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雅安地震-擦肩而過的預報

蘆山地震前57天,四川省地震局測繪工程院根據一係列明顯的地形變預測:2月25日至5月10之間,雅安一帶將發生6——6.9級地震。並向地震預報部門填寫了地震預報卡。此次預測如果順利轉化為預報,或將成中國地震預報史上又一個“奇跡”。然而,受製於技術、體製、觀念、人才等種種羈絆,地震局最終否定了這次預測。奇跡最終與現實擦肩而過。】





5月13日,四川省地震局的半年震情趨勢會商會議上,退休工程師李有才感覺到,會議氣氛與以往大相徑庭。確切地說,以前的“低迷”狀態不見了。“大家心情愉快,一幅很解氣的樣子。有人說幹這行有奔頭了。”



讓地震預報研究者們深受鼓舞的,是一項尚未公開的預報成果:四川省地震局部分科研人員,曾提前兩個月對雅安地震做到了短期預測。



差那麽一點,他們就可以實現又一個中國地震預報的“奇跡”。如果這一奇跡實現,除了可以避免逾萬人的死傷,屢戰屢敗的中國地震係統也將因此一血前恥,重新找回失去的榮光。



遺憾的是,由於技術、體製、觀念、人才等方麵的種種不足和羈絆,“奇跡”最終與現實擦肩而過。“預測”未能轉化為“預報”。地震所帶來的損失,也並未因此而減少。



事實上,它甚至未能走出地震係統,即死於僵化的會商程序當中。



正因為如此,這次預測至今仍諱莫如深。不僅未得到公開的肯定,連知道者也為之甚少。





“強震發生進入短期階段”



事情發生在2013年2月。地處雅安的四川省地震局測繪工程院(以下簡稱“四川測繪院”),根據他們觀測到的近期(特別是2013年1月份以來)斷層形變異常,預測將會有一場大地震發生。



在地震研究學界,這類預測並不少見。不少中國地震研究者相信,每次地震來臨之前,必有一些物理學上的“前兆異常”出現,“地震越大,前兆越多”。對這些異常進行搜集和研判,是專家們預測地震的主要手段,也是中國地震係統成功預測二十多起地震的主要經驗。



斷層形變是其中之一。研究者們在地震斷層兩端觀測點之間拉一條線,測量其距離上的微妙變化,以此觀察發生在地球深處的地殼活動。經典的地震學理論認為,地震與斷層活動密切相關。地震產生斷層,斷層活動則可能預示著下一次地震。



學界也有觀點認為,作為各種物理異常的一種,斷層形變與地震並非呈對應關係。有異常未必有地震。



不過,四川測繪院觀察到的斷層形變卻顯得非同尋常。南方周末記者拿到了這份預測報告,上麵詳述了其預測此次地震的12項異常。而且,根據過往經驗,這些異常多是地震的前兆。



“……該處斷層的水平運動十分顯著……AB測邊2001年打破了原有的形變趨勢……5月份的觀測曲線有一小幅反向變化後進入停滯形態,隨後在8月發生了新龍5.3級地震……”



“……1993年的變化有當年道孚的幾次4.0級地震對應,2003年、2005年曲線的大幅度變化分別有道孚的4.8級、4.7級地震與之對應。2002年年變消失異常有當年8月的新龍5.3級地震對應。”



“……2013年1月觀測結果顯示曲線略有下降,這樣的變化形態在1996年12月甘孜白玉間5.5級地震前也曾出現過,但幅度沒這麽大,異常也沒有這麽明顯……”



報告中還專門提到了雅安地震震中附近的寶興短水準觀測場地。明確寫到:“2012年9月有明顯的上升變化,11月開始轉折,至2013年1月,曲線明顯下降(幅度為1.54mm),表明該處斷層2012年9月以來進入了活動狀態,斷層壓性活動較突出,出現異常。”



綜合種種異常,四川測繪院作出判定:2012年下半年至2013年初再轉至安寧河北段、鮮水河北段、龍門山南段,逐漸進入強震的發震時段。2012年6月至2013年2月間在這些區域附近分別發生了多次中強震……”



“特別是2013年2月16日——20進入中小震的高發時段,在強震危險區附近發生了多次有感地震,強震的發生進入短期階段。”“未來3個月是強震發生的優勢時段。”





預測或將載入史冊



2個月後的雅安地震,正是發生於龍門山南段。地震發生後,幾乎所有業內專家都說,地震發生於此毫不奇怪。



專家們認為,五年前汶川地震發生時,地殼破裂由震中向東北麵延伸,西南方向卻沒有破裂。這種反常現象,意味著地球其實是在龍門山南段蓄積能量,為下次地震作準備。



汶川地震之後,龍門山斷裂帶成為地震研究的熱點,各種民間研究之外,地震係統也增設了台網設備,投入更多科研人員。“雅安地震跟汶川地震不一樣,那次是絕對沒有想到,這次是絕對想到了。” 中國地震台網中心預報部主任劉傑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地震來臨之前,也有多名科研人員作出正確預言。知名地質學家、加拿大特利爾大學工學院教授嵇少丞是其中之一。他在2009年5月出版的《地震與中國大陸形影相隨》一書中明確提到:龍門山南段要發生地震。具體將發生在雅安的天全縣、寶興縣一帶或附近。為此,嵇還曾親自到上述兩縣考察。



