒得病體難持,隻得倚在龍案上略做緩衝。禮部排首一人這時行至殿中,跪下道:“陛下,請容微臣進言。”

皇帝坐直身形,話音勉力出口:“講。”

“微臣以為,方大人不可殺。”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竊語之聲。

“……為何不可?”

“ 回稟陛下,一則近日蜀州大旱,天降蝗災,值此之際,不可濫動生殺驚惹天怒。二則方大人素日勤勉,深諳工部政務,治理黃河興修井田多建功績,貿然殺之,痛失國才。三則方大人自幼參佛,此次私放人犯應為一時慈悲,盧衡當日扣方大人為質,險些將他殺害,可見二人並無勾連。四則人犯如今已然追回,朝廷隱患已絕,方大人此舉並未釀成大錯。五則,方老將軍昔年為陛下至交,於我朝我國功勳卓著,若其子當恕不恕,恐老臣寒心。”

天理至國法,國法至人情,絲絲入扣鞭辟入裏。一言既畢,殿中默然,百官皆暗自心道無愧禮部尚書陌楚荻。

皇帝暗暗吐出一口氣來,心中對這個敢於此時出頭的臣子憑添幾分感念,向陌楚荻道:“依你之見,此事如何處理?”

“禮部下屬鴻盧寺尚缺一名可使吐蕃的少卿,方大人修佛日久,精通漢藏經典,正堪此任。”

連降五級,遠放天邊,誠為現下最好的安排。皇帝揚聲道:“準。”

一錘定音。毓清低頭跪在地上,放鬆了肩膀。越臨川轉頭看著身側跪著的陌楚荻,見那人素淨的臉色,水一樣淡。

捕蝗助天的旨意傳下,蜀州上下民情激昂。米糧官購已停,各地米商將手中積米陸續拋售,米價衝平。一些緩過元氣的農戶已經開始掘井引水,補種秧苗,然而旱情未解,烈日曝曬之下,秧苗多半難以存活。毓疏自農田察看歸來,坐在州府較為陰涼的後堂大口喝水,眉頭鬱結。握兒在他腳邊鋪設的涼席上躺著,睡得渾身是汗。

隨侍不斷打著扇子,毓疏仍覺心中燥熱,喻青從堂外進來,曬得滿麵赤紅,汗水幹在臉上結了白霜。毓疏看著有些心疼,命人打涼水過來給他擦洗,喻青站在堂角挽著袖子往臉上潑水,脖子後麵露出層層的爆皮。

“你好歹也是五品的官兒,日頭烈成這樣,叫下人打把涼傘都不會麽?”

喻青回頭笑起,道:“殿下不知,微臣以前在草原上的時候,日頭比這烈得多,就是沒這麽熱。”

“看你白淨得很,不像常曬的人。”

“曬多了就掉皮,是不怎麽曬得黑。”

毓疏笑,拿汗巾沾額上的汗,道:“日日旱成這樣,也不知幾時是頭。”

喻青放下手巾走過來,“是頭不是頭,微臣有個法子知道。”

毓疏見他將話含下一半,向身邊隨侍道:“握兒睡著了,莫吵著他,我自己打扇就好,你們下去歇著吧。”

隨侍依言下去。毓疏看向喻青,待他再講,卻見喻青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刀。

毓疏瞬間心驚,然而有種微妙的直覺令他沒有閃身避開。喻青將刀遞上,並未拔出。

“此刀為吐穀渾九王子所贈,為吐穀渾秘寶。”

毓疏接過短刀,輕輕撫過刀鞘上粗礪的花紋,“秘在何處?”

喻青轉過刀身,指給毓疏看刀柄末端鑲嵌的一塊石頭。那石頭外表呈杏黃色,無甚可觀之處。

“此石以吐穀渾語喚為‘呼雨’,有示水之能。”

毓疏驚異望他,喻青道:“吐穀渾草原曆來缺水,此石可示三裏之泉,兩日之雨,故為吐穀渾人尊為秘寶。”

“如何示法?”

“若三裏之內有大水露於地表,或兩日之內大雨將至,此石會由黃轉赤,告與人知。”

“你親身試過?”

“屢試不爽。”

毓疏撫上‘呼雨’,沉吟道:“你想建議我……”

“伺機祈雨。”

身為皇子,若親身祈雨,兩日之內甘霖得降,必傳真龍之名。毓疏凝神看向喻青一刻,心道如此機心,竟有幾分似於……陌楚荻。

“毓清於你有恩,為何最終選我?”

喻青跪地叩道:“亂世需英主,治世需明君。”

“英主明君,你如何判定?”

“微臣聽金吾令張憫慈講,那日殿下於棚中嚐粥,隨侍惡粥上浮土,勸阻殿下,殿下道六殿下塞上行軍之時碗中的沙土不會更少,堅持喝下。”

“確有此事,卻又如何?”

“六殿下塞上行軍之時,每日由專署廚師於帳中以小灶造飯,精致不下京中餐宴,若食之不盡,悉數棄去,六殿下的碗中從未有過半粒沙塵。”

“行軍辛苦,他貴為皇子,顧念身體原也應該。”

“待士苛嚴,惱則鞭怒則殺?”

“若軍紀不嚴,如何克敵製勝。”

“仗兵劫掠,屠戮平民?”

毓疏一時無話。

喻青道:“英主明君,差於惻隱之心。微臣明白,當日殿下嚐粥,原隻為以體察民情之態收買民心,但殿下此後日日以稀粥一頓替過午膳,個中深意,恐‘收買民心’ 四字難以概全,即便全是姿態,這忍饑挨餓之事也要殿下肯做。何況……”喻青看了看一旁睡著的握兒,“殿下對握兒之情全無虛假,當政者有慈父之心,必能體民疾苦、惜民性命,有此兩條,堪為明君。”

“我若對你有半分疑心,隻此一言,可殺你十次。”

“微臣方才支開殿下隨侍,又驟然掏刀,殿下竟無半分躲閃之意,足見殿下對微臣,全心信任。”

毓疏深深吐氣,低聲道:“你究竟是何許人也,上蒼派來助我不成?”

喻青笑起,“微臣是殿下帳中一個五品小官。”

毓疏拉他平身,讓他在身側圈椅上坐下,道:“方才祈雨之計雖為良策,然則父皇年邁,疑心日重,若民間傳我真龍之名,必得父皇猜忌,反而不妥。祈雨之事由你代我,我到時出席便是。”

喻青點頭道:“殿下所慮極是。現下惟盼‘呼雨’早日轉赤。”

毓疏道:“待它十日。我向京中請旨大赦天下,不妨賭上一賭你我二人運勢如何。”

方杜若起行之日,毓清閉門思過,無法前來相送。陌楚荻此時已為方杜若直屬上司,代表禮部諸人將他送至京城西郊。兩人各自出轎下馬,隨從在長亭中擺上幾盤散點並兩盞清茶,陌楚荻舉杯道:“你我俱為厭酒之人,在下以茶代酒,為方大人餞行。”

方杜若躬身致謝,道:“若非陌大人於朝堂之上出言相助,下官已為天牢死囚,救命之恩尚未謝過,如今更蒙大人厚意相送,下官感念之餘全不知何以為報。”

“方大人不必多禮,在下當日不過適時說了幾句話,大人要謝,謝六殿下便是。若非陛下疼惜六殿下,在下說再什麽也是無用的。”

“下官身犯國法,幸得陌大人與六殿下相助,苟延命至今。每每思及,慚愧不已。”

陌楚荻輕笑,“方大人救人積德,無須慚愧。一來陛下不願將六殿下逼上死路,必會下旨寬赦,二來蜀州久旱無雨,陛下已準了三殿下的上書,開獄大赦,即便當日定下死罪,大人如今亦可保命。在下幫的這些小忙,大人全不需放在心上。”

方杜若淡淡笑起。陌楚荻向他身邊陪侍的小粳道:“這位……”

“小的名叫小粳。”

“這位粳小哥,此去吐蕃路途艱險,還望你好生看顧你家大人,切莫出些閃失傷及性命。”

小粳低頭道:“小的知道了,小的謹遵大人訓誡。”

陌楚荻起身,“如是,趁天色尚早,方大人早些上路,恕在下不再遠送了。”

方杜若施過辭別禮節,送陌楚荻上轎回城,轉回身來時,見小粳定定望著那頂逐漸遠去的藍綢轎子,神色微涼。

“昔年有位十四歲登科的探花郎,與狀元榜眼一道披紅簪花、策馬巡過京城街巷時,萬人空巷爭相一睹,事後人言風姿驚世,說的就是這位陌大人。”

小粳笑了笑,走回長亭邊牽過方杜若的馬,低聲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方杜若自他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也是我見過的,心機最深的人。

崇熙三十年八月十一日,三皇子毓疏率蜀州官民祭於錦官城龍王水殿,戶部郎中喻青主祭,行禮合儀。禮畢半日,蜀州全境降傾盆暴雨,連綿三日不息,自此旱情全解。

船行過巫峽時,正值中秋之夜,清天一線如水,朗月如銀。

毓疏命將酒席擺至倉外,犒勞戶部諸人。酒過三巡,眾人皆有醉意,或兩兩促膝深談,或靜默觀天。喻青坐在毓疏身旁,席間一直不曾說話,隻默默擺弄著那把‘呼雨’短刀。左右無人,毓疏道:“這樣珍奇的東西吐穀渾王子也願意給你,可見情誼至深。”

喻青低著頭將刀在手指間盤弄,“微臣是拿一匹寶馬換的,那馬叫‘雲火’,也是他給微臣的……微臣換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刀的珍奇之處,隻當是他隨身的東西……後來是從信裏得知的。”

“你們現在仍然通信?”

“如今兩國通商,已無通敵之嫌,故我二人……通信不絕。”

毓疏笑起,“喻青啊,你那日說隻是我帳下一個五品小官,回京之後我想薦你去做大事,你可願意?”

喻青抬頭望來,“微臣全憑殿下差遣。”

毓疏略略放低了聲音,道:“明眼人都知道,京城裏最重的官不是丞相,也不是戶部尚書這樣的當朝一品,而是一個四品小官,喚做紫門都尉。”

統領皇城下等侍衛,執掌帝宮各門出入,扼皇家咽喉,掌天子命脈。

“現下的紫門都尉年事已高,然而此位幹係重大,一直未加替換,如今我想薦你去做。”

喻青微微睜大眼睛。

“ 你行伍出身,有行軍經驗,統領侍衛可算本職,加之陛下對你甚為熟悉,你與近衛統領韓紫驍殿中相認之事幾次為陛下當作美談提及,今次祈雨得成,陛下更會將你視做有福之人。尤為緊要的是,你先後由我與毓清兩次推薦,我二人於你各自有恩,在陛下眼中,你定是平衡皇子勢力最好的人選。待我上書,此事必成。”

喻青道:“微臣謝殿下信任。微臣定將勉勵用心。”

毓疏點頭笑了笑,片刻問道:“毓清先前讓你以名自稱?”

喻青點頭。

“以後若無旁人,你在我麵前亦可自稱姓名,這個‘臣’字,我不喜歡。”

喻青正待點頭,遠處諸人突然發出陣陣驚呼,個個抬頭仰望岸上峰頂。喻青亦抬頭張望,頃刻喜道:“殿下,神女峰!”

苦守千年的巫山神女靜立月下絕壁,風姿淒絕。

毓疏仰頭望去,片刻之後,寂寞笑起。

幾時將‘小荻’,換做‘臣弟’。

“佛家言人生七苦,你可知道?”

喻青詫異轉頭,見毓疏凝望著巫山絕頂,緩緩言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至苦莫若,求不得。”




暮雲深 正文 第六章 等閑識得東風麵,梨花滿地不開門(上)
章節字數:8026 更新時間:07-11-15 18:31
由於中秋佳節耽在江上,毓疏回京後,羅妃於三皇子府中張羅了一場家宴,請來幾戶近親為毓疏接風洗塵。皇府一家與陌家同桌坐在內堂,席間談笑晏晏,甚為歡愉。毓疏與陌楚荻分別數月,隔著桌子看著他為陸氏夫人布菜,忽聽身旁如虹道:“殿下還不知道吧,我哥近日納了一房妾室,漂亮得真如天仙一般。”

毓疏手上一抖潑出去了半杯酒,瞠目轉向如虹,幾疑聽錯。

如虹笑起:“我就知道哥哥還沒來得及對殿下說。”

“……幾時的事……”

“在外宅養了許久,也就七八天前納進家門的。”

毓疏撐著麵上的表情僵在那裏,頃刻之間隻想讓麵前的一切毀去滅去,睜眼醒來,噩夢一場。

耳邊羅妃說道:“妹妹不提我還疏忽了,今兒個怎麽不帶過來一起熱鬧熱鬧呢?”

陌楚荻道:“一房妾室,不便出府,何況她即將臨產,臣弟也怕驚了胎氣。”

毓疏起身,道:“……一路乏了……我現在頭疼得緊,你們說話,我先下去。”

羅妃與如虹慌忙起身看問,羅妃問:“可是受了暑氣?妾身叫下人送涼茶過去。”

毓疏搖頭,隻道:“荻哥兒過來……我向你問些朝中事。”言畢轉身離席。

陌楚荻放下筷子,“嫂嫂與她們好生吃著,臣弟少陪了。”

“殿下若不舒服,朝事少談些,讓他早些歇著。”

陌楚荻點頭,“臣弟知道。”

一路到了皇府書房,毓疏推開門,攥住隨在身後的陌楚荻的手腕一把將他摜進去,回身重摔上門。

陌楚荻幾步跌出,側腰撞在書案上,咳了幾聲。

房中沒有點燈。毓疏站在門前,怒氣、羞辱、憎恨,一波一波湧上心頭,有千億句痛斥想要出口,卻沒有一句話夠硬夠狠,沒有一句話能剖開對麵人的心,看看裏麵究竟裝了些什麽!

“賤內容色傾國,臣弟一時情難自已,殿下亦有一妻一妾,不知殿下怪臣弟什麽?”

毓疏胸口劇痛,“你是在報複我?為如虹?”

“賤內如今懷胎足月,臣弟與她相識自然在殿下納如虹之前。”

“又是哪家女兒?丞相?吏部尚書?”

“她是慣常流民,臣弟與她偶遇路上,她家人盡死,並無任何身份。”

毓疏幾步疾走過去扣住他的肩膀,將他狠狠抵在案側,“那你究竟為了什麽!”

“……男女之事,不為情字,還能為何?”

毓疏的聲音瞬間冰冷,“抬頭,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陌楚荻仰起頭,雙眼空茫看來,“花房那夜之前,臣弟從未嚐過男女情事,自然不懂個中滋味,如今臣弟深領魚水之歡,當朝一品大員,一妻一妾原不算多。”

“‘信誓無用’、‘心底自知’,又算什麽?”

“若臣弟不從,殿下那日定會要了臣弟的性命。食肉飲血,不是殿下親口說的?”

毓疏的雙手深卡入陌楚荻肩頭,陌楚荻吃痛,向下縮身,毓疏攥住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扳起來,撬開他的雙唇狠狠吻上。陌楚荻劇烈掙紮,案上的硯台筆洗紛紛跌在地上,毓疏將他向案上壓去,陌楚荻極力逃避,然而怎樣也無法擺脫毓疏的鉗製。身體漸漸變得灼熱,毓疏的手探進來,開始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陌楚荻竭力克製住迎合的衝動,情火一陣陣從體內湧出,突然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咳出來。

毓疏被憤怒與情欲激得幾近狂亂,卻被口中湧進的腥氣霎時驚醒,他抓起陌楚荻攬進臂膀,用手捂住他不斷咳嗽的嘴。一片滾燙的液體濺進掌心,粘膩血腥。

四宇驟然變得死寂,寒冷如冰,仿佛京城一夜熄滅了所有燈火。

他的掌心不止是血,是命。

毓疏攥緊手心轉過身體,像怕冷那樣抱起肩膀。

陌楚荻虛弱的聲音在身後斷續,“……臣弟從來,隻將殿下當作哥哥……至於旁的,臣弟從來……”

“——好了,夠了……足夠了。我永遠不會,再向你要什麽了……”毓疏說著走向門口,“……整好衣服,我向宮中喚翟太醫來。”

仲秋九月,陌府初傳孩啼。

采菲抱著孩子,向掀簾進來的陌楚荻夫婦道:“恭喜少爺少夫人,是個好漂亮的女孩兒。”

陸氏將孩子接過來,疼惜地看了好一陣,低聲道:“若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陌楚荻向采菲知會一眼。采菲點頭下去,關好房門。

“夫人腹中懷的才是陌家長子。”

陸氏低頭,羞澀笑起,“老爺怎麽知道是男孩兒。”

“我是說,”陌楚荻將孩子接過,“夫人腹中才是陌家第一個孩子。”

陸氏疑惑抬頭。

“這孩子今日之前並非我的骨血。”

“……老爺說的,妾身不明白。”

“這孩子的父親已然故去,臨死之前將她孤兒寡母托付於我,隻因她們被仇家追殺,為保安全起見,我將她們接進府來換個身份。”

陸氏呆了一刻,斷線般的眼淚滑落麵頰,陌楚荻伸手攬了她,道:“前些日子她剛進來,我怕再有什麽變故,故未對夫人明言,讓夫人受委屈了。”

陸氏夫人搖頭,哽咽道:“……是妾身不該妄揣老爺……是妾身不該暗自埋怨老爺……”

“夫人即便心中委屈,也半分沒有露在臉上,這樣的開明知禮才是我陌家的正室夫人,是我不該欺瞞夫人,向夫人賠禮了。”

陸氏連連搖頭,“老爺莫要折煞妾身了……即便老爺真的再娶一房,妾身也不該……”

“若我不將她的身份告知夫人,少個人知道總少些麻煩。隻是,我怕夫人不知實情,傷心鬱苦,如今既然告訴夫人,夫人就萬萬不要再告訴別人。”

陸氏連忙點頭,“妾身知道的。她母女身世這般可憐,妾身定將這位姐姐當作自己的親姐妹,將這孩子當作陌家的親生女兒。”

陌楚荻笑起,“最知我心的還是夫人。”

弄碧從昏睡中醒返,已然靜靜聽了一刻,此時思及越臨川,眼淚淌下來打濕了枕頭。

陌楚荻見她醒轉,向陸氏夫人道:“人已醒了,她現下必定身子虛弱,夫人去熬些雞湯給她補補。”

陸氏點頭下去,弄碧掙紮著想要起身,陌楚荻道:“你我今後不必拘禮,躺著就是了。”

弄碧靠在枕上,陌楚荻將孩子抱給她看,道:“從今之後,你便是陌家妾室——當然,隻有名分。這孩子,再沒有其他身份,隻是我的親生骨血。”

弄碧點頭,白皙的麵頰上眼淚縱橫,“妾身不知前世修了怎樣福德,能為陌大人這般看顧。”

“越大人將你母女重加托付,我自然不能稍有怠慢。”

弄碧抬頭,雙眼中閃出欣喜,“是越大人……”

“越大人尚未娶親,與本家也多有不和,平日常宿在衙門裏,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你們。人道侯門一入深似海,似陌家這樣的深宅大院是藏人的最上之選,越大人與我素日交好,以是將你母女托付於我。”

“陌大人的大恩大德,妾身來世結草銜環定當回報。”

“這點小事是我應當報你的,你前後兩次助我得成大事,如今隻是在家中住下,何必言謝。”

“妾身……助大人?”

陌楚荻點頭,“傳太子密信出盧府、出麵指正方杜若,你幫越大人便是幫我。如今隻是一個名分兩雙筷子,我還覺得不堪為報呢。”

弄碧看著枕邊的孩子,眼中又湧出淚來,“妾身……負過盧大人,負過方大人……做了這許多壞事……哪裏配受這樣的福分……”

“你負盧大人,又負方大人,卻從未負過越大人。人一輩子能對一個人一生不負,怎樣的福分都配得。”

陌楚荻的目光平靜。一瞬之間弄碧覺得,她早年被釋出淩遲之冤,今日被赦出謀反之罪,半生跌宕輾轉,終於被這一雙眼睛真的救出了人世濁難。

“你如今既然換了身份,最好將名字也換一個。”

“妾身全憑……‘老爺’安排。”

陌楚荻笑起,思索刹那,第一個入心的,居然是那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疏影倒是好名字,可惜犯了那人的諱了。

“從今往後,你叫淺香。”

孩子滿月那天,陌家也擺了酒宴,卻隻請了皇府一家。如虹抱著孩子,一邊逗弄著一邊笑,道:“這才剛滿月呢,就生得這般清秀水靈,來日必是個比小嫂更標誌的人物,還不得折去全天下的男子心。”

淺香笑道:“小姑謬讚了。”

“哪裏是謬讚,小嫂不知道,我哥心高氣傲得緊,當日左挑右揀才挑上我這大嫂,不想竟對你一見傾心。小嫂隻管將自己當成京城第一美人,沒有半分不合適的。”

陸氏夫人轉開頭去。羅妃見狀,向她言道:“弟妹腹中也有兩月身孕了吧?若得弄璋之喜,荻哥兒便兒女雙全了。”

陸氏夫人欠身施禮,“借嫂嫂吉言了。”

“這孩子的名字起了麽?”

“尚未起過,請嫂嫂賜名吧。”

羅妃笑,“我一個婦道人家,這怎麽使得。殿下在這兒,殿下給取一個吧。”

毓疏在主座坐著,慢慢喝著茶,陌楚荻坐在下首,兩人一直未發一言。聽見羅妃的話,毓疏垂目想了一刻,道:“叫碧情吧。”

如虹歡快笑道:“碧晴,碧空晴日,陌上花開,好雅的名字!”

陸氏夫人亦看向陌楚荻,低聲道:“真好聽。”

然而陌楚荻並未看見她的神情,隻低頭出神。淺香跪地叩首,“妾身代碧晴叩謝三殿下隆恩。”

毓疏起身,“一個名字不算什麽,弟妹元氣未複,不需行此大禮,快些起來吧。我明日上朝要些準備,先回去了,你們妯娌姊妹慢慢說話。”

羅妃想送毓疏出門,毓疏搖頭辭過。陌楚荻起身道:“嫂嫂坐著,臣弟送殿下出去。”

隨出後堂時,遠處的人影已然行過半條回廊,陌楚荻跟了幾步,見那人步履決絕,終是停在廊中。

夜已微涼,秋蟬在樹頂聲聲嘶鳴,時續時斷,音調淒苦。

他知道這是毓疏最後一次踏入陌府,也知道毓疏想看的,隻是他看上的女子,和他的第一個孩子。

不是他,永遠不會再是他。

身後堂中笑語迭起,隔了一刻,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

陌楚荻掩住幾個帶著血氣的咳嗽,回身向堂內走去。

……陌碧情。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秋去冬來,一季無事,開春之後進京趕考的舉子如同軟泥裏冒出的春芽層層不絕。放眼望去,整條洛陽天街盡是青衫身影。春闈三年一度,為天朝第一重典,朝廷上下一派興奮忙亂,就連尋常的洛陽百姓都人人帶了幾分喜色,更不要提那經營酒肆的商賈、執掌青樓的鴇母,家家早將店麵收拾得光鮮齊整,洛陽上下竟如歡慶佳節般熱鬧繁華。

毓疏騎著馬慢慢分開人流,一路皺著眉頭。

他天性好靜,小的時候每到大比之時,看洛陽街巷擠得滿都是人,覺得鬧心非常。到十八歲那年,進宮路上偶然碰見狀元巡街,當年的一甲一名陸妙諳穿著火紅的狀元袍騎著紫騮馬,襯得原本就天人一般的相貌更加光彩熠熠,加上沿路百姓那歡呼雀躍的樣子,毓疏心裏暗暗落下個念想,指望他的荻哥兒有朝一日也能這般風光。三年後陌楚荻年方十四,陌家人原讓他過三年再考,他卻硬拖著毓疏跑到洛邑府衙報考了鄉試。

到會試時,說要鎖院,一場三天連考三場,九天呆在貢院裏不讓出來。毓疏從小到大從沒跟陌楚荻分開超過五天,一聽這話坐立難安。陌楚荻就勸,說那貢院裏好得很,每人一個單間,有床有案,有專人送餐,毓疏大略一想,也和家中分別不大,於是急歸急,倒也生捱了九天。等到考完開場,毓疏親到貢院去接,這才看見那一人一間有床有案是個什麽說法,直氣得恨不得一把火將整個院子燒個幹淨。陌楚荻笑嘻嘻地出來,人瘦了整整一圈,毓疏心疼地難受,又怨不到陌楚荻身上,一腔惡氣全倒給了科舉。

等到殿試,人人皆道陌楚荻天縱奇才,鄉試會試皆為魁首,必能連中三元、大魁天下,毓疏也便一心等著那三年前的念想不日成真。不想主考擬好了三甲送給皇帝欽點時,皇帝慮到陌楚荻年小,又為皇親,若點為狀元難免天下士子有所微詞,於是硬向下絀了兩位點為探花。金榜一揭,皇帝一解,毓疏險些慪出一口血來,自此將這倒黴的科舉恨了個十足十。加上後來陌楚荻任職禮部,每到大比之時都忙得日日不可開交,往往十天半月不得見麵,這層層積怨下來,毓疏看見科舉二字都覺得討嫌,與科舉相關的一概事體是能不插手便絕不插手,以至於時至今日仍不知道今年的主考是誰。

眼見宮門將至,毓疏向身旁的隨侍問了句:“皇上公榜了麽?今年是誰知貢舉?”

隨侍聽他這樣問,心中有幾分奇怪,答道:“回主子,主考是史台甫,副主考是督察院左禦史並……陌家荻主子。”

毓疏有一瞬的怔忪,然而迅速翻身下馬,遞過鞭子進了宮門。

廿五的年紀主考天下,不知為何,顯得這般不祥……

踏上金殿天階時,恰好三位主考領過任命一同從殿中出來,毓疏答過史淵與左恭遲的見禮,行至陌楚荻麵前停下,兩位老臣見他有話要說,便遠遠等著。

“這就過去鎖院了?”

