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幾乎是最後的幾張梧桐葉子落下,楓樹的枝幹上開始綻露出暗紅的芽,玉蘭花苞才沉沉然待開,茶花樹下已經積了厚厚的花瓣。深秋的南天竹紅果並沒有落盡,清翠的文竹已經纏繞上了棚架,......魚兒不時地遊到水麵上來,沙鴿成對地停在假山上、流水邊,兩隻狗兒曬著太陽,都不搭理嬉鬧的小孩兒們。
天使之城的冬天正在悄悄地滑過,天空中稍許凝固的空氣不到中午就被陽光驅散,可以聞到海風的味道,還有鬆香。這樣的天氣,每一天都誘惑我帶著一家人去郊遊,開著大車,拖著大狗,把油箱灌滿了,把音樂放響了,沿著海岸一直開出去,或者探訪沒有去過的小鎮,品味當地的希奇,或者找個僻靜去處下來遛遛狗,有時候發現欣賞天然美景的逗留地方就歇息下來,有時候則一路飛奔,沿路吃飽喝足“垃圾食品”,而回來的時候,孩子們都筋疲力盡、呼呼大睡,連狗都趴下來不聲不響,聽著音樂,哼著歌,興盡而返。
終於大人小孩都開學了,一個人輕輕鬆鬆去上班,好像是很久沒有的感覺了。過了一個假期,路上的車輛好像還沒有恢複到以前的密度,道路也清潔寬敞,在這個號稱美國汽車汙染最厲害的城市裏,天還是藍的,所有的車胎都是漆黑的,拉下車窗,空氣還是清新的,種種說法,都是昨天的故事,對於今天來說,每一樣事都要重新用心去自己判斷。
這個學期教的都是人體,三個班,都滿滿的人,進去教室,畫板畫架林立,汗氣、暖氣撲麵而來,兩個班是低年級的,清一色都是女生,又都是第一次上人體課,我一開始並不教她們人體比例和結構,隻是由她們自己去畫,我說:我不想用概念塞滿你們的腦子,自己去看著畫,都已經在那裏了。這些學生就“刷刷刷”畫起來,有時候我隻在她們的畫旁邊畫一個小圖幫助理解,或者就一個話題談,她們會進步起來的......高年級的班則男女都有,很多是動畫專業的學生,連續跟著我學的就有好幾個,都是高手,輔導他們對我自己也有啟發。有時候我就坐下來和學生一起畫畫,這個時候時間會過得飛快,用每一個精彩的描寫去抓住時光的流逝,人體、光影、時間,好像是組合在一起的命題,年輕人並不容易覺察,卻實實在在在我的畫麵裏留駐。
下個星期又是我們教師畫展了,我準備了一幅新近的作品,還是『被玷汙的美人』係列的一張,叫“美人魚”,油畫。畫麵裏的女人仰麵躺著,身上都是油漬、瘀青和血跡,象在十字架上受難一般。還是艾瑞卡做模特畫的,她的臉上有濃妝,更有汙跡,衣服濕透了緊貼在軀幹上,膚色有些發黑發紫,有些暴力血腥的味道,但是我在畫的右下方畫了一隻被重度汙染瀕死的魚鷹,點出我的意圖來。
這張畫我來來回回畫了很多遍了,最早的時候是一幅寫生畫,畫得還很輕鬆自然,顏色很素雅,背景是銀灰色的,畫麵隻有淡淡的兩三層,很多地方是大筆觸。克勞迪婭來看畫的時候,就喜歡這一幅,她是這次教師畫展的策展人,隻有聽她的,她走之前還特地用手機拍了照片,指定要這一幅。但是我自己但是並不滿意,對於寫生類型的油畫,我不覺得有多大的價值,很多大筆揮揮的東西,好像很瀟灑的樣子,其實是出自積習。在她走後,我毫不猶豫地開始搞“破壞”,不停地修改,最後改成色彩很意象的現在這個樣子,對細節“毫不留情”地深入刻劃,把每一塊油漬汙點都畫出來,強化了反差對比。估計克勞迪婭會大吃一驚!怎麽變了樣子?不過肯定得給我麵子,還是要讓展出的。