著名震源破裂理論專家、中科院院士陳運泰也曾發出預言。不過,按他的說法,地震局對此“不重視”。由於地震遲遲未發生,陳院士的理論還曾一度遭到業內質疑。即使是地震之後,他認為“雅安地震是汶川地震餘震”的觀點,在學界也頗受爭議。



2012年11月25日,在與友人的通信中,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地球科學學院教授曾佐勳曾作出預言:下一個大地震應該發生在康定與雅安之間。他的依據是深部地質結構和密度場陡傾斜帶。



不過,上述所有預言,皆沒有明確地震可能發生的時間。這也是地震部門事後辯解的主要理由。



而這恰恰也是四川測繪院此次地震預測的難得之處。雅安地震正是在其框定的75天內發生。根據1998年實施的《地震預測管理條例》,地震預測分為長期、中期、短期、臨震4個類型。地震發生3個月內的預報稱為短期預測,10天之內的則為臨震預測。



主流地震學界認為,地震的長期、中期預測問題已經基本解決,短期和臨震預測則仍是難題。



而四川測繪院根據漸呈規律化的斷層形變活動,作出了短期預測結論:



可能發生強震的時間:2013年2月25~2013年5月10日



可能發生強震的區域:木裏—稻城—九龍—雅江—道孚—康定—丹巴—雅安—石棉—越西—冕寧—木裏等縣所圍成的區域內。可能發生強震的震級:6.0~6.9級



上述預測除在震級上與雅安地震(7.0級)略有差別,地震預報的“三要素”(時間、地震、震級)全部命中。震級誤差也被業內人士視為無傷大雅。要知道,即便是被視為人類地震預報史經典的遼寧海城地震,其預測震級也比實際震級低一級多。



南方周末記者曾持此報告向多名專業人士請教,發現即使是最挑剔的研究者,也對該預測意見予以總體肯定。有人甚至認為,這是中國地震係統近年來一次罕見的高質量地震預測,值得認真總結,甚至可以載入史冊。



接下來人們所能期待的,就是將這份預測意見變為明確的地震預報,繼而拯救麵臨險境的萬千生靈。





不尋常的地震預報卡



按照相關規定,四川測繪院在預測了地震之後,以單位名義填寫了“地震短臨預測卡”。



地震預測“填卡”是中國地震預測的一項重要製度。也是地震係統之外的個人、單位預測地震的惟一合法渠道。



按照這項製度,民間預測人士若想預測地震,需向中國地震局填寫卡片,卡片的“填卡須知”列了七條規定。預測內容則要求寫明地震預測的“三要素”:時間、地域、震級。對於符合規範的地震預測意見,對於如果預測對了,將會獲得中國地震局的獎勵;如果錯了,將被記錄在案,一年內不能再做地震預測。



地震預測“填卡”製度是中國地震局分析預報中心退休研究員汪成民在40年前創建。據汪介紹,這項製度的目的,主要為了集思廣益、搜集信息;另一方麵,也可以準確記錄預測者的意見,“立此存照”,以免事後扯皮。



不過,在他看來,這項原本用以“廣開言路”的製度,現實中卻異化為地震係統控製、壟斷地震預測信息的工具。“很多有見地的民間地震預測意見也因此被‘卡’住了。”汪成民說,“汶川地震之前,曾有20多個很好的預測,但因為沒填卡,地震局事後就不認帳。”



李有才對此深有體會。作為中國少有具有成功預測地震實務經驗的研究者之一(李曾和同事一起,成功預報了1976年的鬆潘地震和1982年的甘孜地震),他雖曾為地震部門工程師,但在退休之後便無法順利拿到地震預測卡。為了有個說話的機會,2012年3月27日,在預測汶川地震迫使時,他跳過四川省地震局,直接給中央領導上書,預測汶川一帶將發生大地震。然而,後來的事情表明,地震係統是他無法逾越的一座大山,相關材料又轉回四川省地震局。後者派出的七位專家會商,一致否定了他的預測意見。



汶川地震之後,特別是隨著《防震減災法》的實施,地震係統麵臨吸收民間預測意見的壓力。“填卡”製度因此得以強化,中國地震局派了專人負責這項工作,對於專業部門填寫的預測意見,還要給回執。



與李有才不同,作為地震研究單位,四川測繪局不愁沒卡。2013年2月22日,該局以單位名義填寫了正式的“地震短臨預測預卡”。除了具備“三要素”外,還附上了長達11頁的預報依據,並配有圖表。



一位業內人士說,盡管四川測繪院也可以通過“會商”(地震預測的一項重要製度,地震部門通過定期或不定期就地震預測召開會議,收集震情並加以分析和判斷)提供預測意見,但這一方式往往難以留下確實證據。通過“填卡”,其預測意見則能以書麵形式固定,且可以呈送多級地震部門。



