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

來源: YMCK1025 2021-07-26 08:58:0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10017 bytes)

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上)

能老師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03

 

馬上清明假期了,這是追思逝者的節日,不過又是一片春光大好,是開花的日子,許多浪漫的故事,都是在清明時節開始的。

 

今天拆解一個清明時節的愛情故事給大家,時代是南宋,地點是杭州。

 

這就是三言二拍世界裏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賣油郎獨占花魁》。

 

 

 

掌上明珠

 

北宋末年的汴梁,是全世界最繁榮的城市,沒有之一。

 

汴梁城外的安樂村,有個莘(念深)善,和老伴阮氏兩人開了一個“六陳鋪”。

 

六陳鋪就是雜糧店,因為大米小米大麥小麥芝麻豆子這樣的商品都可以貯藏,所以叫六陳鋪,莘善不僅賣糧食,還出售茶酒油鹽,就算是北宋京郊超市掌櫃的。

 

家裏日子過得不錯,就是人口少了一點,莘掌櫃40歲之後才有了一個女兒,名字叫做瑤琴。

 

莘瑤琴雖然才十二歲,卻已經生得非常美麗,這個姑娘還有一個特長,就是針線活兒特別好,而且沒人教,就是天賦異稟,聰明伶俐。

 

但是你再聰明,再美麗,生在靖康年間也是一個悲劇。

 

金人來了,攻陷了汴梁,劫走了宋徽宗和宋欽宗,城外的百姓聞風喪膽,早早難逃,這一路上,金兵倒是沒碰到,但是宋兵看見這些百姓帶著包袱,就來搶劫,這太要命了。

 

 

周星馳扮演的宋兵

 

夜間亂兵衝來,百姓們親子之間也不能相顧,莘瑤琴被絆了一跤,起來的時候,父母就被人群衝走,可憐這姑娘逃不能逃,跑不能跑,在墳墓斷壁之間躲藏,到天亮,遇到了一個老鄰居。

 

這個人叫做卜喬,附近的人都叫他卜大郎。

 

“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

 

喬這個字,不是一個好字,三言二拍世界裏,壞人的名字一般都有點意思,“喬”就是作怪、古怪、不正經的意思。元代睢景臣有一首《哨遍·高祖還鄉》,收入過中學課本,內裏有一句:“這些個喬人物,拿著些不曾見的器仗,穿著些大作怪的衣服。”

 

瑤琴看見鄰居家大叔,覺得見了親人,就問卜大叔可曾見過自己的父母,結果卜大郎就起了壞心思:

 

你爸媽找不到你,先走了,跟我說如果見到你,就讓我帶你去送還他們。

 

姑娘雖然聰明,但畢竟是個沒出過門的孩子,讓卜喬這麽一騙,就跟著他一路逃到了臨安——今天的杭州。

 

卜喬這一路上把錢、衣服和鋪蓋都花盡了,到了臨安,就趕緊找煙花人家——準備賣姑娘。

 

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等等,鄰居能賣姑娘去妓院嗎?

 

當然不能了,九媽如果聽說是鄰居,她也不敢買,這叫買良為娼,要坐牢的。

 

但是卜喬兩頭騙,對王九媽是這麽說的:

瑤琴是我親閨女,你對她溫柔一點,你別太性急。

 

對瑤琴,他是這麽說的:

 

九媽是我的親戚,暫且把你寄養過去,等我找到你父母下落,再來領你。

 

這話這麽一說,倆人都沒有懷疑他。

 

瑤琴在王九媽家裏住了好幾天,問九媽說:“卜大叔怎麽不來看我?”

 

王九媽說:“他說他是你的親爹。”

 

瑤琴把話一對,王九媽知道這合同有問題了,但是進了這個門,怎麽可能放你走!

 

“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王九媽的意思是,準備捧瑤琴做頭牌,儲備店長什麽的。

 

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吃吹彈歌舞,無不盡善。

 

王美娘能寫會畫,還能作詩,吹拉彈唱都是好手,這一下就在一群公子哥當中有了名聲。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這就是說如果能得到美娘的身體,寧做鬼也幸福的意思。也是因為這種名聲,王美娘被稱為“花魁娘子”。

 

 

 

貞操問題

 

養花為摘,養豬為宰,美娘長到十四歲,就有人來談梳弄的問題了。這是行院裏的行話,就是要和美娘發生性關係。

 

美娘當然不願意了。

 

關於什麽時候允許姑娘接客,行院裏麵有規矩,有的是十三歲接客,叫做“試花”,其實女孩子的身體還沒有發育好,所以那些嫖客們(除了少數變態)都認為這件事沒有多少意思,而且老鴇子如果允許姑娘十三歲接客,會被同行瞧不起,覺得她太愛錢;十四歲,叫做“開花”,一般來說姑娘的身體發育了,嫖客們和老鴇子覺得正好;十五歲,稱之為“摘花”,正經人家十五歲結婚覺得太早,但是煙花人家,都覺得這事兒晚了。

 

王美娘十五歲了還不肯接客,但是王九媽一直對姑娘比較看重,所以也沒有太勉強她,於是那些客人們,就開始造美娘的謠。

 