陌楚荻點頭。

“藥呢?”

“皇上恩準每日晚間由家人送進去。”

毓疏點頭,看了他一刻,似想說些什麽,終是轉身向殿內走去。

陌楚荻看著他的背影,垂目刹那,回身跟上史淵與左恭遲。

貢院裏的山桃開了二三株,六日過後兩場考畢,諸事平順。第三場策論為會試重頭,開考前夜,貢院上下氣氛有幾分陰鬱。幾位主考坐在一起翻看帖經的卷子,陌家的下人準時將藥籃送到,陌楚荻打開蓋子端碗出來慢慢喝了,放碗之前,伸手從籃中取出兩張紙條。

左恭遲抬頭看他,史淵仍低著頭。陌楚荻就著燈光慢慢看畢,將條子湊近燭火點燃,待白紙燒盡,吩咐家人回去,然後全似無事般重又低頭閱卷。

左恭遲看了史淵一眼,史淵隻做全未在意,左恭遲也便沒說什麽,三人各懷己心,一夜無話。

其後兩日,每次陌家下人前送藥來時,籃內都會夾帶紙條。陌楚荻始終看畢即燒,淡淡的臉色看不出半點心思。

策論考畢,舉子被放出貢院,待試卷全部謄抄完畢、封好卷頭姓名,三位主考案前坐下,將數百份卷子一一攤開,依次傳閱。若三人各自驗畢合格,便簽好姓名置於匣內,留中待薦。似這般默然驗看了半日,左恭遲忽道:“將此卷留中,下官似覺不妥。”言畢將卷子向陌楚荻遞去。

一旁史淵伸手接過,略看了看,道:“雖文辭略欠華美,策議主張卻寫得極為精辟,依老夫看來,大有可取之處。”

左恭遲仍向陌楚荻看去,見他低頭不語,隻得重將卷子拿回,簽上姓名。

此後又有幾張史淵決議留中的卷子有幾分古怪,其中一張甚至有些別字,但左恭遲見陌楚荻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心道莫非史淵對他打過什麽商量,既然無法直問,便也不再開言。

待會試成績公出,士子群中似乎無甚非議,左恭遲隻覺暗自寬心。殿試驗卷時,史淵亦有將幾份考卷擢高之嫌,但左恭遲見陌楚荻打定主意視而不見,史淵也是一副泰然模樣,便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雙唇緊閉息事到底。

欽點狀元、殿賜錦袍、禦街走馬、瓊林設宴,洛陽城的春花開得再盛,也比不上新科進士慶典的熱鬧。一日的大小事體統統完畢,次日早朝,陸妙諳一個本子又掀起一番驚濤駭浪。

“——私相授受,舞弊科舉?”

毓疏聞言心頭一緊,不自知地攥緊手心。

陸妙諳叩道:“回稟陛下,吏部尚書鄂連書之子鄂恒春素日頑劣,其張揚放蕩、不學無術,京城上下無人不知,此番居然高中二甲二十三名,如今京內士子物議沸騰,紛紛上書要求重驗考卷。”

科舉為舉國頭等大事,每次科舉案發,必定血流成河。皇帝如今病榻纏綿,唯望朝野安定,於是轉向史淵道:“史台甫,你多次出任主考,向來德高望重,今日之事,望你說清。”

史淵為兩朝老臣,皇帝亦尊他一聲台甫,他此時出列,麵上無半分異樣,隻跪地叩道:“落第舉子心懷妒恨之意,常常在公榜之後借故生事,微臣以為不足為慮,請皇上明察。”

皇帝點頭,“話雖如此,總要將此事細做說明,以平天下士人之心。”

史淵道:“據微臣所知,鄂尚書之子幼時固然頑劣,然近年為鄂尚書嚴加管教,已大有收斂,鄂尚書更聘名師為之訓導,想必學業亦有精進。古時先有孟子斷機之悟,後有李白磨杵之悔,浪子回頭金不換,若有心之人仍以舊事嚴加苛責,恐失之偏頗。”

皇帝向鄂連書問道:“大有收斂、學業精進,可是真的?”

鄂連書出列叩道:“誠如史台甫所言。”

皇帝聞言麵色漸平,想想說道:“既然如此,不妨驗卷,若果真無可指摘,那些士子也便無話可說。”

一忽兒試卷呈至,皇帝略看了看,見行文之間尚有可觀之處,便向陸妙諳道:“這裏隻你取過狀元,你來看看這卷子值不值得上二甲二十三名。”

陸妙諳接過近侍傳下的卷子,前後翻看一刻,道:“此卷並無不妥,然則……此卷未必真為鄂恒春所寫。”

皇帝大愕,“什麽?!”

“若有心之人明白鄂恒春並無真才實學,早已料到名次公布後定會引來士子非議,或許早已備好一份出眾的卷子,伺機偷梁換柱以淆天聽。”

史淵喝道:“你身為言官,奏事當依真憑實據,怎可妄加揣測血口噴人!”

陸妙諳道:“下官若非手握實據,焉敢將此事奏上朝堂。”

“有何實據?”

“回稟陛下,換卷之事微臣並無實據,然而舞弊之事,微臣握有當堂人證。”

此言一出,鄂連書的臉色驟然發青,皇帝探身疾問:“誰?”

“禮部尚書陌大人。”

陌楚荻此時出列叩首,默然跪在殿中。

殿內一時無人說話。

其實科舉舞弊曆來有之,官員向主考打通關節為子侄謀個方便並非希奇,今次隻是稍微鬧大了些,按說也不會無法平息。陌楚荻素日在朝中作風低調,加之容止優雅待人謙和,同僚們見舉子鬧事牽扯上他,皆有幾分憂慮同情,如今卻見此事居然由他發難,心中愕然之餘,又紛紛生出幾分鄙夷。那些參與舞弊的官員更是一麵從額上淌下汗來,一麵在心中用最惡毒的言辭咒他速死。

皇帝靠回龍椅,默默向殿中掃視片刻,向陌楚荻道:“有何憑據,仔細講來。”

“回稟陛下,史台甫左右名次擢拔劣卷為微臣親眼所見,陛下可將留中的試卷全部開封重驗,一看便知。至於鄂恒春,可命他重考一次,有無才學,立見分曉。”

“你既親眼所見,為何當日不報?如今皇榜已出,你不覺得為時太晚?”

“回稟陛下,微臣……”陌楚荻抬起頭來,猶豫片刻,“史台甫命人將擢拔之人的記號紙條放入微臣藥籃夾入貢院,如若事發,微臣百口莫辯,故而……未敢上報。”

皇帝微微皺起眉頭,“你如今見士子起事,恐此事再瞞不住,故搶先下手以求解脫幹係?看不出你平日安靜本分,事到臨頭竟如此精明。”

陌楚荻隻跪地無言。

史淵知道一旦重驗全部試卷,或令鄂恒春重考,舞弊之事必然坐實,此時怒目瞪著陌楚荻,恨不能將他食肉寢皮。

皇帝見他神情,道:“史淵,令鄂恒春重考,你敢不敢?”

史淵已知再無遮掩餘地,叩首言道:“微臣禍亂考綱,萬死難辭其咎,然則,微臣望陛下切莫放過那奸佞小人!”

皇帝輕笑了笑,“奸佞小人?他明哲保身固然堪厭,你設計構陷就是君子了麽?”

“陛下明察,那些條子並非微臣授意,他此時信口雌黃隻為將自己脫解幹淨,陛下明斷!”

陌楚荻叩道:“微臣未從這些傳條舞弊之人手中收過半分好處,素日也無半點交情,若非史台甫授意,紙條為何入我籃中?”

史淵厲聲反問:“紙條為何入你籃中?若你的下人不收,紙條為何入你籃中?”

“下官管教下人不嚴,下官知罪,但受賄舞弊之罪下官絕不敢認。”

“你籃中接連三日都有紙條,左大人與我俱是親眼所見,即便首日是你管教不嚴,你若訓斥一句,下人焉敢再收?你似這般放任不管,次次將紙條看細記牢,想的不是金榜出後一體結帳?!”


暮雲深 正文 第六章 等閑識得東風麵,梨花滿地不開門(下)
章節字數:9031 更新時間:07-11-15 18:42
陌楚荻轉向他道:“下官想的是,來日舞弊案發,知道事涉何人,總為自己留條後路。”

“夠了!”皇帝拍案怒喝,“朝堂之上豈容你們這樣張狂爭吵,一派烏煙瘴氣!——越臨川!”

越臨川出列叩道:“微臣在。”

“此案交你統合三法司審定,前因後果,事涉何人,定要給寡人查個清楚!”

越臨川用餘光看了看身側的陌楚荻,俯身叩道:“微臣領旨。”

陌楚荻垂頭跪著,察覺到毓疏的目光,慢慢閉起雙眼。

“陌家的下人素來管教嚴格,千金求一紙尚不動心,會為五十兩銀子傳字條入貢院陷大人於不義,下官覺得十分蹊蹺。”

陌楚荻跪在堂中,幾聲輕咳。

越臨川笑笑,自案後走下來,行至陌楚荻麵前時,手撐在膝蓋上俯下身子湊過去,道:“陌兄現在這個樣子,小弟心中受用得緊,似這般低眉順眼招人疼地跪著,想必連三殿下都沒看幾回吧?”

陌楚荻聽他這樣說話,便知旁人已退,於是抬頭看著他笑,道:“越賢弟看著心疼,不妨直說,為兄不會吝嗇誇你一句孝順的。”

越臨川大笑,自地上扶他起來,“普天之下,還是陌兄說話最有情趣。不過此番以身作餌拖史淵下馬,陌兄或許自覺有趣,小弟卻覺得,似乎不值。”

陌楚荻聽他句句噎人,隻輕笑看他,“史淵兩朝為相,親信人脈盤根錯節,想將他這樣的身份拖下馬來,除了科舉案不做它想。太子一案後,他在朝中的勢力折損一半,以是想趁主考之便大肆網羅,既然授下這樣的口實給為兄,為兄若不盡用,來日夢中痛悔,必定吐出血來。”

越臨川聽陌楚荻最後兩句用了自己的原話,又是一陣笑,拉陌楚荻在堂側的圈椅上坐下,自己亦在他身邊落座,“話雖如此,陌兄也該將自己擇得幹淨些。為讓史淵放手犯案,囑咐下人順水推舟原是高明計策,但若鎖院結束後能立即參本,一來可將史淵拖下,二來自家亦得洗清,以陌兄的心機,該不會當真是怕百口莫辯吧?”

“我原不知道史淵設計陷我,如何囑咐下人收那字條?”

越臨川疑惑看他。

陌楚荻笑起,“我家那掌房的采菲十分聰明,送藥的下人見有人求他傳條,便去找她商量,采菲不知這條子對我有用無用,便將條子壓在藥碗之下。藥籃深暗,若我不將條子取出察看,無人知道其中有條,采菲見我第一日取條無話,便知此條對我有用,於是日日送來。”

“下人固然聰明,陌兄卻有些糊塗,如今發難太晚,誠難洗脫同罪之嫌。”

“一個禮部尚書的虛銜,換一個兩朝元老的性命,賢弟覺得值不值得?”

越臨川心頭一寒。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隻按會試舞弊論處,以史淵的資格與身份,雖能將其拖下丞相之位,卻無法將其在朝中的影響徹底根除。而如今他夠上的,卻便是操縱殿試、改換試卷、欺君枉上的不赦死刑了。”

越臨川執掌獄令多年,從不曾想過有人會不惜陷罪於己也要將政敵置於死地,不由心中陣陣發冷,過了一刻,思及陌楚荻此舉隻為毓疏,又漸漸生出幾分感然。

“隻是……如此一來,陌兄便在皇上那裏落下了‘堪厭’的名聲,來日恐難再入天心。”

陌楚荻低眉,“賢弟以為,為兄還能再活幾年?”

那淡漠的語氣仿佛他真的命若輕煙,頃刻會從眼前消失。越臨川心中一慌,怔怔看著陌楚荻。

對麵人見他這樣,輕輕笑起,“為兄知道,你嘴上刻薄,內心卻誠善,凡事又能明察秋毫,是一等一的典獄官,三殿下對你處處回護,也是知你堪受大任。隻這要命的嘴巴,為兄勸你多管管些,原道你是最知道何樣話對何人說的,不想六殿下夜鬧大理寺時你竟那樣頂撞,若六殿下當真手起刀落,你雖一時言辭痛快,沒了腦袋,還能再去哪裏逞這張利嘴?”

越臨川甩手,憤憤道:“才叫了你幾天兄台,便比我那陸師傅還要聒噪,看不出一個鎮日隻知養花弄草的‘前’禮部尚書,各處的消息倒這般靈通。”

“皇上還沒下旨免官呢,你的嘴巴倒益發不積德了。”陌楚荻說著搖頭笑了笑,“大理寺裏的那檔子熱鬧當日傳遍京城巷陌,快趕上公案戲文了,即便為兄不想聽,也擋不住聲音硬往耳朵裏鑽。若細論起來,舅兄大人與我平輩,他既管不了你,我說你兩句也是應該。”

越臨川突然轉過身來,扶住陌楚荻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當日說要做個可講真話的朋友,如今小弟卻越來越不知道陌兄講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陌楚荻一怔。

“見我為你擔心,說笑兩句岔開話題原也自然,但這話題之內又有三殿下對我的恩惠,又有六殿下與我的宿怨,又有六殿下在京中的聲名,陌兄說這些話,真是字字深意呢。”

陌楚荻看他一刻,垂下雙眼。

越臨川續道:“這幾句話說得這般刻意,談笑間全不似陌兄素日風格,倒真如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向小弟臨終托付一般,陌兄是否……瞞著小弟些什麽?”

“為兄頑疾日深,現下日日咳血,如若流配出京必定無命歸來,的確,命不久矣。”

越臨川聞言笑起,拍著他的肩膀道:“陌兄多慮了,小弟定將折子仔細斟酌,皇上素日甚喜陌兄才華,如今這點小事,至多降職貶官,何況有三殿下在朝中頂著,斷不至於外放流配。”

“若為兄說,為兄要的正是流配呢?”

越臨川手上一緊,瞠目看他。

“為兄的供狀賢弟看過麽?”

越臨川今早升堂審問陌楚荻,尚未顧得上看他的供狀,此時將狀子自案上取過,匆匆看了一刻,也不隻胸中是急是氣,抖得手上的宣紙嘩嘩作響——“你……你都認了?……連鄂恒春那醃?東西的話都……”

“我府中的藍睡蓮確為越州牧得自天竺,派人千裏送來。”

“糜費千裏,送來十盆蓮花?蓮花得子可種,當日送的必是蓮子啊。”

陌楚荻訝異於他這般聰明,卻隻是抬頭一瞬,並未回話。

“還有那鄂恒春……他是想汙你清名拖你下這爛泥塘……想占你幾分口頭便宜,你……”

“時間地點,連數次對話都一一確鑿,賢弟怎知不是真的?”

“他那樣的浪蕩子,若真能將與你……若真能次次記得這般清楚,必然對你懷有真心,若有真心,今日怎會供你出來,可見全是栽贓構害的,這一看便知的事……即便你認,有誰會信!”

“為兄知道瞞不過越賢弟,故而今日對賢弟說清,望賢弟助為兄瞞過三殿下。”

越臨川氣得跳腳,“我入大理寺七年,從未見過你這樣的犯人!你究竟在想些什麽!”

陌楚荻慢慢說道:“恕為兄不敬,倘若,倘若舅兄大人染上必死頑疾,想令越賢弟心中好過,他是該在情深時死,還是情淺時死?是該死在天邊,還是死在眼前?”

“你為——”越臨川驟然定住,臉上的神情一瞬之間全似深痛,又似深憫,“……你為三殿下……做到這個地步?”

陌楚荻起身深揖:“為兄去日無多,望賢弟成全。”

堂中靜默良久,越臨川低聲道:“橫豎是你的命,你想如何,便如何。”

由於事涉陌楚荻,今次的科舉案毓疏理應回避,他接連求了幾日,好容易請下恩旨,匆匆到大理寺翻看供狀。越臨川見他到了衙門卻不去看陌楚荻,心道這‘情淺’二字果非虛言,忽見毓疏麵色一沉,驟然起身直向後堂而去,越臨川一眼瞟見他看的是鄂恒春的狀子,立刻起身言道:“大理寺是朝廷衙門,殿下不可濫用私刑。”

“他那醃?的舌頭既然敢說,就早該等著有人去割!”毓疏說話間仍向外走,越臨川道:“殿下殿下,一個皇子兩個皇子都來大理寺生事,我們這些典獄的營生統統不要做了。”

毓疏停步,強忍了一刻,走回案前攥起鄂恒春的狀子一把擲開。其下那張署著陌楚荻的名字,毓疏猶豫片刻,打開細看,看過半頁,雙手一緊,險些將那紙頁撕碎。

越臨川忙道:“殿下,那是證供,殿下千萬手下留情。”

“這屈打成招的證供也有臉麵呈來!”

毓疏素日待下寬和,三法司眾人全沒見過他發如此大火,一時不明就裏跪了一地。越臨川道:“陌大人的身份大理寺上下哪個不知,加上他的身子這般弱法,微臣們還真怕打出個好歹,自然是一個指頭都沒敢碰的,這‘屈打成招’四字可冤煞臣等了。”

“這狀紙上一派胡言,你們不打,他是自己寫的?!”

“殿下,陌大人就押在天字一號間,殿下不信,就請……自去查問吧。”

毓疏怔了一瞬,迅速起身,疾步而去。

天字一號是間獨牢,建在大理寺牢院深處,半入地下。毓疏下了台階,一陣陰氣自幽暗的過道中撲麵而來,他站在階口停了一刻,抬起腳步慢慢向牢內走去。

他不是不想看,是不敢,不知道看見陌楚荻之後,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果然就這樣,撐著牢門的鐵欄,心口痛得幾乎直不起身子。

“殿下?”掌管天字一號間的獄吏這時跟過來,“那鎖,小的給您打開?”

毓疏胡亂點了點頭,一陣下鎖的聲音響過,陌楚荻裹著被子縮在牢床一角,抬頭望來。

獄吏離開,毓疏推門進去,陌楚荻從牢床上起身,問禮道:“殿下安泰,臣弟有禮了。”

毓疏隻搖頭拉過他,箍在懷裏伸手去摸床上的被子,又冷又潮如冰窖一般。陌楚荻見他的臉色白得嚇人,抬著眼睛一直看著他。

“殿下……身上不合適?”

毓疏心口痛的毛病已經落下一年有餘,從未對陌楚荻說過,此時隻是搖著頭,將他摟得緊了些。

“大理寺對臣弟已算額外寬待了,其餘牢房俱是草墊蓑蓋,臣弟這裏有被有褥,並不算冷。”

“你將供狀寫成那樣,是想一輩子住這兒?”

“坦白交代有望減刑,臣弟是據實寫的。”

一句出口,果然撫在背上的雙臂一僵,陌楚荻低頭,用力遏住喉頭的咳嗽。

“……鄂恒春……”

“風流倜儻,顛倒世人,不知殿下見過沒有?”

毓疏將他推開些,盯著他的眼睛。

陌楚荻笑,“臣弟亦有年少輕狂時。”

“‘花房那夜之前’‘從未嚐過’……”

陌楚荻點頭,“……‘男女情事’。”

毓疏盯著他,像是盯著一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

“其實殿下想想,”陌楚荻說話間從毓疏的懷中掙開,“花房那夜,臣弟的種種導勢迎和,可像是初嚐情事之人會做的?”

毓疏瞬間麵若寒冰,然而隻是看著他,不發一言,仿佛他是某種陌生的、肮髒的東西,仿佛自己的身上已經沾滿了那些肮髒的氣息,稍微動一動,便會沾得更多。

陌楚荻在牢床上坐下,看著他,“臣弟不是不喜男色,臣弟隻是不喜與殿下共行床第之事罷了。”

那種神情和語氣,那種深刻的羞辱。

毓疏轉身,摜門而出。

陌楚荻坐在牢床上,低下頭,一忽兒胸口一震,強忍了忍,一片紅霧自喉間噴出來,伴著劇烈咳嗽,每一聲都激出更多鮮血。他從牢床上滑下去,撐著雙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血,那些漫地的鮮紅顏色連他自己都被駭住,抬手緊捂住嘴,血水卻從指縫中不斷噴咳出來。牢門被人推開,來人環住他的腰將他從地上抱起,放他倚在牢床上,慌張說道:“你忍一會兒,我去喚翟太醫。”

陌楚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別去……三殿下……還沒走遠……”

越臨川又痛又怒甩開他的手,厲聲喝道:“讓你死在這兒,我去同誰交代!”

陌楚荻扯過被角掩住口鼻,越臨川高聲急喚獄吏過來,命他傳話給前堂的陸妙諳,避開三殿下速去宮中叫翟太醫,複將陌楚荻的領口解開,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又想起暖肺用體溫最好,於是亦將自己的前襟解開,從身後抱住陌楚荻,隔著單衣將他的後背貼在自己胸前。

陌楚荻又咳了幾次,血染半邊被角,然而兩肺傳入的體溫令呼吸通泰少許,喘息漸漸平複。越臨川在身後狠狠言道:“你說那些話,遭這些罪,究竟是在作踐哪個!”

“……堂堂大理寺少卿,居然偷聽。”

“天字一號間裏的話,以小弟的身份,不能不聽。若小弟不說,陌兄又如何知道為我聽得?”

“講真話的朋友……賢弟真是言出必信……”

“你呢?瞞過三殿下,為了令他好過,可是真話?你對他說出那些話,你讓他如何好過?!”

“……我橫豎要死,今日讓他遭些罪,來日他會好過得多。”

“好,你狠,拿著刀子在人心上一刀一刀割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心如鐵石自然下得去手,不想想三殿下的心可是肉做的!”

“三殿下自與六殿下不同,如今皇上也能看清……”

“他被你負成這樣,即便當了皇帝有何生趣!”

“……明主……無私情。”

越臨川的聲音低下去,湊在陌楚荻的耳邊道:“隻有這句,才是真話。”

懷中人向後仰來,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愛的不是三殿下,是你的盛世明君。你步步為營,先用弄碧,後用鄂恒春,你要的不是三殿下好過,是要三殿下此後一生都能摒棄私情。陌楚荻,陌大人,好狠的手段,好深的機心。”

“若賢弟在十五歲時便知自己活不過而立之年,這剩下的不到十五年中,賢弟想做些什麽?”

越臨川搖頭,“小弟從未想過。”

“賢弟會不會想,做一件大事,令有生之年不至於日日待死徒然荒廢,令自己過身之後,能在世上留些什麽?”

“陌兄想留的是?”

“三殿下的家國,三殿下的天下。”

“如今說了真話,陌兄不怕小弟向三殿下說穿?”

陌楚荻淡淡笑起,“相比三殿下,賢弟此時更疼我些。”

越臨川的雙手跨過他的身子,輕輕鼓掌,“算得漂亮,算得精彩。算了旁人算了我,算了三殿下,連你自己也算進去,似這般機關算盡,你不怕上天降罪責罰?”

“上天和一個死人又計較些什麽。”

“這層層心計隻為三殿下得承大統,你不怕上天降罪罰他?”

“我死,便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越臨川冷笑出聲,“居然連上天都被你算了進去,人言比幹心有七竅,你有幾竅,我倒真想挖出來看看。”

陌楚荻的腦袋靠在他肩頭,輕輕笑道:“待為兄神魂寂滅,賢弟但挖無妨。”

“……你對三殿下,究竟有無半分真心?”

陌楚荻將浸滿鮮血的手舉至他眼前,“賢弟看看這是什麽,便知道了。”

越臨川收緊手臂,將臉埋入陌楚荻的頭發,“三殿下戀上你,真是可憐,你戀上三殿下,真是可怕。這樣可怕一個人,居然這樣招人心疼,我們這些在你身邊的,沒有一個不是可憐人。”

“為兄還是那句話,你是好人,是誠善之人,隻管恨我,不用留情的。”

“若恨得起來,倒容易了,隻不知三殿下這場火氣能撐幾天,我還是早些遞折子上去吧。”

陌楚荻點頭,“賢弟知心,為兄先謝過了。”

一忽兒牢外腳步疾起,越臨川抬頭看去,翟懷羽慘灰著臉色攜著藥箱匆匆趕來。

越臨川笑了笑,靠在陌楚荻耳邊道:“看吧,又是一個可憐人。”說罷揚聲道:“翟大人來得好快,在下在幫陌大人暖肺,已經不咳了。”

翟懷羽看著滿地的血跡,淺淺揖道:“下官來遲,越大人救治及時,下官謝過。”

好重的一鼻子酸味,越臨川撇了撇嘴,陌楚荻覺察到他的動靜,偏頭笑起。越臨川道:“既然翟大人來了,在下就不攪病人的清靜了,大人好生看顧,押在這裏的人若有個三長兩短,在下麵上也不好過。”

“下官自然知道,越大人慢走。”

越臨川將手從陌楚荻身前抽回,起身出了牢房。翟懷羽上前扶住陌楚荻,從藥箱裏取出銀針刺通幾處穴道為他鎮氣止血,一邊行針一邊問道:“惹你這樣大動肝氣,方才是誰來過?三殿下?”

陌楚荻隻道:“日日都咳,今日隻是咳得多了些,獄吏們見識少,大驚小怪勞動懷兄過來,楚荻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打你卡你,激你氣你,他嫌你活得不夠長是怎的!”

“懷兄見大理寺的牢房精雅有趣,是想進來住住怎的?”