劉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可以肯定的是,四川測繪院的地震預測意見送到了所有地震預報部門。而且完全符合預報規範,“經查一點失誤也沒有。”



南方周末記者在這張卡片上看到,填寫者在“地域”一欄中畫了一個圖,標上了A、B、C、D四個點,分別標上了經緯度,並以此劃了一個橢圓圈。雅安地震的震中,剛剛在圓圈之內,緊挨A點(北緯30.62,東經103.03。震中位置為北緯30.3,東經103.0)大概由於操作者粗心之故,C與D的位置標反了。這個不經意的瑕疵,成為地震之後一些人指責其“技術出錯”的主要說辭。



劉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雅安地震之前,中國地震局沒有收到任何民間個人的地震預測卡。以單位名義“填卡”的,隻有四川測繪院一家。





臨門一腳時踢空了



四川測繪院的“地震短臨預測卡”,分別呈報給了四川省地震局和中國地震局。其中,前者是它能否轉化為現實預報的關鍵。



根據規定,任何個人和單位都可以預測地震,但若想向社會發布,隻有一條途徑:變成地震管理部門的預報意見。



在四川測繪院就地震預測填卡四天之後,四川省地震局四川地震局地震預報研究所所長杜方要求報至四川省地震局監測處,並建議組織區域聯合會商認真研討。作為預報研究所的負責人,杜被認為是決定此次預測命運的主要人物。



然而,區域聯合會商“認真研討”的結果,是否定了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



震情會商製度是中國地震預測的核心製度。地震部門通過震情會商會對地震預測意見和與地震有關的異常現象進行綜合分析研究。根據《防震減災法》規定,震情會商會需形成震情會商意見,並報本級人民政府。



中國地震局一位研究員提及震情會商製度的常見弊端:參與會商的人水平參差不齊,會商時多是你一嘴我一嘴,經常會把一個明白的事情說糊塗了。“就像有人畫了一幅畫,張三說這不像,李四說那不行,最後改來改去,變成了‘四不像’。”



李有才認為,在四川測繪院將明確的短期地震預測意見報至四川省地震局之後,後者的理想做法,是投入更多的人力和物力進行實地考察,以期捕捉到更多可靠的、有價值的地震前兆異常,為可能的臨陣預報作好準備。然而,事實證明,這些工作不到位。



即使沒有進一步的實地考察工作,憑借四川測繪院提供的預測資料,也不是沒有作出短臨預報的可能。



李有才說,在圍繞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進行會商時,主持會議的負責人水平如何至關重要。如果他(她)有豐富的地震預測經驗,就會幫助把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變成地震局的預報意見。,反之則會成為阻力,將正確的預測意見否定。



否定多是借助投票完成,這樣就不會有人承擔具體責任。對此,李有才很不以為然:“科學問題不能少數服從多數。”



杜方承認,會商時未認可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她在電話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技術層麵出了大錯”(地震區域的經緯度標錯)。即使沒出大錯,“很多人都填過這樣的卡,我能直接用這樣的卡去做預報嗎?”杜反問道。



杜方堅持認為,她對地震的判斷比四川測繪院“更準確”,“好象我站在對立麵了,我說我比它判斷的準確。它(指四川測繪院)是填了卡。但技術上說不過去,經緯度標的是錯的。”



在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被四川省地震局否定後,地震被預報的惟一可能,是通過中國地震局預報——四川測繪院的預測填卡報到了中國地震局。



不過,李有才認為,在四川省地震局否決的情況下,期望中國地震局對四川測繪院的預測予以認可並不現實。以前從未有過先例。



中國地震台網中心預報部主任劉傑對南方周末說,他們在收到四川測繪院的預測意見後,也進行了會商。但最終認為其所報的地點有誤。“現在看來,是人家報對了。”



劉傑說,下周將在廣州開會,將就雅安地震預測、預報的經驗教訓進行總結。



雅安地震發生20天後,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陳學忠才知道四川測繪局曾收集到斷層形變異常。這讓他深感惋惜。



就在雅安地震前的4月1日和4月8日,在對雲南昭通、巧家一帶進行震情跟蹤時,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兩次監測到震中附近的其他物理異常。其中一次是地震視應力異常,一次是地震波速比異常。



在收集到這兩個異常信息之後,陳學忠負責對數據進行分析。由於單靠兩個異常不足以確認將有地震,為了尋找更多異常信息,陳曾委托一位同事測量“次聲”異常(一種監測地震的方法),結果隻測了兩三天的數據,未能發現。



將信將疑的陳學忠,原本打算在6月的年中會商時,建議將龍門山南段圈為地震危險區,以進一步加強監測。但沒想到,地震提前來到了。



“假如我那時知道四川局發現了形變異常,肯定不會再等。”陳學忠說。



陳學忠對雅安地震的預報失敗深感沮喪。他將其比作一場足球賽,後衛、中場都踢得不錯。



“臨門一腳踢空了。”



來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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