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極權的魅惑——《鐵皮鼓》主題之一

極權社會造就軟弱的民眾,而軟弱者在本性上都有偶像崇拜的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宗教大法官甚至認為,大多數人都是軟弱的,他們最不斷關心的就是盡快找一個崇拜對象,而且是大家必須一起崇拜的對象。大法官總結出,世界上隻有三種力量可以征服並俘獲那些軟弱者的良心,那就是奇跡、神秘和權威。[注]實際上,極權統治迎合了那些缺乏自主能力和思考能力之人的心理。《鐵皮鼓》以德國人的親身體驗和形象化的描述,展現了極權統治對普通民眾產生的魅惑和危害。


極權的魅惑——《鐵皮鼓》主題之一

2015年05月01日 08:33 來源於 財新網
奧斯卡以音樂對抗極權統治的象征性描寫,正體現了人性社會與反人性社會的對立

  名著的啟示】(財新文化專欄作家 米琴)剛剛去世的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1927-2015)曾引起不少爭議,但這似乎並沒影響到其代表作《鐵皮鼓》的“世界經典名著”地位和“偉大小說”稱號。《鐵皮鼓》是一部充滿人情味的小說,敘述了主人公奧斯卡的個人經曆。小說呈現的豐富內容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反納粹極權統治的主題。

  奧斯卡誕生時正逢希特勒上台。希特勒曾有過“決心當政客”的名言,而奧斯卡在三歲時就“決定了無論如何不當政客”。他還決心“不當殖民地商品店老板”,也就是不做他養父的繼承人,並為此拒絕長大,永遠保持三歲孩子的體形。而他的養父馬策拉特1934年就加入了納粹黨,後來成為支部領導人。

  馬策拉特加入納粹黨後,就把家裏鋼琴上方懸掛的貝多芬像取了下來,在同一顆釘子上掛上希特勒像。他本想燒掉貝多芬像,可喜歡彈奏貝多芬鋼琴曲的妻子,也就是奧斯卡的生母,“堅持要把貝多芬像掛在長沙發或者碗櫥上方,結果造成了那種最最陰森可怕的對抗局麵:希特勒和這位天才的像相向掛著,他們對視著,互相看透了對方的用心,因此不能愉快地相處”。貝多芬是浪漫主義音樂大師,崇尚個性、個人感情和個人才能;希特勒的鐵腕極權統治,要的隻是領袖意誌和集體行動。這一對抗畫麵也引發出一個問題:產生了貝多芬的民族,為什麽會產生希特勒?

  馬策拉特之所以加入納粹黨,是因為“比較早地認識到秩序的力量”。“秩序”是極權統治的吸引力之一。而為了維持“秩序”,納粹黨實行“一體化”,把全體男女老少都吸收到黨的各種外圍組織當中。從少年隊到青年團,從婦女同盟到農民同盟等,不一而足。

  小說描寫了地方上納粹黨員和外圍組織成員一起舉行的政治集會。集會上旗幟飄揚,黨員身著製服,群眾則身穿假日盛裝。人們奏軍樂,唱豪邁歌曲,講英雄事跡,熱情高漲,血脈噴張。小說形容“他們摩肩接踵”,也就是參加的人很多,大家的積極性都很高。“部分人望完早彌撒,感到在那裏不能令人滿意”,也就是說,單單參加宗教的集體活動還不能使他們完全滿足,因此來參加這場麵更大的集體活動。“有的挽著未婚妻,帶她來見見世麵”,也就是說人們把這種集會看得非同凡響,是屬於“經風雨,見世麵”的那種;“有的想在創造曆史的時刻親臨現場”,說明人們為希特勒發出的“創造曆史”的號召所吸引。大家似乎都陶醉在為共同的偉大目標而一起奮鬥的幻景中了。

  隻有小奧斯卡“已經開始對黨感到失望”。那倒不是因為他有何不同政見,而是他對集會上人們步調一致、左右對稱的合唱和喊口號產生懷疑,對糟糕透頂的軍樂吹奏技法感到悲痛。於是,他把自己的鐵皮鼓“放端正,兩手鬆弛地拿著鼓棒,運用柔軟的手腕,巧妙地敲出了歡快的圓舞曲節奏,使人聯想起維也納和多瑙河”。他先把第一和第二小鼓手吸引到圓舞曲上來,又讓定音鼓手也跟著他給的節奏敲起來。他形容道:“其中當然也不乏死腦筋的,他們毫無審音力,繼續‘砰砰’地敲著,而我心中想的卻是‘砰砰砰’,是普通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四三拍子。”終於,橫笛手們吹出了《藍色多瑙河》圓舞曲,而人們也隨之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此後一段時間,奧斯卡總是帶著他的鼓,“蹲在演講台底下,觀看較為成功或不太成功的遊行,驅散集會,搞得演講人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把進行曲和頌歌變成圓舞曲和狐步舞曲”。他以浪漫舞曲對陣軍隊進行曲和崇拜領袖的頌歌,是想使人們重新回到充滿人情味的個人化日常生活。

  奧斯卡以音樂對抗極權統治的象征性描寫,正體現了人性社會與反人性社會的對立。而一個音樂大師輩出的民族,又為何會整體卷入納粹運動?

