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後,他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辦學,鼓勵那些經曆過失敗的人再次站起來,鼓勵他們去追求財富,而不是田園牧歌、小富即安
夜幕降臨,別克車駛進隧道,微弱的光線讓我看不清牟其中的臉。76歲的他聲音依然具有穿透力,伴隨著車輛行駛的轟鳴聲,他仿佛進入一個封閉的安全空間,堅硬的自我保護硬殼開始往外擴散,有些柔軟地帶,是外界從來沒有觸碰過的。他像是在跟自己對話。
報國
2016年9月27日,牟其中獄中歸來。這個人們刻板印象中的“狂人”、“神人”,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精神世界,他的想法宏偉抽象,天馬行空。出獄後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他回過老家萬州,拜祭過母親,會過親友,到過重慶、成都、上海,最後又回到了北京,也經曆了補辦身份證、銀行卡這類瑣碎的程序性雜事。他依然是那個神話般的存在嗎?
再次見到他,滿頭的白發間長出了絲絲黑發。出獄時走路有些搖擺的情況也消失了。雙手有力,步伐矯健,很難把他跟一個76歲的老人聯係在一起。每天,牟其中都會找一些人跟自己對話,學者、企業家、普通人,他從他們身上檢驗自己的思維,不斷接收新信息以形成對當下社會的判斷。籠統地說,他缺失了一個時代。商業社會更新迭代,踐行者換了一茬又一茬。牟其中始終把自己放在時代的風口浪尖,這一次也不例外。關於時代與個人的關係,他更傾向於老鄉郭沫若的說法,“這樣的時代有這樣的一個人;有這樣的一個人,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時代。”牟其中是不願意落後於時代的,他要的是創造一個時代。
牟其中是有心結和情結的人。他的心結是內生性的,過往三次牢獄之災讓他對“生命”產生敬畏,但是他不信命。他相信自己的人生應該、也必須由自己掌控,即便是在最黑暗的18年的獄中生涯。這樣他才有本事去為別人的人生爭取和創造些什麽。
在他的概念裏,每個人都有屬於每個人的天賦,他們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時一定會表現出來,如果一個社會能滿足每個人的天賦,那才是自由自在的社會。牟其中認為自己的天賦是讓每個人都離這個目標社會近一點,他要建立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道。他據此認為這是他使命感的體現。他已經開啟南德實驗(2),籌辦免費講學,開辦從事創新、創業教育的“雙創”專業教育,一切準備工作按序進行。他也在獄中完成了他將主講的一門專業課--智慧經濟生產方式。
牟其中會見了許多企業家朋友。這些朋友向他傳遞了在各自領域碰到的現實困境。他們把牟其中當成是企業的救星,希望能得到牟其中的指點。盡管如此,牟其中還是有些詫異,他想不明白怎麽現在的企業家有如此多的悲觀情緒,抱怨生意不好做。他把自己在獄中的研究講解給大家聽,他覺得他們可以據此找到新生。大家的反應多多少少能夠給牟其中帶來些許欣慰。
有個90後的小夥子特意從美國趕回來見牟其中一麵。他說牟其中是他的人生偶像。牟其中走在路上也會被細心的路人認出來。他們過來搭訕,怯怯地問,是牟總嗎?牟其中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他變得平和了許多。
隻是見到一位經濟學家時,他還是有些不耐煩。牟其中本就有草莽氣息,看不起學者,把他們比喻成“專門教小鴨遊泳的母雞”。牟其中再也不想跟他講話,認定他沒有學識。牟其中的畢生心血都花在研究馬克思上麵。第一次看馬克思論述,看不懂,隻看得一個一個漢字杵在那。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讀完了背,背得滾瓜爛熟,慢慢地才發現其中的真諦,並提煉出自己的理論。他的這套理論根植於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他覺得自己比馬克思幸福。馬克思隻是提出了理論但是沒有實踐,因為當時沒有生產力支撐。而他正處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時代。這是他的利劍。
2017年的春節臨近了。牟其中趕著年尾去登峨眉山金頂。他在仁山樂水中明誌。他的誌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外界解讀為“政治情結”。牟其中感到過委屈,怎麽是一個具有政治情結的人?關注政治隻是他的一種通道,一種與社會共感的方式,他界定自己為一個具有現代民主意識和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人。