翟懷羽咬緊牙關不再說話,取出應急的藥粉讓陌楚荻就著冷藥汁喝下,又道:“我從你家過來,所以遲了。”

陌楚荻一怔。

“早說尊夫人的體質過弱穩不住胎氣,如今你獲罪陷獄又激了她一場,孩子已經落了。”

陌楚荻動了動嘴唇,恍惚問道:“……內子她……”

“尊夫人無恙,隻是氣血虛浮,我傳些好話給她聽聽也就是了。”

“……上天責罰……原是應了這個……”

“恩?”

“……我陰德太虧,命裏無子……合該的……”

翟懷羽托著他的下巴將他的頭抬起來,“最看不得你這樣,‘陰德太虧’也是自己說的麽?作踐身子我還能救你,連心都作踐了去誰能救你?”

陌楚荻搖頭,恢複了往日神情,“想必皇上不日便會下旨,待楚荻流配出京,懷兄也少了這些麻煩。”

翟懷羽身上一震,半蹲下身子正麵看著他,“你要流配?三殿下……”

“國法無情,縱是皇子也無計可施。”

“藥怎麽辦?能讓下人跟著麽?我辭官,再隨過去,前後差的這些日子……”

陌楚荻愕然看他。

“能讓下人跟著麽?你又不會煎藥。”

“……楚荻現在這個樣子,懷兄還想求些什麽?”

“你以為我想求些什麽?你以為我想求你些什麽?”

“當日一拍兩應,如今楚荻出京再給不了你,就不算數了?”

翟懷羽怔著看他,片刻道:“我不跟在你身邊,誰來顧惜你的性命?”

“楚荻遠在天邊,是死是活對懷兄有何分別?”

翟懷羽的眼中一瞬之間閃出極痛的神情,定定看了陌楚荻一刻,道:“有分別,大有分別。你活一日我活一日,若你死了,我斷不獨活。”

陌楚荻嗤聲笑起,“當日講定各取所需,懷兄幾時變得這般深情?”

翟懷羽托著他下頜的手加了力道,“你當我求的隻是你的身子是麽?”

陌楚荻無話。

翟懷羽自懷中掏出一個胭脂紅色的水滴瓶子,“你知這是什麽?”

“……懷兄的獨門奇毒,寸相思。”

“你知它為何叫做寸相思?”

陌楚荻一時呆住。

翟懷羽仍在問,“你知你我初見,何年何地?”

“……我十五歲時,在陌家本宅。你初入太醫院,道我活不過而立之年。”

翟懷羽鬱鬱笑起,“我就知道你不記得。——是在陌家本宅,但你不是十五,是七歲,被三殿下抱在懷裏,穿著雪一樣幹淨的白絹衫子,就像高枝兒上的玉蘭花。我跟著師傅做藥童,根本不敢抬頭看你,覺得看你一眼都是髒了你。我生了那麽大,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男孩子,而且喜歡到那個地步,覺得世上再沒比你更幹淨更金貴的東西,隻見過一麵,就像熬幹了骨頭。”

“幹淨金貴,那時的楚荻還算得上,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懷兄自當想得開些。”

“ 我想不開!我想不開為何我與三殿下一般年紀,品貌不下於他,才智不輸於他,隻因他是皇子,是你的至親表哥,便能抱你寵你,親你近你,我卻日日夜夜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後來我想明白了,你身子不好,若我能做天下第一的神醫,即使你離得了三殿下也離不了我,起初我隻為能到你身邊,能不時見你,從不曾想過你會主動示好……我知道你對我全無半分真心,也不敢對你流露半分真心,以你的心狠無情,我若留給你一絲可乘之機,便一世不能再近你身。縱我知你如此,對你的戀慕之情卻有增無減,多處一刻便愈烈一分,有時我想你想得焚骨炙髓,想得熬不過去,我不明白為何人活在世上要受這樣的苦楚,受這樣的苦楚何必活著!”

他的眼睛裏燃燒著異樣的火,陌楚荻對視一刻,垂下雙眸。

“不曾給過三殿下的東西都已給了懷兄,懷兄這份情意,楚荻實是無力再還了。”

他大病甫寧,蒼白的臉上浮著一層潮紅。翟懷羽看他一刻,慢慢放下手,握住他細弱的手腕。

“我知道,你將能給的都給了,也知道你給不了更多了,是我要的太多,即便明知你不願意,也要一次一次逼你咽下那些委屈,你不欠我,是我欠你……”

“楚荻辜負懷兄這許多年,如今既然得知實情,以往的約定全可不算,今日之後,兩不相欠。”

“不明白麽?是我欠你,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協助三殿下也好,監控龍床也好,全都依你……你隻應我一件事,好好照顧身子,珍惜性命,你若想令我助三殿下到底,至少要活到他登極之日,否則一旦聞你死訊,我必將此瓶飲盡,也便無命再行大計。”

陌楚荻聞言抬眸,“懷兄正當盛年,醫術齊天濟世日長,何苦起此輕生之意?”

翟懷羽隻搖頭苦笑,“‘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戀慕你十八年,學這身醫術為你,配這方毒藥也是為你,你隻記牢,三殿下登極之前,你不能死……”

崇熙三十一年四月,科舉舞弊案結。主考史淵以欺君之罪大辟抄家,副主考左恭遲知情不報,責廷杖四十、革職返鄉,副主考陌楚荻揭發有功,然以君前妄語、混淆天聽,流配古北口外徒河充軍。吏部尚書鄂連書、越州牧荊岑、兵部侍郎古洪思等以行賄舞弊、動搖國本之罪革職問斬,案情前後共懲處大小官員四十七人。

流配諸人起行之日,皇帝恩旨陌楚荻可攜一名家人同往。陸氏與采菲送陌府長隨采荇來至長亭驛,夫妻相見,陸氏夫人幾乎哭倒,陌楚荻無從相勸,隻道:“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夫人,萬望夫人與淺香碧情好生過活,來日碧情必得高婿,夫人也可半生無憂。望夫人千萬顧好身體,為我持下陌家家業。”

陸氏夫人點頭應承,痛哭不絕,采菲上前架住夫人,道:“少爺放心,從今往後二位少夫人與小小姐便是我們這些下人的天,昔日我們怎樣伺候少爺,今後便怎樣伺候少夫人與小小姐,少爺隻管安心上路。”

陌楚荻慢慢點頭,“不信你們,我還能再去信誰。”

押運流配人等的獄吏此時高喝幾聲,送行人群中一時哭聲四起,陸氏全身倚在采菲身上才能勉強站穩,陌楚荻抬手為她拭了眼淚,深深一揖,轉身向囚車行去,身後妻子聲聲哭喊,陌楚荻慢慢攥住手心淚水,心底的歉疚憐惜一絲一縷蔓延開來。

長亭背後的梨花開得極盛,落英一地如雪。

梨花旁的紫衣身影,不需細看,也知是誰。

陌楚荻由采荇扶著登上囚車,靜靜向那人望去。

熏風自身旁吹遠,春草王孫,此生別過。

縱然心如鐵石,也有清淚漫上,模糊一片洛陽花景。




暮雲深 正文 第七章 蕭牆亂生人事變,夢魂不到關山難(上)
章節字數:8537 更新時間:07-11-15 18:33
弄碧事件後,毓清被罰閉門思過九個月。

聽上去是皇子能受的最重責罰,其實暗地裏宮中賞出的珍玩美食連月不絕,工部與兵部的條陳也都日日送入皇子府內裁決,除了不能出門,日子過的比平時更加舒坦。後期克貴妃思念兒子,向皇帝求情將毓清接入宮中,毓清日日讀書弄鳥、習射演武,不時還與宮廷侍衛們玩些拆招蹴鞠,幾個月下來,閉門思過幾如榮養怡情。皇帝身上輕快時常常過來看問,見毓清與侍衛們玩得開心,也在一旁笑著觀戰,父子感情倒比毓清住在宮外時更近幾分。

端午佳節值逢毓清解禁,皇帝接連幾日病情穩定,便在禦花園裏擺了家酒。皇帝夫婦與毓清笑言不斷,毓疏看著滿園春花卻覺心緒糾結,席間一直獨自飲酒。克貴妃忽然轉頭看見他,笑向皇帝道:“陛下,疏兒不愛說話,似這般不聲不響的,被咱們晾在這裏了。”

皇帝回過神來也覺得好笑,向毓疏道:“你這悶脾氣打小這樣,也不知道改改。”

毓疏正待回話,毓清插言道:“三哥從小隻跟陌家荻表哥話多,如今荻表哥貶去了關外,三哥便益發不愛說話了。”

毓疏聽毓清這幾句話說得十分鬆快,隻似小時候對陌楚荻吃味時講出的抱怨,便笑了笑,向皇帝道:“父皇知道,兒臣講話全無半分情趣,方才見父皇母妃與六弟相談歡愉,隻恐若插言進去攪冷了氣氛。似這般在一旁聽著,兒臣心中也覺得歡喜。”

克貴妃知道毓疏從小顧念陌楚荻,對親弟弟毓清欠些關懷,今日聽毓清這些話,當他還記得兒時的委屈,便柔聲勸道:“那時荻哥兒身子不好脾氣又嬌慣,若你哥哥不去管便不肯吃藥,疏兒疼他福薄,既然常常過去照看,親近些也是自然,如今荻哥兒……”克貴妃猛地頓住,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低下聲音道:“慢說是你哥哥…… 便是為娘也……”

當時陌楚荻陷罪,克貴妃向皇帝求過情,但皇帝道後妃為外戚幹政為古之大忌,大發一通脾氣。克貴妃不敢再求,隻得央毓疏出麵,不想毓疏同樣拒絕。如今想起這些事,克貴妃覺得又是心痛又是憂愁,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強忍著沒有掉下來。

皇帝見插進毓疏果然氣氛冷了下來,不免有些不快,皺起眉頭道:“一個流配的刑囚還有家人跟去照看,已是法外開恩了。寡人隻罰了他一個,未動陌家半分根基,若再覺得委屈,隻是不通事理。”

毓疏忙道:“母妃慈善,一向疼愛晚輩,如今隻是心疼荻哥兒,絕沒有半分埋怨父皇的意思。”

皇帝笑了笑,向克貴妃道:“好了,若不是知你如此,寡人怎會將清兒交給你養育。你為寡人養出了好兒子,是家國之福,即便稍微任性些,隻要識得大體,寡人不會怪你。”

千般榮寵也比不上天子的一句真心縱容,即便已是多年夫妻,親子在座,克貴妃還是微紅了臉頰。

眼見氣氛稍寧,毓疏略略寬心,卻聽毓清又道:“說到荻表哥,兒子想起一樁怪事。”

水色眼睛含著笑意,然而寒鋒深藏。

“怪事?陌家幹幹淨淨的宅子,能有什麽怪事?”

毓清笑起,搖搖頭說,“不是那些神怪之事,這樁怪事出在人上。母親知道,荻表哥去年秋天納了一房妾室,如虹妹妹幾次提起,說是生的如廣寒仙子一般。兒子心中好奇,便央如虹妹妹畫張小像與我看看,妹妹的丹青最是精妙的,畫出來的人兒果真形神俱備,兒子一看,卻嚇了一跳。”

毓疏抬眼看著毓清。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原來這幾個月的天真遊樂全是掩飾,今日既然趁機發難,想必已然思慮多時,隻是淺香一介流民女子,能落下什麽把柄給他……

皇帝和克貴妃正聽的專心,見毓清停下,都好奇地催他向下說。毓清頓了頓,笑道,“兒子一看啊,這荻表哥的妾室淺香生的竟與兒子在長安見過的盧衡侍妾一模一樣。不止是相貌,兒子見到那個叫弄碧的侍妾時,她大約有六七個月的身孕,荻表哥家的淺香九月生產,連日子都能對上,父皇母妃聽聽,是否怪事?”

毓疏眉頭緊扣,隻覺毓清的起事由頭太過荒謬。皇帝亦感匪夷所思,想了一刻,緩緩言道:“我兒是說,陌楚荻娶的是本應在牢中的弄碧?”

“兒子隻是覺得蹊蹺,瞎猜罷了,那弄碧是謀反死囚,父皇查查清楚豈不更好?”

皇帝轉頭看向毓疏。

毓疏回話道:“荻哥兒的這房妾室常年養在外宅,隻因將要生產才正式納入府中,他二人相識的經過荻哥兒對兒臣親口提過,絕不可能與弄碧是同一個人。”

“兩個女子生的一模一樣,世間真有此等巧事?”

“兒臣從未見過弄碧,不知是否真的一模一樣,單憑一幅小像,也不好講。何況昔年漢武帝宮中鉤弋夫人酷肖早亡的李夫人,可見同為傾國容貌,長相相似亦有可能。父皇若心存疑惑,兒臣向大理寺一問便知。”

毓疏應對迅速,言辭神態也十分安寧。皇帝看不出什麽紕漏,便道:“此事暫且放下,明日早朝寡人向越臨川問個明白。”

克貴妃心中並無半分憂慮,向毓清半叱半笑道:“別說是牢囚,你荻表哥那樣的清高脾氣,怎會將個嫁過人的女子納進府裏,為娘看你是閑悶了,無事可做瞎想去了。”說著重拾碗筷給毓清布菜。

毓清撒嬌賠笑,轉開話題去說些尋常言語。皇帝看著這一母一子覺得開心,轉頭對毓疏說話時,聲音卻不覺淡了幾分:“今日好容易一家團聚,疏兒也宿在宮中吧。”

毓疏欠身領旨。

一句話堵住了與越臨川暗通消息的機會,想來父皇心中疑慮已生。

毓疏看著身旁親情和樂如尋常父子般的皇帝與毓清,默默拈起酒杯。

——‘父皇最疼的是誰,你心裏比我明白’。

天心九重,若有半重分予你我,背了的負了的,拋了的棄了的,不會如此不值得。

“盧衡謀反案於去歲九月全部審結,妾室弄碧逢大赦出獄。”

皇帝聞言坐起,“她腹中懷有盧衡餘孽,為何得赦?”

越臨川叩道:“回稟陛下,大赦之前,弄碧於大理寺中生產,誕下的是一名女嬰。如此盧家絕後,她弱母稚子按律優先赦免,亦得陛下朱筆親批。”

當時大赦的名單龐雜冗長,皇帝哪裏仔細看過,如今聽越臨川這樣講來,心覺並無不妥,續又問道:“陌楚荻的妾室淺香可會是她?”

“淺香夫人是內室女眷,微臣不曾見過,但陌家小小姐既然誕在陌府,淺香必定不是弄碧。”

皇帝點頭,正待了結此事,毓清出列道:“父皇,兒臣有一事想向越臨川詢問。”

皇帝一怔之間,約略想起他二人從前過節,猶豫片刻,點頭準許。

毓清向越臨川道:“我知謀反之罪即便遇赦,需由斬改徙,但兵部後來接到的流徙名單裏並無弄碧之名,不知是何原因?”

越臨川轉頭看著毓清。

今*****是來要我的命的,對麽。

“回稟殿下,弄碧母子並未流徙,是無罪赦出的。”

皇帝原未思及這一層,此時愕然看著越臨川。

“感天大赦古有恩例,不誅幼子不誅少母。弄碧母女一為未滿月期的產婦,一為初生幼子,若千裏流徙必定半途夭亡。何況,盧衡雖誅,卻為皇親,六殿下也知流徙的女子是向邊關去充軍妓的,微臣當時以為,若令弄碧入軍為妓,禮法多有不便,故而免除她流徙之刑。”

“閑話不談,我隻問你弄碧現在何處。”

越臨川聞言揚起聲音,“殿下,大理寺是司法衙門,如今人已無罪赦出,天下之大,微臣怎知她母女現在何處?殿下若想查問人口之事,去戶部司民處怕更便宜些。”

毓清笑起,“我是不能問你大理寺的人,大理寺上上下下勾連統轄如鐵桶一般,已然看不出究竟是朝廷的司法衙門,還是酷吏隻手遮天禍亂朝綱的私堂了。”

毓疏聞言微皺眉頭,心道這些話合當交由禦史來講。如今都察院中直言敢諫的隻有陸妙諳,事涉越臨川卻應避開。看不出毓清久離朝堂,對朝中人事居然如此明白。

越臨川一雙鳳目狠狠挑起,疾聲道:“‘隻手遮天禍亂朝綱’?微臣審案從不曾動用法典未設之刑,斷案亦隻依真憑實據,微臣哪一點合得上‘隻手遮天禍亂朝綱’?”

“安插弄碧入盧府,以此起事,令天家骨肉相殘,算不算禍亂朝綱?為報答這樣的有用之人,先拖延死刑,後以恩例為由赦免活罪,更將此事埋於浩浩書檔不向陛下稟明,算不算隻手遮天?”

越臨川揚聲笑起,“殿下怎不再加上一條鼓動弄碧向方杜若求情,構陷朝廷命官啊?六殿下的戲文編得如此精彩,再加這樣一折,豈不更為有趣?這樣無憑無據的指責當頭砸下,怕微臣隻能妄揣殿下對微臣心懷不滿,因私廢公秋後算賬了!”

毓疏聞言喝道:“放肆!便是爭執之言,上下禮法不容敗壞!”

越臨川叩首謝罪。毓清轉向毓疏道:“皇兄說的是。越臨川是皇兄轄下的人,這樣的話隻合由皇兄來說。皇兄在朝堂上管得如此及時,他私下裏使那些翻雲覆雨的手段,皇兄為何不管?”

皇帝原道毓清隻為替方杜若出氣,此時見朝中勢力最隆的兩個兒子可能當堂翻臉,不由一陣心悸。

越臨川冷笑抬頭,“這‘莫須有’的罪名,自古是排除異己的至上手段。所謂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若一定想要微臣的腦袋,直說一句,微臣焉敢不給,平白扯上三殿下又為什麽?”

“弄碧既然安置在陌楚荻府中,三哥焉能不知。何況太子勢倒,諸皇子排位依次上揚,既然二哥早喪,三哥便是順位第一,既然受下弄碧這般好處,陌楚荻幫忙報答一二也是應該。”

如同腦海中炸開一聲驚雷,毓疏猛地轉向毓清。他原本從未想過陌楚荻會對自己說謊,此時聽見毓清的最後一句話,卻突然明了了前因後果,連陌楚荻為何說謊都已徹底懂得。心口一瞬之間如同滾油煎炙,痛得幾乎穩不住身形,毓疏心中清楚此時此地萬不可顯露異狀,然而實難撐持,按緊胸口弓下身去。

皇帝在寶座上冷眼看著,見他臉上全無慌亂神色,震驚之外隻有痛楚,心道若全是假扮,這做戲的手段未免太過高明了些。

“疏兒?怎麽了?”

毓疏竭力忍痛,半刻擇言道:“……自小兄弟,落得這般猜忌,兒臣……”

“叫內侍扶你下去歇息?”

“……兒臣無事,兒臣隻想與六弟將話說清……”

毓疏在朝中的聲譽遠勝毓清,百官見毓清逼他至此,一片低怨之聲。

越臨川此時言道:“話說到這個地步,既然六殿下將意思挑名,微臣便替三殿下將話說清。方才那段戲文微臣換個講法,戲到此處,弄碧已然用盡,那居心叵測之人必會將她遠遣天邊,甚或殺人滅口一了百了,何苦留在身邊徒埋隱患?這戲裏的陌楚荻好歹曾是昔年探花、當朝一品,又怎會將她藏於府中引火燒身?不過是納妾的時日與弄碧出獄的時日碰巧湊上,單憑一張小像,書家竟給他安上此等罪名!”越臨川說著直視毓清,“退一萬步講,說到三殿下排位得升,六殿下同樣身為皇子,更受陛下百般——”

“越臨川!”毓疏厲聲斷喝,“天家之事豈容臣子妄論,下殿領廷杖二十!”

越臨川生生吞下半句言語,愣在原處看向毓疏一刻,轉頭對皇帝叩首,起身出殿。

殿中一時寂靜,一忽兒廷杖施刑的聲音自殿外隱隱傳來,文武百官聽那陰慘聲響,個個冷汗濕衣。

毓疏轉身向毓清施禮,道:“方才越臨川張狂太甚,哥哥這裏向六弟賠禮。如今哥哥隻有一句話,橫豎淺香不是弄碧,誠如越臨川所言,陌楚荻也不會傻到引火燒身。”

“陌楚荻會不會引火燒身,看他在科舉案中的手段便知。為將史淵拖入不赦死刑,不惜陷罪於己千裏流配,皇兄覺得他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出的?”

毓疏驟然怔住,定定看進毓清的眼睛。

當局者迷,但這旁觀者未免太過清醒,原以為幹幹淨淨毫無心機的一雙眼,竟能將一切起承轉合瞬間看透,包括那連自己都看不分明的陌楚荻的百轉機心……

他想起最後一次抱住陌楚荻時那牢房裏寒冷的溫度,疼痛刹那蔓延四肢百骸,一點一滴凝結成冰。

“ 越臨川也好陌楚荻也罷,皇兄手下真是人才濟濟,一場豫州庫銀案令皇兄收束戶部,一場科舉案令皇兄接管吏部,如今丞相位缺,朝中六部皇兄已據其四,更將三法司統合旗下,想必不日便會全掌局麵。弟弟手中還有兵部工部,皇兄想要哪個,弟弟雙手奉上,免得來日落到與太子一般的淒慘下場。”

不愧為兵家裏手,隻此一役,可令對手十年苦心凋落殆盡。

毓疏看著自己的弟弟,心中漸有笑意泛起。

“ 哥哥手中的每一份權力都由父皇賜下,哥哥原以為抗旨不孝,今日卻明白遵旨不悌。方才那句話應由哥哥對你說,哥哥手下的四部、三法司,你要哪個,哥哥雙手奉上,如若全要,哥哥便都給你,隻要能避過蕭牆之亂,能令朝堂安定父皇安寧,哥哥可以回府靜養,此生再不參政。”

毓清淡淡笑起,“以退為進,皇兄這番話說得真漂亮。不過皇兄不必憂慮,弟弟想要的隻是弄清淺香到底是否弄碧,不如你我同請父皇下旨宣她上殿對質,若真不是,弟弟願受任何責罰。”

“——六殿下,容微臣說句公道話。”

聽見都察院中一人出列,毓疏垂眸。

你還當真為我算好了一切……陌楚荻。

陸妙諳行至殿中向毓清淺淺施禮,抬頭言道:“殿下說三殿下趁朝廷要案之機伺機弄權,微臣卻想問問六殿下,豫州州庫虧空是真,莫非越臨川應當含糊差使視而不見?史淵舞弊科舉是真,莫非陌楚荻應當同流合汙知情不報?三殿下依陛下旨意接管戶部吏部,殫精竭慮整頓積弊,不出數月令有司要務一片清明,莫非六殿下寧願政務凋敝,也不想見三殿下能者多勞?微臣不明白,為何這些為國為民的君子之舉,到殿下眼中全成了陰謀弄權的小人之心?”

你早已為我算好了這些立場,算好了會出麵講這些話的人。

即便退出朝堂,到今日仍是你在掌控局麵。

“ 講到太子一案,微臣記得十分清楚,謀反之罪最終定實,靠的是時任工部侍郎的方杜若自盧衡處聽來的言辭,若六殿下硬講太子實為三殿下構害,方杜若便是第一幫凶,殿下覺得是否荒唐?殿下自弄碧無罪釋出推得越臨川與她有舊,卻不念其時蜀州久旱無雨,若大赦之下誅殺少母幼子,一旦蒼天震怒,蜀州百姓疾苦難解。越臨川不過依前朝恩例辦事,如此講來,莫非大赦出獄的全體刑囚俱是同黨?”

伺機而動,步步為營,將所有的陰謀糾葛吞進心裏,留我一張清白麵孔,即便被人當堂指控也可無辜麵對。你流配千裏去得痛快,卻將我密密層層,撇得這般幹淨。

“ 講到淺香夫人,陌楚荻為微臣內弟,微臣本不應多言,但六殿下隻因一張小像便要將陌家女眷拖來朝堂拋頭露麵,禮法何存?微臣記得方杜若陷罪之時,陌楚荻於朝堂之上挺身求情感動天恩,如此才保全他一條性命,如今陌楚荻流配出關,陌氏母女獨活尚且不易,殿下這般橫加猜忌處處緊逼,於理何安於心何忍?”陸妙諳說著雙膝跪於毓清麵前,“越臨川方才言辭頂撞,三殿下已然罰過,若六殿下還不解氣,微臣亦願出殿領取廷杖二十,隻求殿下略發慈悲之心,放過陌家孤母弱子。”

一番至情之言緩緩言畢,朝堂之內論聲四起,一些耿直慈善的官員紛紛出列隨陸妙諳保奏。毓清盯著毓疏,片刻搖頭輕笑,轉向皇帝。

皇帝已然沉默許久,此時如極度疲乏般靠在龍椅上正正看著毓疏,低聲道:“越臨川言辭犯上,停官半年閉門思過。自吐蕃招回方杜若。此事到此為止,再有提起論及者,殺無赦。”

殿中諸人齊齊下跪領旨,各有幾分奇怪於這突如其來的不了了之。毓疏跪在大殿冷硬的金磚上,沒有看見陸妙諳向他望來的目光。

他隻是想笑,非常想。

多完滿的一場局,全身而退,無懈可擊。

縱你傾絕天下機關,陌楚荻,如今看來,卻漏算了不止一折。

我再有千般道理萬種支持,父皇信他,便足夠了。

他敢當堂發難,一來算有十全把握,二來想令父皇看清我在朝中究竟有怎樣聲望。

多年苦心織就的的親信人脈,到現在全成了結黨營私的證據。

現下我仍有些用處,因此父皇不願辦我,詔回方杜若隻為安撫毓清,令他寧心等待。

……荻哥兒,人心從來不能用計謀左右,父皇的天下從來沒有打算給過我,而天下,從來也不是我最想要的。

“說了冰涼了再端來!”