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幹。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石女,指的是外生殖器畸形,古代這樣的女性沒法行房;二行子的娘這句還要惡毒一些,二行子,類似於北京話今天說“二尾(yǐ)子”,這些人說王美娘不男不女,這就是逼著她出來接客的意思。

 

我們看好多電視劇裏,女主角一張嘴就是:“我是隻賣藝不賣身的。”

 

談何容易啊,因為做這一行,身體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是被老鴇子控製的,老鴇子又怎麽做得了主?那些王宮貴胄,她又能得罪得起哪個呢。

 

王九媽聽了這個話,就勸美娘接客,但是美娘這幾年讀書見世麵,也明白了不少事。卜喬賣她本來就是非法的,如果爹媽能夠找到自己,她就可以讓爹媽把自己贖出來。

 

“若要我接客,除非見了我親生爹媽。”


她名氣大,王九媽也不願意打她,就這麽僵住了,不過這會兒,來了一個金二員外,帶著三百兩銀子,要梳弄美娘。

 

王九媽就給美娘下了一個套。

 

其實也簡單,八月十五那天,帶著美娘去看西湖,金二帶著幾個幫閑子弟,猜拳行令,幾個男人一起灌姑娘酒,把美娘灌得爛醉如泥。

 

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有非兼人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

 

小時候看這些東西,總是覺得好像就是小黃書,其實不是。有的版本把上麵這段的最後一句刪掉了,其實不應該刪,這不是渲染細節,這是說明金二這個人的無恥和暴虐。

 

後麵同樣的局麵,秦重是怎麽做的,一比就比出來了。

 

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爭奈手足俱軟,由他輕薄了一回。

 

性這件事,還是得兩情相悅,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才能有開心和和諧,欺負一個失去知覺的女孩子,有意思嗎?對方醒了,心裏隻是罵你,沒有力氣反抗,有意思嗎?

 

這就是情感當中的掠奪者啊,金二這樣的人,隻為得逞自己的欲望。

 

淪陷風塵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

 

得逞的男人在做什麽?馮夢龍沒寫,因為美娘沒有看,根本就不想看,這樣傷害自己的人,看他做什麽?

 

我們今天看見一個小姑娘被壞人欺負,我們覺得是大事,但是在南宋臨安城中的風月人家裏,這又是每天都在發生的小事,對金二這樣的壞人來說,他覺得不叫事兒,有錢啊,三百兩買一夜春宵,老子花錢了。

 

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活該。

 

王美娘一句話都不說了,也不吃飯。王九媽一看,壞了,這要是一著急上火,尋死了,可是就賠了。

 

她想到了一個人,劉四媽,是她的“結義姐妹”。

 

說是結義姐妹,其實就是當年倆人在風月場裏一起接客,是同事,後來年紀大了,贖了自己,開業都當了老板,劉四媽有一個特點,特別能說,她巧舌如簧。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劉四媽上來了,這一段寫得極有意思,比今天那些幫父母對女兒逼婚的親戚厲害多了:

 

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

 

王美娘是個有禮貌的姑娘,劉四媽就做一個有禮貌的客人,人家沒拿自己當長輩來指手畫腳,就是來做客的。王美娘也不能直接不見

 

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麽?”

 

王美娘這兩年肯定聽了好多的恭維,大多數都是富人公子哥的,但是有這麽一個長輩,突然把她作為女兒稱讚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

 

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

 

美娘開始客氣了,這就好進行下一步的說服工作。

 

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注意劉四媽的話術,美娘是被一個油膩老混蛋灌醉之後糟蹋了,所以才吃不下飯,流眼淚,但是劉四媽說,這是可喜可賀,確實,在風月人家,梳弄就跟新婚一樣,是有一個儀式的,也確實會收姐妹之間的賀禮——行院總是盡可能地幫客人把角色扮演這件事做到極致。

 

但是如果美娘你接受了這種設定,羞恥感就卸掉了一大半了。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

 

有戲了。開始講道理吧。

 

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

 

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

 

劉四媽先用利益來說服美娘,結果美娘對錢似乎沒有太大的興趣,沒關係,她開始談感情:

 

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哪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麽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哪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老鴇子也是娘,給你飯吃,大家也是相依為命的,她對你,比對別的女孩都好,現在你不掙錢,你那些姐妹們,要不要埋怨老娘?

 

 

白玫瑰懟客人,那紅牡丹就要去賠笑臉,秦五爺也有壓力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的!”

