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月13日),是我國著名文字語言學家周有光先生的一百一十一歲生日。他身曆四個朝代、精通四國語言,被譽為漢語拚音之父,妻子是“合肥四姐妹”中的張允和。周先生一生不做官不搞政治,但是對政治問題仍有洞若觀火的敏感,更重要的是,他敢說敢講。
先生時常自嘲,“上帝太忙,把我給忘了。”上帝或許忘了,但我們沒忘記這位可愛的先生。今日先生生日,特分享一篇舊文,祝先生生日快樂。
百歲那年,周有光先生曾接受作家朋友周素子的采訪,談談政治,談談對與他同時代的一打名人。(注:作家周素子和周有光張允和夫婦有五十年的交往。因此,本訪問帶有聊天的形式。)以下為訪談實錄。
問:問你一個問題,對陳獨秀《小學識字教本》《同源詞研究》的評價。
周有光:陳獨秀在語言學文字學上,他是的確外行,這方麵胡適懂。陳獨秀是共產黨對他很不好,這都是曆史的慘劇。陳獨秀當時他要進步,他要革命,要前進,結果走錯了道路。
問:陳獨秀搞學問的話,地位也會很高的。
周有光:對,他如果搞學問就好了。他做了一件他不知錯的事情,就是引進共產主義。
新俄國史:列寧是德國特務
現在俄羅斯出版一部《二十世紀俄國史》,還沒有中文的翻譯本,可是已經有中國學者介紹這本書,過去蘇聯的曆史材料都是錯誤的,已經證明不是事實。這本書組織了俄羅斯四十個很好的曆史學家來共同寫的,他們根據公開出來的蘇聯檔案。首先講列寧是德國的特務,列寧從一九一五年開始,得到德國當局資助,在俄國進行革命活動,實際上充當了德國的秘密代理人。德國人撥出五千萬金馬克,約合九噸黃金,資助列寧革命,來破壞俄羅斯。
前兩天一個美國教授來看我,他說美國大學本來有一個課程叫做「馬克思主義研究」,是選修課,現在這個課開不出來了,沒有人選了,馬克思的理論是錯誤的,馬克思的預言完全失敗了,馬克思已經沒有研究價值了。馬克思沒有看到資本主義,他寫資本論當然是胡說了。馬克思認為工業發展,工人越來越多,世界上全是工人,工人就統治世界了嘛。其實,像我們這種讀經濟出身的人早就覺得馬克思是站不住的。葉利欽這個人是了不起的。他說,蘇聯的解體是俄羅斯前進的必要條件。
問:如何保持這樣清晰的記憶?你的閱讀的習慣是怎麽樣的?
周有光:每天都讀書。我是八十五歲才離開辦公室,在家裏以後就不做學術研究了,隨便看書,隨便寫雜文,主要是看世界曆史還有文化,中國人不大懂文化學。現在很多人說,中國了不起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文化的中心跑到中國來了。這都是胡說八道。我就根據國際文化學者的研究寫了篇文章。楊振寧他搞物理學的嘛,他這個人人緣不好,在美國大家都討厭他,他覺得在美國沒有趣味就回來了,先到香港,香港請他演講,他不講物理學,他講文化、講語言文字,講了一大堆錯誤的東西,一個大笑話!我百歲以後衰老很迅速,首先是耳朵不行了,記憶力不行了,不過理解力還沒有衰老。理解力要衰老那就不行了。
我們家被三次掃地出門
問:跟沈從文的老照片還有沒有?
