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宋蘇軾書《赤壁賦》帖:千古名帖 千年一誤
發布時間:2014-01-15作者:王琳祥
近讀2013年11月6日、20日《中國文物報·收藏鑒賞周刊·鑒定》薑舜源先生的大作《宋蘇軾書〈赤壁賦〉帖:千古名帖,千年一誤》,受益匪淺。然而再 三品味,文中的說法似有不妥之處。本文謹就蘇東坡《赤壁賦》中的“渺浮海之一粟”變成“渺滄海之一粟”與“吾與子之所共食”作“吾與子之所共適”談一談筆 者的一孔之見。
一、“渺滄海之一粟”出自蘇東坡
薑先生在大作“‘滄海一粟’,千年一誤”一節中說:“此卷文字與今通行本《赤壁賦》頗多不同之處。對照蘇軾文集最權威的繁體版《經進東坡文集事略》(‘文 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7月出版),不同及基本情況依次如下:‘裴回’作‘徘徊’,古文同;‘陵’萬頃之茫然,作‘淩’萬頃之茫然,古文同;‘憑’虛禦 風,作‘馮’虛禦風,通假;‘僊’作‘仙’,異體字;‘餘’懷,作‘予’懷,音同義同;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滄’海之一粟;‘贏’虛作‘盈’虛,假借 字;共‘食’作共‘適’;杯‘槃’狼藉,作杯‘盤’狼藉;異體字。以上九處異文,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滄’海之一粟;共‘食’作共‘適’,問題比較 大。……‘浮海一粟’變成‘滄海一粟’,可能因為繁體字形相近在傳抄中易字,但‘滄海一粟’已成為成語。……可以說‘滄海一粟’的原則性錯誤,在現存最早 刻本中已經造成了。清朝康熙詞臣編輯《佩文韻府》可能見過宋版蘇軾文集,但卻見不到蘇軾手書《赤壁賦》原件,因為當時此卷尚未進入清宮。而近千年間雖有蘇 軾手書在世,但由於無照相術,能見到真跡的僅有極少數人,千年一誤,以訛傳訛。”
事實上,“渺滄海之一粟”並不是後人的訛誤,而是蘇東坡自己改定的。
北宋元豐六年(1083),應老朋友傅堯俞(字欽之)之請,蘇東坡將元豐五年七月創作的《赤壁賦》親自書寫贈送給他,在其跋中,蘇東坡叮囑說:“軾去歲作 此賦,未嚐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後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後 信。軾白。”
薑先生筆下的“千古名帖”,指的就是蘇東坡元豐六年親自書寫的《赤壁賦》墨跡。跋中的欽之即傅堯俞之字。
元豐七年(1084)四月,即將離開黃州的蘇東坡應黃州詩人潘大臨、潘大觀兄弟倆之請,用小楷書寫赤壁二賦、《集陶淵明〈歸去來辭〉字》詩、《哨遍》以及 陶淵明的《歸去來辭》等作品。與元豐六年書寫的《赤壁賦》稍有不同的是,墨跡中的“渺浮海之一粟”改寫成為“渺滄海之一粟”,“裴回”改為“徘徊”,“陵 萬頃之茫然”改作“淩萬頃之茫然”,“羽化而登僊”書寫成“羽化而登仙”,“贏虛”寫作“盈虛”,“杯槃狼籍”寫作“杯盤狼籍”。
蘇東坡的小楷赤壁二賦等墨跡在明代的《晚香堂帖》中有記錄,在東坡赤壁的國寶《景蘇園帖》石刻中至今完好地保存著,“渺滄海之一粟”清楚無誤,此可證明蘇東坡當年已將“渺浮海之一粟”改正為“渺滄海之一粟”了。