 

自古到今都有這樣的人,號稱是業務出眾,不在乎同事議論。

 

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麽?”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

 

劉四媽說了一個和諧上進的風月門戶應該是怎麽樣的——現金流極大,大家都往公司交錢,人人都發揮主觀能動性,就跟律師事務所似的,人人都是合夥人。

 

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

 

這句話軟中帶硬,其實已經說出了對抗的下場了。

 

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

 

這句在抬美娘,但更是在抬王九媽,這樣好的領導現在不好找了。

 

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話說完了,希望美娘接受福報。美娘還是不願意,她提出了第二個方案,從良。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

 

最後的掙紮。

 

劉四媽首先肯定了從良有誌氣,然後又告訴她若幹種從良的下場:

 

真從良

 

才子佳人,對方是真的愛你,可遇不可求。之前我們拆解過王景隆喜歡玉堂春,那就是真從良。

 

假從良

 

有的人看上了姑娘,用銀子買通老鴇子,把姑娘娶回家,結果,天天吵架,有的姑娘為了能被休掉,就跟家裏撒潑甚至偷漢,男方忍不了,把姑娘趕出來,那時候再重操舊業,繼續接客,就為騙男方的銀子。

 

苦從良

 

男的愛女的,女的不樂意,男的有錢有勢,強行娶過門,到家裏被大娘子淩辱,各種折磨。

 

樂從良

 

男方溫柔性格好,家裏條件也好,大娘子脾氣也好,還沒有孩子,姑娘從良後生下來一兒半女,你未來就算是聖母皇太後。

 

還有急流勇退的從良、被逼無奈的從良、做了從良、做不了從良,基本上就是為了湊字數了。

 

劉四媽繼續指導美娘:

 

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

 

打壓對方的心氣兒,便於對方接受自己的條件。

 

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

 

強調現實的困難。

 

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

 

談論人生理想。

 

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沒了你。

 

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這一番話太厲害了。

 

王美娘聽進去了,從今天開始,宣布接客,每晚白銀十兩,“賓客如市”。

 

王美娘在淪落風塵裏,王美娘在風塵裏尋找真愛。

 

恩客裏找良人,談何容易!

 

朱小官兒

 

杭州清波門外,有個油店。店主叫做朱十老,朱十老死了老伴,也沒有兒子,就從一個汴梁難民手裏買下了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秦重,認作自己的養子。

 

秦重的爸爸把兒子賣掉,衣食無著,就跑到上天竺附近的寺院裏去做雜役,但這件事也沒有跟兒子說。

 

秦重改名朱重,和養父一起經營油店,三年後,十六歲,生得很精神,附近的街坊鄰居,都叫他一聲“朱小官人”。

 

朱家有個婢女,叫做蘭花,二十了,想要勾引朱小官人,但是:

 

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後來,朱家又雇了一個夥計,叫做邢權,這邢權有四十多歲,就和蘭花勾搭在一起了,倆人一起謀劃著,要圖朱十老的錢財,但是看著朱重礙眼,於是蘭花就跟朱十老控訴,說朱小官人幾次調戲非禮。

 

朱十老跟蘭花有一手,是個老糊塗,聽了這話,就把朱重叫來罵了一通,朱重一看自己在家裏,邢權和蘭花還要繼續為難自己,就申請挑油上街去賣,回來跟養父上繳利潤也就是了。

 

邢權還不甘心,繼續進讒言:“這小子看你沒給他娶媳婦,就生你的氣,一定是偷了錢要自己出去單幹呢!”

 

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

 

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

 

朱重出門後想要找自己的親生父親,找了幾天,都沒有消息。

 

十六歲的他,被迫成年,一夜長大。

 

突然又失去了家和親人,隻有三兩銀子的本錢,要做什麽生意都不夠,但是朱重是個堅韌的人,哪怕隻是個孩子,經曆了靖康之亂,也就明白怎麽存活下來了。

 

他租了房子,買了油挑,剩下的錢就都存在油坊裏進油,開始了自己的賣油生涯。

 

難不難?當然難了,過去已經被稱作小官人,現在突然被趕上街做了賣油郎。

 

但是也有人心疼他,油坊掌櫃的,是他過去合作方,知道他是受了委屈、讒言出來的,油都挑好的給他,秤上,也絕對給他管夠。

 

就這樣,他的油賣得很順利,一點點也養活起了自己。

 

他的挑子上,掛起了一麵幌子,上麵寫著自己本來的姓氏,“汴梁秦”。希望有一天父親能夠看到這個幌子,聽到自己的消息。

 

朱小官人,就這樣變成了秦賣油。

 

攢錢嫖院

 

小生意有小生意的做法。

 

賣油最大的問題就是風險,你今天轉了三條街,所有的人都不買油,就沒法開張。

 

要規避這樣的風險,最好的辦法,就是拉攏住大客戶。

 

二月裏的一天,春光正好,昭慶寺裏在做水陸道場,需要很多油,佛前的油燈,和尚們的素齋,都要用油。

 

秦重一連給寺院送了九天的油,這一天挑著空挑子,走到了一個大宅門門前。

 

看見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送幾個公子哥模樣的男人到大門口。

 

奇怪,這不像是大宅門的風格啊,按說大宅門的女子,應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秦重再看那個女孩子,我的天!

 

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給大家趕緊加上一首《突如其來的愛情》!

 

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小田和正 - Oh!Yeah!/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
 
秦重呆了半天,直到有個中年媽媽帶著丫鬟出來問他:“賣油的,你這個油,賣嗎?
 
他趕緊跟人客氣:“油已經賣完了,我明天給您送來,您看如何?”
 
秦重出門去了旁邊的酒館,要了幾杯酒,一點果子點心下酒,不點葷菜(省錢)。他就問這個酒保:對麵那個宅院裏,住的是誰啊?
 