  奧斯卡的親友和鄰居中,有很多人加入了納粹黨。他的朋友邁恩是小號手,每每喝醉時,便以罕有的音樂感吹出非凡美妙的音樂。他響應元首的禁酒號召,戒掉了酒癮,感覺自己開始了“新生活”,不再是一個“放縱墮落的青年”,不久就當上了衝鋒隊騎兵隊樂隊隊員。可從此,他再吹不出美妙的音樂,藝術需要的個性和創造力為極權統治所扼殺。不僅如此,小號手邁恩變得越來越殘忍。他先前養了四隻貓,非常疼愛。成為衝鋒隊員後,他竟用火鉗狠揍自己的貓,把四隻貓都“揍得皮開肉綻”。在火燒猶太會堂和洗劫猶太人商店的行動中,他“表現得特別勇敢”和“相當賣勁”。小說揭示,極權統治或是扭曲人性,或是激發出人性中潛在的惡的一麵。在強權之下,奧斯卡也曾為自保而出賣了自己的生父。

  “在事實證明對聖誕老人的信仰原來就是對煤氣抄表員的信仰以後”,也就是納粹宣傳部長稱之為“曆代最偉大的聖誕老人”的希特勒開始在集中營使用煤氣屠殺大批猶太人之後,還不斷有民眾積極加入納粹運動。二戰爆發後,麵對德國法西斯種種暴行,很多德國人還相信所謂“德意誌民族的神授使命”。奧斯卡的親友們在聚餐時會“扳著手指頭算俘虜的人數”,一個指頭代表十萬人,而幾乎每家都有兒女“為元首、人民和祖國”而陣亡。可見,與極權密切相關的領袖崇拜、個人迷信以及極端民族主義的危害非常深重。戰爭後期,連奧斯卡也受到他先前的師傅貝布拉鼓動,而參加了前線劇團,為在法國的德國占領軍演出。他的演出項目之一,是用自己那唱碎玻璃的特異功能,把從法國各個宮殿裏精選出來的花瓶和水果盆唱成碎片。這讓人想起文革中“破四舊”的瘋狂行動。

  戰後,新的造神運動產生。有商家利用奧斯卡的擊鼓天才和唱碎玻璃的功能,把他裝扮成“魔法師、祈禱治療師、一位救世主”。奧斯卡評論說;“如此宣傳,手段卑劣,然而效果非凡。”他的聽眾和信眾,大部分是經曆過“二戰”的中老年人。這些人似乎並沒有吸取經驗教訓,仍然那麽盲從,並喜歡趕潮流、隨大流。奧斯卡敘述道:“他們在搞對我的個人崇拜,宣稱我和我的鼓有治療效果,說我的鼓可以消除記憶力衰退。‘奧斯卡主義’這個字眼也冒出來了,據說不久就變成了流行字眼。”缺乏獨立思考能力,正是許多普通人被卷入納粹運動的原因之一。而這一點不改變的話,就還有可能出現新的納粹運動。小說中,在“二戰”後,甚至還有執法人員仍在機械地執行“一九三九年的槍決命令”,追捕一個反抗過納粹的人。

  小說描寫的納粹倒台後很多德國人又搞個人崇拜的情況,也不足為奇。極權社會造就軟弱的民眾,而軟弱者在本性上都有偶像崇拜的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宗教大法官甚至認為,大多數人都是軟弱的,他們最不斷關心的就是盡快找一個崇拜對象,而且是大家必須一起崇拜的對象。大法官總結出,世界上隻有三種力量可以征服並俘獲那些軟弱者的良心,那就是奇跡、神秘和權威。[注]實際上,極權統治迎合了那些缺乏自主能力和思考能力之人的心理。《鐵皮鼓》以德國人的親身體驗和形象化的描述,展現了極權統治對普通民眾產生的魅惑和危害。■

  注:詳見本文作者的《自由還是麵包?——陀翁的<《宗教大法官》>一文》。

  米琴為財新網專欄作者,比較文學博士,曾於美國的大學教世界文學,出版過《愛情十九譚》等中文著作,閱讀更多專欄文章,請移步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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