《景蘇園帖》石刻,係清光緒年間著名書法家、書畫鑒賞家楊守敬受黃岡知縣、成都人楊壽昌(字葆初)所托而親自選刻的。楊守敬曾在《學書邇言》中提到此套石刻時說:“此餘為成都楊葆初大令所選刻,大抵皆從舊本摹出,皆流傳有緒之跡,絕少偽作,固應為蘇書钜觀。”
薑先生在大作中說:“《赤壁賦》原文‘浮海一粟’是感歎人的渺小的。‘滄海’是由水構成的,不是由米構成的,滄海與粟二者無必然關係,沒有可比性。”
“‘浮海之一粟’變作‘滄海之一粟’,可能因為繁體字形相近而傳抄中易字”的結論有失。
鑒於薑先生在大作中說“當代有個別學者對‘滄海一粟’提出質疑,但苦於‘查無實據’”,故筆者提供“渺滄海之一粟”的出處,謹供大家參考。
細味“浮海之一粟”,很有情趣,蘇東坡在《送頓起》詩中也有“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的說法。所謂“浮海之一粟”實際上是說浮在大海的一顆粟米。
“滄海之一粟”,則是將一粒粟與寬闊無垠的大海進行對比。蘇東坡之所以將“浮”改為“滄”,表明“渺滄海之一粟”比“渺浮海之一粟”的意義更為深遠一些。南宋人王洋《寄題永新鄧成之粟庵》詩“小如一粟大江海,萬形寓內寧非同”即有此意。
筆者以為,蘇東坡之所以將“浮海”改為“滄海”,很可能是受到曹操(孟德)之詩“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影響,畢竟《赤壁賦》中的主題是三國赤壁之戰,事關曹孟德。
宋元時期的著名書法家趙孟頫平生喜歡書寫蘇東坡的赤壁二賦,在他的筆下是“渺滄海之一粟”。寫“滄海”而不是寫“浮海”,說明趙孟頫見過石刻小楷《赤壁賦》。
二、“共食”作“共適”,訛誤九百年
關於“吾與子之所共食”之“食”字,後世的蘇軾文集版本大都為“吾與子之所共適”,這顯然不是蘇東坡的原意。
以上所說的蘇東坡手書《赤壁賦》原件與小楷《赤壁賦》石刻皆為“吾與子之所共食”。
以上提到的趙孟頫在其手書《赤壁賦》中寫的是“食”而不是“適”字。
薑先生在文中指出:“‘食’改‘適’,可能因為音近而造成傳抄易字。‘食’在古漢語中有受納、享受之意,如王充的《論衡·量知》:‘然則文史所謂‘屍位素 餐’者也,居右食嘉,見將傾邪,豈能舉記陳言得失乎?’‘適’為滿足、安適、適用之意,也可引申為享用。從上文‘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 聲,目遇之而成色’來分析,自然是‘受納’之意,蘇軾手書原文更貼切。”筆者完全同意薑先生的以上說法。
明人沈德潛《歸愚文鈔》記載說:“嚐閱文待詔《嘉靖乙酉年日記》,雲‘書東坡赤壁二賦,前後共五十件’,計其年七十有九。此卷為嘉靖丁巳年,已八十有八, 係五十本後一本也。中與世俗本異兩字,‘滄海’作‘浮海’,‘浮’字較勝;‘共適’作‘共食’,蓋用釋氏語。聲是耳之食,色是眼之食,恰與上‘清風’、 ‘明月’相對。改‘食’為‘適’,未曉成處也。此是待詔多看書,不隨俗處。”文待詔指文徵明。
縱觀明清時代的書法家,在書寫《赤壁賦》時大都依據自己所見的版本,如明代的董其昌、沈度、汪道全、朱之蕃、周天球、秦綬章、徐坊、洪鈞、何紹基等在各自 的作品中既寫“渺滄海之一粟”,又寫“吾與子之所共適”,說明這些書家皆未見過蘇東坡的小楷《赤壁賦》石刻搨本。清人張在辛在他的隸書《赤壁賦》中,既寫 “渺滄海之一粟”,又寫“吾與子之所共食”,說明張在辛也見過石刻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