周有光:老照片都沒有了,文化大革命,我們這種知識分子是共產黨不要的,都送到寧夏,去勞動改造,叫做五七幹校。等到回來呢,家裏住的是造反派,他們搬走的時候,我們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了,連個廢紙片都沒有了。本來我家裏照片多得不得了,一張都沒有了。
我們家三次被掃地出門。什麽叫掃地出門呢?就是家裏麵什麽東西都搞光了。第一次要講我的曾祖父,他是反革命分子,清朝他反對長毛,就是太平天國。太平天國打破了常州城後,他就投水而死,清朝封了他一個官。皇帝每年要給我們很多錢,酬勞他的。
第二次,我們抗日戰爭逃到四川。蘇州的老家由一個老家丁照看,他管得很好。我們本來以為最多三年要回來的,結果隔了八年才回來。等我們回來,老家丁已經不認得我了。家裏什麽東西都沒有了,這是第二次掃地出門。
第三次掃地出門就是五七幹校下放,反右嘛,反知識分子嘛。我還是非常幸運的,為什麽?我是上海解放才從國外回來的,在上海複旦大學教書,我是搞經濟學的。一直到一九五五年年底,中央舉行「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叫我來參加。會完結以後,中央把我留在北京,在一個新的「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我說不行,我的語言文字學是自修的,不是我的專業,我是外行。領導說這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複旦大學校長勸我改行,說這個工作是非常重要。因為當時要建設新中國遇到一個困難,就是人民都沒有文化。那個時候百分之八十五都是文盲,複旦的校長也勸我,我就到北京來了。就此改行不搞經濟學了。
我是一九五五年底來的,一九五六年沒問題,一九五七年就反右,反右不得了,上海兩種人是重點,第一是資本家,一個個從高樓跳下來自殺,第二個重點就是經濟學家,馬克思主義它不要經濟學家,隻有政治經濟學,最討厭經濟學家,經濟學家知道共產主義的缺點。上海經濟研究所的所長,我的好朋友自殺了,我在複旦的學生、好多博士生都受牽連,有一個博士生好得不得了,也自殺了。我都不知道,那三年時間是不能隨便通信的。
但我在北京改了行,不算我的帳了,上海好多經濟學家沒有講錯一句話,可是也變成大右派,因為你作教授不可能不寫文章。你一篇文章,就是二十年監牢。所以我逃過了一個反右。四川話這叫「命大」。
如何看待中國經濟騰飛
問:你是老經濟學家了,你是如何看中國經濟騰飛的。
周有光:今天許多人講中國好起來了,經濟好起來了,這是完全錯誤的,GDP不能講總數的嘛。這就類似於毛澤東講,我們一個人煉十斤鋼,就比美國人多了嘛。我們人多,總量當然大,那有什麽稀奇?(人均,每個人的平均,)我們的平均比台灣四分之一還不到,差得遠得很。稍微好一點點就拚命瞎吹牛,這是很可笑的。現在問題就是中國反對民主,共產黨說民主不適合中國的國情。清華大學有一個學術講座,裏麵有一個教授講得很好,他說「不適合中國的國情,要改的是國情,不是民主!」
今年真奇怪,這兩天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家鬧得不得了啊,好多國家,先是突尼斯、埃及,然後是也門、阿爾及利亞、利比亞、巴林,越來越多啊,好多阿拉伯國家都在鬧,起來要求民主。這真奇怪,民主兩個字在他們國家本來是侵犯君主統治的,所以人家說民主不適合國情,最最不適合他們的國情,可是他們的群眾都起來要求民主,世界都會變掉了。
問:你現在上網嗎?
周有光:上網。我有一個很好的計算機在那個房間,我普通寫文章就用這個計算機。
問:中國買美國債券對嗎?
周有光:對的!發行要有準備,發行準備用什麽東西呢?從前最好是黃金,可是黃金的問題就大了,第一是不方便,第二黃金的價值它不能跟著需要變化,所以黃金可以作發行的準備,但隻能作一小部分。發行你要準備一種東西有價值的,在需要的時候可以立刻賣掉變成錢。所以美元,美國公債,最合算,也最靠得住。因為美國公債或者美元立刻可以變成你需要的貨幣。
朱鎔基是第一個提倡要買美元公債的,許多人就罵他賣國。朱鎔基說那請你來辦。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全世界都是買公債,其他東西都次要的,因為其他東西沒有那麽大的量,沒有一種東西可以隨時賣出去,立刻變錢的,就隻有美元是最方便。這是一個知識問題,你要反對你自己倒黴。這個美帝國主義是很厲害的!債券呢你可以立刻變成美元,從美元的角度來看債券不會縮水的,而且它的利息也是比較高。美元是會縮水,但也不敢縮得很多,縮得太多他自己不好,這是一個很複雜的事情,美元是全世界通用的。
最難忘的朋友是胡適之
問:你最難忘的朋友是誰?
周有光:最難忘的朋友是胡適之,他是我的丈人的朋友。其實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不過我認識他。我的老伴,還有老伴的妹妹就是沈從文的夫人,都是在胡適之的學校裏麵聽過胡適之的課的。其他的朋友想不起來,朋友太多了。胡適之倒黴得不得了,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在美國不想回來,一個兒子很進步,回到中國來,結果搞死了。現在看起來,胡適之講的話都是對的,他沒有胡說八道。中國,今天最重要一句話,就是改革開放講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哪裏來的,胡適之講的,是胡適之講出來的,這是很值得敬佩的。像陳獨秀這樣的就不行了,後來搞共產主義搞壞了。中國共產黨本來不是獨立的一個黨,是蘇聯黨的一個支部,我們是屬於蘇聯的,荒謬得不得了,可是那個時候誰也不會看到這個,曆史是:說事後容易,看事前很難!
問:當時你也很激動?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
周有光:不是很激動!因為我們經過抗戰,那個時候我們青年都傾向共產黨,反對國民黨。因為國民黨專製,國民黨專製都從蘇聯來的,也是學蘇聯的。蘇聯那個時候很厲害,它一手抓國民黨,一手抓共產黨,很厲害的,害了我們,現在人家結論,中國的倒黴事情都是蘇聯來的,蘇聯是中國最大的害人者。
問:你認為現在中共的政策對不對路?