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麽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從酒保的嘴裏,秦重知道了王美娘的過夜身價,而我們知道了王美娘成了九媽的搖錢樹,因為和齊衙內搞好了關係,住了他家的大院子。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裏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賣油郎獨占花魁》有一個版本,秦重是任泉演的
 
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
 
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麽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
 
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隻是哪裏來這幾兩銀子?”
 
老鴇子都愛錢
 
秦重的愛,一頭熱,而且特別卑微。看著都覺得可憐,他哪怕聽說對方也是汴梁人,就覺得親切,其實跟他有什麽關係呢?
 
酒保說起王美娘,就是又羨慕又輕佻的那種語氣,一方麵覺得她姿色甚美,另一方麵,又覺得她就是一個下三濫,這是底層人對苦命女子的正常態度。
 
但是秦重不是,秦重對人家又敬又愛,隻覺得天生得一個好女子,長得像畫上的人兒一樣,那就是天地造化,值得敬重,便是煙花女子,也值得溫柔相待。
 
這種思想鬥爭,我們日常很常見,這就是糾結。秦重的糾結,就是女神和十兩銀子。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誌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
 
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隻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多不靠譜啊,秦重這樣的好孩子,突然決定攢錢嫖院,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這種行為都是不被認可的。
 
但是秦重可能真的需要這樣的一個儀式,這是一個沒有被好好愛過的人,父親賣了他,養父逐了他,他需要一個溫柔懷抱,洗淨他所有的委屈,告訴他,沒事了,你現在已經能在這個世界上獨自夜行。
 
人不是機器,一台火車在鐵軌上跑,火車不壞,鐵軌也不壞,那就不會翻車,但是人不會,人是會難過、會崩潰的,所以人會有變數,會有脫線的時候,會有傾覆的可能。
 
人類有bug,人類會出錯,人類會不想著好好過日子,人類會想著追求一點不一樣的體驗,人會愛上別人,會渴望得其所願,這是人的弱點嗎?是。但這也是人類的可愛之處。
 
好了,決定了就掙錢吧。
 
接下來的一年,是艱苦的一年。
 
秦重開發了兩個大客戶,一個是昭慶寺的和尚們,一個是王九媽家,這兩家都是用油大戶,秦重每隔一天就走一次這條路線,給他們送油,偶爾能看到王美娘一次,就會心砰砰地跳,興奮不已。
 
在一個沒法做生意的下雨天,秦重把銀子包拿了出來,拿到銀匠那裏——
 
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隻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
 
馮夢龍寫小市民寫得最好,你看這個銀匠,跟秦重住對門,他認識秦重,日常裏可能也用他的油,但是他也瞧不起對方,別看銀匠,這算金融業——《西遊記》裏豬八戒抱怨說,銀匠給他把銀子弄成一塊,還偷了他的銀子。
 
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麵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馬。
 
法馬,今天寫成砝碼。銀匠發現秦重有錢,立刻就對他敬重了起來。
 
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
 
傾成錠兒,就是把碎銀子融化之後,鑄造成一個銀錠,這要花手續費,而且本身也會有一些損耗。但是秦重要去做恩客,那就完全是一個消費者的心態了,他在乎麵子,不再像在酒店裏葷菜都不敢買了。
 
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平日裏供應商當得好好的,突然間就要去嫖人家。
 
王九媽會答應秦重的請求嗎?王美娘會願意和秦重共度良宵嗎?
 
請明天繼續看我們杭州愛情故事的下半部。


 

 

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下)

 

能老師 就叫熊太行也行 2021-04-04

今天繼續拆解杭州愛情故事,三言二拍之《賣油郎獨占花魁》。

 

昨天的上集在這裏:

 

溫柔之力:清明時節的杭州愛情故事(上)

 

有朋友問,這個故事到底是《賣油郎獨占花魁》,還是《賣油郎獨占花魁女》?

 

小說的標題,是第一個。

 

三言的標題,一般是上一回和下一回的標題兩兩對仗,《賣油郎獨占花魁》和《灌園叟夜逢仙女》,是一組對仗,賣油郎對灌園叟,花魁對仙女。但是當單講這一個故事的時候,賣油郎對花魁女,就是更加順口的組合了,有的電影,就用了《賣油郎獨占花魁女》

 

好了,我們繼續拆解。

 

最佳客人

 

昨天我們說到賣油郎秦重愛慕花魁娘子,苦苦積攢,湊了十兩銀子,穿了幹淨衣服,要去王九媽家嫖院。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逕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

 

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

 

這是一個好小夥子,人家賣油,但一點都不油膩。他雖然去嫖院,但是心裏總是背負著罪孽。

 

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裏去貴幹?”

 

用今天的話說,當麵問責,當場社死,腳指頭恨不得摳出個三室一廳來。

 

不過還好,老鴇子看男人看得多,她一下子就明白了:

 

“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

 

會房,就是指嫖客和妓女發生關係,但是不留宿,普通姑娘的一夜價格,就是“錢把銀子”。

 

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麵客座裏細講。”

 

賣油郎從來沒進去坐過,送了油就走了,這次以客人的身份來,才有座兒。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隻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

 

丫鬟天天拿著油瓶子,按照今天的說法,這是王九媽和秦氏油業的對接人。但是她這一笑,也是很戳心的,你說花魁娘子會不會笑他呢?