陸妙諳剛一推門就聽見紫綃床帳裏沒好氣的一聲吼。

“是我。”

帳子裏立馬沒了聲音。

陸妙諳掩上房門向床頭走過去,“厲害成這樣,哪個還願意伺候你。”

越臨川在帳子裏低聲嘟囔,陸妙諳正要問他說些什麽,聽見裏麵說:“我現在是閉門思過的罪臣身份,陸師傅過來做什麽?”

“若沒半個人過來看你,怕他們當你沒了指望,不好生待見。人家願意伺候,你脾氣倒大,把人全轟了去,餓了渴了誰來管你?”

“天氣熱成這樣,看他們人來人往的沒個消停,鬧心得要死。”

陸妙諳在床邊坐下,抬手去掀簾子,“倒是我錯怪了。”

越臨川忙使胳膊壓住帳邊,口中道:“是方才皇子爺來過。我給他們掙下了這樣的大麵子,還不得好好哄著供著?”

“三殿下?”那紫綃布十分稀薄,陸妙諳扯了一下沒扯動,也不敢再加力道,“若說我來不合適,如今朝中這般形勢,三殿下豈不更不該來?”

“賞了我一頓板子,若不過來看問便不是三殿下了。”

陸妙諳教訓他,“三殿下打你是為救你,不可心生怨氣。”

越臨川隻管死死壓住帳邊,“我若連這個都看不透,也不用半年後官複原位,直接爛死在家裏算了。隻是來日三殿下若不能得承大統,我有幾個腦袋都留不住了。”

“被你頂撞成那樣,慢說是六殿下,換了哪個不會記恨。”陸妙諳說話間又扯了扯帳子,“你這張嘴,幾時能改?”

“方才聽三殿下大略講了後續情形,什麽‘橫加猜忌處處緊逼’,陸師傅那番話說的就算客氣麽?如今你我整拴在一條繩上了。”

“那個,”陸妙諳隔著帳子伸手推他,“你動得了麽?這帳子壓住了,我掀不開。”

越臨川支吾幾聲,道:“掀它做什麽?”

“我好容易過來一趟,總要看看傷勢啊。”

帳中人壓著聲音嘀咕,悶悶說道:“……好看的時候,給你看都不要看,如今打得亂七八糟,反倒想看了……”

陸妙諳騰地漲紅了一張臉,起身惱喝道:“這說的是些什麽!”越臨川當他要走,慌忙將腦袋自帳子裏鑽出來,這麽猛一動作,傷處一陣鑽心辣痛,疼得他哀叫一聲,一張俏臉擰得不成樣子。

陸妙諳看他這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了忍,複在床前坐下,伸手整他睡亂的頭發。越臨川索性順杆而上,哼了幾哼,半趴著身子將腦袋壓在陸妙諳腿上。陸妙諳心中一慌又想起身,越臨川道:“這會子正中午,哪個下人不偷懶眯個一覺半覺的,斷不會有人過來。”

“……卻究竟,要不要緊啊?”

越臨川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問的是自己的傷,心道這話拿幾分心慌幾分遲疑的調子講出來,真跟偷情時的言語一般,於是忍著笑益將腦袋在陸妙諳腿上蹭了又蹭,不使半分力氣地整個壓上去。

“是紫門督衛喻大人安排手下打的,全是花活兒,別看這麽樣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大夫說不出半個月全能養好,一點筋骨沒傷著。”

陸妙諳聞言放下心來,停了一刻,覺得越臨川那動來動去的腦袋漸漸在心裏挑起一搓火來,忙使雙手按住他,“……你老實些。”

越臨川趴著,看不見神情,但聽聲音也知道笑得促狹,“我還真當陸師傅是那廟裏的金身菩薩呢,卻原來七情六欲也是有的。”

陸妙諳直窘得麵如桃花,推著越臨川讓他下去,倉皇說道:“看也看過了,你先歇著我回了……”

越臨川咬牙用力撐了一下,倒抽著氣雙臂環住陸妙諳的腰,連聲道:“可不能走,我痛得要死,真痛得要死,陸師傅不看著必定死了。”

陸妙諳知他耍賴,無奈心中也舍不得,隻好坐著不動。越臨川將臉埋進他腰腹之間,隔著兩層薄薄的涼綢,有些微的汗意,然而清爽,清爽得很。

心裏陣陣的舒坦之中,又慢慢泛起幾絲委屈。

他身上疼痛,顧不上多動腦筋,大略想了一瞬,悶著聲音道:“陸師傅知道你哪裏最好?”

陸妙諳不知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便搖了搖頭,想起他看不見,出聲道:“不知。”

“陸師傅是真君子,從來沒有半分心機,更隻向好處度人,即便在朝中那樣的虎狼窩裏也能憑心說話,心中如何想法,口上便如何說法。”

“為人為官這是本分。”

“——唯獨在我這裏,卻總是千般遮掩萬種顧慮。”

陸妙諳一愣,然而一忽兒嘴角挑出一絲笑來,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現在這樣,還瞎想些什麽,好好養傷是正經。”

越臨川瞬間泄氣,撇了撇嘴。

平素迂得像塊木頭,每每話題轉到這裏,卻馬上變出狀元似的精明,真不知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了,碰上這麽個克星。

越臨川將腦袋愈向陸妙諳懷裏埋了埋,雙手攥緊他背後的衣裳。

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要怎樣,他卻也想不十分明白。

再想下去,自己也要臉紅。

幸好那人看不見,隻將修長溫熱的手,一遍一遍地,慢慢撫過肩膀。

越臨川放鬆身體閉上眼睛,心中歎了口氣,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窗外鳴蟬叫得熱鬧,夏日正長。


暮雲深 正文 第七章 蕭牆亂生人事變,夢魂不到關山難(下)
章節字數:8840 更新時間:07-11-15 18:42
紫門督衛統轄皇宮下等侍衛,其職責若說可與近衛統領比為內外,不如說類似內廷之外的內廷總管。皇城九門以裏內宮五門以外的大小事體俱需由此經手,下轄侍衛營扈力司禦馬監辛者庫,運作上千粗使人等供養著煌煌如天上宮闕般的內廷。自從喻青上任,政令寬緩,放出許多體恤底層宮女與苦力的潛規則,使這兩重宮牆圈禁起的陰戚世界漸漸生出幾分人情暖意,而那些慢慢向喻青靠攏來的無處不在的眼睛和從不多話的嘴,也在這一方天地間盤結出一個隱形王國。

“三殿下今日不曾早朝,遞了告病牌?”

昨夜職守的宮門司衛點頭。

“……昨天來禦馬監借馬時,是特別吩咐說要耐長途的吐穀渾姚騏馬麽?”

禦馬監監司正在一旁坐著,聽見問話,點頭稱是。

喻青起身,“那匹最快的絕影,千萬借我幾個時辰。”

京城九門卯時齊開,如今巳時剛過,以姚騏的腳程想必未出洛陽地界,絕影千裏之速快馬加鞭,應能追上……

喻青自皇城邊門策馬而出,不敢向朱雀大街騎行,隻憑兒時印象將馬趨入民居巷陌,避開大道迂回來至洛陽北門。城門方出,喻青顧不得再加顧忌,揚鞭甩出一聲鞭嘯重抽在絕影後胯,那雪色的寶馬昂首驚嘶,絕蹄狂奔。

一路疾馳了近兩個時辰,官道上全不見半匹青黑馬影,喻青心急如焚,忽想起當年吐穀渾馬語,便單手控住韁繩一麵前馳一麵將手指曲在唇間,吹響吐穀渾草原代代傳承的淒厲馬哨。哨音裂雲,聲聲連綿不絕,身後一側的原野中突然傳來一聲回應,喻青猛然勒緊韁繩,絕影人立而起,前蹄未及落地便被喻青扣住轡頭用力一扯,馬身就地擰轉,直向方才馬嘶傳來的方向馳去。下道跑了不到半裏,見遠處一騎黑馬碎步行來,馬上之人遠遠望向他,神色疑慮。

喻青抬手掀下頭上的笠帽,“三殿下!”

青商原上日當正午,毓疏用手搭住陽光仔細看來,神情至為疑惑,半刻道:“你這是……”

他的馬上除了一隻雞冠銅壺沒有半件行李,穿的是煙紫騎服,刻紋絲罩著瑞絹裏衣,全不似遠行裝扮。

喻青頓覺尷尬以極,恨不能登時墜馬折頸而死。

毓疏看他座下的白馬喘著粗氣熱汗橫流,再回想他掀帽的一刻焦慮惱恨的神情,遲疑道:“……你從宮中一路趕來尋我?你當我要……”

喻青翻身下馬,跪地叩道:“微臣以短見陋識妄揣殿下大慧之心,微臣萬死!”

靜了好一陣,毓疏道:“你當我要去向古北口,出關尋他?”

喻青深叩不起。

毓疏下馬,丟下韁繩走到他麵前,原想攥住他的肩膀拉他起來,手扶在他肩頭一刻,卻蹲下身麵對著他。

“說過日後若隻有你我二人,你可以名自稱。”

“……喻青……喻青竟將殿下想得那般不顧大勢不識大體,喻青……”

“關心則亂,並不怪你。”

再開口時,喻青的聲音中已有一絲哽咽,“殿下昨日借了長途馬匹,今日告病,喻青以為……”

“你所慮非虛,果然尋我於此。”

“殿下避開朝堂鋒芒韜光養晦,喻青卻在這裏妄揣殿下耽於,耽於……”

“兒女私情?”

喻青點頭,深深伏在地上。

毓疏笑起,“其實你想的,我又何嚐不想。”

喻青怔了怔,抬起頭看著他。

“我昨天借下這匹馬是想試試它的腳程,想算算看這樣一匹馬將我載至他處,需要幾多時日。”

毓疏的笑意清苦。

“隻是你想想看,若我一路尋至他,他淡淡看過來,用那般又靜又冷的語氣說,殿下這樣下不管不顧地跑了來,將我的辛苦犧牲至於何地啊?你說我怎麽答他?”

喻青靜默片刻,輕輕搖頭。

“所以說,”毓疏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想要對得起他,對得起你們,就要忍。忍到可以不忍的那一天。”

“陛下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傳位遺詔中的名字早就定了。”

毓疏幾分驚異,抬起眼睛。

……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事你看不分明。

想到此處,毓疏起身,亦拽喻青起來,牽過自己的馬說:“我方才在東邊林子裏坐著,這馬不知怎麽聽見了你,驚嘶驚跳地要尋去。”

喻青知道他想避開道路尋密處商談,於是牽馬隨上。

“是吐穀渾人呼馬的口哨,傳得遠了人便聽不見,但馬能聽見。”

“你在草原上獨自一人時,都想些什麽?”

喻青看著毓疏牽馬徐行的背影,靜靜想了一刻,道:“草原寂寞,無邊無涯,喻青身邊有羊有馬,有狼有鳥,唯獨沒有人。喻青就想,若我朝食夜宿就此終了一生,與這些牛羊狼鳥有何分別。”

“依你說,如何才能有所分別?”

“為鳥獸所不能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毓疏轉回頭來看著他,“好大的誌向。”

喻青急隨道:“喻青的誌向還需殿下成全。”

枝葉間漏下的光斑投注在眉頭,毓疏微微眯起眼睛,“你想建議我……”

“逼宮奪位。”

毓疏轉過身來,“好膽色。你怎麽敢賭定我會如此不忠不孝?”

喻青搖頭,“喻青不敢。喻青隻知江山社稷不是珍玩賞賜,家國亦不可托於一己私情。聖人千古訓喻,‘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來日我若辜負江山社稷,你一樣會另擇明主,推我下台?”

喻青深深看進毓疏的眼睛,片刻言道:“殿下明察。”

毓疏低聲笑起,“那寶座沒有半分舒坦,我千難萬險坐上去,是為江山社稷,為黎民百姓,還是為誰?”

“殿下為的,不是一代盛世名垂青史?”

毓疏一瞬之間神色微涼,“身後聲名,於人與己有何益處。”

“人活一世留不了多少東西,能為後世明識謹記,方不枉為人。”

眼前人複又笑起,“不知道的,真當你柔順溫和,不想骨子裏竟傲到這個地步,我是該說你年少氣盛,還是年少輕狂?”

喻青張口欲辯。

毓疏笑著截下他,“我也好陌楚荻也好,又有哪個不狂。安然一生是至上福分,隻是這樣的福分,我們這些人沒有一個想得。”

那便試上一試,成事在天,謀事在人。

“我這幾日原就想向京畿大營傳一趟話,待時機得至,皇城內外可同時起事。”

京畿營參領羅九修為羅妃族兄,執掌洛陽城防。

喻青聞言卻搖了搖頭,“喻青勸殿下再忍三個月。”

毓疏疑惑看他。

“六殿下現在京中,亦有親衛兵將駐於城內營館。邊軍凶悍,京城營防縱使人數占優,兵戎相接未必能穩操勝券,故喻青勸殿下再忍三個月。”

“你有計策在三個月內調開毓清?”

“朝中乏將,一旦國有戰事,六殿下必定離京赴邊。”

毓疏凝神看他,緩緩問道:“戰事何來?”

“ 我朝西北邊境西滄吐穀渾兩國向來均勢製衡,但不久之前吐穀渾王暴薨,其兄弟子侄蜂擁奪權,致使吐穀渾朝局大亂。西滄國主趁機出兵侵吞樓蘭國土,樓蘭與吐穀渾代代聯姻,即向吐穀渾求援。然則吐穀渾自顧不暇,於是建議樓蘭求助我國。樓蘭國小兵弱,卻為西滄與我國之間唯一屏障,所謂唇亡齒寒,朝廷必不會坐視不管。吐穀渾辭絕借兵的文書至少已發一月,如此算來,橫豎不出三個月,樓蘭求使必至。”

“這些絕密軍機向來由兵部直呈天子,你是從——”毓疏半句出口,驟然頓住。

喻青點頭,“這些軍機即便軍部與天子也不知道,喻青直接得自吐穀渾內廷。”

“……我朝朝局你也會告知於他?”

喻青謝罪拜道:“我二人隻為兩國安寧。”

“信涉此等機密,你不怕為人截得?”

喻青抬頭,片刻笑了笑,“我二人用的是吐穀渾古語。吐穀渾的各種朝堂文件俱需以上古文字草擬一份,焚告祖先。我那時參與起草兩國通商文書,有幸習得這種文字,用它寫成的書信即便在吐穀渾境內也沒有幾個人能認,進入我朝更是天書了。”

毓疏看著他明朗的眉眼,心道這樣的內蘊城府,何年何月才能看透。

是否……又是一個你……

“——來日我還真不敢殺你了。”

喻青低笑出聲,“殿下怎知來日會是善闌哲登極?”

以名互稱,何等親近。

毓疏笑開,“你看上的,應不會錯。”

喻青略覺窘迫,垂了眼睛,聽見毓疏道:“便依你之計,暫且按兵不動。你日後也要沉得住氣些,這樣要緊的位子,不可再擅離職守了。”

若不是我跑了出來,哪裏有這樣方便說話的地方。喻青心中想著,嘴上卻說:“喻青真的,再也不敢了。”

毓疏搖頭,“你啊,什麽都好,就是太過聰明。真正的智者要懂得藏拙。”

喻青的臉上頃刻間隱去了所有笑意,抬眼看著毓疏道:“唯獨對三殿下,喻青永不藏拙。”

主子今日從宮中回來,臉色差得怕人,推了晚膳一句話不說隻向寢院走。小糯戰戰兢兢一路跟到臥房門口,原要進去伺候洗漱,卻被一個眼神嚇定在門檻外頭,兩扇雕花門生生在眼前砸上,過了片刻,上了閂。

小糯歎氣再歎氣,自家主子肝火硬,從小犯起脾氣來簡直就是個混世霸王,唯獨真的被氣到傷心時,反而隻悶頭慪著。皇上下旨召方大人回國已過了兩個多月,今日是不是……得了那邊什麽消息。

他擔心歸擔心,毓清閂了門,他也不敢拍不敢問,悶悶在門口站了許久,隻得打發底下人熄燈收拾,早早歇下這一天。

心中放著事,小糯迷迷糊糊睡到三更天,突然一聲撕心裂肺的馬嘶刺空入耳,驚得他一個激靈翻身坐起。

冷汗透了前後襟,卻再沒有其他動靜傳來,小糯愣怔了半刻,當自己是做夢魘住了,正待重新躺下,又是幾聲淒厲的馬嘶接連傳來。這下小糯聽得真切,是在後院馬廄方向,他匆匆披了外衣跑出房門,也顧不及點燈,慌慌張張直向馬廄跑去。下人們紛紛驚醒,個個推門出來張望,小糯一路擺著手叫他們先不要過去,順手接過有人遞來的燈籠,在馬廄偏院的門口頓了頓,抬腳進去。

濃重的酒氣在院中鬱結,毓清隻披著一件單衣,揚手向寶馬踏雲驄的背上又是一鞭,那馬兒的身上已被抽出道道血痕,驚凸著一雙眼睛連連慘嘶跳腳,劇烈擺動著脖頸隻想將韁繩掙斷。小糯丟下燈籠撲上去緊緊攥住毓清的手,疾聲道:“主子!這是發的什麽邪火啊,踏雲驄是您最寶貝的馬,明日酒醒了必定要後悔心疼的啊!”

“什麽踏雲驄!”毓清推手將他搡在一邊,揚鞭再抽,“我要玉髓輕雪!”

“玉髓跟著方大人去了吐蕃,現下叫小的們上哪裏找啊主子!”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毓清說著又是狠狠一鞭,聲音裏已帶了幾分哭腔,“他為什麽不回來!”

小糯怔在一旁,眼皮隨著那馬嘶一下一下抽跳,過了好一陣,呐呐問道:“方大人……”

“‘使命未盡’,上表辭歸。”毓清丟下鞭子,轉身靠在拴馬的橫杆上,抬手抵住眉頭。

“主子……”小糯方才心疼馬怨他亂發脾氣,如今看他這個樣子,又隻覺得萬分心疼他,走過去扶住他的胳膊道:“等方大人差使盡了,自然就回來了。主子多喝了酒又受了風,這會子頭疼了吧?小的扶主子回房歇著,再喝點薑湯。”

“他是在躲我,他是不想見我……”毓清掐住眉頭蹲下身子,開口時已然低低哭了出來,“他一直都在躲……一直躲……什麽‘以後不趕我不會再走了’,都是哄人的……”

“主子啊,”小糯心疼得難受,卻不知如何去勸,隻能隨他蹲下像哄孩子那樣雙手摟住他,“方大人必有不得已的苦衷,那吐蕃又不是什麽好地方,斷不會因為不想見主子便不回來的。”

“……你說他有什麽好……膽小怕事,木訥無趣……百無一用……你說他有什麽好,我這裏為他掏心掏肺,為他拿情爭拿命爭……他那裏一句‘使命未盡’,推得幹幹淨淨……我這些日子究竟為了什麽……我這些年……究竟為了什麽……”

“方大人有方大人的好,即便主子這樣說,主子與小的心裏都是明白的。方大人許是……許是不想令主子再為他去爭了,所以才不願回來的。”

“我想他啊!我想他怎麽辦……”毓清攥住小糯的袖子,淚透的眼睛緊緊壓在他肩膀上,“……他這個樣子,我就是想他……你說他就不想我麽……連那些信裏的話……全是朝務,全是客套……”

小糯伸手慢慢順著他的背,邊想邊說道:“方大人想的是……令主子平安,那些信件興許皇上也會查驗,若不是……若不是皇上看主子與方大人實沒有什麽違禮之舉,也不會這麽爽快地放人回來。方大人是為主子好,待來日——”他不敢直說毓清登極,便道:“待來日事事平定了,方大人自然就回來了,自然也就再不會走了。”

毓清搖頭,帶起一片簌簌的衣紋聲,“他是怨我了,他怨我起了爭位之心了。”

小糯笑,“方大人怎麽會不高興皇上將皇位傳給主子呢?

“我做皇帝便會有三宮六院,有七十二嬪妃。他在信裏暗暗提點我的那些話,原隻為了我不被三哥算害,如今卻被我用來算害三哥邀寵父皇,他見我決意要做皇帝,便寒了心不願再回來了……”

“主子想多了,方大人有什麽資格身份管主子的婚娶——”

毓清抬頭厲喝:“他怎麽沒有,他有!他就是……”毓清搖搖頭,重又將頭埋了下去,“……他就是從來不說,隻要他說一句,我就……”

小糯仔細觀望著毓清的動靜,小心說道:“方大人也不是那麽?越的性子,必定是主子想多了。”

毓清的聲音悶在小糯胸前,“他就是這樣的性子,凡事從來不爭,隻知道躲……躲來躲去,又是個躲不過事的軟心腸。盧衡一回弄碧一回,這樣的事日後必定還會有,總有一天他要被這樣的性子害死,我想護他一生無憂,不做皇帝還能做什麽……”

小糯一時說不出話來。

卻原來,不做皇帝是為他,想做皇帝也是為他。這樣的身份性情癡心到這個地步,不知為何,令人覺得有些可怕。

“……這些話,來日有機會對方大人說明白了,方大人知道以後必定感念主子,什麽怨氣,什麽躲閃,都不會有了。”

毓清搖頭,向後靠在馬廄的木柱上,“你不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會裝傻。”

小糯不知再該說些什麽,隻能看著他。毓清起身,抬袖子擦了臉上的淚水,邊向回走邊道:“如今出兵救樓蘭,我也就痛快地去了。”

剛一入秋,口外的天氣便驟然冷了下來,采荇抱住打飯的陶碗搓搓被風刮得有些麻木的臉,排在隊伍裏慢慢向前挪,不停尋思著到哪兒去討件棉服給少爺添上。造飯的馬老頭見他排到跟前還在發呆,拿飯勺叩了叩他的碗。采荇回神,咧嘴一笑。

“馬老爺子。”

馬老頭問他:“今兒個天冷,你家主子好不?”

陌楚荻幫馬老頭寫過幾封信,因此馬老頭常常問候,有新鮮菜蔬時也往往多添一勺。

采荇歎了口氣,“精神倒是好,身子就……我也不是大夫,主子說不妨事,我也不知真的假的。”

“身上不合適也裝不了假,”馬老頭說話間將瓠瓜片向他碗裏又兌了半勺,“精神就好。”

采荇點點頭。

排在他身後的人此時捅他一下,采荇當人家等得急了,連連點頭要走,不想那人卻道:“是叫采荇吧?你家主子準看一眼不?”

隊伍前頭哄出一陣笑來,采荇有些惱,但也知道對方沒什麽惡意,便道:“人人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麽好看的。”

遠處有個人揚聲:“不是說生得跟神仙似的,卻是假的?”

這話采荇不愛聽,撇了嘴道:“神仙算什麽,自然是比神仙好看的。”

周圍人又捅他,“那帶我們看看,我們也看看神仙啥樣。”

又是一陣笑。

采荇抱好了飯碗也笑了,“你們就都向老天爺念叨念叨,待明年開春天氣暖了,主子身子若好起來,必定出門溜達,到時候想看多少眼不行?你們就都替我家主子向老天爺念叨念叨啊,保佑他身子康健病早點好。”

人群裏七七八八地應和,哄笑成一片。采荇擺擺手,匆匆忙忙往回去了。

地方蠻荒,人倒都是好人,若不是有人幫襯,自己一個人也難應付得來。采荇抬頭看了看日色,心道今日若再不按時候吃藥,病恐怕就壓不住了,偏生少爺連件暖和衣物都沒多帶,每個流戍人頭準帶五斤行李,一方端硯就占了一半,筆架紋墨哪個不是占分量的東西,若能省下幾件,也能帶上多撐幾個月的藥材。隻不知下一次京中郵車幾時能到,若是大雪封路再沒了藥,可真如何是好。采荇一麵歎著氣,一麵腳下加快了步子,踩著結了薄霜的黑土路小跑起來。

掀開土坯房的茅草簾子,一陣寒意兜身而起,不見太陽的房間裏比屋外更冷上幾分。陌楚荻披著薄被蜷在炕桌邊寫信,見他進來,淺淺笑了笑,道:“今日冷得很,營役辛苦麽?”