牟其中的這種自我界定是如何形成的?他是一個對“政治”非常理性的人,雖然有意識、無意識地被卷入每個特殊時期的運動,他總是出風頭的那個。牟其中是一個坦誠的人,沒有印記般的城府,沒有腹黑,他的鮮明特點在他的神情中一覽無遺,如果他想證明些什麽,強調些什麽,也都表現在言語和舉止中。有時候,我們發現他反反複複講的那些內容雖然已經不再陌生,卻還是遠離我們一般人的理解。他仍然樂此不疲。這大概是他一生的智慧成果了。他會反過來“感恩”這幾十年如一日的牢獄生活,極簡的生活模式讓他能在孤獨和寂寞中再三琢磨這些事,始終保持“事外人”的狀態。
他不要搞政治,他自信有經商天賦。祖父經營“成德生國藥號”,由一個賣草藥的農民發家。父親牟品三子承父業,成為了早年間四川很有實力的企業家之一,是商會會長。平日裏,牟其中隨父親外出,享受到的都是“恭維、逢迎”和麵子。父親對他的教育是“一品商,二品官”。父親熱衷於慈善,常跟牟其中抒發報國立業情懷。牟其中視父親為偶像,視父親的教導為格言。牟其中是偏房所生。骨子裏,他想要獲得父親的認可,超越父親。他渴望獲得存在感。存在感在他那也許就是父親賞的一顆糖果,甜。
幼時的他最大的惶恐來自於“富不過三代”的魔咒。他害怕到他這一代變得一事無成,成了一個享樂的少爺。1949年,時局的變化讓他家從人上人變成了一貧如洗的困難戶。貧賤過,他能體會到貧困對人的影響。在貧困麵前,人往往很容易就妥協了。他要跟別人不一樣,發現有什麽苗頭不對,他要擺正航向。生活的苦難告訴他,貧賤夫妻百事哀,隻要家窮,打架吵架天天幹這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擺脫貧困,讓自己發財。可擺脫貧困並不能使他獲得真正的滿足感、幸福感和安全感。他要達到父親的高度,就要使更多人擺脫貧困,以此證明自己對社會的貢獻。
家業
牟其中“以國為家”。他想不明白怎麽有人能把家庭生活看得那麽重要,但同時他也承認家庭生活的穩定對他的事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牟其中前後有兩任妻子。出獄前,牟其中知會了遠在美國的兩個兒子,希望他們能回來相聚。兩個兒子有事回不來,他大概是有些失望的,隻能通過電話聊一聊近況。
在獄中,牟其中常服用的保健品大部分都是兒子從美國寄回來的。出獄後,牟其中檢查身體,兩百多項指標均在正常範圍之內,這給了他充分的信心。前後三次牢獄之災,牟其中在獄中度過了總共23年零兩個月,現在他要想盡一切辦法保持體魄,延續生命。兒子寄回來的保健品就像他的強心劑。
牟其中反思過這麽多年對家人的虧欠。雖然他不放在嘴邊,但心裏背負著沉重的感情債。就像吸水的海綿,時間越長,分量越重。他自知沒有在生活上關心過兒子們,覺得把他們放出去自由發展就是最好的教育。兒子們小的時候,他給他們買書,一屋子的書,從格林童話到金庸武俠。他也給他們指明方向,比如學習一門外語,指導一下未來的人生道路該如何發展。
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在牟其中公司裏做過事。因為衛星業務,牟其中把兩個兒子一個送到俄羅斯辦事處,一個送到美國辦事處。兩個兒子跟他去過很多地方,見了不少世麵。
他對兒子們的這種關照,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的關照。他將這種關照視為朋友間、夥伴間的關照。他要他們與他平等相處。兒子們可能沒有完全認同。二十多歲的時候被派到國外,沒有享受特殊待遇,跟普通員工一樣。後來牟其中入獄了,沒有能力關照他們了,兒子們在國外受了很多苦難,導致他們對牟其中心存怨恨。他在獄中突發腦溢血,通知兒子時,他們也隻是停頓後淡淡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淡漠的親情是牟其中的遺憾,但他自覺這是為偉大事業應該付出的代價。當他一個人往前衝的時候,放棄了很多機會和享樂,他意識到他的家人也會跟著他失去很多樂趣,但他沒有辦法達到那種平衡。他要求極致地去追求他心中的大目標。
最近,他又在電話中問起兒子外語的事,兒子說他現在的俄語可以跟俄羅斯人吵架。牟其中很高興。更讓他感到高興的是,兒子對音樂感興趣了,想要在音樂方麵深造。他始終覺得,社會上那些不允許兒子超越老子的思想太狹隘了,他就希望兒子能超越自己,當然一定是在商業領域之外,比如音樂。
牟其中也覺得虧欠妻子。第一任妻子杜宗蓮在他第一次入獄被判死刑時始終不離不棄,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與他的母親相依為命。兩人分開後,杜宗蓮也對牟其中十分關懷,曾經還去探過監。牟其中曾在飛機貿易大獲成功後趕到成都,特意派人將杜宗蓮從老家接來見麵,問他要什麽。杜宗蓮什麽都不要。最後牟其中給她一套房子,作為她後半生的依托。
牟其中不善於表達對親人的愛與思念。他隻能簡單粗暴地物化,給他們錢。越虧欠,他想給的錢越多。所以他就想賺更多的錢。
如果是錢也沒有辦法彌補的事呢?那些喪失的人倫樂趣,改變的人生軌跡,了無痕的青春歲月,牟其中自己也沒有辦法去填補這些空缺。他想那就是他們應該付出的犧牲,畢竟他在為讓更多人擺脫貧困而謀劃著。
自我
牟其中關不關心自己?
