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在工廠裏做過九年的鉗工。這九年,除了學到基本技能外,也增長了許多有關安全的知識。特別是親眼目睹了許多人身事故後,警鍾長鳴,終身難忘。到北美後,最喜歡的就是DIY,年輕時積攢下的那些手段,在新的不同場合---修車,蓋房,接電,通水,都有“用武之地”,很是得意,經常翹翹尾巴。但唯一不敢翹尾巴的地方,就是基本的安全常識和實踐。盡管也有為圖快,圖省事而不顧安全的時候,但大多數情況下,還是遵守安全常規的。就借著說這個話題,講講當工人那些年,身邊工友經曆過的安全事故。目地是讓網上那些有和我一樣愛好DIY的朋友,有個借鑒。事先聲明:對事故的描寫,大概有點血腥可怕;請不喜歡聽駭人故事的朋友,到此止步。
(一) 師姐的右手
我師姐和我同時進廠,跟同一個師傅,比我大一歲,來自北京大興縣。70年末我們公司要承擔大型項目,招了很多北京城裏的應屆畢業生;也招了在京郊區縣插隊的老三屆知青。那時候,能從鄉下招工進城,是人人期盼的好事。所以,盡管說是為了招知青,但村裏社裏縣裏有權有勢力的幹部,也會把他們的子女塞進應召名額裏。有的地方幹脆公開講明:走幾個知青,就走幾個農村的孩子。我師姐大概就是這麽被招進來的,因為我知道她不是知青。
師傅隻比我大七歲,開始帶我們的時候,才23歲,還沒我兒子現在大。所以整天和我們這批男孩打打鬧鬧,沒個師傅樣。但對師姐,就不同了,老得板個臉,說話做事都很拘謹,不苟言笑。那個時候,最怕人家風言風語,所以嚴肅正經是由道理的;可別的師傅總開玩笑說,是我師母太厲害了。師傅嚴肅,師姐也很自尊,不像有的女青工,沒事就向自己的師傅獻媚。我們從事重工業建設,工作強度很大,所以很多時候師姐幫不上手。可她很勤快,也很懂事,閑下來就做輔助性的工作,整理零件工具,清掃場地,打水送飯等。人家說學徒時,要給師傅做很多“催辦”的事,(北京話,是當勤雜、跑腿的意思),我走運,沒幹過。原因一個是師傅不擺高高在上的譜;再有就是有事也讓師姐給搶著幹了。
那一年,我們公司承接大型項目,以金屬結構的工作為重。但公司缺少電焊機,整個中國也就上海能生產那種高容量的電焊機,產量遠遠不夠全國用的。學大慶的口號之一就是:“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公司決定自己生產電焊機,任務就下到我們車間和我在的這個鉗工班組,一年的工期,100台產品。先不說我們是怎樣學習和生產電焊機的,那可以另開一個係列了;也離這個話題太遠。還是說發生在師姐身上的事。
電焊機由三部分組成:交流電動機,直流發電機和穩壓穩流控製器。其中電動機和發電機都要用矽鋼片,把每片矽鋼片衝壓成型,再組合起來,做成轉子和定子。我們車間,最大的衝床,衝壓力隻有五噸,小到隻能衝局部矽鋼片,不能整體衝壓;而整體衝壓,最小也得在80噸上下。我們試過局部衝壓後再組裝到一起,質量實在太差。
後來,打聽到在通縣的重型機械廠有100噸的衝床;和人家商量後,為支持國家重點項目,讓我們使用。又到上海電焊機廠借來整體衝壓模具,我們就出差去通縣外加工了。由我師傅帶隊,當然少不了師姐和我,還有幾個家在北京的青工。安裝好模具後,實驗性地衝了一些,真比我們用“螞蟻啃骨頭”的方法、分次局部衝壓要好多了;把新衝出來的壓裝在一起,線槽平整如一,根本不用擔心短路和漏磁等以前的無法解決的關鍵問題。師傅給車間打電話匯報,領導很高興,說先把現有的矽鋼片加工完,過幾天,再送來更多的矽鋼片原材料。
