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卡普裏--方勵之 1987

來源: 好酒 2012-04-07 19:13:0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712 bytes)
好酒當年看到這篇文字,激情澎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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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普裏是那不勒斯海灣中的一個小島。在意大利人心目中的卡普裏,也許就 像中國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自然、幽靜、沒有塵世的汙染。我兩次訪問過卡普裏,一次是1983年,一次是1987年。1983年的初訪,目的 純粹是旅遊。那次觀光,原本隻限於那不勒斯。兩天裏我們幾乎走遍了整個那不 勒斯的名勝。從那不勒斯王國時代的宮廷、歌劇院,到托馬斯・阿奎那撰著的 《神學大全》的修道院,到威蘇維火山腳下的廢城龐培……許多人就此盡了興, 決定結束旅遊,返回羅馬。但一些人執意再去卡普裏。我就屬於後者。當時我之 所以這樣選擇,可能是下意識地感到精神需要平衡。因為看了許多的具有濃厚意 識形態色彩的東西之後,不免令人緊張,哪怕那些東西都隻是古代紛爭的遺跡。 為了尋求緊張之後的鬆弛,我們來到了卡普裏。

卡普裏的氣氛,的確完全不同了,雖然它距那不勒斯港隻有一個半小時的船 程。這裏沒有黑黑如血跡的古堡,沒有太大太沉重的十字架,沒有龐培的瘋狂的 淫逸,沒有總是俯視你的刀劍出鞘的英雄雕像。這裏隻有風、水和陽光。隻有陽 光之下的彩色的帆,靜靜的,似動不動。一切聲響都隱退了,甚至遊客也不再多 說,似乎不忍用任何聲音去打擾這透明的空氣。隻有浪的節拍和著遠處的歌。隔 海隱約可見的一片紅房綠樹,就是蘇蓮托,就是《我的太陽》、《桑塔露齊亞》 的故鄉。

1987年再訪卡普裏,並不是為了尋求平衡。雖然,按時間說,這也恰是在太 多的意識形態“觀光”之後,而且是當代的意識形態“觀光”。我們來到卡普裏, 是為了天文學。原來,卡普裏島上有一個很小的天文台,是研究太陽的,因為這 裏的太陽更明亮,也更容易看清它的明亮中的黑斑。天文台屬於德國天文學家。 由於管理上的不便,德國人準備關掉這個天文台,賣掉它所屬的地產。意大利教 育部有意買下它,為此,先請國際相對論天體物理中心評價一下這個天文台。作 為該中心的成員之一,我參加了這一評價。

卡普裏天文台,像卡普裏的整個環境一樣,小巧、精致、引人玩賞,它沒有 高大的望遠鏡圓頂,也並不設在山顛。它就在一座臨海的別墅中。同周圍的別墅 一樣,有很大的樹林、草地、和散在其中的白色小樓。天文台有一個太陽塔,也 在樹叢中,也是白色的。肅靜極了,似有一種墓地的崇高。我想,在這裏工作的 德國天文學家一定時常想起康德的墓誌銘:

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驚奇和 敬畏就會越來越大地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布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因為是假日,我們沒有遇到德國天文學家。隻有一位看門人在。他不懂天文 學,但很殷勤地領著我們參觀,盡他所知地向我們介紹,包括這裏的設施、工作 和生活條件,也包括他告訴我們距天文台很近的一家鄉村式餐館,是整個卡普裏 島上第一流的。

當我們在那個餐館就餐時,餐桌就放在樹陰下,周圍是草叢,還有草叢中的 飛蟲。一位意大利朋友不經心地說:“卡普裏的一切都很友善,你看,這裏有許 多小動物、小飛蟲,但其中沒有一種是為害於人的,這裏有各種草木,也沒有一 種是有毒的。”我不由得作出了我的評價:卡普裏天文台也許不具有太特別的學 術價值,但它可能是最能體現天文學精神的一個天文台了。天文學中有許多研究 領域,但沒有一種是為害於人的。天文學不追求市俗的虛榮,不追求咄咄的聲勢。 它隻追求對蒼穹的理解,接受來自蒼穹的直接啟示。在整個科學中,天文學就是 卡普裏島,潔淨、高尚、令人神往。

當然,天文學並不是出世的超脫,相反,越多的理解,越多的啟示,就會有 越多的堅定,一種用其他途徑都不能獲得的信念的堅定。就如同經過卡普裏的風 和水的洗滌之後,心中的道德律會有一種升騰。當你站在卡普裏的最高峰沙來羅 峰向下看時,你會發現,原來的波浪變小了。海麵成了越來越理想的平麵,坦蕩、 無邊。是啊,整個世界都應當是這樣的理想、坦蕩、無邊。這時,在你的心裏, 對於那些圖騰的賭咒、未開化的野蠻、對謊言的嗜好、對不存在的崇拜,不再僅 僅是厭惡、鄙棄,而且有一種可憐,對愚昧的可憐。我懂了,伽利略在喃喃地說 出“地球還在轉動啊”時的心境,那是一種對世間還充滿如此多的愚昧的可憐。 一個清清楚楚地知道地球如何運行、宇宙如何演化的人,對那些堅持原始教義的 愚昧,除了可憐他們之外,還能有什麽呢?伽利略的時代早就過去了,但還沒有 完全過去。

入夜,我的這些想法更強烈了。一則因為,夜的卡普裏更靜,更自然,你除 了感到你的思想外,其他都消失了。也因為,我們下榻在一個位置很特別的旅館 裏。旅館在半山的一個小巷中,巷名是Via Mulo,直譯是山驢胡同。旅館隔壁 有一個相當考究的別墅,門前有一塊大理石板,上麵刻著:

馬克西姆・高爾基於1911年2月至1913年11月居住於此。

高爾基曾在我們隔壁住過三年之久!似乎太不協調了。在我的印象中,高爾 基的形象應當總是在喀山的流浪兒中,在伏爾加河的纖夫中,在《母親》的紅旗 中。他怎麽竟也會在這沒有紅旗、沒有呐喊的卡普裏山水中流連?

其實,二者是可以協調的。使人擺脫流浪、擺脫拉纖的苦難的,主要是什麽? 當然有那些昨天的呐喊,但並不是無知和愚昧的呐喊,更不是以“不怕流血”對 自由的恫嚇。給人類帶來美好和自由的,首先是智慧,冷靜裏透出理性的智慧。 有什麽比卡普裏更能使人感受到這種智慧的冷靜的美!有什麽比卡普裏更能引起 人們對自由天地的響往!高爾基是對的。

夜更深了,卡普裏已經睡去。我盼著有機會再來卡普裏。

看這海洋多麽美麗,     多麽激動人的心情。     看這大自然的光輝,     多麽使人陶醉!

下一次一定要唱著這首《重歸蘇蓮托》,再來享受對自由的追求!

□ 1987年6月21日寫於翡冷,康塔梯諾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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