本地的兵營統領得了京裏的好處,規定陌楚荻應服的營役可由采荇代過,更將他二人單分出來安置在一間有灶的獨屋,也算格外寬待。

采荇搖頭,“天氣冷,動動反而暖和。少爺又是一天沒動了吧,小的煎上藥扶您下地走走。”

陌楚荻笑,“不礙事,我是怕冷不想動。今日還有幾封信,我寫好就歇著了,你把藥煎上就不必管了,到時候我自己去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躺下。”

“昨兒個就不知道少爺是幾更睡的,今天還寫信?日日都寫都攢了一大摞了,寄到後年都夠了。少爺聽勸,今天下地走走,吃了藥早點歇著。”

“我再寫上兩三封,就真能寄到後年了。”陌楚荻說話間放下筆搓了搓手,“我是怕日後呆久了慣了這裏,手上懈怠,一並寫好了按月寄去,免得洛陽擔心。”

采荇向灶房煎藥,話音隔著草簾子傳來,“話是這樣講,少爺也不必寫這麽些。以小的看少夫人與小姐合一封便可,給翟太醫的信更可省了。”

陌楚荻的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幾聲咳嗽。

“已將爹娘與夫人的信合成一封了,再合如虹如何使得,她是出了門的姑娘,也不好常常跑回家來。翟太醫又是摯友,何況在信中敘些病情,他也可給些指點。”

“少爺說話是什麽時候都有理,小的說不過少爺,少爺就別說了,省省氣力好生歇著。小的給少爺熱飯啊,今日馬老頭不知從哪裏弄了個瓠瓜來……”

陌楚荻淡淡笑了笑,重新提起筆。

吃過飯進了藥,采荇服侍陌楚荻簡單梳洗過,便在灶房裏鋪床躺下。陌楚荻原先讓他一起睡在炕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行這個造次,何況床鋪在灶邊就著餘溫也算暖和。他累了一天,腦袋甫一沾上枕頭便要沉沉睡去,恍惚間聽見屋裏陌楚荻一字一句鄭重地吩咐:“來日不管出了什麽事,這些信都要一封一封按月寄出,一定記住。”

采荇迷迷糊糊應了一聲,低低打起鼾來。

陌楚荻將左手攏在油燈上護著火苗,胸口突然一震,手上頓時燙了一下,驚痛之間筆端的墨汁灑下一點,滴在信紙上慢慢洇開。

“……山河相望,唯待重逢。楚荻白。”

他想將此信棄去重抄一封,抬了抬筆,重又放下。

無力亦無心。

他看著床頭按順序排好的一疊疊信封,默默又數了一次,的確足以撐到後年。

到後年,萬事總該塵埃落定了。

寫了這麽些,終是欠了一封。

他攬起袖子至為仔細地研墨,墨汁幹了些,便從水碗裏添些水進去,再慢慢研開。湘妃竹管的湖筆緩緩抿過,第一等的狼毫。能將它們帶了來真是好事,否則怎麽配得上,這些字。

“如有來世——”

筆尖停在信紙上方許久,再次轉折動作。

“如有來世,願為掌心記眉間痣,長伴長隨,同生——”

他搖頭笑了笑,蘸過新墨將這些字重重抹去,墨跡一層層洇透十數信紙。

何必,令你大吉之日過得不順暢舒服。

炕桌上的所有信紙俱已廢盡,他掙紮著向床頭取了新紙,抖著手指一點點鋪開裁好,咳了幾聲,又向硯台裏補了些水。

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裏,每一下都像磁刀在刮。

慢說洛陽桃花,便是明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吧。

他嘴角掛著笑,深深呼吸幾下平複了咳嗽,用左手握住右手腕,努力令筆端穩定下來,然後用這一生最專注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筆,橫豎蘊骨撇捺得儀,化出他那名動天下的楷字陌體。

“上、新帝”

“山居閑養經年病,暫辭朝衣緩歸程。洛陽東風明年至,桃花得似舊時——”

紅……真紅。

心已髒成這樣,吐出的血水居然還能這般鮮紅。

他唯恐血跡弄髒信紙,歪向一側蜷伏在炕上,身體隨著胸口一陣陣劇烈的抽痛顫抖震動。毛筆落在炕上沾濕了褥子,墨跡疊著血跡在眼前洇開,他想伸手去抓筆,然而完全沒有力氣,連掩住口中的血都不可能。

最後一個字,隻剩最後一個字,怎麽能斷在這裏……

是我騙了你太多次負了你太多次,這最後一次,上蒼不許了。

上蒼疼你也是好事,佑你一生一世再不為人辜負。

三殿下,三哥哥,若我喚得出口,你會不會來……

若我說我自十五歲起做的每一件事都錯了,是不是就算沒有活過,我用半輩子換你再看我一眼,算不算晚……

到了這個時候居然都不想哭,居然沒有一絲後悔,我還真是合該去死。

能烙進你心裏……讓你恨我一輩子……也算,值得。

眼前漫漫鋪開的血紅像洛陽暮春的花,豔豔灼灼,直燒到天邊仍不見敗意。他騎在五花馬上,穿著碧青的進士袍,帽上插的宮花是木芍藥。路兩旁觀禮的百姓都穿著家中最鮮亮的衣服,女子簪花別翠,就像上元節。他的馬慢慢前行,人群呼喊擊掌雜亂熱鬧,他有些迷糊,沒有仔細聽。轉過街角時,他看見自己的三殿下哥哥遠遠站在人群裏衝他笑,穿著葛色的尋常衣服,但是那麽高,那麽英氣,一千一萬個人裏也能一眼看見。他扭著頭一直望過去,馬越走越遠,好像人聲鞭炮聲都像潮水般退了下去。於是他聽見有人在唱歌,年輕的女孩子,拍著手,圍在馬前歡快地唱,一遍又一遍。他到現在還記得她們唱些什麽。

“……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上陌,驚動洛陽人……”




暮雲深 正文 第八章 塞上秋臨繁雨雪,帝城花盡黯流年(上)
章節字數:10590 更新時間:07-11-15 18:35
“……荻哥兒,慢點跑……”

孩子穿著生色絲褂子,光著腳,一路向池邊跑去。

“……別往上爬,哎!聽話……荻哥兒,下來……”

他的腳下快不了,隻能一點點隨過去。孩子爬上池邊的太湖石,伸手去夠倚向水麵初開的春桃,忽然腳板被石棱劃了一下,鮮血長流。孩子轉頭看過來,臉上卻沒有半滴淚水,身子一歪向後張了過去。他撲到池邊伸手去抓,找不到孩子半分身影,觸目隻見滿池鮮血。

毓疏猛地睜開雙眼,汗透重衣。

屋內響起腳步聲,羅妃秉著燭火掀開床帳。

“殿下?”

毓疏搖頭揮去滿目血色,在刺眼的火光中緊蹙眉頭。

羅妃忙將蠟燭吹熄,掏出絲帕為毓疏沾額上的冷汗,“可是又魘住了?”

毓疏閉上眼讓心中鎮定一刻,開口道:“我這幾日睡不安穩,說了你們不必陪著,有人在身邊反而更容易醒。”

他平時極少對家眷抱怨,今日這幾句已算相當的重話了,羅妃心中惶愧,咬起嘴唇低下頭,半刻低聲道:“……妾身……見殿下歇得早,便進來在房中做些女紅,想著殿下若中途醒了,也好遞杯茶水。”

毓疏握住她放在額上的手輕輕帶開,“是我心裏有事,並不怪你,你隻體貼我些,讓我靜靜呆著就好。”

羅妃點頭,將手從毓疏手中抽出,“妾身知道了,妾身這就下去,也叫下人們不許進來,殿下再睡吧。”

“什麽時辰了?”

“剛過二更。”

“如虹睡了麽?”

羅妃心裏一陣酸澀,“許……沒有。”

毓疏披衣起身,沒再說什麽,直接出了房門。

羅妃站在未點燈火的房間裏,暗暗忍下眼淚。

毓疏過了東廂花門,見如虹的房中果有燈火,猶豫片刻,推門進去。

如虹正伏在案頭作畫,伺候調色的陪嫁丫頭采萍看見毓疏進來,連忙叩頭問禮,抬頭看了如虹一眼,起身下去。

如虹蘸起白礬在月亮周圍勾出一環月暈,放下筆。

“殿下過來了。”

毓疏點頭,一時兩人都不說話。那宣紙上的最後一筆慢慢幹了。

“你哥可有信來?”

如虹笑了笑,“我哥的信向來是每月一封按時寄到,這個月還沒到時候,自然沒有。”

房中又靜了一刻。

“先前那些,我拿去收在書房信格裏。”

如虹走到畫案前重新提起筆,“信是哥哥寫給如虹的,為什麽讓殿下拿去?不然如虹下封信裏問問哥哥,看他為什麽不給殿下寫信。”

毓疏沒再說什麽,轉身走向屋外,“天也涼了,你早點歇著。”

“都這會子了,殿下今日不宿在這兒?”

“我這些日子睡得不好,每夜俱是獨寢的。”

“想要睡在身邊的人離了十萬八千裏,自是睡不好的。”

毓疏停步回身。

如虹笑,“羅妃姐姐是老實人,所以看不明白,殿下當如虹也看不明白麽?”

毓疏咬牙,竭力按住心頭怒火,“你是聰明得很,將淺香的小像畫給毓清,你險些害死你哥知不知道?”

“殿下焉知如虹不是故意的?”

看見毓疏的神情,如虹放下筆笑著向他近了一步,“以我哥的性子,怎麽可能看上一個路邊偶遇的女子。淺香的身份必有可用之處,殿下連這都看不明白,險些害死我哥的究竟是如虹還是殿下?”

毓疏臉色蒼白,右手不由自主地抬向胸口,察覺之後攥拳放下。

“你設下這計策,是想報複誰?”

“報複我哥與報複殿下有何分別?當*****二人情投意和一拍兩應,一個伸手送一個伸手接著,聯手推我下這火坑,若有半個人將實情對我說解一句,我今日怎會在這活墓地裏守這活寡!”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辦法違心應對你,你怨他什麽?他將親生妹妹嫁進我府裏,你以為他心裏好過?!”

“殿下如今自可告訴他已有五個月未令我侍寢一次,看他心裏好不好過!”

酷肖陌楚荻的嘴角邊盈滿了淚水,毓疏看著顆顆淚珠自她的頜下滴落,一陣心灰意冷。

“ 你嫂嫂前來提親時我並不願意,他沒有親身過來,我知他亦不願意,但你嫂嫂說若婚事不成你便決意出家,我才明白他為何應許你二人前來。當日陸氏說,你隻想跟在我身邊,說你能有我一個名分便心滿意足,如今這些我都給了你,我也給不出更多了,你要怨要恨,隻管衝我,他是你親哥哥,害他便是害你全家,你自想想清楚。”

如虹掛著滿臉的淚水揚聲笑起,“我害殿下便不是害我全家?或是殿下從未將如虹視為一家?在殿下眼裏如虹從來不是妾室,不是殿下的女人,隻是陌楚荻的妹妹。殿下對我的所有好處,那些新婚燕爾的溫存,既往不咎的寬待,那些虛情假意的體貼問候,全都因為我是陌楚荻的妹妹!我明知道做不了殿下的心上人,卻以為自己生得像他,總能招殿下幾分真心疼愛,不想殿下連半分移情都不曾有過……我連殿下心上人的影子都做不成,來日鳳冠霞帔有何生趣!不若大家毀在一處死在一處,熱熱鬧鬧幹幹淨淨!!”

毓疏伸手拽過她,摟進懷裏。

“別說傻話。”

一番竭聲厲斥換來如此一句話,如虹僵住半刻,伏在毓疏肩上痛哭起來。

“夫妻情分靠的是相處,鬧到頭裏誰也落不下好處。這些日子是我委屈你,今日不走了,好麽?……你再哭下去我真沒法呆了。”

如虹忍了眼淚,抬起頭看著他。

毓疏笑笑,伸手罩滅了案上宮燈,然後低頭親她,慢慢去解她外衣的盤扣。

他的胸口很痛,眼睛是澀的。一瞬之間他同樣想報複那個人。

移情。

他在心中冷笑。這些聰明心機,倒真有幾分像你……

漢兵大舉壓入樓蘭國境時,西滄軍隊火速後撤回國。

毓清大略驗看過樓蘭國都兵禍之後的損失狀況,在皇城外紮下軍營,召集屬下決議後續兵事。將領們多數主張向西滄國內進兵征討,唯獨齊陵神色憂愁不發一言。毓清向來看重他的意見,於是在諸人散去後單獨留他詢問,齊陵猶豫再三,開口言道:“屬下也知應痛擊西滄,絕其再犯之心,隻是,屬下現時不想勸殿下進兵。”

“為何?”

“戰士們雙年之內兩度遠征,加之天氣酷寒,屬下已聞苦戍之聲。”

“在軍為兵理應為國效力,況我封賞犒勞向來不遺餘力,他們怨些什麽?”

齊陵抬起頭來,麵露鬱色。

“犒勞封賞並落不到這些普通兵士的頭上,有幾句古歌謠,不知殿下聽過沒有?”

“你講。”

“‘去年桑幹北,今年桑幹東。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

毓清皺眉,片刻言道:“你方才也說西滄再犯之心未絕,若我軍撤回,西滄國主又舉兵戈,我再千裏奔襲與他作這貓捉耗子的戲麽?”

眼見毓清火起,齊陵忙道:“屬下的意思是,不若殿下向陛下上書建議,於樓蘭置軍府,分兵留守,一來可震懾西滄,二來可將我朝勢力延入西域。樓蘭如今國土難守,必定應承。”

確為上佳之計。毓清看著齊陵,斂了怒氣。

隻是——

“耗時三月,行軍千裏,這樣回去你就甘心?”

齊陵一時無話,過了好一陣才慢慢說道:“殿下不甘心,屬下自然知道,隻是……若不忍下此次不甘,來日恐有更令殿下不甘之事。”

毓清聽他言辭支吾,一陣煩躁,沉了聲音道:“把話說明白。”

“……此地相距京城何止千裏,一旦宮中有變,殿下鞭長莫及。”

毓清冷笑,“宮中有變?慢說父皇這幾個月來玉體康健,便是三哥真的亂宮闈盜玉璽,我手下十萬兵馬還攻不下一座洛陽城池?”

齊陵心中震動,不敢再作多言。

“吩咐下去,整兵備馬,明早出發。”

胡天八月即飛雪,如今已入十月,金莎嶺上積雪盈尺。

“殿下,此嶺一過,樓蘭向導亦不識路了。”

毓清緊了緊雪貂裘,看向說話的何參將一眼。

“樓蘭人不識路,西滄人總識得,你帶一支精兵向前探路,捉幾個西滄人回來。”

何澄林得令而去。毓清望向眼前茫茫雪海,輕輕磕了一下馬。

長長的兵隊在雪嶺上一步一步拔起氈靴,馬也懂得踩在前馬的腳印中前行。冷風帶起雪籽抽在臉上,砂粒刮磨一般疼。

傍晚大軍在嶺下紮營,鋪了三層油氈的大帳裏依舊寒氣逼人。毓清湊著爐火喝了些精熬的油湯,身子漸暖緩過了精神。一忽兒何澄林帶進一隊捆綁結實的胡兵,報道這些人是在嶺下五十餘裏處捉得,應是西滄的邊防哨衛。毓清命人喚過樓蘭譯官,問他們西滄大部的動向,不想那些胡兵個個骨硬,即便鞭笞棒打也無一人作答。

齊陵站在一旁,看著毓清一雙水色的眼睛慢慢眯起,一個寒戰淌過肩頭。

“將帳簾掀開,帶他們出去,帳前站成一排。”

幾個親兵依言上前,將俘虜帶了出去。

毓清向帳外揚聲,“從第二個開始問,若不說,便殺了第一個,再問第三個,還不說便殺第二個,以此為例依次下去。”

帳中諸人俱有些臉色發白。行伍中人即便不惜己命,也往往顧惜身邊同生共死的兄弟,想不到六殿下心狠至此連這個都能利用。

帳外西滄戰俘已然倒下五個,月下雪地上鮮血凝出陰淒的紫黑色。譯官走向排在第七的俘虜發問,那個兵士看著身旁的最後一個戰友,渾身顫抖,突然飛速低聲說了句什麽,那第六個兵士高叫著將他踹倒,待要再踹,卻雙膝一彎跪在雪地裏嚎啕痛哭。

“——他說什麽?”

親兵進帳回話,“回稟殿下,他說此地向西北一百四十裏有西滄邊境第一大營,高葉土城。”

毓清攏起手,低頭笑笑,“賞他們一頓熱飯,對他們說清,若將我軍順利帶到,還有重賞。”

雪地行軍一百四十裏,樓蘭人道即便西滄騎兵也要三天,毓清率精兵奔襲,兩日趕至。

戰馬滴汗融雪,將士抬首卻見一座空城。

唯有留守的百十個西滄士兵,見大軍圍城,慌亂抵抗慘敗收場。

毓清趨馬進入土城,已於先前攻入城中的齊陵帶過守軍頭領,向毓清道:“看城中光景,西滄人許是得知我軍入境,匆匆遷營。”

毓清身上疲憊心中失望,隻向他道:“遷去哪裏,問出沒有?”

齊陵搖頭。

“將上次俘虜的那兩個帶過來,讓他們告訴這些人仔細交代大有好處,若不據實講來,統統殺掉。尋不到西滄主力,大不了我軍去劫他的王城。”毓清說著轉向馬側營務參將道:“以此城為營駐紮一夜,待後軍趕上再向前行。”

城中積雪過厚無從清掃,隻能用馬匹踏出幾條通向各營的道路。毓清用畢晚飯向城內巡營,至勤務營時,夥夫正在熬製驅寒湯藥。毓清見一鍋沸水中隻漂著幾片薄薑,心知此次出兵倉促,燒酒生薑等物帶得不足,若不速戰速決,恐怕難以為繼。

行軍十餘天未見西滄主力,絕非佳兆。

出得營外,冷風凝起心頭鬱慮。夜空晴澈,寒月照於城頭積雪,璀璨如銀。

“殿下。”

毓清勒馬回頭。

“那幾個西滄俘兵交代,他們不知大部的動向,但是願引我軍去向西滄王城。”

毓清點頭,向齊陵道:“明早發兵。”說罷撥馬向中軍回轉。夜風疾起吹開了狐白鬥篷,他不得已伸手去抓,指骨刹那凍得生疼。他將戴著鹿皮手套的手重新掖回雪貂裘下,抬頭看著月亮,在風中站了一刻。

風向南去,昆侖山之外便是吐蕃。

這樣的冷風你吹了一年有餘,還不厭麽……

次日大軍行進一日,向晚到達鶻貉峰下,亙於路前的是一道絕壁深穀。

毓清駐馬,眉頭緊鎖。

眾騎將聚在毓清馬後,無一人建言。誰都明白高山無路,向前隻有過穀,而這天賜的關隘實在太適合埋伏誘敵。

“如今我倒真的相信這是通向王城的正路了。”毓清沒有回頭,聲音中有些許寒意。

據此天險,進可攻退可守,怪不得縱使強如吐穀渾騎兵,也從未有一次到達過西滄城下。

如今雪晴四日,卻又是另一番軍機。

毓清叫來天象軍師,問道:“下場降雪幾時來至?”

“依屬下看,今晚恐怕就有大雪。”

“幾成把握?”

“十有七八。”

新雪一下,蓋住舊雪上的痕跡就麻煩了。

毓清沉吟之際,天象軍師道:“其實屬下正想向殿下建議,如若可能,最好盡早過穀。”

“你是說風向?”

天象軍師點頭,“如今風向西南方去,若我軍過穀紮營,此山可擋大半風勢,若留在此地紮營,屬下恐怕營盤難穩。”

毓清本打算駐紮一夜明日從容過穀,如今兩害相衡之下,決定冒一次險。

“何澄林——”

“末將在。”

毓清看他一刻,馳過來握住他馬上的轡頭。

“你帶旗下精兵過穀探路,要特別注意兩側山上積雪可有破損之處,若有半分足跡馬跡便速速撤回,若無恙過穀,便派一個兵士回來傳信,明白麽?”

查無異樣,便為前軍在穀外接應,查有異樣,恐怕……有去無回。

何澄林目視毓清重重點頭,“屬下得令。”

毓清向周身看了看,取下腰間存酒的銀壺掛在何澄林坐騎的褡褳上,沒再說什麽,偏頭示意他出發。何澄林向身邊同僚抱拳一周,領兵而去。

雲挾雪意,慢慢壓上山頭。天幕蒼灰。

風一刻緊似一刻,將士們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起嚴霜。親兵給毓清遞上燒酒,毓清並未接過。沉默的等待持續了大半個時辰,忽然滿目銀白中一點紅旗疾速馳來,劈開穀口風雪。漢兵騎隊中爆發出一陣歡呼,毓清從親兵手中取過酒碗,一飲而盡。

“走!”

將士們個個麵露喜色,馬兒似也變得歡快起來,旌旗重起,隊列開拔。

空中陰雲漸厚,然而穀內的積雪反照著天光,視野並不昏暗。毓清催馬小跑向前,見兩側山雪平整如緞,風過處揚起的細痕如同織錦暗紋般連綿不絕,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峽穀深長,漢兵走得急促,然而後隊入穀時前隊仍未到達穀口。毓清遙望軍前旗幟,剛想下令前軍減速將隊列拉緊,忽聽山頭一陣陰風激響。他揚首看向天空,“風雪到了?”

身後的親兵一聲慘呼,毓清猛然回頭,對山上無數西滄士兵如幽靈異鬼般掀開漆白的坑道暗門自雪下湧出,飛矢驟降如雨。

毓清心中大駭,抽刀格箭厲聲高吼:“齊陵喬良玉分攻兩側山地,餘下隨我向前!”

主帥的聲音淹沒在士兵的號叫中,高處的騎兵不及拔刀便被萬箭穿胸落馬身死,屍身被傷馬踏碎,飛濺的熱血浸化積雪,失去騎將的驚馬一匹匹滑倒在泥濘的血泊中,絆倒更多士兵和馬匹,人馬相踐殘屍縱橫,情勢大亂。

齊陵率部向山頂衝鋒,然而積雪鬆滑,馬匹如何也無法攀上。情急之下齊陵翻身下馬,單手持刀手腳並用竭力向上蹬爬,手下兵士紛紛棄馬強攀,甚至幾人相疊將戰友上送,西滄人將攻勢轉向,暴雨般的利箭傾盆而下,漢兵前鋒身中數箭紛紛自山腰滾落,身體裹挾積雪帶起大片雪霧,登頂前路全被遮蔽,唯有利箭四下襲來,慘呼之聲填坑滿骨,仿若冰山地獄——

“撤!撤!!護六殿下突圍!”

副將的聲音從下方傳來,聲嘶力竭。

齊陵將戰刀插入雪下凍土,從腰間拔出匕首向更高處刺去。

“向上!!撐下去!引開箭陣!!”

他的士兵用匕首短刀甚至戰靴上的馬刺將身體掛在雪壁,掙紮著一寸一寸向上攀爬,殷紅的鮮血在坡地長流,染透整麵山崖。穀中箭雨少稀,漢兵向中央集結,跟隨帥旗竭力向穀口突圍,然而西滄的箭陣重新壓下,奔跑中的步卒跌仆倒地,人身枕藉填塞穀底,殘存的騎兵瘋狂抽馬,顧不上馬蹄踏過多少一息尚存的傷兵,擁堵撞擊著混亂奔逃,數匹軍馬鞍具鉤結接連翻倒,徹底堵死前路,無數漢兵垂死掙紮的哭號聲摧肝裂膽,直如修羅死場吞滅人間。

“殿下!”何澄林探出大半身體掛在毓清馬上緊攥韁繩,“不能回頭啊殿下!!”

毓清揮刀割斷韁繩,揪住馬鬃回騎向穀中衝去。

“殿下——!!”

天頂突然傳來一聲裂響,如同羅刹厲鬼的索命嚎啕,西滄的箭雨驟然止息,兩側山巔響起驚恐的疾聲禱念。

狂風乍起,晝夜反轉,暴雪如嗜血狂龍湮天滅地。

西滄人如臨末日般高叫著將長銃羽箭擲向穀中。毓清奮力策馬,在如山屍藉中跌撞向前,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揮擋著戰刀,世界被死白吞沒前,汗血模糊的雙眼映入濘透泥血的帥旗。

刺入肩胛的箭折斷了箭尾,四下全是雪,狂風顛蝶一般的雪,他連兩側的山壁都看不見,連自己的馬頭都看不見,方向早已不辨,身邊再沒有任何一個活人。

他低伏身體扣在馬背上,踏雲驄驚跳狂嘶,在天塌地陷的大雪中劇烈地彈動身體,所有的傷口都劈開,心肝俱碎,他抓住鬃毛,鞍頭,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腰側又是一涼,他甚至不覺得痛,那穿過側腰的利器從腹前突出,他的血凍住戰甲撕開血肉,他冷得像冰,像屍首,手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隻能用雙臂箍緊馬頸,鞍頭一下下撞在胸口,滾熱的血從嘴裏吐出來,紅的血,紅的雪,紅的……

火……是火……

“過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磕馬,“過去……踏雲……火……”

蒼穹中的法華經,悠遠綿長,聲聲不歇。

……我絕不死。

……我絕不這樣死。

……

有人停住他的馬,有人叫他的名字,有風聲,過年一樣的鞭炮聲。

有溫熱的東西滴在他臉上。

“殿下脈象虛燥,想必近日心神不寧。”

毓疏從脈枕上收回手,點頭。

“微臣醫得身子醫不得心,隻能給殿下開幾味清火安眠的藥,殿下隨意吃些。”

翟懷羽說著取過筆墨為毓疏寫方子,毓疏盯著他摳在紙緣的手,片刻轉開頭,慢慢吞下哽在喉頭的怒意。

“陌楚荻寫信讓陸氏傳話於我,說你願助我大事。”

“陌大人的請托,微臣絕不推辭。”

毓疏笑了笑,“他說我可以全心信你,隻不知你能幫我什麽?”

“微臣可以動些手段,讓當今聖上在殿下想要的時日龍馭上賓。”

毓疏搖頭,“我卻並不想為弑君之事。”

翟懷羽抬頭看著毓疏,片刻露出笑臉,“若非微臣以上古奇方為陛下延命,陛下早已升天多時,微臣放手不管才真是順應陛下天命。”

毓疏低眉不語。

“其實微臣向殿下說句實在話,陛下數月以來精神矍鑠,實為燈燭將盡回光返照之相,醫者治病不治命,事到如今,即便微臣想為陛下續命,也沒有那個本事了。”

“你知幾時燈滅?”

“若殿下不想令微臣去吹,便不出兩個月,隻不知殿下是否等得。”

毓疏並未直言答他。

樓蘭至京城有三月腳程,縱使人能乘快馬星夜馳回,軍隊也不可能同時抵達,應該無礙。

“你盡你太醫的職責便是。”

“殿下,”翟懷羽的聲音中驀地湧出焦急,“殿下早一日登極,陌大人便可早一日返京,殿下三思。”

毓疏抬眼看著他,靜了一刻,問道:“你看他信中言辭,身體是否還好?”

翟懷羽猶豫再三,點了頭。

毓疏自案上取過茶盞,“既如此,你聽我調配好自為之就是。”言畢端茶送客。

翟懷羽站在原地看他許久,施禮告辭。

此夜宮中,承乾殿內燭影昏黃,偌大的金殿隻餘君臣二人。

“韓愛卿,你知寡人屏退旁人,所為何事?”