 

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

 

這種好孩子,說話總是彎彎繞,不忍心也不好意思說要過夜。

 

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

 

在老鴇子麵前,就是一句話破功,九媽這人也是有意思,你看她對秦重這幾句話,有幾分揶揄,也有幾分告誡。

 

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

 

這話輕描淡寫,我們這些旁觀者,才能知道秦重用了多少心思。

 

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好大膽的秦重。

 

九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麽?”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

 

九媽這話其實挺重的,她也瞧不起賣油的,覺得可能就是對方有二三兩銀子,癡心瘋了想要來一把。 

 

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

 

秦重的脾氣涵養很好,一來做買賣就是要和氣生財,二來他曾經是一個養子,這種經曆讓他懂得怎麽做低伏小,討中老年人的歡心。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好脾氣。

 

宋將第一次見李逵,在酒樓上,因為酒保說了一句“小人這裏隻賣羊肉,沒有牛肉。”就被李逵用魚湯潑了一臉,說酒保瞧不起他。

 

 

同樣是姓秦的宋朝人,這麽跟他說話,王九媽就死定了

 

秦重說笑話,緩解了自己的尷尬,也給了王九媽台階下。

 

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哪要許多!隻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

 

早就打聽清楚了,隻是確認一下而已。

 

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

 

傾囊而嫖。

 

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

 

在三言二拍的老鴇子裏,王九媽絕對是一個比較有底線的,今天煙盒上寫的“吸煙有害健康”,那是虛情假意,但王九媽是真的想要勸秦重一句。

 

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先把錢就付了,絕對是最佳客人。

 

一點苦惱

 

王九媽收了錢之後,就說出了另外一點煩惱——美娘挑客人。

 

“你看我家美娘的客人,不是文化人就是有錢人,她如果不肯接你,不是麻煩了麽?”

 

對呀,這怎麽辦?

 

“你這幾天先不要賣油,先留一點體麵。過幾天你過來的時候,換一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王九媽說。

 

秦重真的去當鋪買了一件半新半舊綢衫——

 

“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

 

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死怕和尚們批點,且十景塘散步。

 

老實孩子在乎一切長輩、師長的看法,就連和尚師傅都不例外。

 

良久又踅轉去,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持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

 

風月場上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情,風月人家是會鼓勵這種良性競爭的,比著給姑娘砸錢就好了,怕就怕那種惡性競爭——

 

 

《馬大帥》裏,範德彪讓小麗放下客人給他按摩

 

 

就被客人揪了骷髏,打車逃跑了

 

秦重是拿著一年收入去過夜的人,這樣的人,有的特別愛大呼小叫,作威作福,讓服務行業很難辦。但是秦重不是,他知道不讓王九媽為難。

 

隻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隻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

 

又是公子,又是衙內,他們眼中的美娘,隻是一個助興的道具,若幹個被他們玩弄的粉頭裏的一個,他們哪裏知道,有這麽一個賣油的,這麽心心念念,在等著她!

 

王九媽看他辛苦,告訴他說,來打聽消息的話,不要來早了。

 

“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

 

申牌就是下午三點到五點,秦重清早去行院裏,那場所都是午後才開門的,王九媽其實就是看哪天美娘沒客人,才安排給秦重。

 

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

 

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隻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每天下班後就去門前排號,等了一個月,這算特需專家號吧……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麽?”九媽道:“這一厘麽?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麽?”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

 

俞太尉包了王美娘,但是年紀大了,已經不會做啥了,但是這樣的晚上,韓公子齊衙內肯定就不會來了,王九媽趁機就準備讓美娘加個班,應付了秦重的十兩銀子。

 

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麵,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

 

這就是王美娘高價的底氣,她是一個有文化的姑娘。

 

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

 

錢花了,就給自己解心寬,自古到今都是這個道理。

 

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隻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

 

 

 

姑娘們都要掙錢,王九媽來陪秦重,就是怕他抱怨,但是要想讓她少掙一點,換個姑娘來陪酒,那是萬萬不能的。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隻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

 

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麵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

 

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隻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晚,昭慶寺裏的鍾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啥也沒見過,各種不適應,他尷尬得五脊六獸地,才會記得昭慶寺裏的鍾聲,鍾聲我們都知道,“空——”“空——”“空——”

 

“今夜你要一場空——”

 

“放溫存些”

 

隻聽外麵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隻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蒙朧。

 

被俞太尉灌多了,這糟老頭子雖然風月無分,卻很喜歡看女孩子吃醉酒。

 

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

 

注意看九媽的話術,風月行業不說錢,都說禮物。假裝大家不是金錢關係,是男女感情。

 

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甚麽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

 

你看,這就是這個行業,一方麵,她被有權有勢的客人欺負,另一方麵,在弱勢客人麵前,她也可以是個怪獸。

 

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

 

這句是王九媽第一次說大實話。

 

美娘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麵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

 

 

 

九媽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麵善。你莫識認錯了……”

 

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隻得進房相見。

 

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

 

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隻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麽!”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

 

