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為什麽不會去當義和團
原創 2016-07-15 sixgod 六神磊磊讀金庸
文/六神磊磊
一
前幾天看見一篇止庵老師講義和團的訪談。
其中有一段話,是說義和團成員的知識結構的,很通俗、好懂。
他說:“義和團的知識結構,就是看戲、聽書,坐在炕頭上神侃,你傳我,我傳你。”
“沒有任何閱讀能力……他們所能接受的都是從戲曲和小說中來的。”
看到這話,我忽然就想起一個人來——韋小寶。
這完全符合韋小寶的特征,不是嗎?他也是完全沒有閱讀能力的,不識字,“韋小寶”三個字他也隻認識中間那一個。
他幾乎全部的文史知識,正是靠說書、聽戲、神侃來的。什麽嶽飛大戰陸文龍啦、李元霸火並裴元慶啦,都是這些。有一次康熙和他說:咱們滿人其實就是金國的後裔。他第一反應就是心想:原來你們是金兀術、哈迷蚩的後代,臥槽你們祖上可糟糕得緊。
那麽,如果晚生個二百多年,沒文化的韋小寶會變成義和團嗎?會相信自己“刀槍不入”嗎?會作法請豬八戒、王母娘娘附體,放火燒北京城嗎?
我們幾乎憑感覺就能回答:不會!
於是問題就來了?為什麽呢?為什麽知識結構和義和團幾乎一模一樣的草根韋小寶,我們卻都斷定他不會去做義和團呢?
二
也許你會說,因為他滑頭。
沒錯,他是滑頭,隻有他煽惑別人,別人很難煽惑他。他在清廷做大官,拚命貪汙受賄,卻對天地會的弟兄解釋說:我這叫做反清複明呀。我貪得越多,就越敗壞清朝的吏治,清朝就亡得越快。
天地會的傻兄弟們聽了,十分佩服,“深以為然”。
然而,滑頭隻是表麵原因,卻不是深層次的根源。我以為第一個原因,要到他生長的地方——揚州上找。
《鹿鼎記》裏說,揚州當時是什麽樣的城市呢?“繁華甲於天下。”“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說白了一句話:商品經濟發達,民營企業興盛。
我想起之前評論員黎明先生的話:憤青現象,是一種經濟現象。
“在民營企事業發展強勁的地區,憤青就勢單力薄;而在民營企事業艱難窘困的地區、或者是國富民窮的地區,極端狂熱的民族情緒則頗具‘市場份額’。這裏有個悖論,似乎越窮越愛國。”
這道理放在個人身上也是一樣。一個人參與和見證的經濟活動越少,他的工作越是單調、封閉,就越容易是憤青,喊打喊殺。
韋小寶不同。他自己雖然是無業的,但他所生長的城市是一個商品經濟發達的城市。他長大的那個麗春院,代表了一種活躍、繁榮的民營經濟形態。他雖然是文盲、沒文化,但和義和團所吸引的那些華北、山東的貧苦農民、城市貧民完全不一樣,不容易極端化。
此外,他還耳濡目染,了解一些商品經濟的粗略規律。比如他大概本能地知道,再怎麽不吃芒果幹,哪怕把全揚州的芒果攤都砸了,也不過苦了那些做生意的同胞,整不垮南洋的敵人。
三
其次,韋小寶絕不會相信“刀槍不入”。
對於洋人的文明,他總體是鄙視的。他看不起那裏的城市——覺得又小又破;看不起那裏的公共衛生——認為肮髒不堪;看不起那裏的宮鬥計謀——覺得還不如《三國演義》;甚至還看不上那裏的女性,說她們牛高馬大體毛多。
然而,至少韋小寶在一件事情上是特別清醒的:他對西洋火器的威力,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
他經常對朋友們說,火器真他媽厲害。康熙還曾帶他看過外國鬼子南懷仁、湯若望試驗新式大炮,讓他開過眼界。
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算是誤打誤撞地開眼看過世界的,哪怕隻是看了一角。他已經模糊地感覺到,世界上或許已有了一種領先於我們的強大的文明,雖然他認為還僅限於工業文明。
所以後來,他奉命去剿滅神龍教,采用的什麽辦法呢?很簡單——大炮轟。
他完全確信,不管洪教主怎麽武功蓋世,教中的幾位高層人物也都是一流好手,但在他的堅船和大炮之下,神龍教隻能灰飛煙滅。
他甚至對於當時世界上超前的精神文明也有一點點了解。康熙告訴過他,湯若望的曆法,比我們老祖宗留下的曆法。韋小寶從此有了一個印象:“外國老鬼會算天文地理”。
這一些認識,其實都是非常膚淺、表麵的,但在當時已經很不容易了。就憑這一點點知識,就已經足夠讓他和義和團尿不到一塊。
如果有人告訴他,可以請豬八戒、灶王爺附體,變得刀槍不入,能擋火炮,他一定心裏大罵:“辣塊媽媽,神龍教洪教主都擋不了的,你讓老子去擋?你才是豬八戒!”
四
最後,我還想說一點:韋小寶不需要通過憤青的行為,釋放自己的性壓抑。
每一個極端行為的背後,往往都有著一團壓抑的欲火。你看很多人打到**去,接著就要活捉林誌玲;打到**去,接著就要活捉蒼井空。
喜歡喊打喊殺的人,一般都喜歡喊幹喊日,“把某某地方的女人輪流叉叉一遍”“讓某某地方每個女人給我叉叉一次”,一般都是這種。他們在攻擊別人的時候,最喜歡說:“是不是你老母被人叉叉了……”為什麽這樣喜愛談論下半身呢?壓抑唄,找不到女盆友唄。
義和團這樣的運動裏,還伴隨著大量關於性的迷信、謠言。比如止庵先生舉了個例子:在攻打西什庫教堂的時候,義和團死活打不進去,就傳說裏邊的主教是個鬼,一百五十多歲了,而且把女人的陰毛編了個毯子,站在樓上揮動,所以咱們法術就不靈了。
這一方麵當然是給失敗的軍事行為找台階下,但在這樣的謠言背後,還有著一種濃濃的窺淫、YY、宣泄的情緒在。每個傳這種謠言的人,我們仿佛都能想象出他們複雜、曖昧、猥瑣的表情。性,對於他們來說太缺乏了、太神秘了,隻有用這樣的方法來小爽一下,過把嘴癮。
可是,韋小寶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宣泄性壓抑嗎?當然不要。
他是麗春院長大的,性在他眼裏根本沒有什麽神秘的地方,花一點錢就可以的。你如果和他說,用異性的某種體毛編個攤子,站到樓上去揮,就可以有魔法,他大概又會心想:“辣塊媽媽,你當老子是傻瓜笨蛋嗎,你自己怎麽不去揮……”
事實證明,我們的小寶是經受住了考驗的。小說裏,他是文盲、流氓、痞子,但唯獨不是憤青。書上誰都煽惑不了他。在神龍教裏,那麽多青年男女教徒高喊著口號、對著大炮衝鋒,仿佛是義和團提前二百年的預演,但韋小寶絕沒有這份心情。
當然,唯獨有一點,他和憤青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打到島上去,活捉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