韓紫驍跪在皇帝榻前,叩首道:“陛下有令,微臣萬死不辭。”

皇帝命他在榻前圓凳上坐下,握住他的手腕,“你隨寡人多年,忠心不二,寡人知道即便天下人負我,你也不會負我,所以將這幾樣東西托付於你。”

落入手中的錦袋分量甚輕,韓紫驍驚訝地看著皇帝。皇帝輕抬下頜,示意他打開。

“這是……”

“一為傳位密詔,一為傳國玉璽藏處的地圖。”

韓紫驍惶恐以極,將錦袋推回皇帝手中,俯身再拜道:“陛下近來龍體安泰精神健鑠,萬不可起此不祥之念啊!”

“寡人的身體究竟怎樣,寡人心中清楚。”

韓紫驍連連搖頭,眼中湧出淚來。

皇帝起身按住他的肩膀,“韓愛卿,寡人身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死期來至,身邊卻沒有幾個可托後事之人,寡人能信的,隻有你。”

韓紫驍忍淚抬頭,“陛下何出此言……既然陛下聖意已決,何不將詔書公於朝堂,令百官為證天下皆知……”

“你知寡人要將皇位傳於哪個皇子?”

這不是臣子應當議論的話題,韓紫驍搖頭不語。

皇帝輕皺眉頭,似是對他幾分無奈,“寡人將死之人,現將後事托付於你,你直說無妨。”

韓紫驍看著皇帝的眼睛,片刻咬牙道:“三殿下。”

“為何?”

“皇後娘娘早喪,克妃娘娘便為後宮之首,論立嫡立長立賢,都該是三殿下。”

皇帝輕笑,“看吧,寡人就知道。滿朝文武哪個不是如此想法,但寡人詔書上寫的是毓清。”

韓紫驍聞言失色,一時無話。

“毓疏政務賢明,寡人焉能不知,但他心機過密城府深險,絕非仁君之相,相比之下毓清心淨無垢,又善兵事,以他為帝可保我朝一代安寧。”

其實毓疏寬厚毓清苛嚴是滿朝皆知的,韓紫驍聽到皇帝這番話,稍感奇怪,但他向來唯君命是從,並未深思。

“ 何況,那時毓清處處回護方杜若,寡人當他二人有私,然而深查下去,他二人交往相處無不清白,其實情同兄弟。為一個摯友,毓清尚願意爭上朝堂以命相搏,足見他重情重義內心純善。然而陌楚荻陷罪之時,毓疏為求自保,對這個一起長大的至親竟無半句回護之言,如此心狠冷血之人,豈可交付天下。他二人雖非一母所生,實近同胞,來日毓清登極,必念兄弟情分善待毓疏,但若毓疏登極,必對毓清斬草除根。寡人賜死太子,近日常覺悲哀痛悔,萬不想過身之後再令天家骨肉相殘,這些心意,韓愛卿可否體諒?”

韓紫驍重重頓首,“微臣愚鈍,方才不曾領會天心。然而微臣一介武夫,聽陛下一席話尚覺醍醐灌頂,陛下若將這些心意對百官言明,哪個不會感動服從?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命,陛下不必多加顧慮。”

皇帝搖頭輕歎,“韓愛卿啊,你對百官,對朝廷,想得太淺了。如今滿朝官員與毓疏勾連極深,必然害怕一旦毓清即位會遭清算,你說他們是會聽我的令,還是救自己的命?如今毓清不在京中,寡人獨困禁宮孤城,到時詔書不能公於天下,寡人的性命卻不得保全了。”

“微臣與屬下侍衛即便肝腦塗地也要——”

“禦前侍衛有多少人?禁宮侍衛有多少人?能與京城營防爭衡?”

韓紫驍不解,抬頭問道:“京畿營統領羅九修是陛下親點的,他怎會……”

“你隻知寡人對羅九修有過大恩,卻不想想若毓疏登極,羅家身為皇後外戚,榮華無盡。當年同生共死的盧家亦會爭權奪勢背叛寡人,你說寡人現在還敢信誰?”

韓紫驍急道:“如今形勢緊急,請陛下速招六殿下回國!”

“旨意雖出,隻怕來不及了。”皇帝深深歎息,“寡人本以為令毓清掌兵便可萬事無恙,不想寡人的天命偏偏盡在他帶兵遠征之時,全怪前幾個月寡人身體大好,疏忽輕視了。”

“微臣如何才能為陛下分憂,請陛下明示!”

皇帝將錦袋重新遞入韓紫驍手中,“寡人為君一世,最後求的不過一個善終。事到如今,寡人一日不表真意,毓疏黨人便觀望一日期待一日,不至於鋌而走險。寡人已按本朝先例將傳位詔書置於金殿禦座之下,待來日寡人歸天,若負責啟封驗詔的都禦史還有半分忠心,就該將真相公於四海,但若他昧心賣主,還需由你將這密詔親手交給毓清。寡人知你武藝高強,又熟知宮中各處暗門地道,一旦寡人發喪,你要速走。”

韓紫驍接過錦袋仔細揣入懷中,忍淚叩首道:“微臣向天起誓,絕不辜負陛下重托!”

“方大人——”雪停而風不止,何澄林湊在方杜若耳邊大聲喊,“末將看西滄人一時半刻不會再攻了,大人進帳歇息吧。”

方杜若張口想答,喉嚨卻痛得發不出聲音,隻得從工事矮垣上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下官不在這兒,將軍如何同吐蕃火銃手協調。”

“若大人累倒了,末將營中就再沒有聽得懂吐蕃話的了。”

方杜若點頭,向吐蕃頭領大聲交代幾句,複向何澄林道:“下官向醫帳去,若西滄再犯,將軍速來喚我。”說罷剛走了幾步,胳膊卻被何澄林拽住,一隻銀壺遞到眼前。

“這酒還是六殿下賞賜的,大人千萬喝些,大人連外袍都給傷兵蓋了,這樣下去頂不住的。”

方杜若回手推辭,“下官在吐蕃呆了一年多,這樣的天氣是慣了的,下官受戒之人不能飲酒,將軍的好意下官心領了。”

“連命都保不住,還持什麽戒!”何澄林多年行伍脾氣剛直,硬將銀壺塞進方杜若手裏,又從後方搡他一把,催他速走。方杜若心中無奈,隻得勉強向他笑笑,持壺離去。

“西滄人退了?”

方杜若掰著結在戰甲胸前的冰層,向小粳點點頭。

“三天攻了五次,今晚上不會再來了吧?”小粳說著給方杜若遞上在懷中揣暖了的水。

方杜若接過壺喝了幾口,雪水刮過喉嚨引起一陣刺痛。如今營中乏火,僅有的燃料隻能用來化凍食物,分不出半點用以煮水,這樣下去若激出疾疫,隻恐回天乏術了。

方杜若雖然心中憂慮,怕惹小粳擔心,便沒露在臉上,“何將軍方才說此次進攻西滄人吃了虧,一時半刻不會來了,你到其它帳子裏好生歇一覺,後半夜好替我。”

“小的一睡下,主子絕不再叫小的起來,昨兒就這樣,今兒還當小的傻麽。”

“我在風雪地裏喊了一天,絕撐不了一夜,你隻管去睡,後半夜一定叫你。”方杜若說話間伸手去解身上的戰甲,弄了半天,卻不知道肩上的搭扣怎麽撥開。

小粳繞到背後幫他,邊替他卸甲邊道:“主子穿六殿下這身甲兒還真似模似樣,以後小糯再跟小的顯擺他家主子有多英武帥氣,小的也有話回他了。”

方杜若沒有回話,小粳明白過來後十分懊悔,連聲道:“主子不必擔心,六殿下有天神加護,如今隻是不醒,並沒有大礙的,方才那兩個吐蕃大夫過來,小的看那神色也是說不妨事的。”

“……今天一天狀況怎樣?”

“燒還是燒,說些胡話,叫主子的名字也是有的。”


暮雲深 正文 第八章 塞上秋臨繁雨雪,帝城花盡黯流年(下)
章節字數:10002 更新時間:07-11-15 18:42
方杜若心中一陣抽痛。小粳看他皺眉,想想又道:“其實依小的說,天氣冷成這樣,燒些不是壞事,那些傷兵裏有幾個身子冷得厲害,怕撐不住了。”

方杜若起先點頭,聽見小粳後半句話,道:“我從何將軍那裏得了些燒酒,若實在撐不過去,最後隻有喂些這個。你也睡不了多一時,趕快去吧。”

小粳整好戰甲出了帳子,方杜若向帳外取了些雪添進壺裏,也將水壺揣進懷中。由軍旗、油氈和馬上褪下的障泥連綴起的帳子相當低矮,縫合之處透入陣陣寒風。傷兵時有呻吟要水的,方杜若便將暖熱了的雪水喂給他們,有兩個體溫過低眼看不行了的,隻能喂幾口酒。到了後半夜,帳外風聲大起,帳內卻安靜下來,方杜若走回毓清榻邊,掀開用以遮擋的殘旗鑽進去,伸手向頸邊去試體溫。

還是微微有些燒,比起昨日卻似乎好些。

方杜若的手停在他頸邊片刻,慢慢向上,輕輕撫過他的臉頰。

你要罰我,用不著做到這個地步……我已經受不了了。

我折陽壽換你的命,多少都可以,我向菩薩許了三天三夜的願,你聽不聽得見……

你什麽時候醒,毓清……

“方……”

他盡力動了動嘴唇,然而靠在身邊的人沒有聽見。

傷口像火燒一樣疼,應該不是做夢。

他的右手還能動,於是伸出被蓋去推,那人歪了一下,並沒有醒。

他的身子,非常非常冷。

毓清驚得翻身坐起,抓住方杜若的肩膀連連搖晃,聽見他胸口有水聲,伸手去摸,居然是冷得像冰塊般的一壺水,毓清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抖著手好一陣才抓穩水壺取出丟開,慌亂之間又聽見一陣水聲。

酒。

他抓起銀壺撥開蓋子往方杜若嘴前送,然而酒液倒不進去,情急之下毓清含起一口酒掰開方杜若的嘴唇喂進去,似這般慌亂喂了幾口,方杜若忽然一聲咳嗽,毓清拽他躺下,將自己身上的毯子與衣服全部蓋過去,自己也鑽進被蓋緊緊摟住他,肩上的傷口經這一通牽扯又開始出血,然而毓清渾然不覺,甚至忘了疼,隻是盯著那近在咫尺的臉,手扳在方杜若身後不斷搖晃。

血色漸漸浮上緊閉的眼瞼,睫毛動了動,眼睛慢慢睜開。毓清直直看進去,心在胸口狂跳起來。

“……你從哪片雲彩上掉下來的,毓清?”方杜若笑,聲音沙啞溫軟。

毓清怔著,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方杜若攬住他的脖子將手指插進發間,然後略略抬起上身,低頭吻他,要將整個神魂化進他血裏那樣,鄭重深長地吻他。

想像過千百次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如此痛苦,隻是唇間的一點點酒氣,便像點燃了全身的血。毓清聽見自己喉中低沉的嗚咽,傷口在痛,因為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迎合。他攀住方杜若的腰將他扯下來,讓他的身體覆蓋在自己身上,用他的體重激痛腹部的傷口,享受他施與的一切,在這個從鬼門關折回的風雪之夜,病痛與悔恨的糾纏之間,恣意瘋狂。

冤魂的號哭聲漸漸遠去。一種沉溺,一種安撫……

他醒得很早,然而身邊人已經離開了。他平躺著盯著帳頂一動不動,用殘留的痛楚提醒自己昨夜並非夢境。

也許是夢更好,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該如何收場。

下次見麵,也許就——

“在想什麽?”寒氣從掀開的殘旗外透進來。

毓清緊張得屏住呼吸,手足無措地看著方杜若。

方杜若疑惑片刻,低頭笑起,半跪下來湊在他耳邊道:“當我要死不認帳不成?”

毓清頓時滿麵飛紅,閉上眼睛咬緊嘴唇。

“你知吐蕃有座普陀洛迦山?”靜了一會兒,耳邊的聲音低低問道。

毓清點頭。

“那山上的布達拉宮是觀世音菩薩法座所在,其中有尊菩薩的金身塑像,寶相莊嚴眉目精雅,仿佛菩薩的真身化出的一般。”

毓清睜開眼睛,偏頭看著他。

“我日日對著菩薩參佛誦經,你猜我悟出些什麽?”

毓清搖頭。

“我悟出,縱我窮盡一世,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方杜若的手指緩緩描過毓清的眉毛,手掌撫上他的臉。

“……為何?”

“那觀世音菩薩非常像你,不止是菩薩,那佛堂裏大大小小上千佛像,都讓我覺得像你。”

三世三千佛,個個都像你,我還能往哪裏躲。

“我在普陀洛迦山麵對無量佛國,心中想的卻是你。我無時不刻不在想你,如此塵緣深種,如何成佛?”

毓清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隻將指尖一遍遍劃過他額前的戒疤,“……不知這一場夢幾時會醒……”

方杜若笑,“再過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是不是夢了。”

毓清攬住他的脖子,緊緊抱住他。

兩天後毓清可以下地走動,便叫方杜若扶著出帳巡營。經峽穀一役,漢兵折損六千,僅餘何澄林旗下不到一千騎兵,加上方杜若由吐蕃帶來的三百火銃手,已在穀口不遠處砌雪為垣固守了五天。士兵們見主帥康複,即便身陷險境也一一麵露喜色,何澄林帶領副將參領等人上前問禮,提起穀中慘狀,皆盡哽住喉嚨。毓清並未出言安撫,隻向屬下道:“哀兵必勝,漢軍如今定能攻下西滄王城。”

將領們聞言變色,有數人脫口問道:“殿下仍要……”

何澄林接言道:“若不攻城,我軍如何出這雪原。”

毓清點頭,“如今軍中缺食少藥,連生火的油柴都將告罄,西滄人兩日以來放棄進攻,擺明是想等我們困死在這茫茫雪海,我們難道束手待斃麽?”

話雖如此,將領們回想起日前慘敗,皆覺前路無望。

毓清的視線掃過人群,聲音揚了起來,“先前有吐穀渾一仗的教訓,此次叫兵士們將大半軍糧各自背在身上,眼下補給雖失,人卻不至挨餓,隻是喂馬的草料無從得來,還需從口糧分取,即便殺馬為食,也無火料用以烹肉。如此一來,無論原路返回還是南入吐蕃,無論留馬還是棄馬,全軍都會半途餓死在雪野,若想求活,隻能以攻為守,取食於敵。”

營中負責勤務的參將此時向周圍同僚環視一眼,點了點頭。

將領群中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 何況此地距王城已不算遠。探子跟隨來襲的西滄兵隊,已然尋得王城的確切所在,自此我軍再不需聽從西滄向導,前路亦為一馬平川,遭伏之慮已絕。想來西滄曆代倚賴峽穀天險,疏忽都城防守,因而城牆修建得十分低矮,且全為土築。方杜若自吐蕃帶來的火銃中,最烈的一型彈丸大如兒拳,扳機一引十五連發,接連轟上幾次,城土必鬆。我們全力進攻,隻要能在城牆上撕開一個缺口,憑這些慣為前鋒的虎狼之士背水一戰,王城可下。”

這幾日死守營地,全憑火銃的厲害,加之殘留的將士皆為精兵,如此說來,戰局的確尚有轉機。將領們聽完毓清這一席話,委頓之色俱消,目中重現猛士精神。

毓清察言觀色,片刻言道:“前次慘敗,一在兵士不習雪戰,二在主帥輕忽少決,來日得勝回朝,毓清必會負荊向父皇請罪,給死難將士一個交代。然而眼下,毓清既得上天庇佑大難不死,惟願重掌帥印雪洗前恥,所謂勝敗無常,知恥後勇,不知諸位可願繼續追隨?”

將領們齊聲響應。毓清向眾人抱拳,然而謝字並未出口。

“既然如此,今日白天收整軍隊以備出擊,若晚間雪晴有月,便於入夜後歇息一個時辰,此後全軍急行奇襲西滄王城。你們下去各自準備,也要將方才的意思對部下講明。”

何澄林插言道:“看殿下的身子,再延幾日可好?”

毓清搖頭,“如今沒有再延下去的餘地了。傷兵能走的,選些好馬,讓騎兵各縛一個騎馬帶走。”他說著向何澄林遞了個眼色,吞下後半句話。

何澄林點頭聽令。將領們各自散去,毓清讓方杜若扶著向營後峽穀方向走,何澄林原要跟上,毓清向他道:“時候不早,你做你的事去便好。”

何澄林略怔了一下,明白過來毓清這是要帶開方杜若,好讓營中處理傷兵,於是叫過兩個親兵遠遠隨上毓清,自己下去安排。這會子小粳見毓清與方杜若久不回帳,也跟了出來,見他們要向雪地中去,便跑過來將麵絳色的厚旗給毓清披上。毓清一把扯下來給他塞回去,方杜若從小粳手中接過旗子,重新給毓清搭上。

“你讓我省心些,現下實找不著其它東西給你添了。”

毓清便沒再言語。小粳看了看方杜若,給他遞上棉服的外袍。

“這個傷兵……”

“方才死了。殿下和主子早去早回。”小粳說著轉身回去,方杜若將外袍披在身上,抓著衣襟愣著。毓清牽他往營後走,邊走邊道:“在念法華經?”

方杜若搖頭。

“我那時困在雪中神智全失,聽見你念的經文才清醒過來,這才看見火銃的光。”

方杜若轉過頭,愕然看著他。

“你念的經,真的很靈。一會兒為穀中的亡魂念上幾遍,也好度他們瞑目往生。”

方杜若並未答話。

毓清續道:“先前吐蕃進貢的火銃隻合獵鳥不合打仗,現在居然厲害到這個地步,是你的手筆?”

方杜若點頭,“我早年在京中見到吐蕃火銃時便有改良構想,隻是我國的金工與鍛造技術達不到需要,此番見吐蕃鐵匠巧奪天工,便忍不住上書吐蕃王,以所造成品兩國平分為酬,請他召集一批木工與鐵匠,由我畫圖一試,幾番調整後造出這些樣式。如今冶鐵與鍛造的技巧我已編撰成文,來日回京呈獻皇上,工部轄下亦可設局製造了。”

毓清轉頭看著他,“這是天大的好事,怎麽聽你話意如此憂慮?”

方杜若仍看著麵前白雪,“兵者,凶器也。吐蕃王願意發兵入西滄,大半為了試銃,我這幾日親眼見到十丈之外一彈中的,腦漿迸裂血肉橫飛,這樣的東西出自我手,便下血池地獄也難贖此罪。”

毓清搖頭,扳著方杜若的肩膀讓他轉過來看著自己,“吐蕃與西滄兩國世仇,即便沒有這些火銃,吐蕃王一樣會派兵來殺西滄人。何況戰場上殺敵便是自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殺你,若這樣也算有罪,菩薩就是不通道理!”

“吐蕃王本意觀望,若非我出言挑唆,又舉出試銃之由,吐蕃不會出兵。”

“若這些吐蕃火銃手不來,漢兵恐怕全軍覆沒,你帶兵前來是為救人,有何過錯!”

“毓清,”方杜若笑,“有錯無錯,有罪無罪,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我不後悔,就是了。”

毓清看著他,眼裏泛起一層水氣。

他們的正前方,鶻貉雪山坦現青空之下,日光灑落漫山積雪,銀潔無涯。峰間斜插而出的深穀,縱斷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著近萬死者。不止是漢兵,當日的暴風雪催垮了兩側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西滄守軍亦無人幸免。

滿目亡魂。

“你知我究竟憂慮些什麽?”方杜若看著如今已平整如初的雪麵。

毓清搖頭。

“你說這些火銃,將來會不會用來殺害無錯無罪之人?”

“怎講?”

“吐穀渾敢犯我國,仗在兵強;西滄進占樓蘭,亦仗兵強。若我國軍隊大舉裝配火銃,會不會依仗強兵淩犯他國?”

“後世子孫我管不了,但三哥不是好戰之人。”

察覺到毓清話中隱意,方杜若轉過頭來瞠目失語。

毓清披緊身上的絳色殘旗,向著雪山前行幾步。

“父皇許將傳位給我,我是知道的。但隻要此戰能贏,我們能一同回去,我得了皇位也會禪給三哥,然後我們去尋個清淨所在,隱居避世,你吹你的笛子,我釣我的魚,你說可好?”

方杜若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你愛清淨,若留在京裏,即便我做個閑王,你攪在那些朝中事天下事裏也不會開心。自從蘇謹謙死後便沒再聽你吹過笛子,到時候你想吹多久就吹多久,我再不嫌你聒噪。其實你若隻吹給我一人聽,我是極愛聽的——”

“沒有更好了的,毓清。”

毓清背對著方杜若麵向雪山,但方杜若能夠感覺到一個清淡的笑意浮現在他臉上。

“隻要過了這一仗,最後一仗。”

他披在絳色紋錦上的頭發在寒風中飄動,被雪光映出暗金光華。

“你信麽,我打這最後一仗,不是為了軍功,不是為了雪恥,甚至不是為了求生。我隻是想讓齊陵,讓這些埋在穀中的將士不至白死。”

方杜若低下頭。怨怨相報何時了。

然而說這些話卻也沒有資格,若你當日死在穀中,我又何嚐不想為你報仇。

改良火器,縱兵害命。殺生戒破。

搬弄是非,離間兩國。妄語戒破。

破人都城,竊人國土。予取戒破。

佛祖在上,弟子不日五戒皆破,心知已無資格再往淨土。

惟願我佛慈悲,令弟子以汙穢之身代此人承劫,即便死後永墮修羅苦道,弟子無怨無悔。

他注視的人此時雙膝跪下,兩腿沒在齊膝的深雪中。

除了敬天禮父之外,今生今世第一次下跪。

“葬於此地的六千將士,我穆毓清對天發誓,定用西滄王城城門為爾等鐫刻墓碑……”

“陸大人。”

早朝之前天色漆黑,陸妙諳在西華門前停下腳步,看向來人。

“下官造次。”來人走至近前,伸手幫他正了正衣襟,“大人上朝還望注意儀表。”

陸妙諳正要謝過,卻感覺一張紙條暗暗遞進他手裏。喻青看進他目中一瞬,點頭致禮,轉身離開。

次日夜間月值下弦,喻青在四門橋畔等了小半個時辰,見一頂雙抬小轎轉過街角,轎夫遠遠停下,轎中人付過銀錢,緩步走來。

喻青躬身下拜,“大人來此鬼市之地相見,下官先行謝過。”

越臨川笑,“橫豎我不信鬼,何況霜天淡月,佳人相約,即便此地真的有鬼,在下又豈肯不來。”

喻青抬頭,輕輕笑了笑,“那幾個轎夫看來卻沒有大人這樣的膽子。”

“可不是,害我付了雙倍腳錢,此行若無值當的因由,在下的虧可就吃大了。”

“若無等天的大事,下官焉敢約大人冒險前來,隻是能想到方便說話的地方惟有此處,還望大人諒解。”

越臨川放下嬉笑態度,“直說便是。”

喻青不覺壓低了聲音,“越大人知道前日晚間皇上下旨,說這幾日身體欠佳,命三殿下入宮侍病?”

“不知。”

“旨意是由內侍傳過去的,故而朝中諸人多數不知,下官原以為隻是尋常吩咐,但三殿下自此之後再未出宮。大人知道內宮勢力由陛下直接統轄,下官這兩日用盡解數也無法取得三殿下的半點消息,下官恐怕,侍病是假,軟禁是真。”

越臨川目露驚愕之色,片刻深深皺起眉頭。

“下官甚至擔心,三殿下是否……”

越臨川搖頭,“陛下若想對三殿下下手,不會拖到現在。”

“但陛下若想保全六殿下的皇位,不是不可能在臨死之前賜下一杯毒酒。如今形勢萬分危急,下官知道三殿下最信任的就是越大人,因此找來大人商議對策。”

越臨川一時無話。

三殿下最信任的,此刻遠在天邊,也許一世不得回還。

“……想得內宮的消息,在下知道一個人。”

“望大人明示。”

“太醫院院判,翟懷羽。”

喻青神色疑惑。

“此人相當可靠,喻大人信我便是。”

“我方勢力殿下對下官有過詳細吩咐,有關這位翟太醫,殿下從未提過一言半句。”

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即便知道,又如何能忍下切膚之痛開口提起。

越臨川左思右想,片刻輕輕歎氣,道:“看你為人謹慎,若不對你說清,想你也不會全心信任翟懷羽。翟懷羽與陌楚荻有私,他想令陌楚荻得赦釋回,惟有令三殿下登極,為了這個,你讓翟懷羽去死他都願意。”

喻青呆了一瞬,垂下眼睛想清前因後果,“翟懷羽日日入寢宮為陛下診病,得此一人,形勢頃刻逆轉。”

越臨川點頭。

做大夫的,救人殺人都很方便。這才是陌楚荻留下的最狠一招棋。

“還有一件事,需由越大人去做。”

“傳話?”

喻青點頭,“下官的身份無法在京中走動,大人目前停官在家遠離朝堂視線,並且下官知道越大人在市井之中廣有人脈,向京畿營傳話之事,還要有勞大人。”

“想必京畿營早已有所準備,若要兩邊一同起事,隻需約定信號便可。不如你向宮庫裏找些五福開泰的煙花,一旦皇城上空升起五色煙火,就讓羅九修舉兵。”

喻青卻搖了搖頭,“非年非節燃放煙火,百姓難免覺得疑惑,若有人猜出此中蹊蹺,來日對殿下聲名不利。依下官說,不如以喪鍾為號,一旦宮中起事,無論陛下真死假死,下官都會命人敲響皇城角樓的四座門鍾,以後論起京畿營出兵,也可說是大喪之下維持京城治安。”

這倒,周全。

越臨川道:“這樣也好,在下一定將話帶到。”

“此外還有一件事,非越大人不能為。”

越臨川在心中笑起。這是商議,還是支派啊。

“你說。”

“陛下不打算明詔傳位,待龍馭歸天之後,需由都禦史開啟禦座之下的傳位遺詔。如今左恭遲免官,都禦史位缺,陸妙諳陸大人身為右副都禦史,身負驗詔之責。陸大人為人梗直,若到時見到詔書傳位於六殿下,難免據實昭告,這防備勸說之事隻能依靠越大人。”

越臨川看著喻青,又是片刻沒有說話。

他一世自詡聰明,這件事卻尚未想到。想麵前人年紀未滿兩輪,官高不過四品,統合大事居然周密到如此地步。

去了一個陌楚荻,上天卻又給三殿下送來這樣一個人,莫非這就是所謂,天助天子?