周有光:完全錯誤。中國一切都要改,假如不是和平過渡,就會鬧武裝革命,那是遲早的事情。連阿拉伯國家都在鬧民主嘛。阿拉伯國家是女人的頭發都不能露出來的,民主不是笑話嗎?
問:那你對胡錦濤的和諧社會怎麽看?
周有光:我不談,因為不值得一提。講到民主,人家問我,民主不好嗎?一民主就要鬧亂嘛。我說民主當然要亂,你怕亂你就不要民主。我講個笑話,外國人講出來的笑話,民主當然要亂,是美國最亂,亂到美國白人當中都搞不出一個總統來,搞了個黑人!亂透了!
季羨林不懂語言文學,寫書莫名其妙
季羨林應當說跟我很熟的,他也是政協委員,在政協我們常常兩個人住一個房間。他在外國讀了八年書,在德國學梵文。外國大學都有梵文這一課,中國大學沒有。學梵文什麽用處呢?學佛教文化,學了梵文你才能夠看佛教的材料嘛。他的梵文是挺好的,可是回到中國來沒有用處。中國大學沒有學梵文的,中國人研究佛教不通過梵文而通過中文,什麽道理呢?因為從唐代開始,中國人把佛教的經典都翻成中文。所以許多的佛教經典中文有,印度文都沒有了,印度是失傳了,中文裏麵倒有。所以你真正要研究佛教呢,要用中文典籍來研究佛教。
對季羨林捧得那麽高是因為他是共產黨員,他捧共產黨,共產黨捧他。人家把他放在語言文字界裏,他不懂語言文字學,寫的書都莫名其妙,講了許多錯誤的話,連我的學生都寫文章批評他。(笑)季羨林被捧得那麽高,可是他其實跟錢偉長一樣,兒子來看他都不方便啊。一做官,你就倒黴了。
毛澤東一點現代知識都沒有
問:你這個年齡在北京排老幾?
周有光:東城區調查人口說,我是東城區年齡最大的。北京城市的變化很大,可惜早年被毛澤東破壞太多。假如按照梁思成的計劃,老的北京城保留下來,加一加工,東麵造一個城,西麵造一個城,不要破壞原來的。破壞了原來的,這是很可惜的,已經沒有辦法了,這是毛澤東的胡搞。毛澤東有古代的知識而沒有現代知識,你隻要看看他家裏麵,他的書都是平放的,沒有一本豎起來的書,表示他一點現代知識都沒有。治理國家要現代知識,古代知識沒有用,所以他在胡搞,把國家搞得一塌糊塗,搞到後來自己也沒有辦法了,死掉了。香港人說,中國大陸很幸運,第一是毛澤東死得早,第二沒有兒子,假如來一個金正日這樣的兒子那就楣了。
問:你見過毛澤東幾次的?
周有光:在政協經常見,每次都拍了許多照片,而且放大了都給我掛著,我一張都不要。後來很好,被造反派都搞光了,我向來不掛一張名人的照片,我就討厭這麽一套,多得不得了,頭頭們的照片我都有。
共產黨荒唐的事多得不得了
問:你跟外國親戚們聯係多嗎?
周有光:在改革開放以後,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外國去好多趟。講到外國去的事,我給你講一個笑話,我剛剛想起來。五七幹校回來後,沒什麽事情做,但是我很高興。我就在家裏麵,把從前做的研究的東西,寫成一本一本書。有一天,是一九七九年的冬天,領導來找我,說你趕快準備,下個禮拜你代表中國到巴黎去開會。我說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衣服都破光了。他說衣服破沒有關係,你趕快去做新的,從襪子到大衣都做新的,做最好的,但回來後,都交給公家。好,要走了,派了兩個人送我到飛機場,送到飛機旁邊告訴我,你是聯合國請的,聯合國給你很多錢,所以我們不給你美元了。
我上飛機一分美元都沒有。又說「你皮夾子要拿出來,人民幣不能帶到外國去的」。我皮夾子交給他,我身邊一分人民幣也沒有。人家就問我,你沒有一分美元沒有一分人民幣你怎麽敢上飛機呢?我說人已經到飛機旁邊了,跨一步就進飛機了,你不進也得進嘛。不過我一點也不心慌,真的有點問題,我在國外還是有點關係嘛。我們的政府,荒唐到這等地步。出去回來剩下的外匯都要交給國家,不許留給自己。不僅他給我的錢要交,我在那裏講稿發表出來不是有錢的嗎?也要上交。反正在國外拿的所有的外匯百分之一百都要上交!我們的國家共產黨荒唐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我都覺得很好玩。
問:一起合影好嗎?
周有光:好的。我的保姆叫我拍照要戴個眼鏡,說戴個眼鏡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