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周有光:不許批評的真理是偽真理 官僚化毀了中國教育

追思周有光:不許批評的真理是偽真理 

2017-01-16 周有光 馬國川 校長傳媒

周有光簡介:       

中國著名語言學家、“漢語拚音之父”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2017年1月14日)原名周耀平,起先“周有光”是他的筆名,“有光”後來成為他的號,1906年1月13日出生於江蘇常州青果巷。

 

早年研讀經濟學,1955年奉調到北京,進入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專職從事語言文字研究。周有光的語言文字研究,領域十分寬廣,研究的中心是中國語文現代化。他對中國語文現代化的理論和實踐做了全麵的科學的闡釋。

 

不許批評的真理是偽真理

文 |馬國川采訪周有光

 

中國教育還沒有走上一條新道路

 

馬國川:

1923年您進入聖約翰大學學習。在《百歲口述史》裏您曾經提到,您在聖約翰大學接受的是博雅教育(LiberalEducation)。請問,什麽是博雅教育?這種教育思想給學生的學業和人格有什麽樣的影響?在聖約翰大學,您的最大收獲是什麽?

 

周有光:

所謂博雅教育,是英文LiberalEducation的漢語翻譯,這個翻譯非常好,把意境提高了。也有的譯為“通識教育”,雖然沒有前者那麽“雅”,但是我覺得,可能跟原來的意思跟更接近一點。

 

什麽叫通識教育呢?我的看法是,它包含兩方麵內容:第一個內容是,要培養基礎知識。近現代以來的傳統是,把國(文)、英(語)、算(術)視為基礎知識。基礎要培養得好,主要工作做在中學階段,因此中學是最重要的。如果基礎培養不好,以後的教育就困難了。現在好多大學生忙得要死,為什麽呢?他們進了大學還要讀英文背單詞。可是我們那時候,中學時代英文就能很好的應用了,在中學畢業出來就可以在達到ABE(ABEAdultBasicEducation成人基礎教育)水平講了。到了大學,學生就可以運用基礎知識來獲取更高層次的純知識。因為基礎知識,特別是語言知識,不是純知識,而是工具知識。是獲取知識的知識,是一種工具。即使懂得幾種語言,也是不能增加知識的,還是沒有知識。通識教育的第二個內容是,學習邏輯思維,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在聖約翰最大的收獲是什麽呢?我想,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怎麽自學。學問是要自己學的,老師隻不過指示道路給學生。

 

馬國川:

五十歲的時候,您才離開銀行界和經濟學界,調入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從事語言文字工作,成為語言學家,並且取得了卓越成就。這在今天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您成功的奧秘是什麽,是否得益於博雅教育?

 

周有光:

我的成就很小,不值得一談。

 

通識教育對我的好處,就是在學校裏麵選的課程比較廣,同時學到了怎麽樣自修的方法,有這兩點要改行就不大困難了。我在大學讀書時,主修的是經濟學,同時對語言文字有興趣。因為受了通識教育的好處,知識基礎比較廣,所以改行不發生大困難。

 

馬國川:

解放後,您曾經在複旦大學和上海財經學院講授經濟學,見證並親曆了新中國進行的“院係調整”。當時為什麽要進行“院係調整”?現在對當時的這種做法有很多批評,您怎麽評價這次“教育革命”?它給中國教育帶來什麽樣的影響?

 

周有光:

新中國成立以後,就把原來的整個教育製度完全打破了,把所有的學校當零件拆開,完全按照蘇聯的教育模式重新組裝,專業越搞越細。可以說,徹底放棄了通識教育這條路,全是蘇聯的專業分工方法,大學一畢業就變成專家了。新中國一成立就講求“速成教育”,大學本來四五年,後來改為三年,甚至改為兩年,都是速成的思想。當時人家也問我,速成好不好?我說,需要一批速成的人,可是不能大家都“速成”啊。

 

這是一種短視的政策,到蘇聯瓦解以後看得更加清楚了。現在我們知道,這個政策流弊很大,阻礙了社會發展。改革開放以後,我們進行大規模的重新改組,比如清華大學又有文科了。其實解放前清華大學有名氣是靠文科,不是靠理科。可是解放後清華大學成為“理工科大學”,把文科都拆散分到其他大學,三十年多後不得不重建。許多大學都經過這樣的“折騰”啊。

 

一直到今天,中國教育還沒有向先進國家的先進製度看齊,還差得很多。中國教育製度離開了蘇聯教育模式,可是還沒有走上新的道路,卻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 官僚化,尤其是在大學教育裏,官僚化、衙門化很厲害啊。我年齡大了,不能參加社會活動,可是來的朋友很多,其中不少是大學來的朋友,所以知道一點情況。應當說,今天的教育情況不是不大好,而是大不好,很多地方都有問題。

 

今日中國為何出不了大師?