很不職業了,不過可以想見,王美娘對這種自己不喜歡的、撞上門的客人,就是這樣對待的,你承擔了我的怨氣,下次就不會來了吧。

 

她哪知道秦重根本也不會下次來——他的收入一年最多來一次。
 

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念喜,就是趿拉著鞋子一摔,你看美娘回來,就是一副996下班的樣子,喝點酒,甩掉鞋子,先睡覺再說。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甚麽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

 

王九媽知道不知道美娘這樣風格?當然知道。但是很多人就是這麽不介意的,還記得美娘的初夜麽?金二員外就是把美娘灌得大醉,分開她兩腿,用點涎沫就做成了事,哎,好多男人,根本就不在乎對方的感受。

 

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

 

王九媽這句叮囑,是怕傷了她賺錢的機器。就怕秦小官穿著衣服都客客氣氣的,脫掉衣服,就耀武揚威,為一年收入報仇雪恨了,非要十兩銀子回本兒不可。

 

王美娘的每個動作都是怠慢,但背後卻是她對這種生活的厭倦;

 

王九媽的每句言語都是謙恭,但其實卻是在應付秦重,讓他把錢花出去拉倒;

 

隻有秦重,他的做法——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麵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

 

想得非常周到,要知道,這說的是800多年前的故事,不像現在,你有燒水壺,隨時有熱水,秦重如果不要熱茶,等到廚房一下班,開水都沒有一口了。

 

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茶壺抱在懷裏暖著,就是防備著姑娘叫渴,喝醉的人半夜都會覺得渴,如果還吃了很多牛羊肉之類的蛋白質,還會渴得更厲害。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隻管打幹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正常客人的想法,肯定是趕緊把丫鬟叫起來伺候,但是這要是吐一被子,美娘睡覺就要受影響了。

 

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

 

這道袍,就是秦重的綢緞外衣,估計也要幾錢銀子,這會兒就不顧了。

 

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

 

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

 

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

 

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臢,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做事就要做極致。

 

天亮了,美娘醒了,一看身邊躺著一個人。

 

“你是哪個?”

 

“小可姓秦。”

 

“我夜來好醉!”

 

“也不甚醉。”

 

“可曾吐麽?”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這樣還好。”

 

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

 

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哪裏?”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哪裏?”

 

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裏。”

 

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

 

馮夢龍說,秦重善於幫襯,幫襯,就是體貼湊趣的意思。

 

這個評價有點低了,幫襯,是技術上的高明,秦重這個,真的是愛。

 

真正愛過一個人,你會覺得如果她在你身邊軟弱不堪、失去知覺、屎尿齊流,都不會覺得嫌棄,隻會覺得心疼的。

 

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這話得反著聽。美娘讚歎說,有這般識趣的人,其實是因為她以前沒有見過這麽識趣的人。

 

那些王孫公子,隻是侮辱她、玩弄她,哪個又會照顧人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甚麽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

 

美娘是江湖人,有一份仗義,這一夜受人的照顧,那就不再說對方是不是讀書人的事了。

 

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

 

如果是目光短淺的人,信口說一句“那我下次來免單吧”,這個格局就下去了。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

 

秦重這話,沒把美娘當妓女,也沒把自己當嫖客,這是一場無望的戀情。

 

我之前拆解玉堂春的時候也提到過,有的人其實是希望角色代入,很孤獨、渴望情感的,這種人容易成為老鴇子坑騙的對象。

 

 

有些積極投入情感的人一旦發現被騙,也會墮落得很快,《西部世界》的年輕威廉就是這樣的

 

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

 

這句是問婚姻狀況。

 

秦重道:“小可單隻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麽?”

 

秦重道:“隻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

 

我其實不是這樣的人,我不是想嫖,我隻是想你。

 

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美娘動心了,隻可惜秦重不是一個讀書人,她從良也要跟一個有前程的人,免得未來受人欺負。

 

 

漂亮女人嫁給小商販,日子隻怕不會太幸福

 

離別重逢

 

秦重要走了,他擔心天亮了,如果被別人發現美娘接了秦賣油這個客人,會有損她的花名。

 

美娘打發丫鬟出房,開了自己箱子,拿出二十兩銀子。

 

“昨夜難為你,這銀兩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既然不能以身相許,那就給他一些銀子,謝謝他的情吧。

 

秦重哪裏肯受。

 

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汙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

 

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隻是領賜不當。”

 

美娘道:“說哪裏話!”將銀子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隻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

 

今生也許會在路上重逢,卻也隻好推做不認識罷。

 

對了,風月人家沒有街上跟客人打招呼的,因為你不知道人家方便不方便,那些當官讀書的人,有的風流自詡,有的就是道貌岸然,你上來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的妻子兒女、下屬同儕,看見不合適。

 

美娘宿醉,第二天沒有接客,整天都在想秦重。

 

秦重一回家,發現養父朱十老派人叫他了。

 

朱十老病倒了,用今天的話說,半身不遂,邢權和蘭花這倆人當著他親熱,把他氣得要死。

 

 

 

這倆人這一年多,已經把朱家的油鋪折騰得沒什麽生意了,因為老坑人。

 