“若六殿下登極,在下必定保不住腦袋,我那陸師傅是不惜命的言官君子不錯,但在下的性命他是稀罕的。”

喻青的眼中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大人這樣說,下官徹底放心了。事出緊急,勞煩大人這許多事都不曾先得大人同意,言語之間若有怠慢之處,大人千萬體諒。”

越臨川笑,“以後日子還長,你我慢慢都會習慣了。”

喻青在心中飛速計算著日後事態,並未聽懂越臨川的話意。越臨川細細打量他,琢磨著回去之後怎麽對陸妙諳從頭講解這位來日的首甫之選、丞相之備。

還真是年少有為。

大約因為雪地裏的一跪,天黑前毓清又低低發起燒來。他堅決不肯將攻擊推遲,何澄林也知戰機不可錯過,於是按毓清的意思向屬下隱瞞了主帥的病情,隻道六殿下肩上的傷讓他無法控馬,於是與方大人共乘,以便調度吐蕃戰士。

小粳尋了一塊幹淨的帳氈給毓清添在衣服外麵,又將白日裏割成鬥篷樣式的絳色紋錦給他披上。方杜若騎在馬上穿著毓清的戰甲,兵丁過來扶毓清上馬,將繩子繞過毓清背後,穿過方杜若甲上的幾處扣環,收緊繩子後在胸甲前紮成鎖心結。

兵士施禮下去,方杜若低頭看著胸前的結,輕聲道:“我算知道為什麽都不願意縛傷兵了,這可真是一體兩命。”

毓清伸手拍拍他胸甲的側麵,“用刀砍斷這裏的繩子,整個結就會脫開,什麽時候想甩包袱隻是一眨眼的事。”

方杜若像怕繩子斷掉那樣立刻伸手去護,聽見毓清在背後的輕笑,又道:“馱兩個人,馬吃得消麽?”

“你這玉髓輕雪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寶馬,何況你又瘦成這樣,多一個多兩個都不算事的。”

方杜若也笑了,“這是什麽話,你這身甲兒若不是減了一層襯裏,我都罩不進去,你說究竟你瘦還是我瘦?”

“我平時在裏麵穿貂裘,你穿這樣厚的棉服在裏麵,罩得進去才怪了。”

“橫豎我連骨頭都比你重幾斤,你就不用說了。”

他們周圍的營地上騎兵紛紛上馬,將領們各自整理著自己的隊伍,氣氛緊張卻興奮。

毓清掛著笑,眼神是冷的。

月已東升,方杜若驅馬來至軍前,停在何澄林馬旁。毓清向何澄林道:“向南中速行軍三十裏,按撤退的隊型布軍,此後轉向西北方向全速奔襲,要在天亮之前到達西滄王城。”

何澄林與方杜若揚聲傳令,騎陣開拔。

玉髓輕雪步態輕穩,疾走在雪原上身姿如飄,方杜若想到這樣一來不會震到毓清的傷口,略略安心。他探手向身後去試毓清的體溫,掌心觸到的溫度卻比方才更高了些。

“不妨事,我腦袋清楚得很。現在一體兩命,你全心顧馬、顧戰局,就是顧我了。”

“你不時叩叩盔甲可好?我便知道你無大礙。”

後肩的甲麵響起輕輕的扣擊聲。

破曉之前,漢軍兵臨西滄城下。

千餘士兵靜如銜枚,馬也不作任何聲響,隻不時刨動蹄下積雪。毓清令方杜若回轉馬頭,向這些跟隨在他馬後的將士道:“古語有言,一將功成萬骨枯,然而今日,穆毓清與爾等同生共死。”

回應他的是整齊的拔刀聲。

“依計攻城,生入雁門!”

生入雁門,主帥口中這四個代表家鄉的字眼激起漢兵心底最深的血性,騎陣幹淨利落地分開,騰起一道煙雪向西而去。

方杜若撥馬麵對王城正門,用吐蕃語揚聲道:“火銃準備——,放!”

第一發彈丸重擊在石質城門上。

留下的兩百名漢族騎兵高聲呼喝,刀身在盔甲上擊出巨大聲勢。四十名吐蕃火銃手輪番放銃,彈丸在石門與土牆上激出陣陣白煙。城頭開始有飛矢射下,重甲佩盾的騎兵馳向前方以戰刀揮檔,火銃手的射擊方向亦全部轉向城垣之上。箭雨越來越密,毓清竭力喊道:“頂下去!頂到主攻開始……”

一刻後王城西麵銃聲大作,城頭的箭陣頓時變得雜亂,正門前的火銃手猶豫了一瞬,在方杜若的令下重新開始放銃。城上射下的箭矢漸漸稀疏,方杜若向身後問,“西滄人分兵了,我們還要頂多久?”

沒有回答。

寒意刹那從胸口漫起,方杜若想起已經好一陣沒有聽到叩甲之聲。

“ 毓清?”他單手抓住韁繩用牙齒褪下左手的手套,伸手向身後去摸,觸到的臉頰燙得嚇人。他拍著毓清的臉接連喚他的名字,然而身後人完全沒有醒轉的跡象。騎陣越來越向內部收縮,士兵在等待新的命令,方杜若幾乎將牙床咬出血來,逼迫自己高聲說道:“持續放銃,維持陣型後退,退出弓箭射程後向西與大部匯合。”

西麵城下火藥暴裂聲密如急雨,重型銃彈接連打在城牆中部,多數嵌入牆體。天已漸亮,騎兵在火銃的掩護下衝至城牆腳下將拖掛長繩的鐵鉤拋上城頭,紛紛在馬上蹬鞍立起,手拽繩索攀爬城牆。西滄人自城上潑水,水沿城牆瀉下凝結成冰,使牆麵滑不溜腳,攀城的士兵多被阻在中途。方杜若騎至將旗下尋到何澄林,何澄林見玉髓馬至,急向馬上人道:“殿下,城牆比預計的結實許多,目前攻勢未見實效!”

方杜若與他騎至並駕,低聲向他道:“下官現有建議,試與不試,全憑將軍定奪。”

何澄林已經看清毓清緊閉雙目伏在方杜若背上,大驚失色道:“六殿下——”

“六殿下道攻城不同野戰,一旦奇襲得成,餘下隻是勇者為勝。”

拚的無非是誰能撐到最後,這書生的話一點不假。

何澄林不由也放低了聲音,“兵士們知道主帥出事,又如何能……”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傳出的仍是六殿下的命令。”

“你方才……”

方杜若點頭,“除我之外尚無一人知曉,但下官不通兵法,指揮調度還要仰仗將軍。”

何澄林見他一介書生大亂臨頭竟能鎮定至此,心中也漸漸冷靜下來,“大人的建議是?”

“再用一次疑兵之計,於此處維持進攻假象,大部人馬急轉向北,集中火力攻擊北側城牆。”

“為何?”

“工程隱患中有一項稱為風蝕,塞上常年風向西北,北牆當風,受損最為嚴重,若西滄人不曾著意加固,便為薄弱環節。”

何澄林喜道:“為何先前不講!末將速去調兵,大人請跟在末將馬後。”

……我也是方才才想到,方才才知道,不能不戰。

方杜若轉頭向身後,然而戰盔阻擋視線,看不到毓清的臉。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求現馬頭明王憤怒身,佑我漢兵,佑我吐蕃援軍……佑我毓清……

晨光從西滄王城的背後升起,城下騎隊疾馳轉向。

“對準城牆西北角,不惜彈藥,用力打!”

遠處小粳幫一名吐蕃人架起重型火銃,輕聲道:“主子這句話小的聽得懂。”

彈出如天隕密雷,王城北麵騰起十數丈黃塵,城牆在漢藏士兵的呼喝聲中轟然坍開一道缺口。前鋒騎兵蜂擁而上,擠身進入裂口用鋼刀砍噬城牆斷麵,缺口越裂越大,城內這時才有箭矢射出,然而攻城軍隊的歡呼聲壓過了一切,騎兵前沿突入城中。

何澄林猛拍方杜若的肩膀,磕馬欲向缺口馳去。

“何將軍——”方杜若向何澄林抱拳,“請將軍直下王宮,無傷平民。”

何澄林回頭朗笑道:“末將聽令!”

“主子,”漢軍已經完全掌握局麵,小粳跑回方杜若馬前仰首向他道:“主子幫六殿下傳令傳得好威風!”

“……主子?”

他看見方杜若左手反在身後扶著毓清的臉,滿麵淚水。

“……總要等到進城……總要……”

聲音從他不斷咬緊的唇間漏出來。




暮雲深 正文 第九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上)
章節字數:7447 更新時間:07-11-15 18:37
外宮一間偏僻的值房中點著如豆燈火,兩人於案上寫字交談。

‘六殿下的捷報八百裏加急傳回京中,三殿下得知了麽?’

對麵人遲遲沒有回應,喻青拿筆管敲敲他的手,用眼神詢問。

‘應已知道。’

翟懷羽有些恍惚地寫了四個字,重新看著喻青的字跡。

……怎麽像到這個地步。

‘何時起事?’

‘似乎仍要等。’

喻青微微皺起眉頭,筆尖一遍一遍抿過墨池。

‘殿下的原話,明確要等?’

‘下官看三殿下是下不了弑君決心的。’

不是弑君,是弑父。天家無父子,殿下卻放不下父子之情。

喻青止住升到喉頭的歎息,看了翟懷羽一眼,斟酌字句提筆道:‘然而情勢緊急,六殿下一旦回京,我方前功盡棄,大人可否勸諫殿下一二?’

‘這世上他最不會聽的就是我。’

翟懷羽的雙眼映著火光,流露的竟是恨意。

喻青迅速垂下眼睛,隻要三殿下無恙,這些恩怨情仇他不想過問半分。

‘在下寫信,大人能否帶給三殿下?’

‘入內宮之前會有侍衛徹底搜身。’

那……

‘以陌楚荻陌大人的口吻去勸,是否可以?’

翟懷羽的筆停頓了一刻。

‘他最後一次吩咐這件事時,說三殿下心軟,必定不願弑父,即便為形勢所迫勉強下手,此後也會自責一生,叫我不要在這件事上催促幹擾。我曾試探過一次,知他說得不錯,以後也不想再違他的意思。’

喻青的筆停在墨池緩坡上,墨汁順著筆端緩緩流下去。

逼他到這裏的,不是他麽。

‘殿下在宮中境況如何?’

‘隻是行動受限,並不吃苦,陛下似沒有殺他的意思。’

喻青輕輕咬住下唇。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等。’

翟懷羽抬頭,啟唇欲語。

喻青原要送客,看見他的神情,心中一動。

‘現下陌大人在關外受苦,他這番深心的確不該違逆,就看陛下與三殿下的天命哪個熬得過哪個吧。’

喻青寫完最後一個字,將案上的兩張紙拈起湊近火苗,仔細地將紙焚盡成灰,其間沒有再看翟懷羽。

翟懷羽的雙拳慢慢捏緊,起身走出屋外。

喻青吹滅燈火,在暗中又坐了一刻,額頭輕輕抵住手掌。

幾時起,我也變得如此不擇手段了。

“原說過……無傷平民。”

方杜若立在西滄王宮挑樓的窗前,看著宮外陳血凝滯的街道。漢軍馬匹自其上踏過,濺起暗紅的冰淩。

何澄林本以為他呆在王宮深處照看毓清,不會察覺此事,但是畢竟紙包不住火,不出七天,還是發現了。

何澄林隻得說道:“士兵們為穀中死難的將士報仇,當時群情激憤,將官彈壓不住。”

“漢人是命,西滄人就不是命?……這些平民百姓何嚐傷過漢兵一絲半毫?”

何澄林有些無奈,“這些話大人去對將士講,將士也是不會聽的。末將說句實話,若六殿下醒著,恐怕直接下令屠城了。”

方杜若驟然轉過身來,“你們將毓清想成什麽?真是修羅?!他已決心不再無謂殺戮,現在這樁血孽又要加在他的頭上!”

慢說是何澄林,就連小粳也從沒見過方杜若發火,一時隻是愣著。

方杜若閉上眼睛,似是想擺脫眼前的噩夢,片刻從袖中掏出佛珠緊緊攥在手裏,徑自離開。

“……連睡覺都在念經。”

趴在榻緣的人猛地撐起頭,手中的念珠掉落身邊。

“……這麽大一張香木床,偏要趴在床邊睡。”

枕在絲墊上的人聲音虛弱,眯著漂亮的眼睛看著他笑。

方杜若漸漸清醒。

“……你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是一天還是兩天沒睡?……這是西滄王宮?……今兒什麽日子了?”對麵人一句一句接連問道。

方杜若盡力壓住嘴唇的顫抖,輕聲說:“攻城是七天前,你時醒時睡的,記不清楚了是麽?”

毓清點頭,一聲咳嗽,方杜若伸手扶他肩膀,聽見他笑著說:“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好打的仗了,我在馬上睡了一覺,城就下了。是你方菩薩降下天兵來了?”

方杜若也笑,搖了搖頭。

他的臉色很差,毓清將一隻手從銀狐皮的被子裏伸出來牽他,“……是出了什麽惹你不高興的事了?底下人殺人放火了?”

“將士們英勇得很。是我自己的心事,你別多想。”

“說給我。”

方杜若俯下身繞過毓清的肩膀將他側身摟進懷裏,“我說一堆佛經道理出來,你就聽得懂麽?我的大將軍臨戰前說了一籮筐的大話,什麽身體不妨事腦袋清楚得很,結果城還沒下人就暈過去了,一睡就是六七天,把我嚇了個半死。現在罰你,不說給你。”

毓清窩在方杜若胸前笑,“真嚇得半死?你嚇我的次數更多,藍田關那回,還有大理寺,兩次對一次,你還饒了一次呢。”

“山穀裏那回算不算?”

你這一輩子年年歲歲日日夜夜都算不算。

提到山穀,毓清突然說:“用王城正門刻墓碑,吩咐下去了麽?”

“恩。”

“……我有一刻,還真擔心發過的誓應不了了。”

“你有天神加護,一定應的。”

方杜若感到毓清在他胸前搖頭,“不是天神,是你。”

方杜若沒說話。

百無一用的書生,如何護你。

“你不知道,”毓清像是有些急,聲音微微揚了起來,“有你在世上,我什麽都能贏。”

方杜若低下頭,摟緊了他。

傷口有點疼,毓清忍著沒說,隻道:“明日就啟程回去吧。”

“你身子這樣,怎麽能走。”

“慢慢走,我坐他西滄王的大車,把這些墊子褥子都帶上,點四個暖爐,穿三層貂裘還不行麽?”

方杜若笑出來,“一開心就耍小孩子脾氣,三層貂裘裹上去還不得成隻白毛熊了,總之這次絕不——”他突然想起什麽,停了口。

“怎麽了?”

方杜若起身,從一旁的琺琅台子上取過一張黃色折子,握在手中一刻,遞給毓清。

毓清單手抖開看,“父皇急宣我回去?”

“三日前送來的,想是已在樓蘭滯了一段時日。”

“這下不得不走了吧。”毓清看到旨意倒沒什麽憂慮,反而有些得意地笑起來。

方杜若沒說什麽,隻點點頭。

“天下被你走了大半了,哪裏風光最好?”

“恩?”

“隱居啊,你想到合適地方沒?我喜歡暖和的地方。”

那麽也就不必……再擔心什麽了是麽。

方杜若笑,“富春江,或是若耶溪。”

承乾殿寢宮內炭火燒得極旺,從屋外的寒天素地裏進去,翟懷羽周身滲出一層薄汗。

皇帝在榻上躺著,毓疏與幾個年紀較小的皇子陪在一旁,此外還有近衛統領韓紫驍和幾個宮人。翟懷羽上前問過禮,藥童從藥籃裏取出給皇帝熬製的湯藥,用銀質的深匙舀了一勺遞給翟懷羽。翟懷羽接過欲飲,皇帝卻向毓疏道:“為父也沒有多少時日了,你就盡盡孝道,為寡人嚐藥吧。”

毓疏垂手立著,神色看不出變化,片刻答道:“兒臣遵旨。”

他說著走向翟懷羽取他手裏的藥勺,翟懷羽將勺子捏得很緊,毓疏一取之下沒有取過,抬眼看著他。

翟懷羽道:“陛下,此藥為暖肺養氣之用,性溫舒,三殿下這些日子身犯燥症,正在吃些清寒調理的藥,兩藥藥性相衝,對三殿下病體不宜。”說著脫開毓疏的手,仍將藥勺遞向唇邊。

皇帝沒有阻止,毓疏回身施禮道:“謝父皇體諒。”這當口翟懷羽將藥汁飲盡,毓疏轉頭對他微微欠身,“有勞翟太醫。”

一時無人說話。

皇帝盯著毓疏的眼睛,韓紫驍站在榻旁緊張地看著翟懷羽,心中不祥之感一刻重似一刻。然而那二人麵如止水,一個平靜回視,一個將銀勺輕輕放入案上托盤。

暖爐中的紅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

“你的病是怎麽回事?”皇帝衰弱的聲音打破良久靜謐。

“還是前次告病的因由,太醫院說是氣脈虛燥,這些日子一直吃藥調理。”

“既如此,閑事就不要想得太多,安心養病是正理。”

“兒臣知道了。”

低眉順目,語調平緩,完全看不出在想什麽。

皇帝的臉色變得沉暗。就是這樣永無破綻的嘴臉令人厭惡。

他仔細看向翟懷羽片刻,在宮人的攙扶下略微支起上身,“藥端來。我也乏了,都下去吧。”

宮人端上藥碗,皇子們一一施禮告辭,翟懷羽道:“微臣去給三殿下請脈,晚間進藥時再來覲見。”

毓疏居住的涵華宮偏殿景物蕭索,翟懷羽看過脈,寫好藥單後向毓疏道:“殿下的病情略有好轉,微臣將方子擬成這樣,請殿下過目。”

他將藥方從案上推給毓疏,房門口的侍衛看了一眼,沒走過來。

毓疏按住單子的一角拉到眼前,一味一味看過去。甘草和金銀花之間寫著一段字:諸事備,鍾為號,喻白。

毓疏用手指壓住字跡,“這幾味先前吃過,沒什麽用處,能去便去了。”

翟懷羽點頭,拖回單子蘸新墨將那八個字抹掉,等墨跡幹盡,折起單子交給藥童。

“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出門天已半黑,翟懷羽緊了緊帽帶揣起雙手,抬頭看見北天密積的彤雲。

口外的冬天不知如何冷法,這個月的信,為何還不來……

能得你最後一封信,我也就——

“大人,”藥童這時說,“大人快走一步,就要變天了。”

“這得用八匹馬拉吧?”小粳一麵將皮被絲褥錦墊彩繡向車內堆鋪,一麵向車外問。

“看這軛的樣子,應是十匹馬拉的。”

“嗬,”小粳驚呼,“十匹馬拉車什麽架勢小的還從沒見過呢。要說這西滄王也是,城牆修得不怎麽樣,宮裏的物什倒個頂個兒的盛大,主子進過咱漢家皇宮,宮裏頭也這樣麽?”

“我平素上朝去的都是外殿,內宮裏什麽樣子全不知道。”

“那呆會兒小的問問六殿下,說不定這些東西帶回京裏,連皇上都開眼了呢。”

方杜若看向廂車後麵三輛滿載西滄珍寶的大車,眉頭輕蹙。

王宮裏最好的珍品分給吐蕃一半還餘下這麽些,此外被將官瓜分或是被士兵從百姓家裏搶奪的,不知又有多少。

軍隊裏這些事,到了最後還是不慣。

他舉起鞍具放在玉髓輕雪背上,馬兒噴了個響鼻兒,小粳在車裏喊:“主子給玉髓上什麽鞍具啊,這車不就是給六殿下和您備的麽。”

“我沒傷沒病,坐什麽車。”

小粳掀開簾子將腦袋從車窗裏鑽出來,“都到這會兒了主子還避什麽嫌啊,即便主子要騎馬,一路那麽長,六殿下就能依著您?”

方杜若沒回話,一個接一個地扣好鞍下的皮扣。

“主子,”小粳的口氣忽然變得十分認真,“等回了京城,您千萬管管六殿下,皇上現在還在,要再觸了龍鱗,又將您發配吐蕃一次怎麽得了。”

方杜若看他這樣,憋不住笑出來,“怎麽個不得了法?”

“往吐蕃那一路山長水遠的,主子生的那幾場病,還有滑下山崖那次,小的現在想起來還後怕,主子若有個三長兩短,小的真沒法交代了。”

“你去同誰交代?”

小粳一愣,片刻道:“方老將軍啊。”

方杜若心中有些感慨,捋著玉髓的鬃毛道:“說實話,若再叫我去一趟,我是願意的。”

“去哪兒?吐蕃?”毓清這時查驗過軍隊啟程的編製,繞回宮中來,“我回去跟父皇上書,讓我也出使吐蕃好了,那普陀洛迦山的觀世音菩薩,我還真想看看。”

小粳忙從車裏爬出來問禮,方杜若向毓清道:“這車他鋪了小半個時辰了,你不進去躺躺,也誇句舒服?”

毓清向方杜若笑,蹬上車軛鑽進車裏。

用過早飯大隊出發,打頭是何澄林的親兵騎隊,毓清的廂車行在中段,向後是戰利品和俘虜,押解西滄國主進京的囚車就在其中,最後是壓陣的騎兵。

千餘人的車馬長龍自王城主道上經過,殘餘的西滄百姓有許多從街巷中走出,麵色寂然地聚在路邊,目送他們被俘的君主。城門已被卸去,漢兵馬隊行進無礙,走得很快。毓清挑著簾子看向路邊百姓,不時看一眼方杜若。方杜若卻無法與西滄人對視,隻注視著馬蹄下凝結的血汙。玉髓輕雪忽然後蹄一彈,方杜若猛地一震,不明就裏地回頭查看,見馬的後胯上刺中一支不知哪裏射來的冷箭。護駕的騎兵一陣騷動,紛紛抬頭尋找箭來的方向,近處的幾個圍上來掩方杜若下馬,不想此時又是一箭急至,擦著方杜若的肩膀刺在馬頸上,玉髓輕雪大痛失控,劇烈驚跳著撞開周圍馬匹向前奔去。毓清扯開帳簾從車內趕出,見小粳已然騰身而起,接連踏過幾人的馬背躍上方杜若馬後,探腰搶過韁繩緊勒驚馬,然而玉髓蹄速極快,猛然減速卻難以停步,兩側的騎兵鞭打百姓為驚馬讓路,混亂之中幾名婦孺被擠出人群,一個孩子躲閃不及,正撞在方杜若馬下。

馬又向前跑了幾步,一聲痛嘶終於停下,方杜若回騎,臉色慘白大睜著眼睛隻盯著地上的孩子。一旁的騎兵趕開其餘西滄百姓,彎腰拿刀撥拉了孩子幾下,搖了搖頭。

副將帶過一名捆綁結實的西滄人,踢彎膝蓋搡在毓清車前。

“箭從後街民宅的挑樓放來,還好距離太遠,力度不大準頭也不足。”

毓清沒說什麽,看向隔了半條街的方杜若。小粳不敢讓玉髓再走動,便自己先翻下馬來,拉緊韁繩扶方杜若下馬,拽著仍在失神的他一同向廂車走來。

“埋了。”

副將抬頭看著毓清,沒太聽真。

毓清瞥地上的西滄刺客一眼,“活著埋了。”

副將得令下去,方杜若見有人要將刺客帶下,急向毓清跑了兩步,經過那孩子的屍首時,卻不由停下。

小粳扯他,“主子,是這孩子命不好,不怪主子。”

方杜若愣愣地低著頭,不做任何回應。

毓清自車上起身,向這邊走來。

“走吧主子,六殿下過來了。”小粳拖著方杜若的手向前走了兩步,見方杜若還是不動,歎了口氣回過頭。

時間好像忽然停了,視野變得恍惚而怪異,那死去的孩子站在方杜若身旁,手中的匕首沒入他腹部上緣。

血,刀口滲出瀑布一般的血。

有人從身後衝來,小粳跌在地上,放開方杜若的手。

然後有新的血噴出來,那孩子碎成不止一塊。方杜若倒下去,濘在一地鮮血裏。

“……這是……傷到肝了吧……”他的手從傷口上舉起,血順著手掌淌下手臂,刹那洇紅衣袖。

毓清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哭都哭不出來。

方杜若看著從自己身前湧出的血,“……血池地獄……就是……”

“——軍醫,軍醫!”

已經趕來的軍醫向毓清跪下,抖著雙唇閉目搖頭。

毓清揮刀去砍,被方杜若反手握住手臂,毓清扔下刀雙手搖晃他,聲嘶力竭地喊他,“……方杜若……你要敢死,我殺了他替你陪葬,聽見沒有?!”

方杜若越來越白的唇邊泛起笑意,“……總有……不能用殺人解決的……以後你就記住了……”

他閉上眼睛,開始竭力呼吸。

毓清搖頭,用力搖晃他。

“神佛——!老天爺——!!你們敢讓他死,我血洗你的天下——!!”