 

馬國川:

就像剛才您講到的,現在大學教育問題多多,學術抄襲、教授作假等現象層出不窮,為什麽會出現這種局麵?即使名牌大學對於教授抄襲事件也裝聾作啞,既不進行調查,也不回應。您怎麽看待這類事件?

 

周有光:

我看到了一些材料,這些材料告訴我,學術抄襲、教授造假,完全是由於大學的“官僚化”。它是官僚化的一個派生現象,所以,關鍵在於“非官僚化”,而不能“棄本從末”。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官員讀博成為新風氣,官僚都要一個學位頭銜,大批進入大學,於是就創造了“在職博士生”這個奇怪的現象。官員有時間讀書寫論文嗎?絕大多數文章都是抄的或者別人替他們寫的,當然是虛假的。這樣,產生了大批沒有知識的博士、空頭的教授。

 

這種情況到今天還沒有改變。有什麽辦法解決問題呢?我想,辦法就是“非官僚化”。官僚化不改,問題不可能解決。上海一個教授來告訴我,大學有兩種假教授,一種是“真的假教授”,交一筆錢,大學給你一個客座教授之類的聘書,這是“真的假教授”;還有一種是“假的真教授”,一個係升格為學院,來了一個院長兩個副院長,一定是教授,其實不學無術,是“假的真教授”,把教育的尊嚴和威信一掃而光。

 

至於名牌大學的教授抄襲,我看了許多材料,不去研究個案,我們要研究整個現象。名牌大學麵對抄襲事件裝聾作啞,是非常不正常的。

 

馬國川:

學術抄襲、教授作假等現象之外,假文憑泛濫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社會現象,例如最近的唐駿假文憑事件,就鬧得沸沸揚揚。在您看來,為什麽今天的中國假文憑泛濫?

 

周有光:

唐駿是我的老鄉,常州人,還有一個糟糕的事,我是常州中學的畢業生,他也是常州中學畢業的,隻是前後差了幾十年。報紙新聞說,唐駿到常州中學去演講,雖然文憑是假的,可是本地人還擁護他呢。所以可見今天的風氣是壞得不得了。

 

學問和管理能力是兩碼事。有的人的管理能力,能辦事,可是不能搞學問;有的人有學問的天賦,可是不能搞管理。唐駿這個人有管理能力,可是在我們現在的製度之下,有了社會地位還要一個文憑,怎麽辦?隻有造假了。後來報紙上不是登了嗎,隻要給多少錢,美國西太平洋大學就給一個碩士或博士學位。

 

為什麽今天的中國假文憑泛濫?因為我們這個社會需要假文憑。我拿過幾張文憑,有國內的有國外的,現在沒用處,我一生文憑沒有用處,人家也不問我有沒有文憑。不重視文憑,也就沒有假文憑了,我們今天重視文憑不重視知識,知識越多越發達,當然假文憑出來了。

 

馬國川:

溫總理多次在公開場合提問“中國為什麽出不了大師”,您認為原因是什麽?在您看來,目前中國教育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什麽?

 

周有光:

我想,對於溫總理的問題,唐代大學問家韓愈早已答複了。韓愈在文章裏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這很重要,馬叫是表示意思的,你不懂它,伯樂怎麽做呢?“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這個答複非常好。韓愈已經答複溫總理了,用不著我來回答了。

 

我看到一些雜誌上有些小評論說,其實新中國培養了許多“大師”,某些文豪不是大師嗎?江青的“梁效”不是大師嗎?這些都是隨風倒的,因為不隨風倒就不可能做“大師”。當然這是笑話,“隨風倒”的人怎麽能夠成為“大師”呢!不過是禦用文人罷了。

 

馬國川:

沒有獨立思想怎麽能成為大師呢。

 

周有光:

還有,要做“大師”有許多條件。比如,“右派”是不能做“大師”的。蘇聯一瓦解,就看到國外材料說高爾基被否定了,我大吃一驚,高爾基就是蘇聯培養的大師啊。魯迅也是被領袖推崇的大師,假如他多活二十年,他還能做大師嗎?