至於怎樣操作這台巨大的機器,我們都不會。請機械廠的師傅教了一遍,又講了安全使用常識;我們每人操作了幾次,大家都覺得很簡單,安全控製也容易。大家就分班上崗了。師傅上白班,以便和公司聯絡;師姐上最好的中班,白天能玩夜裏能睡。我呢,當然是大夜班了,誰叫咱是個男的呢?其實夜班挺好的,白天死睡,下午起來,師傅正好下班回到旅館,帶著我們到縣城找家飯館搓一頓,當然是師傅付賬了。回來再打幾圈拱豬鑽桌子,這會兒也沒什麽師傅不師傅了。
事故發生在公司送來新的原材料那天。等到下午,卡車才到,已經是師姐她們接班以後了。為了卸車,師傅讓我們上夜班的也過來幫忙。我們的班長也隨著車來看我們,順便帶來每個人要的個人物品。那時候我們班組同事間的關係很融洽,幾天不見,好像有好多新鮮事要說,大家聊得很興奮。師姐一邊操作機器,我們這些男勞力一邊從車上卸材料往車間裏運,一邊聊天開玩笑,氣氛很好非常熱鬧。大衝床每五秒發出一聲巨大的撞擊,那是衝剪下一張發電機定子的矽鋼片;在衝頭上行時,師姐取出成型的這張,再放上新的一張,然後踩下腳控製開關,讓衝頭下滑,巨大的重力和慣力,作用在模具上,使矽鋼片被剪切和成型。
在又一次巨大撞擊聲發出的同時,我們聽到師姐淒慘的一聲尖叫。等我們衝到她的麵前時,她已經倒在地上暈過去了。右手周圍,除了大灘鮮血,什麽也看不清,我們驚呆了,嚇傻了。班長馬師傅 最年長,也果斷,抱起師姐,抬起她的右臂,我們才看到,整個大拇指沒有了,中指食指血肉模糊,血順著手掌胳膊往下流,工作服袖子上全是血。。。這麽多年,這個畫麵,一直無法從頭腦中抹去,太可怕太血腥了。那時候醫療搶救的條件真差,周圍找不到急救箱,師傅隻能用擦手擦機器的的布給她裹在手上。不知誰喊了一句,要止血,師傅就用幹活的繩子在她胳膊上繞了幾圈。機械廠的師傅說打過電話了,但急救車不會很快來---當年那種條件,加上這個廠也在離縣城很遠的偏遠地區,誰大概也沒指望會有急救車。馬師傅對送材料的司機說,用我們自己的車,馬上去醫院!又指著我們幾個年輕的說,你們跟著上車,到時候幫忙抬人。我們就跳進了卡車車廂。他抱著師姐,又叫上另一個女工,進了駕駛艙。司機問去哪家醫院,我們對通縣都不熟悉,我隻知道那時北京最著名的傷科是積水潭醫院,就說該去積水潭。
從通縣到積水潭,有三十公裏的路。司機一路開飛車,幸好路上車不多。建國門前,闖了一個紅燈,大概警察電話通知了下家;到下一個路口,民警早早放了紅燈,等我們的車一到,就走出崗樓,向我們走來(我們的車太好認了,綠色日野,全北京當時沒幾輛)。當他從司機一側的窗戶看到被鮮血染紅包在手上的一大團布時,二話沒說,掉頭跑回了崗亭,放了綠燈;得感謝那時的信號燈全是人工控製的,以後我們是一路綠燈衝過長安街。
我們在醫院等到半夜,直到護士把師姐從手術室推出來。她被衝掉了整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前部被壓得粉碎,隻好截除。(師傅試著從模具中找到可再接複的部分,但都被切、被壓得粉碎了)。從一個健全健康的人,瞬間變成了二級殘疾,原因就在那最後一秒,她手還在模具上時,腳卻踩下了控製開關;原因在於那天的熱鬧的氣氛使她不能集中起精神來工作。事後,我們得知,這個機床有一個特出的安全功能,叫“雙手開關”: 是必須用雙手同時按下在不同位置的兩個控製開關, 衝頭才會下滑。大概是以前出過慘痛的教訓,才得以改進的。但在我們使用之前,確實沒人教給我們這個功能。其實公正一點說,就是人家教過我們,為了效率,我們也不見得會使用它。師姐受傷後,禁止我們再使用腳控製開關,必須使用“雙手開關”,也算是“亡羊補牢”了。隻是害了師姐一輩子。
師姐後來到公司的電話總機室當了接線生。到我上大學前的1979年,她還沒有成家。這麽多年,沒想過和她聯係, 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隻是這件事,讓我永遠不能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