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想起文革時候的針灸麻醉來。嗬嗬,當然我不是否定針灸,就是給你看點曆史

上世紀七十年代開始,針刺麻醉成了熱門話題。媒體拚命聒噪,政治上拔高,技術上助長,被抬到嚇人的高度,簡直成了“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同義詞。尤其在“批林批孔”以後,報紙把針刺麻醉說成是文化大革命豐碩成果的重要部分;電影、舞台上,操針麻者被塑造成英雄形象,高大全,巍然屹立在鏡頭或舞台中央;據說,在廣交會上,針刺麻醉的宣傳欄與大慶、大寨比肩,赫然在列。在我們醫院,按照上級衛生局的要求,針麻被列為常規麻醉方法,日常手術必須有30%的比例是針刺麻醉。這是個硬指標,來不得半點含糊,事關“毛主席革命路線”,誰敢兒戲?用不用針麻,是個態度問題,不能置疑;至於針麻能不能止疼,則是個技術問題,可以不斷改進。 

針刺可以止疼,這已經有實踐證明。但是,針刺能不能當作麻醉方法? 

也是在批林批孔中,一位日本醫生到我們醫院參觀。這人是個開業醫生,來醫院也沒有什麽業務交流,隨便看看。醫院有人好事,提出叫他參觀針刺麻醉,說是要宣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醫院的主要領導不是軍代表,就是工宣隊,不知道水深淺,又聽說是宣傳需要,滿口答應了。 

選定的手術是開顱,腦幹部位一個小瘤子,比較淺表。主刀醫生對我說,手術比較簡單,時間也不長。腦外手術用針麻,在我們醫院也不是第一次。有效果好的,也有差的,因人、因手術而異,不穩定。所以,選擇病人很重要。 

病人是個解放軍戰士,姓高,黨員。因為我是麻醉師,術前幾次與高戰士溝通、交流,一塊學習毛主席語錄。我從一開始就告訴他,手術選用針刺麻醉,這是我國勞動人民在幾千年的階級鬥爭和生產實踐中總結出來的治療方法,行之有效;現在,又經過廣大工農兵深入探索,其技術日臻完善,精益求精。開始,高戰士比較緊張,畢竟在病房裏,各種流言蜚語比較多,對他有影響。但是,當他聽我說針刺麻醉有“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引,又有外國友人參觀,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拍胸脯打胯的,“請戰”聲不絕於耳,還寫了短文,貼在病房走廊,供來往人參觀。有好心者暗示他“疼”,高戰士馬上嚴厲回擊,革命戰士死都不怕,還怕疼?心中一輪紅太陽,刀山火海也敢上! 

手術那天,高戰士取坐位,低著頭,整個人被手術單蓋了個嚴嚴實實。我坐在他臉下方,一方麵觀察病人,同時看著兩台針麻儀。手術中,高戰士始終是清醒的,我按照事先準備好的程序,在某些階段詢問他,疼不疼?有什麽感覺?高戰士的回答很好,不疼!沒有感覺!真不虧是有自覺性的黨員。本來,按照當時的宣傳,手術中還要叫高戰士吃桔子、喝水,以示麻醉效果,病人輕鬆。但是,主刀醫生多了個心眼,取消了。 

那個參觀的日本人中文還好,手術中不時低頭鑽到我的工作麵,聊兩句,看看針麻儀。他問我,一點局麻藥都不用嗎?我告訴他,按照規定,這個手術可以用10毫升普魯卡因。 

局麻藥,這是個度,超過5毫升降一級,三級以下,就是用了20毫升以上,算麻醉失敗。他又問,還用其它鎮痛藥嗎?我說,按照規定,如果真疼,可以用不超過20毫克度冷丁。我又寫在紙上告訴他,,已經用了15毫克了。日本人又問,確實不疼嗎?針刺有手術止疼效果?我馬上警覺,予以肯定回答。他又問,有沒有測痛域的設備?我說,沒有。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好。 

手術結束,撤掉手術單,高戰士重見天日,睜眼,微笑,還喝了口水,與手術醫生說話,向日本人說“毛主席萬歲”。日本人拿出相機,不斷拍照。在場者喜笑顏開,手術大獲成功,大家和我握手,麻醉師功不可沒。連那個日本人也和我握手,連連說“祝賀、祝賀”。 