撕裂的聲音割破天宇,然而有沾滿鮮血的手安撫地覆上他的臉,沿鬢角,到額頭。

“……你受我一戒……毓清……”

方杜若摸索著,食指點在毓清眉心。

“……戒殺生,否則我……永墜修羅道,永不……”

朱砂色的一點離開指尖。方杜若最後兩次沉重地呼吸,歸於沉寂。

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安靜。

毓清看著血泊中沒有血色的臉,想,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死在這種地方,雪汙成黑泥,連血都凍成黑的。

富春江的春天明明很好,不會冷的。

“殿下,”小粳坐在不出三尺的地方,一動不動。

“踏雲驄給我,我去,向方老將軍報喪。”

“吃下這副藥,陛下可以安睡兩三個時辰,其間不要打擾。”

皇帝已然淺淺睡去,神色安穩,韓紫驍示意宮人放下帳簾,向翟懷羽道:“有勞翟太醫對陛下日夜看護,在下送大人出去。”

翟懷羽笑了笑。好一副防範態度。

“韓大人護衛陛下要緊,下官告退。”

走出承乾宮,夜風甚冷,翟懷羽在袖中揣起雙手,右手搭上左手的脈門。

……不出半個時辰。

他一路急趕向涵華宮而去,廊外的宮燈光中飄下幾點細雪。

“殿下!殿下——”

看管偏殿的侍衛上前阻攔,“覲見時間已過,有何事體明日再議。”

翟懷羽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高聲哭喊道:“殿下!皇上,皇上不好了……”

毓疏已披衣從殿內趕出,急向他道:“父皇怎樣?!”

“皇上……歿了……”

侍衛大驚,毓疏向翟懷羽迎去,經過侍衛身邊時,瞬間抽出他腰間佩劍,舉手刃之。

鮮血噴濺一地,翟懷羽麵色蒼白,雙手按上心口。

涵華宮當值的宮人此時聞聲趕來,見殿中景象,一一傻在當場。毓疏持劍揚聲道:“父皇新喪,禦前侍衛犯上作亂,速向宮外傳信!”

宮人們回過神來,爭相向殿外跑去。

“承乾宮喪訊已出?”毓疏回頭問向翟懷羽。

翟懷羽搖頭,撐地起身,靠在門旁書架上。

毓疏彎腰在死屍的衣擺上拭淨劍鋒,接著將劍鞘解下,收劍還鞘佩在自己腰間。

“想不到殿下這般身手。”

“哪個皇子不曾習過武藝。——你驗清父皇已死?”

翟懷羽笑,“微臣以性命擔保,陛下今夜必死無疑。”

毓疏的眉頭輕輕皺起,轉頭看向門外暝黑夜色。

“你向宮外去,確定喻青起事之後,直接向禦馬監借馬,無論事成事敗,都帶他遠走,不必再回來。”

“……這樣的賞謝……微臣如何擔待得起。”

毓疏回頭,利劍出鞘。

翟懷羽扶住書架,微微弓起身體,笑道:“微臣知道殿下一直想要微臣的性命,此時不取,怕來不及了。”

毓疏的眼神由疑惑轉為震驚,厲聲道:“你有無解藥?快吃!”

“相思無解,殿下亦知。”

翟懷羽已然無法支撐身形,按緊胸口沿書架邊緣滑坐在地上。

毓疏的語調變得極冷,“父皇是?”

“毒藥混在安神湯藥中,陛下於夢中故去,不會受微臣這樣的苦楚。”


暮雲深 正文 第九章 鳳去台空江水定,寒齋長掩暮雲深(下)
章節字數:8039 更新時間:07-11-15 18:42
毓疏舉劍架在翟懷羽頸邊,止不住微微顫抖。

“弑君是淩遲之罪,”翟懷羽每說一句話都伴隨著痛喘,“微臣代殿下擔下千古罪名,殿下不謝我,反要怪我?”

“父皇餘日無多,你何必以身陪葬!”

翟懷羽越來越緊地蜷起身體,話中的笑意已難維持,“殿下這樣說,不是憐憫微臣,是心疼陌大人會為微臣傷心。其實殿下大可不必,即便微臣再死十次,陌大人不會掉下半滴眼淚。”

毓疏劍尖一顫幾乎割破翟懷羽頸側,“你胡說什麽?”

翟懷羽盡力抬起頭,“殿下以為,看他想要什麽,不要什麽,都依他隨他,就是對他好?那他最想要的就是殿下君臨天下,如今眼看六殿下即將回朝,微臣這樣做,不是疼他?”

皇城四角喪鍾突起,裹挾風雪破空而來。

毓疏的聲音仿佛浸透血水,“你這樣死,再怎麽疼他?”

“殿下!”翟懷羽叫住轉身欲去的毓疏,“殿下疼他就足夠了,他連自己都不心疼,惟獨心疼殿下,他做出這些事來,為的是他死之後殿下不至一無所有!”

毓疏回身,重新走至翟懷羽麵前,“你又懂他多少。”

翟懷羽痙攣的麵孔流露出近似炫耀的神情,“殿下知不知道,他熟睡之後若為噩夢驚擾,會聲聲哭叫三哥哥?”

“痛得厲害?”毓疏看著他扭曲的身體。

“‘寸相思’是心痛至死,殿下聽聽應不應這名字?”

毓疏點頭,將劍尖抵在翟懷羽胸口,穿心而過。

至承乾殿時,已有後妃聞鍾趕來,金階上下哭聲一片,毓疏帶劍入殿,見禦榻的帳簾已然掀起,諸皇子與近衛宮人跪在榻前,哀聲響徹。

韓紫驍自榻前起身,“弑君弑父的賊子,來得正好!”

幾位小皇子見侍衛驟然拔劍,都驚惶地躲向三哥身邊,毓疏攬住十一弟十三弟,向韓紫驍道:“方才涵華宮侍衛行刺於我,原來是你的指使!父皇究竟如何死法,與我說清!”

“殿下,”一名近侍此時膝行至毓疏麵前,“陛下原已安然入睡,方才殿外卻傳陛下駕崩,我等慌忙查看,見陛下……已然斷氣。陛下之死與我等宮人全不相幹,殿下明察啊!”

韓紫驍搡開近侍直逼毓疏,“必是翟懷羽下毒!”

“翟懷羽已為侍衛殺害,如今死無對證,你倒推得幹淨。”

“你!”韓紫驍仗劍削向毓疏頸側,毓疏將兩位弟弟掩至身後,身形不動背手而立,“看你再怎狡辯!”

韓紫驍的劍半途落下,身形疾起掠出殿外。幾名侍衛起身向外追去,毓疏沒有回頭,緩緩行至皇帝榻前,雙膝跪下深伏於地。

眼中有淚,不問悲喜。

再深的密道挖不過護城河水,韓紫驍自金水橋畔的暗門鑽出,潛身橋下向對岸望去。天色未明,火光人影密密層層,已將宮外完全包圍。

韓紫驍按住懷中錦袋看向麵前河水。無數火把光焰蕩入水中,明波不絕。

“……韓大哥?”橋畔有人輕喚。

韓紫驍不敢作聲。

“韓大哥,我是喻青。京畿營防已將皇城圍定,大哥現下無法走脫,不如先向外宮尋間偏房躲避,待守備疏忽再做計議。”

見韓紫驍仍無回應,喻青續道:“大哥若不信我,喻青現在回去,但會為大哥留開西南角馱馬門,有無埋伏,請大哥自去分辨。”

韓紫驍自橋下探出頭來,喻青已然走遠。

他思揣片刻,知無它計,便以宮牆陰影為掩護,輕動身形向西南掠去,至馱馬角門時,果見門開一線,韓紫驍仔細查探門內動靜,知門後十丈之內並無一人。

他小心閃身進去,空中薄雪瀝瀝,前方遠處一點微火,喻青手護燭光獨立在空場中。

韓紫驍緩步上前,微微施禮道:“謝喻賢弟救助之恩。賢弟怎知於橋畔候我?”

“ 韓大哥速隨我向藏身處去,你我邊走邊談。”喻青說著吹滅手中燭台,向外宮東側走去,韓紫驍緊隨其後,聽喻青輕聲道:“內宮驟然傳出喪訊,小弟心覺事有蹊蹺,見京畿營圍城,更知有人逼宮篡位。小弟參領皇城防衛,曾於巡視之時仔細確認過各處暗門,這金水橋畔的暗門便於過河,小弟心知最為重要,此番見內宮有恙,預計到會有忠義之士出宮傳信,因此於橋邊等候,小弟並不知道等來的會是韓大哥。”

“你助陛下大事,功勞非淺,來日一定——”

“韓大哥,後事休提,眼前危機未解,大哥保命要緊。這裏是粗使宮人舊居的值房,如今已然閑置,”喻青說著推開宮巷拐角處的一扇矮門,“大哥進去暫躲一刻。”

韓紫驍點頭邁步,一柄冰涼利刃無聲架上頸項,他驚欲回頭,那握刀的手頓加力道,刀鋒切入肌膚。

屋內忽然火光大盛,幾名下等侍衛刹時湧上,四五劍鋒分遏韓紫驍脖頸兩側。

喻青收回呼雨短刀,繞至韓紫驍身前,將刀身插回偽為燭台的刀鞘中。

韓紫驍怒目相向,幾乎將眼眶眥出血來。

喻青揣呼雨入懷,上前向韓紫驍周身摸索,搜出胸前錦袋。

韓紫驍伸手回護,侍衛們劍鋒驟緊,喻青道:“韓大哥,如今你性命受製,不可輕舉妄動,留得青山在,許能將先帝口喻傳於六殿下。”

韓紫驍伸手回護,侍衛們劍鋒驟緊,喻青道:“韓大哥,如今你性命受製,不可輕舉妄動,留得青山在,許能將先帝口喻傳於六殿下。”

“你為何依附那亂臣賊子?!”

喻青取出密詔,看過之後,就著牆上的火把點燃。

“你為何追隨那年少寡德之人?”

“六殿下是陛下親選的皇帝!”

“三殿下是百姓認定的真龍天子。”黃絹焚盡,喻青取出袋中另一密帖。

韓紫驍孤注一擲,誠意言道:“你知陛下為何傳位於六殿下?六殿下重情重義,登極之後必會善待三殿下,而三殿下心狠手辣,必對六殿下斬草除根!”

“你知這是什麽?”喻青將手中密貼展向韓紫驍。

“傳國玉璽藏處的地圖。”

喻青搖頭,“所謂傳國玉璽,宮中暗傳早於前朝亡失,先皇使用的也不過是天子私印。無論是真是假,這都不是藏處地圖。”

他展開密帖迎向火光,讓韓紫驍看清其上文詞。

——‘寡人深喜三皇子毓疏,龍馭歸天之後,需令此子隨葬,以安寡人泉下百年。賜金屑酒死。’

“這是先皇對六殿下的吩咐。這是先皇要為六殿下斬草除根。”

喻青的眼睛映著火光,泛出如水光華。

“先皇說話做事如此高妙,也可死而無憾了。”

“殺剮由你,勿對陛下不敬!”

喻青收回密貼,仔細放入袖中。

“小弟若想殺韓大哥,何不先刃後搜,更為穩妥?”

韓紫驍猛地掙動身體,“你究竟想做什麽?!”

喻青抬眼看著他,“小弟想的是,放韓大哥出宮,若韓大哥自有天助,可將口喻傳於六殿下,到時韓大哥便知何人堪當天子之名。”

“六殿下早知陛下本意,定會率兵討平這謀篡之賊!”

喻青退遠一步,臉上的神色相當平和,然而目光深處怒意如冰。

“韓大哥口中謀篡之賊,是喻青眼中安民之君。相比之下,六殿下從不曾將江山社稷放在心中,喻青不信蒼天無眼。然而口說無憑,你我如今各為其主,不如自此分道揚鑣,待新君登極之日,分曉自現。”

他以目光示意,侍衛們落劍回撤護在喻青身前。見韓紫驍遲疑不動,喻青道:“西南馱馬門現下仍然開著,宮外是另一番龍盤虎踞,韓大哥好自為之。”

韓紫驍狠狠握緊雙拳,抽身沒入屋外夜色。

於東宮暖閣相見時,毓疏已然身披重孝。喻青跪地呈上先皇密帖,毓疏看畢久久無語,末了輕笑道:“一個不願犯弑父之罪,卻日日掐指計算父皇死期;一個不願負殺子之名,卻囑咐新帝以失位皇子殉葬。好一個父慈子孝。”

喻青靜跪無言。

“傳位密詔呢?”

“已焚為灰燼。”

“為何獨留下這張?”

喻青的目光閃動一瞬,搖了搖頭。

“怕我為弑父自苦,望我借此帖開解?”

喻青靜了一刻,點頭將身子伏低了些。

“傳信之人呢?”

“……微臣取詔之後……放韓紫驍出宮。”

“有那樣的勇氣放人,為何現在聲音聽起來如此恐懼?”

語氣平和,卻令喻青微微發起抖來。

“你始終有些怕我。”毓疏聲音很輕。

喻青點頭。

“為何?”

“……殿下心思難猜。”

“常聽人說喜怒無常的,不是毓清?”

“……喜怒不行於色的,更可怕些。”

毓疏從座上起身向他走過去,“你性情很怪,敢為天下人不敢為之事,卻怯懦易懼,能忍天下人不能忍之苦,卻柔弱易感,發抖流淚都是平常事,一麵又去犯顏冒險,你說心思難猜的究竟是誰?”

喻青抖得更加厲害,此次卻不隻因為恐懼。

“你一麵不懂藏拙,一麵又足夠聰明,即便不去藏拙也不至妨害自身。我知你必有足以開脫的理由,至少必有足以說服我的理由。”毓疏說著將喻青自地上扯起,“直說便是,何必猶豫。”

喻青咬著嘴唇抬起頭來,“……宮外京畿營圍如鐵桶,韓紫驍未必能夠安然渡河逃入城中,何況他已失遺詔,見與不見六殿下都無傷大局。”

“若毓清得知先皇欲傳位於他,或許起意興兵奪他應得之位,這樣也叫無傷大局?”

“六殿下早知道先皇有意傳位於他,不至於因為韓紫驍的口信心思驟變。如今韓紫驍手無遺詔,若六殿下無意為帝,必然樂得推卻此事,但若六殿下有意為帝,無論有詔無詔,他都會宣稱殿下矯詔篡位。所以韓紫驍與六殿下見麵與否無傷大局。”

“但韓紫驍指我以毒弑父,毓清不會為父報仇?”

“口說無憑,何況宮中皆知韓紫驍犯上作亂、與先皇暴亡之事難脫幹係,此事傳入六殿下耳中後,六殿下定然不再信他。”

毓疏輕輕笑起,“你放他之時,並不知道我在宮中的安排吧?”

“深夜驟起喪訊,殿下必然不在陛下身邊,韓紫驍卻連夜遁逃,嫌疑在誰的身上,外人一看便知。”

“話雖如此,若毓清深知韓紫驍秉性,執意起兵呢?”

“那麽六殿下聽聞韓紫驍作亂被捕,同樣會對殿下起疑。”

毓疏輕笑不言。

喻青想想續道:“何況,庶出皇子興兵謀反,史上鮮有得勝先例。即便六殿下起兵,一來師出無名,必遭將士離棄,二來,若殿下準許,喻青有十足把握向吐穀渾借兵,前後夾擊。”

昔年九王子,如今已為吐穀渾王。

毓疏卻微微皺起眉頭,“因你一己之誼,吐穀渾王願發國兵?”

“六殿下於吐穀渾有滅軍屠民之仇,通商協議亦有開拓餘地。”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你動這樣的腦筋隻為替一個韓紫驍開脫,值不值得?”

“韓紫驍忠義之士,如今聲名已滅,喻青不想令殿下手上再添無謂殺孽。”

“你要的不是救下這兒時玩伴?”

“喻青要的是……”他突然有些不敢看毓疏的眼睛,“無傷國事的前提下,無愧於心。”

“不是試探我對你的底線?”

喻青心中一慌,毓疏攥著他的胳膊阻止他再跪下去,“我現在有些看清你的性情了,你喜歡賭,押什麽求什麽都看得極清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從未輸過,總之這次你賭贏了,我不至於為了一個無傷大局的韓紫驍除掉未來的丞相。”

喻青抬起頭來,眼中的水跡之後是極為驚異的神色。

“你覺得我會用陌楚荻或越臨川為相?”毓疏放開他走回案後,“越臨川善於洞察,陌楚荻長在周密,你卻二者兼備,且有一點是他們都不能及的——胸懷天下,謀略大氣。”

喻青怔著,毓疏坐下提起筆,邊在紙上寫字邊向他道:“隻要此點不變,我絕不殺你。”

喻青沒有回話,他知道這是一句私人許諾,不需言謝。

“我現在需要一個武功好騎術好,又放心得下的人選向口外去,你那裏有可用之人麽?”

喻青看著毓疏折起信箋,壓上私章。

隻有涉及那個人時,語氣才會有些許波動。

喻青想著說道:“……若殿下放心,微臣——”

這時門外有人高聲呼報,毓疏示意喻青開門,來人是內廷總管,跪地言道:“殿下,驗詔之儀已準備妥當,督察院陸大人並諸位禦史,以及文武百官都已到了。”

毓疏準備起身,內廷總管又道:“此外還有一個身份特別的人,入宮請見殿下。”

“是何身份?”

“是禮部屬下方杜若方大人的隨侍,自六殿下軍前趕回。”

毓疏神色疑惑,與喻青對視一眼,道:“先傳。”

一忽兒小粳進屋,行跪叩大禮。

“你是方府的……”毓疏善於記人相貌,先前偶然聽過方杜若喚小粳牽馬,此刻略做回憶後道,“小粳?”

小粳叩首,“殿下還是叫小的采蘩吧。”

毓疏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既而是了然,“你是陌府的家生子?為何會到方杜若府中?”

“昔年六殿下出宮建府時,克貴妃娘娘從克家挑選了一些下人賜給殿下,小的混在其中。後來六殿下見小的會些武藝,又燒得一手好素菜,便將小的送給方主子。”

原來荻哥兒本想將此人安插在毓清身邊,卻陰差陽錯監視了方杜若。

毓疏想來便問:“你入宮何事?”

采蘩抬起頭時,毓疏見他已然滿麵淚水,“少爺對小的吩咐得極清楚,說方主子是國才棟梁,要小的對他全心看護,臨去吐蕃之前還特意囑咐小的要顧好方主子的性命……小的卻辜負少爺這番托付……如今方主子……”言至此處,采蘩泣不成聲。

“方杜若,歿了?”

喻青緊盯著毓疏,心中同樣震驚慌恐。

采蘩哭著點頭,“臨出西滄王城時被刺客謀害,血流得……不一時——”

“——毓清做何反應?”

毓疏對采蘩急問,眼睛卻向喻青,後者臉色蒼白,他二人都清楚,天下不日將起無妄血光。

采蘩知道事關重大,忍淚道:“方主子臨死前為六殿下施了一戒。”

毓疏轉回頭來。

“戒殺生。小的臨走之前六殿下已用朱砂點額,想必決意持戒。”

毓疏垂下眼睛,喻青收回目光看著采蘩,皆在心中長出一口氣來。

如今真的,天下可定了。

“毓清現在可好?”

采蘩搖頭,“如今不知怎樣,但方主子初喪那天,六殿下不哭不動,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心疼猛一湧上來,令毓疏多少有些吃驚。他略略平複心神,向采蘩言道:“你此番傳信及時,深曉輕重緩急,並沒有辜負你家少爺的托付。如今他人在古北口外徒河充軍,你可願去迎他回來?”

采蘩的臉上頓起欣喜,“小的願意!”話音未落又接連叩了兩個頭,“小的代少爺謝殿下恩典!”

喻青有些愣住。

這陌楚荻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仿佛能結起一張無盡絲網,將身邊所有人密密纏住,而這些落網之人,個個心甘情願披肝瀝膽。

他轉回頭麵向毓疏,看著他將信箋交給采蘩,又仔細交代了許多事項,聲音中含著微微的喜悅,真心真意。

……就連這個人,亦在網中。

采蘩施禮離去,毓疏起身走向屋外,經過喻青身邊時說:“韓紫驍在牢中聽聞毓清此事,也不會太過遺憾了。”

喻青心中劇震,“……殿下?”

“宮外京畿營圍如鐵桶,你自己也看見了。”毓疏說著回頭笑笑,“但我不會殺他,我要讓他替父皇看看,這個天下,我究竟配不配得。”

毓清扶靈抵京的傍晚,洛陽降下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

策馬緩行之人衣色縞素,麵孔蒼白如紙,漫天漫地的素白中隻有眉間的一點朱砂顏色鮮紅,紅得像血。

毓疏單騎迎上,停在白綾裹覆的棺木旁。

“三哥。”先開口的是毓清。

毓疏點頭,看向他身後長長的靈隊上方在風中飄動的招魂白幡。

孤魂千裏,如何真能引回鄉關。

“三哥還未登極麽?”

“孝期未出。”

“父皇是如何晏駕的?”

“太醫院查無異樣,判為壽終正寢。”

“母妃好麽?”

“身體無恙,一直在盼你回來。”

毓清笑了笑,“弟弟如今回來了。”

一瞬之間毓疏產生上前去抱住他的念頭,然而兩馬之間的距離,隔過天涯海角。

“你要繼續掌兵,或是想去哪裏散散心,三哥都依你。晚間到母妃宮裏住下,哥哥陪你招魂安靈位好麽?”

“三哥,”毓清的表情很靜,看不出枯寂或哀慟,隻是一份清淡的疏離,“三哥無須覺得歉疚,也不用補償什麽,弟弟知道三哥從沒有意對弟弟下過手,倒是弟弟有些地方對不起三哥。”

“這些事日後不必提了,你我兄弟好生過活,好麽?”

“三哥知道方杜若為何會死?”

毓疏搖頭。紛紛揚揚的大雪在他們身前飄落,簌簌如低語。

“他穿著我的戰甲騎著我的寶馬代我領兵,西滄人以為他才是漢兵統帥。他們原本想刺殺的,是我。”

無數雪片仿佛紛飛的白蝴蝶,蒼穹賜下的潔淨,覆蓋塵世所有汙穢。

“他代我折了陽壽,代我下了血池地獄,代我入了修羅道。我犯的殺孽,我該遭的報應,神佛都降給了他,他是代我死的。”

毓疏搖頭,雪片落在睫毛上,融化出近似淚光的痕跡。

“所以,”毓清沒有等他開口,“我要代他參經求佛,代他積福德,我要將他贖出修羅道,轉世為人,來世相見。”

“你是不信這些鬼神之事的。”

毓清笑著搖了搖頭,“三哥方才問我想要什麽。弟弟想要一個清靜的太平天下,要東郊白馬寺旁,一片墓地,一間禪房。”

登極大典定在春分不久,料峭春寒尚未完全退去,日出前的禁宮內,更漏之聲浸著些微霜氣。

毓疏坐在金殿配廳中,已將九龍皇袍穿戴齊整。

喻青最後看了一眼手中的便箋,細細折好後繞過屏風,行至毓疏麵前。

“殿下,采蘩由口外回來了。”

毓疏轉過頭。殿中的燭火照在龍袍的織繡上,泛出鱗光點點。

喻青抬起眼睛看著他,瞬息之內屏住呼吸。

“陌大人這些日子身體欠佳,想修養一段時間之後再返京城,這是陌大人讓采蘩帶回的信箋,請殿下過目。”

他將那張薄薄的紙頁雙手奉上,近侍接過,呈於毓疏。

是天亮前最晦暗的時分,四台燭火不曾增添殿內的光明。毓疏展開紙頁映向火光,至為專注地凝視,仿佛要將此後的一生都用來注視那紙上的字樣。

‘山居閑養經年病,暫辭朝衣緩歸程。洛陽東風明年至,桃花得似舊時紅。’

四句,二十七個字。外張華豔,內蘊勁骨的陌體。

最後一個‘紅’字,無論怎樣相似,終究不是。

毓疏的唇角泛起一絲笑意,仿佛遠山的霧氣,縹緲涼薄。

“傳旨——”

這是他第一次以天子的姿態頒布旨意,殿中諸人齊齊仰頭,目光中都帶出幾分緊張。

“平去陌楚荻墳塚,永世不得祭奠。將陌府花房澆油焚盡。銷毀陌楚荻存世的所有墨跡。”

所有人木然不動,無人出聲。

毓疏起身,在燭台上點燃手中的信箋,直到火苗灼燒到手指,仍緊緊捏著信紙一角。

“……陛下……”

毓疏回身看著喻青,聲音非常輕,“欺君大罪,縱是死人,也不能恕。”

一語雙關。喻青伏在地上,愧悔之外並無慌恐,然而有淚水滑落麵頰,打在膝前的磚麵上。

即將登極的新帝從燭光中走出,“將陌家的側室女兒陌碧情,指與皇長子慶麟為婚。”

他的難測心思在那個時刻不是開始,其後也永無終結。

黃鍾大奏,禮樂齊鳴。

他沒有等待司禮官的唱念,徑直走出殿外。他的麵前是黎明時分跪候在金殿階下的千數朝臣,以及正在蘇醒的整座江山。

空如此生,靜如彼岸。

崇熙三十二年元月初八日,三皇子毓疏承大統,改元景安,開兩朝盛世,曆七十三年。

(全文完)

所有跟帖: 

拋開耽美,文字人物故事俱屬絕佳.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天涯宅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07:30:45

謝謝。故事文筆皆佳,唯一缺點是不分章節,看著有點吃力 -neko--- 給 neko--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2:36:24

萬能聖母受,真是受不了這個調調。偉大的愛情建立在這麽一堆陰謀上 -projectrunway- 給 projectrunway 發送悄悄話 (84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7:51:19

典型的後媽文,從頭虐到尾 -lucytest1- 給 lucytest1 發送悄悄話 lucytest1 的博客首頁 (20 bytes) () 07/27/2009 postreply 12:01:34

回複:暮雲深 作 者:戎葵 (耽美) -xmaolmao- 給 xmaolmao 發送悄悄話 (20 bytes) () 07/26/2009 postreply 19:43:01

沒一對有好下場的,歎 -blalala- 給 blalala 發送悄悄話 blalala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7/28/2009 postreply 07:2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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