於是倆人一合計,決定卷了朱十老的錢,遠走高飛。

 

朱十老托人報官查找,一點下落沒有,他自己就連生活都成了困難,沒人照顧,也沒法做生意,這個時候,他想起來養子了。

 

聞知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有靠,隻怕他記恨在心。

 

 

“父子哪有隔夜仇”

 

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老家裏。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麵,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裏皆稱其厚德。

 

朱十老剩不下太多錢,而且馬上還要辦喪事,從利益上看,秦重其實沒必要回去,不過有的時候,人不能隻看利益。

 

經商的人,人品倘若厚重,別人就會幫你,信任你。

 

朱重不在時候,邢權得罪的客人,如今都捧著朱重,來他的店裏買油了,一來二去,朱重就招募了一個夥計,姓莘,名善,老兩口,五十來歲,以前在汴梁開六陳鋪,所以會賣油,躲避兵禍,一路逃到了臨安,希望能打探自己獨生女兒的下落。

 

這是莘瑤琴,也就是王美娘的親生父母,也就是秦重未來的丈人老尖兒,沒關係,現在他們還不知道。

 

衣冠子弟

 

有個吳八公子,是福州吳太守的兒子,老爹貪贓枉法,有了幾個臭錢,就帶著銀子來找王九媽,要來嫖花魁娘子。

 

王美娘知道這個人氣質不好,所以一直推辭,直到清明節的時候,吳公子終於發作了。

 

美娘的計劃,是利用清明小長假閉門謝客,畫點畫、寫點詩,所以哪也沒去,吳公子聽說美娘在家,就帶著一幫奴才,去王美娘家裏搶她。

 

你不是文化女子嗎?你不是認識人嗎?真的遇到不講武德的,還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吳家狠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裹小腳的女子真的沒法跑,腳骨頭都是斷的,這種疼,鑽心的疼。

 

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麵大哭。

 

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麵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於傍。麵吩咐開船,一麵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

 

這是關雲長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哪裏肯去?隻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

 

過去真的沒遇到狠人,有了一種錯覺,覺得衣冠子弟都是講道理的,相信大宋是一個法製社會了,其實法這東西,從來就入不了娼家,遇到這種惡少,王九媽不敢保護美娘,躲得遠遠的。

 

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隻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隻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回去,不難為你。”

 

八公子那可是衣冠子弟,正經的大少爺,應該也有功名,但是……王美娘啊王美娘,還一定要選一個衣冠子弟嗎?

 

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

 

古代女子的腳,藏得最私密,別看美娘在風月人家,陪男人睡覺,但是你要讓全市人民都看到她的腳,她就覺得活不成了。

 

“自己才貌兩全,隻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隻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這個時候,朱重去給養父掃墓回來了,一看有個姑娘在哭,不是別人,正是朝思暮想的花魁娘子。

 

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

 

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

 

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最需要照顧的時候,遇到了最會照顧人的人。

 

多溫柔的人,多治愈的人呐,他就是藥,他就是光。

 

這邊的王九媽,忙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之前沒保住美娘,正擔驚受怕,到處打聽下落的時候,看見秦重把美娘護送回家了。

 

一看女兒首飾也沒了,鞋子也沒了,就知道這孩子吃了虧了,得好好謝謝秦小官。

 

晚上擺了酒,秦重不能喝,喝了點就要告辭,王美娘不答應:

 

“我一向有意於你,恨不得你見麵,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這裏倒不是王九媽想要撮合秦重和王美娘,而是人家家就是幹這個的,用美娘一夜來酬謝秦重,對老鴇子來說最劃算。你如果拿錢謝秦重,五十兩也不止。

 

再一個,王九媽也聽說秦重繼承了油店,生意也不錯,應該是很掙錢的。

 

 

 

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

 

說吧,要在吳公子家的油裏下毒是嗎?

 

美娘道:“我要嫁你。”

 

我要的幸福孫燕姿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他是真的不敢相信,這是不是角色扮演的一部分?跟每個客人都有這句台詞嗎?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隻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隻有你是個誌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振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美娘是聰明人,有謀有斷,這就是她有膽略的地方,直接就all in了。
 
秦重啊秦重,你見過我口吐芬芳,你見過我腳踏泥漿,我在你麵前多丟人事都做了,我現在就以終身相托!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托?隻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
 
秦重擔心的是這件事做不成,他沒錢。
 
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隻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亮不費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
 
不會的,油鋪掌櫃的,炸豆腐還是吃得起的。
 
秦重道:“小娘子雖然,隻怕媽媽不從。”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神機妙算
 
美娘寫信給韓公子、齊衙內之類的老客人,她在那些人家裏都存了財物,隻說自己要用,都讓秦重領走了。
 
然後美娘直接去了劉四媽家裏,就是勸她下海的那位姨娘,聊起來了贖身的事。
 
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隻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
 
賣油郎不能說!
 