大家馬上揮師會議室,開會宣揚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歡呼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豐碩成果。會場布置得很簡單,掛了橫額,橫額下是一排沙發,周圍一圈椅子。院領導首先獻辭祝賀,政治處領導講文化大革命在本院取得偉大成就,醫務處主任講毛主席醫療衛生路線指引下本院接連向亞非拉國家派出三批共計56人醫療隊,發言很熱烈,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再下麵,才輪到手術醫生發言,他們口腆,你推我讓不願意第一個說。 

這當兒,那個日本人站起來,說,我能不能說兩句?事先準備的程序裏好像沒有這一項,大家都沒有反應過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他看沒有人回答,就捋捋袖子,伸出左手腕,說,你們看。 

原來,那個日本人手腕有幾道深深的紅印,幾個明顯的指頭印,有一道已經發青。 

我馬上就明白怎麽回事。暗暗責怪自己,怎麽沒有看住他,叫他在手術單底下鑽來鑽去,這下可好,抓住把柄了。再偷眼看主刀醫生,他臉都白了。 

那個日本人說,你們不知道,手術中我摸到病人的手,他一下子就緊緊攥著我,死死不肯鬆手,你們看,掐的這個印子! 

他老實交代,我是想測試一下病人究竟疼不疼?又說,你們都說病人不疼;不疼,能把我掐成這個樣子嗎? 

他又說,針刺可以止疼,做手術麻醉?他搖搖頭。 

大家麵麵相覷,場麵比較尷尬。誰都不說話了。病人疼到這種地步,說不疼已經是假話。 

日本人看大家不說話,又解釋,我在日本行醫,我也用針灸,“肚腹三裏留,腰背委中求”,我知道針灸有鎮疼效果,但是,要用在手術中,需要大量的實驗數據支持。 

他說,臨床的基礎不是病人,是實驗。 

在政治畸形的年代,針刺麻醉被政治化,擔負起國內、國際宣傳任務。這種宣傳事先就被規定為“成就”,置於不容懷疑的地位。在這種形勢下,針刺麻醉確實熱鬧了幾年,給一些人帶來不小利益,給醫生們帶來不少麻煩,給病人帶來若幹痛苦。 

我們醫院有位老兄,在政治處幹活,耍筆杆子的。那年頭,這種人如魚得水,在我們醫院是“梁效”、“羅思鼎”的主要解說者。他不知從哪裏搞來材料,跑來找我,說,用樣板戲做針刺麻醉刺激,能夠增強麻醉效果。我聽了,簡直不知道說什麽。這位老兄到處遊說,還說,這個在我們醫院搞成,總結材料報上去,啊……那個……那個!居然有人相信,還同意試一試。於是,派人出差,按照材料指引的單位去購設備。還真買回來一台和收音機大小差不多的玩意。設備與一台收音機連接,能夠把音頻信號轉換成電脈衝。樣板戲唱起來字正腔圓,音色豐滿,楊子榮慷慨激昂,李玉和義正詞嚴,刁德一詭計多端,鳩山老奸巨猾,音調有高有低,轉換成電波,倒是很豐富。於是,我們就試了。 

手術還要等收音機裏有樣板戲才能開始,真麻煩!幸好那時候樣板戲滿天飛,收音機裏倒是不難找到。那位老兄還堅持非要用“紅燈記”做試驗,理由是,李玉和遭受日本鬼子嚴刑拷問,依然心紅誌堅,用這一段唱段,針刺效果肯定好,寫材料也容易受到重視。結果呢,可想而知,什麽效果也沒有,病人山呼海叫,外科醫生不斷增加局部麻醉藥用量,才算把手術做完。 

事後幾天,那位老兄對我說,你知道為什麽那次麻醉沒有成功嗎?我沒好氣地說,怎麽,你找到原因了?他神秘兮兮地說,我查了,病人是富農出身,看樣子,意識形態問題是個嚴重的問題呢。 

外科主任知道了這事,悄悄對我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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