上世紀80年代末,牟其中帶著大部隊輾轉遷移北京時身上隻剩下2000塊錢,他隻能在前門住1塊錢一天的地下室旅店,每天早上兩根油條一個餅要撐一天。後來,斷斷續續換了好幾個地方租房子住。最後租了一個幹休所的半層,雖然有兩百多平米,但是普通極了,家裏什麽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甚至連床都是斷腿的,找來磚頭墊一墊。
牟其中不知道什麽是名牌,也提倡家人過簡樸的生活。對吃也沒什麽大魚大肉的要求。他有苦難崇拜,覺得苦難造就了他。他想,人性的弱點長期以來就是貧困造成的,貧困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惡。他過著寡欲的生活,不去歌廳、舞廳,不打牌、不洗桑拿、不抽煙,一有時間就爬山。他喜歡大自然。簡單的環境能屏蔽很多幹擾,讓他思考很多問題。
出獄將近四個月時間,他發現北京堵得不行,吵得不行,出去辦事就要想怎麽才能回得來。他練就了在鬧市中保持靜心的本事。
他反思過自身的弱點,發現人隻有戰勝了自己的弱點才能表現出偉大,而一般人都會屈服於某種欲望,最基本的欲望就是財富與貪婪。在很多偶然原因造成的人性弱點比如妒忌、軟弱中,他還是認為貧困是最高等級。
與貧困相對的,是他經商以後碰到的那些誘惑。他再次審視它們。1988年左右,他做成了冰箱生意,賺了很多錢,1500萬在那時很多企業家想都不敢想。後來又做成飛機貿易,撬動幾十億的資金。每一次有了很多很多錢,他都麵臨著誘惑:是不是該停下來,是不是該停下來?好多次他都想,幹脆不幹了,養老去,玩去。現在他發現自己曾無數次戰勝過自己,放棄了“有了錢就不想幹”的自私行為,因為這和他自覺的初衷相差太遠了。他在每一次的誘惑中不斷在內心強化自己的目標:找到一條使國家富強。使人們擺脫貧困的方法。他認為隻有擺脫了貧困,人們才可以高談那些獨立、自尊、自由、平等的價值觀。這些都來源於商品實踐的經驗形成,而不是教化。
出獄後,他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辦學,鼓勵那些經曆過失敗的人再次站起來,鼓勵他們去追求財富,而不是田園牧歌、小富即安。
賺錢這件事對牟其中來說有多重要?如果財富隻是一個數字,一個人得為這些數字付出多大的代價?牟其中思考過這些問題。他發現賺錢真正的意義是增加了他的自信。這是他最大的人生收獲。從300元起家、2000元入京,到1500萬、20億,牟其中的自信不斷增強。無論遇到什麽問題,哪怕山窮水盡,他總能想辦法去解決。自信對他來說比賺多少錢更可貴。
有人說,牟其中說事能把事說得比天還大。他自己知道在做每一個投資決策時,自己都是很謹慎的。他從來不投資房地產,不想看著現金變成磚頭,等房子修起來規劃一變又變成一堆廢磚頭。他隻做現買現賣,甚至先賣後買的生意。
他深知自己的弱點不是自負,而是自卑。從小到大一直被人看不起,遭人白眼,是同齡人中的異類。某個階段,牟其中每做一件事之前都會想做不成怎麽辦,他並不是想他一定能做成。於是,他會準備幾個備選方案。有了充足的準備,他需要最後一個時間極短、力度極大的衝刺,瞬間就完成的感覺讓他無比滿足,感到安全。
1997年的春節牟其中是在峨眉山金頂度過的。那時高朋滿座,家大業大。20年後的冬天,牟其中再次登上峨眉山金頂。腳下冰層打滑,上山的人給他一雙腳底帶釘的鞋,每走一步都費很大勁兒,但落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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