 

蔡元培提出來八個字“學術自由,學校自治”,所以他造就了一個好的北京大學。國外都是這樣子,世界上的好大學沒有一個不是學術自由、大學自治的。假如大學繼續官僚化,就不可能有學術自由、大學自治。

 

馬國川:

為什麽中國的應試教育發達?如何改革應試教育?

 

周有光:

中國一向是要考狀元,考得好才能做官嘛。應試教育是中國最發達的,有兩千年的傳統。我們缺少的不是應試教育,我們缺少的是科學教育。

 

馬國川:

您的意思是,如果改革應試教育,那就要用科學教育取代應試教育。

 

周有光:

對啊。新的教育部長袁貴仁上任後,我給他寫過一封信,提了兩點建議。第一點,從大學做起,學術自由;第二點,小學生中學生大量的無效勞動要取消。現在小孩子忙得要命,睡覺都不能好好睡,苦得要死,書本還是學不好。為什麽呢?大量的無效勞動。他很客氣,打電話過來說“謝謝”。

 

不過我的朋友說,教育部長做不到的,他沒有那麽大的權力,因為中國的教育錯誤不是教育部的事情。

 

如果不許批評,那怎麽是真理呢?

 

周有光:

我們今天教育為什麽搞得這麽糟糕呢?因為我們沒有科學的教育學,當然教育搞不好。為什麽沒有科學的教育學?因為中國沒有引進科學的教育學。我們今天引進了國外的自然科學,至於社會科學,現在隻引進了一個部分--經濟學,因為我們要發展經濟啊。至於社會科學的其他學科,還差得非常遠。

 

馬國川:

社會科學的發達與否,決定了能否培養出真正的大師。但是許多人批評說,中國現在社會科學中玄學和形而上學盛行。那麽,如何克服社會科學中的玄學與形而上學問題呢?

 

周有光:

這個問題很重要。人類的思維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叫神學思維,神學思維都是迷信;第二個階段叫玄學思維,玄學思維是信仰;第三個階段是科學思維,科學思維講究實證。三種思維是完全不一樣的。

 

意識形態屬於玄學思維,這個概念也是玄學思維的概念,不是科學的,科學領域裏麵沒有什麽叫做意識形態的。從科學角度來看,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同屬於科學思維,意識形態屬於玄學思維,是兩個階段的兩種不同思維,不一樣的。

 

意識形態不是社會科學。意識形態是要求人家信仰的,比如蘇聯時期,公民能夠批評質疑官方的意識形態嗎?蘇聯曾經把社會科學進行改造,作為宣傳意識形態的手段。蘇聯瓦解以後,俄羅斯的學者對於這個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很有水平。葉利欽宣布俄羅斯共和國成立的時候,也徹底否定了以前的意識形態。經過深刻的批判,現在俄羅斯已經把社會科學跟意識形態分開了。可是,今天俄羅斯的統治集團跟知識分子不一樣,統治集團要建立一個強國,知識分子就講知識、講學問、講真理。這是兩碼事。

 

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都是科學,把社會科學跟自然科學截然分開,這是錯誤的。按照今天世界的常識來講,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同樣都需要進行嚴格的實證檢驗。什麽叫實證呢?實證就是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有的人寫文章說,這句話是胡適講出來的。

 

馬國川

這句話出自《胡適自傳》,原話是,“隻有實踐證明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與大陸七十年代末思想解放運動的口號“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隻有數字之差。

 

周有光:

什麽叫真理呢?真理,可以今天批判它、否定它,明天還可以批判它、否定它,在不斷被批判被否定當中能站得住,那才是真理。如果不許批評,那怎麽是真理呢?有一點是非常清楚的,意識形態是不許批評的,意識形態是用來信仰的。隻能信仰,不能批評,所以意識形態不能跟社會科學混起來講。

 

蘇聯的垮台證明,蘇聯走的是一條曆史的誤區,我們跟著新蘇聯“一邊倒”,也跟著“倒”進誤區裏麵去了。要恢複社會科學的本來麵目,就要提倡民主。

 

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回歸五四,學習民主》,寫得很好。民主不是一個簡單東西,什麽叫民主?民主不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新發明,也不是它的專利品。民主是三千年來的曆史經驗的積累,現在還在一步步漸進。現在民主最新的東西有八個字:電視辯論,國際觀察。若幹年前俄羅斯選舉,國際觀察員都拒絕去觀察,為什麽,他們已經了解俄羅斯選舉是假的。

 

不許講民主,不就成“君主”嗎?今天我們要重新建設中國,從五四開始,回歸五四,學習民主。

(本文選自《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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