要知道疏不間親,劉四媽當然跟王九媽更好。
 
但是有些東西比幹姐妹還親,這就是金子。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直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隻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沒別孝順隻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現金這東西有它的魔力,你如果急著要買房,就可以帶著幾萬元現金去,約談房主的時候,直接把錢一放,對方就知道你的誠意了,如果價格談不攏,慢慢把錢往包裏收,對方可能就會直接點頭答應。
 
王美娘拿的還是金子。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隻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隻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麽?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
 
劉四媽已經成了王美娘的盟軍,因為王九媽絕對不會出這麽多的好處。
 
美娘道:“姨良莫管問事,隻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路:“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接下來劉四媽操控人心的本事實在厲害,我們看看: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
 
這事兒全城都嚷嚷動了,劉四媽就假裝是來安慰王九媽的。
 
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甚麽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隻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隻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且,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
 
官身,指的就是公務招待,過去這種官方注冊的妓女,都有陪酒的任務,官府是不付錢的。
 
“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隻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到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劉四媽先跟九媽吐槽行業。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常是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微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王九媽中計了,她自己開始吐槽女兒了。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
 
劉四媽沒有順杆爬,而是等著王九媽自己爬上來。王九媽果然因為畏懼吳公子,就說了賣掉美娘的計劃。
 
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
 
那意思是就當培養練習生、搞青訓了。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隻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
 
王九媽是個憨頭,中了劉四媽的忽悠。
 
劉四媽嗬嗬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例,隻有賤買,哪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
 
劉四媽把價格合上了,但是還要問問侄女的下落,其實就是顯示自己和王美娘沒有串通。
 
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哪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
 
劉四媽回家,跟王美娘說了這事,等等,劉四媽好像沒發揮對吧。
 
王九媽想要一千兩,王美娘正好有一千兩,你那需要劉四媽幹啥?
 
當然不是了。
 
贖身這種事,是最容易變卦的。
 
第二天大家見了麵——
 
美娘把五六隻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
 
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客,趕得著他哪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餘力。”
 
這就是有文化的力量。
 
美娘見劉四媽沉吟,隻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綢,兩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為伐柯之敬。”
 
潞綢是山西潞州的絲綢,宮裏用的,這些東西比之前的十兩金子還貴重。
 
老鴇子最好的一點,就是收了錢人家真的辦事。劉四媽立刻就行動起來了。
 
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分毫。比著孤老賣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一看女兒拿出這麽多錢贖身,心裏就有了想法。
 
王美娘有文化,也有脾氣,所以王九媽輕易不進他的臥室,一看她這麽有錢,王九媽覺得自己居然沒把王美娘的錢搞到手裏,這就算是賠了。
 
這臉上變顏變色,劉四媽就看出來了。
 
“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你完完全全鱉在腰跨裏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處正有哩。”隻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
 
講道理、談利益、說感情,劉四媽一段三連擊,打得漂亮。
 
口舌便給的人,不要去得罪,這些人可以收買。這就是王美娘的厲害之處,她能用劉四媽。
 
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否?”
 
王美娘這事做得對,這就是夜長夢多,贖身之後,立刻就應該走。別看劉四媽家也是窯子,但是你過去就是客人,隻要出了這門,就不怕王九媽反悔了。
 
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
 
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是鴇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眾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簫鼓樂娶親。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第二天,朱重叫莘善見見新夫人,結果發現是女兒!
 
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啊。
 
父女、母女相認。
 
大家抱頭痛哭,把過往經曆說了說。
 
美娘這個時候,讓朱重把從各家裏取回來的箱籠打開。
 
這些東西,價值大概是三千兩。
 
劉四媽和王九媽的想象力都有限,四千兩,這是人家王美娘存下來的錢!
 
王美娘做事很得體,給那幾個少爺送了信和禮物:
 
第一,是謝謝您幫我保存財物;
 
第二,是我從良嫁人了,感謝您的幫助支持。
 
王九媽和劉四媽也都收到了禮物,感謝人家成全。
 
老丈人幫著朱重一起經營油鋪,一家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對了,順便說一句,朱重為了感謝繩命的灰黃,歲月的井猜,決定去廟裏燒香,提著一個汴梁秦的燈籠,被廟裏的一個雜役看見了。
 
不是別人,正是朱重的親爹,秦老頭。
 
當下也是父子相認,秦重想要接老爹回來養老,但是老爹不肯(應該有慚愧的成分),決定出家。
 
秦重和莘瑤琴生了兩個兒子,後來都讀書成名。
 
想來這一家子坐在一起,孩子也會問爸爸媽媽為什麽要學習吧。
 
“爸爸,為什麽要讀書啊?”
 
“因為讀書有力量。”
 
“讀書有多大的力量呢?”
 
秦重看看妻子:“四千兩。”
 
“媽媽,有沒有比讀書力量更大的呢?”
 
“嗯……我想,應該是溫柔吧。”
 
“溫柔有多大的力量呢?”
 
莘瑤琴看看秦重:“無限大。”
 
在這個美妙的春天,祝大家都能被心愛的人兒溫柔相待。
 
p.s
 
對了,另外有三篇跟清明相關的故事,列在下麵:
 
她圖你什麽?圖你歲數大?圖你不洗澡?
我對你的愛,一如劈頭蓋臉的錢塘大潮
條件那麽好還非要跟你搞對象,不是鬼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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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河南鞏義市米河鎮洪水氾濫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7/26/2021 postreply 09: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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