我現在對形式的流行沒有多大興趣了,隻關注自己怎麽去刻畫。我知道展覽的時候,其他人都要躲開我的位置,我的畫不玩什麽觀念,隻要人去看,看了再想,甚至不讓人有時間去想,想也是多餘,看了就完成了繪畫的功能。而其他的人都是冷抽象、冷概念的東西,就是特別象現代藝術的那些裝置和陳列,很白,很冷靜,仿佛思想的空間,......這樣的距離很大,或者說我“落後”很多,我自己知道的,但是我的本性就是保守,死抱著畫筆不放,管它什麽是當今的主流,我用自己的方式成為“逆流”。好在美國是個民主的地方,老師的好壞不由行政或更高一級的教授來評判,而是看學生是否歡迎,學生不噓聲,做什麽都可以。
但是現在很多課程所謂的“繪畫”其實都是水彩和丙烯一類,盡管看上去和油畫相像,也畫在畫布上,就像大衛·霍克尼的東西,是洛杉磯很主流的繪畫方式,陽光、沙灘和休閑的人。我教的獨立課程裏的高年級學生都喜歡畫那樣的題材,當然,這些是他們真實的生活。有時候幫學生改兩筆,或者一起去外麵拍那樣的照片,回來處理得很平整,很裝飾性,也很加州,教學生去畫;但是我自己的畫更東部風格,更深入,更有陰鬱的光影和細節。美國學生並不會計較為什麽不可能學得到我的技巧,一是他們不想真的和我畫得一樣,二是他們懂得知難而退,不會硬來。隻要我給了他們建議和幫助,就很滿足,有時候覺得他們的心智真的太成熟了。
有兩個希臘來的學生,一男一女,配好了似的,都是美麗絕論的模樣,難怪“希臘風”會吹遍歐洲而成美學的標準。但是他們原來並不相識,來這裏才說起,一個是我所顧問的學生,這個學期開始跟我學獨立課程;另一個小夥去年就在我的班裏,這個學期也來上獨立課程,我說:咦?!你們兩個怎麽都是希臘來的?他們才互相認識。小夥子名字太長了,隻簡稱他艾瑞斯,是個富家子弟,來這裏就買新車開,還是寶馬,我想說:希臘不是要破產了嗎?還好沒有說!他給我看他家裏的照片,愛琴海邊的巨大宅院,草地一直鋪到海邊,看來還是要親自看一看,聽一聽,才了解人家是真要破產了還是怎麽。他的家離著名的雅典衛城很近,今年開學送我一本那個博物館的介紹,還有給小孩玩的幻燈片盒子。艾瑞斯倒是很急切想知道我畫肖像的奧秘,上個學期我做示範的時候,他就試圖用手機拍一段錄像,這次他要用大的攝像機來拍,我就要求他把片子製作出來做成文件,以後或許可以教學上用了。
絮叨了這樣多,都是學生的事,畫畫的事,為什麽最喜歡和學生們在一起呢?我想起來,是他們看我的眼神,其他人看我,是用搜索我這個外國人的身份和背景的眼光,或者是尋找有沒有跟對方有關的生意可做,即使一些非本專業的同事,來往的禮貌,也是出於對我的社會身份的看重。而學生們看我,中間夾著一層叫"藝術"的東西,他們對我的尊重,是因為對藝術的“傳道士”的尊重,他們的眼睛裏有一種光,是讓我覺得舒服的。
說到周末就要中國新年了,自己又不在中國,在美國沒有什麽親戚朋友在一起,卡麗說:漢,我覺得其實認識你的人很多,也很少。我說:為什麽?她說:我認識你,是因為看到你畫畫,如果不是這個,你和其他的教授就沒有區別,我相信很多學生都是這樣認識你的;但是你的那些中國的親戚朋友,如果不看到你畫畫,或者不關心藝術的事,我不覺得他們真的會了解你。
晚上回家,夜幕降臨,開上山,在俯瞰洛杉磯的山頂稍稍停留,放下頂篷,看看景色:天轉冷了,月明星稀,但山下麵燦爛的燈火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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